海上的平靜終究沒能長久。
天朝御船在一個半月後,航進一片船員極不熟悉的海域裡。
倘若天朝位於極西大陸上,那麼皇朝就是位於極東大陸上的泱泱大國。
兩國因為相距遙遠,過去不曾遣使往來。
天朝的船隻鮮少有航行到皇朝海域的經驗,因此對於極東海域不僅不熟悉,甚至連需要多久航程才能到達也都不確定。
儘管手中握有皇朝使臣提供的海圖,順著海圖航行,應該不至於會在廣闊無垠的大海中偏離了航向然而海像一日數變,入夜後,若因天候而無法憑藉天上星宿,以牽星之術來判定船身,可能就會在不熟悉的海域中迷失。
入冬後,海面上開始飄雪。不下雪時,海上經常起霧,偶爾正確天候陰霾,海上更分不清東南西北。
這一趟出使,到底是不是明智之舉?
兩國距離如此遙遠,過去既然不曾往來,如今當真有往來的必要?
海上食糧有限,要是再過半個月還到不了那極東之國,屆時可還回得了天朝的領土?
種種不確定的聲音,在船員間逐漸蔓延開來。
這日,連天公也不作美,海上挾著風雪,刮起驚濤駭浪。
四艘御船被暴風吹偏了航向,彼此無法確認蹤影,就連主船也在惡浪中浮沉,不斷傳出船艙進水的呼聲,連桅桿在狂風中都搖搖欲折,不知能否撐過這場風暴。
坐在主艙裡,忍受著海上顛簸,真夜一臉泰然,盡量不讓自己去問,這艘船到底有沒有駛對方向?會不會被暴風吹離航道,漂流到不知名的海域裡?
此時此刻,憂心無濟於事,只會使人心更加倉惶。
進入暴風圈後,真夜便沒有離開艙房一步,便是想安定軍心。
眾人見他神色安定,絲毫不受狂濤巨浪影響,這才稍感安心。畢竟,如果這艘船上最尊貴的人都不擔心船會翻覆沉沒,那麼應該可以不用太過驚慌。
船員們在甲板上奔走著,突然間,船艙外頭傳來劇烈的撞擊聲。
船上船員都隸屬天朝水師,這艘主船上的統領,便是水師的將軍。
真夜端坐艙中,不准自己到外頭去,免得讓已經十分緊張的船員更加驚慌。
至少,他必須做到這一點。於是他取下懸掛牆上的七絃琴擱在膝上,鎮定拂琴,努力表現出平靜的姿態,直到龍英神色慌張地闖入。
「殿下!」
琴弦應聲而斷。出事了。
挪開末弦繃斷的七絃琴,真夜正色看著龍英,沉聲問:「什麼事?」
「有一些船兵聽信船上祭師的話,說是船上有女人,惹怒了海神,才會引來海難,現在正到處在找那個女人,隨從們都被逼著脫下衣服驗身——」
真夜打斷龍英的話,忙問:「侍讀人在哪裡?」
龍英搖頭:「到處都找不到公子。」
「快去找,找到她以後,別讓人碰她一塊衣角。」真夜匆忙交代,隨即提著寶劍,闖進黑暗的風雨中。
一出船艙,挾著冰雪吹襲而來的風雨很快便打濕他全身,與甲板上其他人一樣,真夜穿著濕衣,很快找到正在指揮調度船員的張將軍。
那年歲約在三十至四十之間的將軍見到真夜,忙道:「殿下怎麼出來了,甲板上很危險,殿下萬金之軀——」
「情況危急,將軍先穩住軍心要緊。」真夜說:「你忙你的,我只問你借個人。」
「殿下要借什麼人?」
「船上的祭師。」真夜說。
張將軍隨即聳起眉道:「殿下可是聽說了船上有女人的事?請殿下放心,末將已經派人去找這個女人了。如果船上真有女人的話,等找到她以後,把她丟進海裡祭神,風暴就會平息下來了。」
船上的祭師不僅負責出海時的祈福祭祀,當發生海難時,祭師也必須找出觸怒海神的原因,保佑船只能夠平安度過風暴。
真夜故意挑起眉。「本太子只帶著護衛和侍從隨行,從沒見到有什麼女人登船——還是說,船員裡有女人混在其中,而你身為這艘船的統領,卻竟不知情?」
臉色黝黑的將軍驀地脹紅了臉。「末將的船員都是跟隨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絕不可能有女人混入其中。」
「既然如此,就別再提什麼女人的事,想辦法穩住這艘船要緊,不過是一場暴風雪罷了,主船不會輕易沉沒的。」
就算主船沉了,只要載著其他副使的船可以前來接應,就不會造成太大的傷亡,問題出在,目前其他三艘船去向不明,才會使主船上的船員相信船被詛咒了。
「但祭師堅持船上一定有女人在,現在人心惶惶,船員們都覺得這艘船被詛咒了!航海時最怕人心不安,所以末將斗膽,是不是請殿下的隨從們脫衣驗身——」
「無稽!」真夜嚴正道:「簡直無視於東宮的尊嚴,請將軍快阻止這樣無禮的事。」不過是一場暴風雪,天候跟海象的惡劣,哪能推給一個女子來承受!
