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撩起衣袖,看著兩隻手臂都佈滿了傷痕,沒有地方可以再割了,白小木轉而撩起褻褲,拿著匕首,用力在小腿上劃下一刀。
靜靜看著她的血一滴一滴流入白色的瓷碗裡,臉上的神情卻是那樣柔和,沒有絲毫怨慰,程梅看了悄悄紅了眼。此刻她衷心承認了,承認白小木是谷主夫人,而不僅僅只是一個能救谷主的女人。
直到碗裡接足了需要的鮮血,白小木才拿起玉如意給她的止血藥,灑在傷處。
他的止血藥很好用,幾乎只要灑上不久,就能完全止住血。
將手中的碗遞給程梅後,她關心地問:「程姨,他今天怎麼樣了?」
明白她口裡的他指的是谷主,程姨遲疑了下才道:「谷主的眼睛……今天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已經看不見了?」一怔,眸底一痛,白小木催道:「你快把這血拿去給玉如意,好讓他拿去餵養神草。」
「是,夫人。」程梅這聲夫人叫得誠心誠意,不再像之前是有所目的。
「他看不見了!」她一走,白小木便摀住嘴,不讓啜泣聲洩漏出來。
「還有七天,再過七天後你就能復原了,你一定要忍下去。」
她卻絲毫沒有考慮過再過七天後的自己會怎麼樣。此刻的她已因連日失血過多,而暈眩得無法久站,泰半時間都只能躺在床上,望著外頭的日出日落,依憑著想他而度過漫長的每一天。
連夜裡,她都沒有力氣再出去看他了。
真的好想再見他一面,好想好想,只要能再見一面就好,一面就好。這念頭一掠過,便再也擋不住,白小木撐著身子想下床,但雙足一點地,她便立刻虛弱地摔倒在地。她吃力地扶著床沿想站起身,卻氣喘吁吁地使不上半點力。
拿血去給玉如意回來的程梅,見她摔坐在地,連忙快步走過來,扶起她坐上床。
「夫人,你想做什麼?」
「我想去見他,他既然看不見了,我去見他,他應該也看不到我現在這副樣子吧。」她氣息虛弱地說。
「這……」程梅猶豫了。
白小木拉著她的手軟語央求。「程姨,讓我再見他一面好不好?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陣子她不是沒喝過補血的藥,但即使再好的藥,都無法在這麼短時間內,迅速補足她每日所流失的血。她明白再過幾天,自己再也沒辦法站起來,甚至可能意識不清。
所以她想趁著此刻還清醒時,見他最後一面。
聽見這像是訣別的話,程梅鼻子微酸。「夫人,晚一點我再安排好嗎?這時候谷主的毒性差不多要發作了,他不會想讓您見到他發作時痛苦的模樣。」
「……好,那就晚一點再去。」白小木滿臉心疼地道。
掌燈時分,白小木才在程梅的安排下來到沈千秋房裡。
「程姨嗎?」聽見有人推門進屋的聲音,不久前才熬過毒發的沈千秋,用沙啞的嗓音問。
撐著身子,白小木吃力地走進房裡,出聲道:「不是,是我。」
聽見她的嗓音,沈千秋頓時一驚,慌張地拉過薄被,想遮掩住自己的臉。
見狀,她不忍地咬著唇,趕緊說:「都入夜了,你這屋裡這麼黑,怎麼也不點個燈?」桌上的燭火早已燃起,但她故意這樣說,是為了讓他卸下心防,不讓他知道她早已瞧清他此刻的情況。
既然他不想讓她見到他此刻的模樣,那麼她就當自個兒什麼也沒瞧見。
「我不想點燈,你來做什麼?」聽她說屋裡沒有點燈,沈千秋才鬆了口氣,放下薄被,循聲用那雙灰藍色已無法視物的眸子覷向她。
「我……是來向你告辭的,我明天就要跟玉如意離開了。」她把事先想好的說詞告訴他。注視著他那張青紫色的臉孔,和那對灰藍色的眼瞳,她心疼地紅了眼。
沈千秋微微點了點頭。「很好,你們總算要走了。」她一走,他們再見無期,思及這是他們最後一面了,他閉了閉眼,以為此刻屋內是一片黑暗,所以放任自己流露出黯然痛楚的神情。
白小木見了,心碎得幾乎要落下淚來,但她勉強壓抑著,不敢露出哽咽的聲音。「總算我們相識一場,我離開後,你自己要多保重。」
「我會的,你也一樣。」聽出她語氣裡的關切之情,沈千秋胸口一暖。然而此刻他雙眼已盲,且再過幾天就將毒發身亡,也沒什麼好保重了。
唯一的心願就是她能幸福。
眼前不禁掠過去年在客棧見到她時,她帶著幾名乞丐進門,臉上那颯爽開朗的笑靨,他真心期望,她接下來的一生都能笑得如此歡悅。
小木,就此永別了。他在心裡無言地向她訣別著。
再見了,千秋。她也在心裡無聲地告別。回憶起在望雲寨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那時她對他又懼又怕,他點了她的穴道,扶著她一起拜了堂。
她問他為何要跟她成親,他說:「我剛好缺個妻子,既然你那麼想嫁,我也樂得撿個現成的新郎官當,如此一來,你也不會再去糾纏千時了。」
想起之前的一切,宛如隔世,她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沈千秋凝神,隱約聽見了啜泣聲。「你在哭嗎?」
她吸吸鼻子說:「不是,是昨兒個受了風寒,鼻子有些不舒服。」
「可服了藥?」
「服了。」白小木啞著嗓回答,他自個兒都變成這樣了,卻還關心著她,熱燙的淚不禁一串串滾落。
沈千秋點點頭。「玉如意醫術精湛,這一點風寒他應該很快便能治好。」
「嗯。」她輕咬著唇,滿臉淚痕。「我走了。」她已暈眩得快站不住了。
「好。」他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送著她出去。這一別,此後便是天人永隔了,他滿腔的不捨全都湧上了胸口,讓目盲的雙眼濕了。
白小木沒有看見他眼中的淚,已轉身的她,抬起沉重的腳步走出房門,一出去,便力氣用盡地倒在程梅的懷裡。
而忤在一旁不遠處的玉如意,目睹著方才兩人生離死別般的不捨和苦楚,妖美的臉上不禁流露出一抹嫉妒。為什麼他就沒有一個願意為他而死的女人,而沈千秋卻有?
白小木連拿匕首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用眼睛望著程梅,示意她不須顧慮她,儘管用力朝她的腿上劃下。
程梅咬牙,抬起她佈滿傷痕的腿,小心挑了處沒有傷的地方,劃下一刀,讓血流進下方的白碗裡。
輕輕掩上眼,白小木嘴角隱隱噙了一絲笑意,便昏厥了過去。
她的血已不像初時那樣豐沛,一滴一滴很慢很慢地流著,等了好半晌,才接足了需要的血,程梅立刻為她灑上止血藥,扶她躺好,接著快步捧著新鮮的血,拿去給玉如意。
此刻沈千秋雙目已盲,絕少踏出房門,根本不知玉如意和白小木其實仍未離開,還住在百毒谷內,而下人那邊程梅也特別囑咐過,不准任何人洩漏一句。
她羰著鮮血踏進玉如意所住的廂房。「玉公子,血來了。」
「拿來。」他走過去,接過她手裡的碗,接著推開窗子,躍出窗外,將碗裡的血倒入那種了神草的玉碗裡。
此刻那神草整株艷紅得發亮,散發出一股沁脾的幽香。
看見神草的根慢慢地吸收著剛倒入的鮮血,玉如意回頭問:「白小木怎麼樣了?」
「她昏過去了。」遲疑了片刻,程梅懷著一絲希望問:「玉公子,難道就沒辦法救她了嗎?」
「你要我救她?你倒是說說,有什麼藥草可以在短短一、兩日間補足她失去的血?」若不是這些日子,他一直用藥吊著白小木的一口氣,此刻她怕早就因失血太多而提前去見閻王了,哪還能活著讓她繼續采血。
象想到什麼,玉如意黑玉般的眼眸一轉,勾唇一笑,指著面前的神草說:「這神草倒可以救她一命。」
「不——」程梅想也沒想脫口拒絕。
他嘲弄地瞥她一眼,她最在乎的畢竟還是自個兒主子的命。
程梅有些尷尬地解釋,「這神草是夫子為了救谷主,不惜流盡身上的血而栽培出來的,夫人絕不會願意用這神草救自個兒的。」
「這神草只有一株,只能救活一人,既然你選擇了救沈千秋,那麼只好犧牲白小木了。」玉如意涼笑道。