「這……」
「不然本太子就自己去阻止了。」不待張將軍遲疑,真夜倏然轉身,配戴著御賜的寶劍大步離開。
船身劇烈晃動,被不斷襲來的海浪高高捲起,又重重拋下,儘管恐怕會抵擋不了巨浪的侵襲。
甲板尾部,東宮的隨從們果然被一群船兵困圍住。
對海神詛咒的恐懼,使船員們不顧尊卑,執意要東宮的隨行人員脫衣。
其實脫下衣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問題出在這艘船上確實有個不能脫下衣物的人,倘若被人窺知她性別,真夜怕自己難杜眾人悠悠之口,護不了她。
這也正是當初不想帶她隨行的原因。
海路上,一旦出事,將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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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半裸著身子的隨從們頻頻顫抖,帶緣也在其中,一見到真夜到來,便忍不住大喊:
「殿下!」嗚,好冷喔。被迫脫下衣衫還不夠,船兵們竟還要求他連褲子也脫下來,說是要確定他是個男的。可他的確是個男的啊。
沒在人群中見到黃梨江,真夜暗自鬆了口氣,板起臉孔,對著已經脫下上衫的隨從和護衛們道:「快把衣服穿起來,這麼冷的天,是想凍死人麼?」
隨後趕至的張將軍顧慮到真夜貴為太子的身份,連忙命令下屬道:「快把衣服還給他們。」
眾人因為已經被驗過身,確定都是男人,船兵們也不再刁難,將衣服還給赤身露體的東宮隨從。
「殿下,得罪了。船員們其實沒有惡意,只是想要求得安心,還請殿下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張將軍賠罪道。
真夜凝重的臉色總算慢慢恢復正常,他對眾人道:
「大家懼怕海神降罪,自是可以理解,只是在這片極東海域上,我朝的船員因不熟悉航線而耽誤了時程,是預料中的事。冬日時遇上暴風雪,阻礙了航行,也不是不可預測——諸位弟兄,請聽真夜一言!眼前最重要的是,不是去找出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艘船上的女人,而是該齊心協力,渡過這片惡海才是!」
「殿下此言差矣,這艘船上確實有個女人在。」一個聲音打斷真夜的話。
身披五彩符文道袍的祭師現身道:「小人奉旨為御船祈福,禳除災厄,斷然不會胡言亂語,擾亂軍心。」
真夜回身一望,只見那蓄著長髯,頭戴華陽巾,年約五十的老者站在船兵們的身後。是這艘船上的祭師。他只在登船時見過這個人一次。
御船出海,依照慣例,船上都會有護船的祭師隨行。
當時他並不以為意,直到今日——
「小人因船行遇到阻厄,特地卜上一卦,乃得到神啟,船上必有女子冒充男人登船,才會引起海神憤怒,掀起這滔天巨浪。」
只見祭師一說罷,船兵們又紛紛露出惶恐的神色,開始鼓噪起來。
真夜立即明白,在海上行船,祭師所說的話,也許比軍令來得更有力量。
眼前這情況,可能連張將軍都無法控制。
真夜略斂起臉上的表情,強迫自己如常那般和順地道:「烏祭師既然能夠與神溝通,得到神啟,想必極受神明眷顧,才能有此感應。」
「正是。我們日者乃是受神眷顧,擁有與神接通能力的巫士。」
真夜對視著烏祭師的雙眸道:「那麼,烏祭師必然也能夠回答我,倘若今天登上這艘船的女子是我朝皇后,難道也會引來海神的憤怒,詛咒船隻沉沒麼?」
「皇后娘娘貴為一國之母,自不可與一般女子相提並論。」
「那麼,倘若是一般女子呢?」說著,真夜大步上前,按住一個船兵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眸問:「你說,如果是你的娘親或妻女在這艘船上,你還會認為女人會給船隻帶來詛咒麼?」