「玉公子,你醫術通神,真的沒有其他法子可以救夫人嗎?例如傳說中的過血,我願意將我身上的血換給她。」她不死心地再問。
她是捨不得谷主死,但也不忍心見白小木就這樣香消主殯,若是非要有一人死,她願意代他們兩人而死。
這二十幾天來,神草活得好好的,足以證明這些日子來白小木心裡沒有一絲怨氣,才能讓神草活得這麼好,這樣全心全意對待谷主的女子,恐怕以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你以為過血是隨便什麼人的血都可以的嗎?」玉如意飛快地摘下一枚樹葉,在她手指上劃下一道傷口,然後捻起一枚血珠,接著再在方才盛著白小木鮮血的碗裡捻起一抹殘血,在指頭上搓揉了幾下後,說:「你的血不適合她,若是強過給她,只怕會加速她的死亡。」
「真的無法可想了嗎?」程梅失望地道。
「沒錯。」玉如意回答得很乾脆。
入夜後,起了霧,薄紗般的霧輕籠著百毒谷,一向寧靜的百毒谷,此刻卻異常地忙碌著,谷內所有的燈火全都點亮了。
程梅行色匆匆地提著一隻竹簍,走進沈千秋房裡,進屋後,她小心翼翼地將竹簍擱在桌上。然後走到床榻邊,喚醒昏睡的他。
「谷主,谷主,您醒醒,起來喝藥了。」
沈千秋昏昏沉沉地微張開那雙灰藍色的眼,嗓音沙啞地道:「程姨,你又不是不知我這身毒,已藥石罔效,喝什麼藥都沒用了,還拿藥進來做什麼?」
「是我說錯了,這是熱湯,我讓下人熬了些湯,您多少喝些。」程梅立刻改口。
「我不餓,你拿下去吧。」他闔上沉重的眼皮。他已時日無多,喝什麼都只是浪費,而且他不只雙眼瞎了,也推動了味覺,嘗不出食物的味道。
「谷主,您當是為了我,把它喝下去吧。」看他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程梅情急地求道。
心忖這也許是程姨對他最後的請求了,沈千秋勉強地點了點頭。
「好吧,我就喝一些。」
她立刻扶他坐起來,將擱在竹簍裡煨著的那碗湯藥端過來,一口一口地餵他,恨不得能將剩下的湯藥全都一古腦地倒進他嘴裡。
「夠了,我喝不下了。」她喂得太急,讓他嗆了下。
「只剩下小半碗了,求您把它喝完。」
「我真的喝不下了。」沈千秋搖了搖頭道。
見狀,程梅神色一凜,出其不意地點住他的穴道。「對不起,谷主,請您忍耐一下。」便將手裡的湯藥強行灌進他嘴裡,因為玉如意臨走前曾說過,這神妙之藥一旦熬好,要在一刻鐘內喝完,否則藥效便會流失,為了確保藥效,她不得不這麼做。
咕嚕咕嚕咕嚕……藥汁在頃刻間倒進沈千秋嘴裡,滑入他咽喉。
她不容易喂完成任務後,她立刻解開了他的穴道。
「得罪了,谷主。」程梅接著揚聲叫喚。「來人,把浴桶抬進來。」
沈千秋岔了氣,嗆咳了須臾,才能出聲問:「程姨,你究竟想做什麼?」
「接下來要請谷主在浴桶裡待上七天七夜。」雖然方纔他喝了神妙之藥,能淨化他體內的劇毒,但還須讓那些殘留的毒素,透過肌膚排出體外,才算是大功告成。
「為什……」他話還來不及說完,意識一沉,便昏厥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已是七天後。
緩緩開眼,映入眼跳的不再是一片漫無天際的闐黯,而是從窗外透進房中的晨曦。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滿臉困惑的沈千秋轉動黑眸,屋裡的一切清晰地映入眼中,他立刻認出這是他的寢房,垂下眼,看見自己此刻竟置身在一隻浴桶裡,而桶裡的水卻是烏黑色的。
他慢慢抬起手,動了動手指,漸漸憶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記得程姨餵了他一碗湯。
「難道那湯竟是……」他驚訝地霍然起身,踏出浴桶,隨手拿了件披在屏風上的衣衫套上,拉開房門,便見到程姨領著向名下人,扛了桶水站在門外要進來。
「谷主,您醒了!」乍見他,程梅驚喜道。
「是神草,對不對?你那天餵我喝下的是不是神草?」他拽住她的手臂急問。
「沒錯。」她早知他若是醒來,很快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並不打算隱瞞他。
「你哪來的神草?」沈千秋臉色一凝。
「那神草是玉公子給我的,他說他成功種活了神草。」程梅沉穩地將事先想好的理由說出。
「是玉如意?他是怎麼種活神草的?」他疑惑地皺起眉峰。
「我不知道,玉公子不肯說。」對不起,谷主,若是讓您知道這神草是白小木用她的鮮血種出來的,您只怕會心痛欲絕。
「你去叫他來見我。」
「玉公子已經離開了。」
「他離開了?」依玉如意的個性,若他真的成功種活了神草,不可能不向他耀武揚威一番便離開的,難道……一個念頭掠過,沈千秋駭然一驚。「你在說謊!這神草根本不是玉如意種出來的,對不對?」
「我沒有說謊。」程梅心虛地迴避主子的眼神。
「我再問一次,這神草究竟是怎麼來的?」他的臉色冰沉得駭人。
祛除了糾纏多年的一身劇毒,此刻的沈千秋感到的不是重生的喜悅,而是難言的悲痛,因為他幾乎已猜到這神草是怎麼來的。眼前能有辦法種出神草的人,只有一個。
「……」在他冷凝的視線下,程梅不語地垂下頭。
見她這模樣,沈千秋便知自己猜得沒錯。他兩手緊緊抓住程梅的肩膀,嘶聲怒咆,「是她對不對?是白小木用她的血,種出了神草對不對?你竟然違背我的意思,告訴了她!程姨,你怎能這麼做?這比殺了我更教我痛苦啊!」
「是夫人自願的。」程梅低聲道。
聞言,他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閉了閉眼,沙啞地問:「她呢?她現在人在哪裡?」
「玉公子帶走她了。」
沈千秋立刻放開她,快步往外走,顧不得此刻的身子剛祛除了毒性仍虛弱,思及白小木是怎麼用自己的鮮血種出了神草,他便心痛不已。
「谷主,您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她。」
程梅追上去,沉痛地道:「谷主,夫人她……已經死了。」
身子猛然一顫,沈千秋停住腳步,震驚地回頭睇向程梅。「你說……什麼?」
程梅咬牙再說一次,「她死了,在采血的第三十天,夫人便已過世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拚命搖頭拒絕承認這個事實,提步繼續往前走。「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見她一面。」
「谷主,她真的死了,你要去哪見她?」程梅忽地想起一事,連忙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他。「谷主,這是夫人留給您的信。」
她的信,她留給他的信!沈千秋伸手接過,顫抖著手拆開——
千秋:
若是你看到這封信,就表示你已經知道了一切。
不要怪程姨,一切全都是我自願的。
你可還記得當日我求你去救我爹他們時,我說過的話,那時我說,只要你救了爹他們,即使要我死我都願意。
所以如今,能以我一命換你一命,我心甘情願。
答應我,你會好好活下去,用我換給你的命,代替我好好活著,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讓我死不瞑目。
——小木絕笑!
看完信,沈千秋胸口一陣式氣血翻騰,嗯,信紙上濺上一片艷紅的血花。
「谷主!」程梅驚道。
他五指緊緊抓著手裡的信,悲絕地嘶吼,「白小木,我不稀罕你的命,我還給你,你回來!回來啊!我不要你的命!」
那淒絕的吼聲,悲切地迴盪在百毒谷,一聲又一聲,都人聞之心酸得想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