見那船兵根本無法回答這個深奧的問題,真夜嘲弄一笑,環視眾人。
「身為天朝太子,我可以明白告訴諸位,我不相信女子登船會引來海難這種無稽的說法。此次出使,那皇朝之君就是一位女帝,兩國民情固然不同,然而女子既能為帝,顯見上天造人,原本並無男尊女卑的分別。」
不待祭師插嘴,真夜逐步進逼又道:「我是真龍之子,是天朝未來的君王,如今這艘船的命運與本太子息息相關,船若沉了,我也活不了。你說,我有可能會拿自己與船上所有人的性命開玩笑麼?」
烏祭師瞇著眼道:「殿下平日素行不良,小人不敢猜測殿下會否突然神智不清,做出危及眾人的事。」
聞言,真夜抿起唇,聽見身邊眾人竊竊私語。
「大膽狂徒,竟敢誣蔑太子殿下!」朱鈺忿忿上前,就要拔劍。
「慢。」真夜揮手阻止,而後緩緩打量起眼前的祭師來,心中有了思量,蹙眉問:「張將軍,烏祭師可是你這艘船上的常任祭師?」
「回稟殿下,我船上的常任祭師剛巧病了,無法出海,烏祭師是朝廷派來協助護船的。」
果然如此。真夜凝眼問:「是誰派你來的?烏祭師。」
從一開始,這位祭師針對的人,其實只是他這個太子吧。
故意大海上製造混亂,擾亂人心,就是希望這艘船會在風雨中失控,從而被大海吞噬。如此一來,不必費一兵一卒,就能確保他永遠無法返回天朝大陸。
所以,是誰?是哪一位弟弟設想了這一著?抑或是……哪個人?
「小人乃奉君上旨意,護船而來。」烏祭師依然神色自若地回答。
看來他是得不到答案了。看清了情勢,真夜反倒鬆了一口氣。
突來一波大浪打上船舺,有人失足跌倒,有人驚慌失聲,待浪頭過去,每個人都滴著水,在寒風中觫觫發抖。
「哈哈哈!」
毫無預警的,站在甲板中央的天朝太子突然朗聲大笑起來。
那笑聲極為豪氣。
眾人心緒紊亂下,乍聞這豪爽大笑,不覺愕然,視線紛紛專注在那在風浪裡大笑的青年,懷疑他是否真如祭師所言,突然發狂了。
只見真夜跟先前一樣突兀地停止大笑,轉過身,目光炯炯地注視著烏祭師道:「你說你能與神相接,那麼神可有告訴你,你今日運勢如何?」
這話來得突兀,烏祭師一雙老眼閃過警覺。
但真夜畢竟是尊貴的太子,假若他無懼於隨船沉沒,除非船兵造反,否則也無法阻止他的決定。
「朱鈺,」他輕聲命令道:「送烏祭師回艙房。」換言之,把這個妖言惑眾的祭師先軟禁起來就是。
烏祭師瞪大老止。「殿下果真發狂了麼?竟不顧神啟,意欲妄為?海神會發怒的,將軍——」
真夜再下一道命令。「封嘴。」
朱鈺即刻照辦,封住祭師的嘴,不讓他再繼續煽動人心。
張將軍十分無奈,只好看著真夜道:「殿下這麼做,萬一海神發怒……?」
真夜只是微笑。「我既身為太子,有天命護身,海神怎會吞了我所搭乘的船隻?諸位不須驚慌。」不顧眾人面色恐懼,他對身邊隨從道:「取我的琴來。」
帶緣立刻飛奔取琴過來。
「張將軍,麻煩你穩住這艘船。」
抱著斷了一根弦,僅剩六弦的七絃琴,他笑道:「我聽說神明喜歡樂歌,如果我唱一首神樂敬獻給海神,神明應該會守護我們吧。」說著,他席地盤腿而坐,任憑風雪吹拂,依然神色自若地彈起琴來。
起初,琴聲細微,慢慢地,轉為鏗鏘堅定。
真夜且彈且歌,唱的,正是流傳在天朝大陸的一首古老祀神歌。
「浩浩東海,蒼蒼瀛洲,日月殊途,明暗不侔。窮達有常,得失毋求。陰陽變化,祖穆神陬,天地同歲,駑駿同舟,唯德是輔,聊去殷憂……」
他歌聲清澈融潤,彷彿能夠穿透狂嚎不息的風浪,引領船隻航向目的之地。
說來奇怪,也許是船隻逐漸通過了暴風圈,也許是真夜所唱的祀神歌確實帶有安撫人心的力量,使得原本惶恐的船員們逐漸定下心來,在張將軍的指揮下,守住主船,努力航出惡海。
眼見天際掀出一方魚白,天明了。
雪止、風歇。
徹夜高歌的真夜停止拂琴,看著船舷破浪穿過一片薄霧。
薄霧後方,幾艘快船的帆影乍然出現在平明的海域上。
海寇?抑或是……?
不消時,對向航來的船首上立著一個英姿颯爽的身形,高聲喊道:
「鎮守皇朝西岐,牧守沐清影,特來迎接天朝貴使,皇子一路辛勞了!」
運氣真不錯。看來他們原先只是被暴風略略吹離航道,並沒有偏離太遠。
真夜心裡才閃過這想法,就見龍英朝他大步而來,附耳低語:
「殿下,找到公子了。」
真夜倏然轉身,果然看見他擔憂了一夜的人兒正朝他走來。
「你去了哪裡?」害他擔心得差點要失去理智,把祭師給丟進海裡餵魚。
黃梨江不露聲色地回答:「脫衣驗身。」
還以為「他」有好好躲藏起來,沒被人強捉去驗身,沒想到還是被看穿了麼?
愕然之餘,真夜臉上驀地閃現一抹怒氣,隱隱失控之際,又聽見黃梨江道:
「這些船員有夠固執的,難道好端端一個男人,驗了身就會變成女人了?」
真夜再度愕然。「男的?」還真脫了衣驗身?
「如假包換。」黃梨江忍不住調皮地道。
真夜朝龍英投去一記疑惑的眼神。
龍英低聲道:「侍讀被一名船員拉進艙房裡驗身,那名船員是張將軍的胞弟,在這艘船上擔任副艙長。」
真夜越想越不對,正想問個仔細,或者乾脆扭著他這侍讀,拖進艙房裡再驗一次身,但張將軍匆匆來報:
「殿下,皇朝派人來迎接了!」
黃梨江屏住氣息,捕捉著真夜眼底一瞬的衝動,悄悄地,不著痕跡地抽回自己被扭住的衣袖。
「殿下一夜辛勞了,你衣裳還濕著,趕快回艙房換下衣物,接見來使吧。」
驗過身後,她躲在艙房裡,知曉船員們的議論,而後,又聽見真夜的祀神歌安撫了船上惶惶人心。
知道他疑「他」是女非男,想到能藉此「糾正」他的不良心思,黃梨江便忍不住莞爾。
揪著真夜回艙房時,帶緣捧著一套華麗的天朝禮服迎了出來,瞧見黃梨江伴在真夜身側,脫口便道:
「公子,你也脫了麼?」昨晚真是斯文掃地啊。他帶緣堂堂一介男兒,卻被迫在眾人面前赤身裸體。
「……別再提了,都過去了。」黃梨江避重就輕道。
真夜瞥了身邊侍讀一眼,淺聲道:「我要更衣了,小梨子你是要留下,還是在外頭等?」
說這話的同時,他已經動手脫去身上濕重的外袍,僅剩中衣,手一頓,又說:
「話說回來,既然都是男兒身,留下來也無妨吧。」
帶緣連忙接手後續的工作,一一脫去真夜身上的衣物。
這回,黃梨江沒像以往一樣躲開目光,相反的,她一雙明眸直瞪著真夜肌理勻稱的身軀,注意到真夜從肩至臂的線條優雅有力,腰身緊窄,雙腿修長……只有腰下膝上的部位,她硬是挪開眼去。
沒料到「他」竟敢這般盯著他瞧。昨夜,他這美侍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他不顧眾議也要壓制住烏祭師的危言聳聽時,心下不斷猜想著,「他」究竟在哪裡?有沒有遭遇到危險?
真夜抿起唇,才穿好內衫,心念一轉,遣開帶緣道:「讓侍讀來幫我更衣。」
帶緣立即停手,準備將手上的衣裳交給黃梨江。
「……那是侍童的工作。」這人是怎麼了?口氣聽起來有些挑釁。是一夜沒睡的緣故麼?
「帶緣即將轉任我的侍衛,往後不能再時常為我更衣了,怕一時找不到合意的新侍童,暫時有勞侍讀了。」
帶緣一聽,立即挺起胸膛道:「往後帶緣若不能隨侍殿下身側,還勞煩公子多照顧殿下。」
見這對主從一搭一唱,黃梨江抿了抿唇,透出一抹苦笑,伸手接過帶緣手中潔淨的衣物。「那,就由梨江來伺候殿下吧。」
沒伺候真夜穿過衣,黃梨江拿著衣物,站在真夜身邊,一時間顯得有些無措。
幸好有帶緣在旁指點。「先撫平肩頭的折線。」
黃梨江依言將衣袍披上真夜肩頭,略略踮起足尖,巧手撫過他的肩,為衣服理出脈絡來。
「衣襟處要捉攏再往下打個折。」帶緣比手劃腳地說明。
這個動作必須極貼近真夜,黃梨江站在真夜身前,攏著衣襟的手熨過他怦然跳動的心口。
真夜突然按住那只素手。
「怎?」黃梨江抬起頭詢問。
帶緣見狀,插嘴代真夜回答:「殿下不喜歡衣服穿得太緊挺,要弄鬆些,又不能太鬆,要不看起來會很浪蕩。」
只見真夜美唇隱隱含笑。「正是。」總不能告訴她,她那樣碰觸他,教他怦然心動吧。
這麼挑剔?黃梨江俊眉微挑。
「最後是腰帶。」帶緣拿來衣帶,說明束帶的方法。
黃梨江接過那條鑲有白玉的金色錦帶,笑想:連束個腰帶都有學問?
「他」穿男人衣袍十六年了,閉眼也能自行穿衣,卻從沒為男人更衣過。
黃梨江伸長雙臂,整個人幾乎要貼住真夜的身體,腳步卻突然一個不穩,被一雙手臂圈抱住。
「站穩了,小梨子。雖然風雪過去了,海上畢竟不比陸地平坦。」趁著浪濤打來,船身顛顫之際,偷偷摟了一下。真夜笑道。
黃梨江不疑有他,重新站穩後,要真夜也站好。
真夜過去從不知道原來更衣也可以這麼有趣——當然不是說帶緣伺候得不好,只是……讓小梨子為他更衣,畢竟是頭一遭。
先前聽聞黃梨江脫衣驗身,還被證實是個男子的錯愕,此刻總算稍微平靜下來。趁著讓黃梨江伺候更衣的時刻,真夜再次仔細端詳起「他」。
當年太學初見時,這少年已是令人驚為天人。
時隔三年,如今年方十六的黃梨江,容貌更顯秀麗,雖偏女相,但七分俊秀之外,還帶有三分英氣,氣質上又似男非女。
天朝近世多出容貌偏女的美男子,眾多皇弟裡,隱秀、老四、老十都是這類型的男子。他很確定他們不是女人,至於黃梨江……
難道是他誤會了?誤以為「他」是女兒身……早知如此,當時趁「他」神志迷亂之際,屏風後沐浴時,他就會一探究竟了。偏那時還覺得不能輕率地看了人家,毀「他」清白呢。
「太緊了,弄鬆一些。」感覺腰身被緊緊束住,真夜提點道。
她只稍微調松一點點。
「再鬆些。」
「再松就系不住了。」一直以為真夜身強體健,沒想到他腰身竟不算粗壯,在天朝男子中,算是瘦腰身形。
「不管。反正要調整到我覺得舒適為止」
黃梨江這才瞭解到當這位太子的侍童有多麼了不起。遇上這麼個挑剔的主子。要順他的心意,還要負責把他打理得能上得了檯面,著實不容易。
便忍不住與站在一旁的帶緣交換了一抹心照不宜的眼色。
半晌,總算調整到真夜覺得可以接受,衣服穿看起來又不會太失體面,黃梨江額上已略冒汗。再抬起頭時,只見真夜眼色困擾地看著她。
帶緣不知何時已為真夜整理好發弁,離開了艙房。
「怎麼這樣瞧我?」不解地,表情隱約帶著不自覺的嬌氣。
為此,真夜心頭著實很是困擾。「先前我說我沒有斷袖之癖,或許錯了。」
「呃?」怎麼突然這麼說。
真夜伸手撫上「他」柔嫩的面頰,微微扯唇。「沒什麼,只是覺得任何事最好都別太早下定論。」
說完這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他轉過身道:「一道去見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