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堯躡手躡腳地回到原本的房間,但淺眠的余曜文還是被開門聲吵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床上起身。
「你們昨天跑去哪玩了啊?」
「我喝酒了…所以在那裡睡了…」
昨晚當然不只這樣,林海堯說話的時候總感覺心虛。
「真不夠意思!說好要一起來玩的,竟然兩個人偷偷占據那些補給品。」
「抱歉!」
林海堯雙手合十道著歉,余曜文還是不甘心地嘟著嘴。
「我可是警告你,老大酒品很差,喝醉就會干怪事,還會搞失憶,你要是吃了什麼虧,可別哭著找我喔!」
「不會啦!…」
又在說謊…
不過,這是他自找的,怨不得誰。
「不會最好!」余曜文還是不停地嘟囔著。「昨天本來要打電話給你們的,結果小芸說四個人玩剛好,還吵著要報仇,硬是不讓我找你們,無聊死了!那兩個女生根本不會玩。」
「對不起嘛!」
「算了,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啦!我們還是再睡一下吧!九點就有比賽呢!」
「好…」
躺在陌生的床上,隔壁床的余曜文沒多久又開始打鼾,但林海堯卻依舊張著眼無法入眠。
「早安!睡得好嗎?」
在球場再度碰頭的六人,精神的好壞卻有明顯差異。
睡得飽飽的余曜文和徐匯森,顯得精神奕奕;昨夜失蹤到今天早上才回來的江承皓和夏捷,帶著暈黑的眼圈,擺明徹夜未眠;向峰雖然看起來精神也不太好,卻仍充滿斗志。
全身痛感越來越強烈的林海堯,實在難以想象向峰的態度為何還跟平常一樣,依舊沒有特別的表情,仍不時戲弄他,昨夜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夢一樣…
可是這不是夢,殘留在身體內部和心裡的疼痛,持續地折磨著他,而向峰莫名的態度,讓他更加難受。
「小不點,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大手搓上他的發絲,向峰自在的表情,讓林海堯一肚子火。揮開曾讓他感動的掌心,林海堯忿忿地繼續做熱身操。
「老大,你昨天一定又喝醉了喔!」
看到這難得一幕的余曜文,逮到機會調侃向峰。
「你大概對海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然後自己又忘得一干二淨,他才會不理你。」
「少亂說!」
「好痛!」
向峰面無表情地搥了余曜文的頭。
「你再亂噴球,回去你就有玩不完的接發球游戲了。」
「好啦!」
比賽哨音響起,比起對方球員精神飽滿的樣子,這六個人的團隊感似乎有些零落。
握手之後,比賽即將開始。
太陽,好大…
秋日的陽光被稱為秋老虎,在萬裡無雲的晴空下,就像要把人燃燒殆盡一樣,抬起手遮蔽過強的陽光,林海堯覺得自己有即將昏厥的錯覺。
「發球。」
由對方先行發球,速度不快也不甚強勁的球,就要落在余曜文面前,出乎意料的是,經過昨日緊急特訓之後,余曜文竟然穩穩地把球接住了。
「海堯!」
聽到隊友的呼喚,林海堯卻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忘記與退到攻擊位的向峰交換位置,自己這時候應該站在網前才是啊!
雖然自己還杵在攻擊位,但余曜文傳送位置不准的狀況下,球仍舊往他和向峰飛來。
這時候,應該要怎麼辦?…
糟了!到底要麼做?…
「我來。」
看到林海堯仍處於發楞狀態,向峰決定先支持這一球,舉給副攻位的江承皓。
直到聽到向峰的聲音,林海堯才真正回過神來,想起舉球員的任務,就是不管球在什麼落點,接下來都應該由舉球員來處理。
「不!我來!」
球即將落下,但都已經出聲喊球的兩人,仍缺乏共識,同時擠到球的准備下方接球。
「小心!」
看到林海堯沒頭沒腦的沖過來,向峰來不及閃避,林海堯已一頭撞進向峰的懷裡,而被反作用力給彈得往後倒。
「小不點!」
「海堯!」
在隊友們的呼喚下,林海堯感覺自己落在熟悉的臂彎當中,正是昨夜熾熱卻痛苦地擁抱著自己的臂彎。
「你沒事吧?」
讓自己站穩了,林海堯迎上向峰關心的視線。卻發現,在那一瞬間,向峰總是豪不畏懼地注視著自己的雙眼,竟然有些回避,而剛還抱緊自己的手臂,也不著痕跡地立刻松開…
他絕對記得昨晚的事情!
但是,為什麼他還要裝做沒事的樣子?為什麼還能那樣戲弄他?這一切對他而言,真的只是為了排解對另一個人的思念和欲望…
覺得自己被徹底抹煞的林海堯,不知自己是憤怒還是悲哀,但是心,真的好痛好痛…
太陽,依舊在天空中誇耀自己的存在,林海堯疲憊地抬起頭,讓自己沐浴在劇烈陽光的暈眩感。
「海堯,你身體不舒服嗎?」
一旁的江承皓也趕緊過來關心。
「你的臉色好蒼白,要不要暫停?」
「不…不要…」
他不想放棄,不能放棄這個位置,這是他唯一的歸屬了…
『我需要你。』
在這時候想起這句話,還真是諷刺,他現在才知道,他永遠都是補給品,他是最強舉球員的替補,是那個不知名的人的替身,是向峰需要解決需求時的補給品罷了…
『我沒辦法喜歡你…』
他早就知道了,但為什麼,現在還是讓他心痛到彷佛整個糾結了。
「我們繼續吧!我只是有點中暑…」
雖然嘴裡這樣說著,酸疼的身軀卻不爭氣地癱軟下來,江承皓趕緊攙扶住搖搖欲墜的林海堯。
「海堯,振作點。」
「我真的沒事。」
「還是休息一下吧!」
喊了暫停之後,所有隊員關心地聚集了過來。
「我…我可以的…」
「海堯,不要這樣,你的臉色看起來真的很差。」
雖然冷汗直流,但林海堯還是咬緊牙關,他現在不能倒下去,他要跟大家一起振興這個很棒的排球社,他們要一起恢復往日的風華…
「讓我上場…」
「夠了!」
向峰帶著怒意的低吼,止住所有人的嘈雜聲,接著面無表情地走向裁判。
「我們要棄權。」
「棄權?…」
看著其它隊員失望但可以諒解的表情,林海堯更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不要!不要棄權!…我真的可以…」
他一定要回到那個位置上去,向峰說過,舉球員是全隊的重心啊!他不會倒下,他要跟大家並駕齊驅,他要追上他們…
可是,太陽,真的好大…
「海堯!」
「小不點!」
『攻擊手和舉球員之間,不是主角和配角的關系,而是相互的信任。』
熟悉的聲音令他安心,卻也讓他的心狂跳到隱隱作痛,伴隨著刺鼻的藥水味,林海堯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環顧著四周。
白色和綠色交織的安靜房間,看起來相當陌生,唯一他所熟識的人影,就在他身邊凝望著他。
「你終於醒了,這裡是運動會安排的醫護室。」
雖然表情依舊冰冷,但向峰卻溫柔地伸出手,輕輕撥開他因汗濕而黏在額際的發絲。
這樣的動作並不會讓他比較好過,反而是一種施捨的折磨…
林海堯偏過頭去,躲開那指尖的觸摸。
「比賽呢?」
「你倒下的那一刻就結束了。」
一直渴望獲得勝利的向峰,卻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沒有你的比賽,沒辦法打下去。」
「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不要再說需要他,不要再說缺少他會怎樣,不要再欺騙他,讓他覺得自己有資格留在他身邊…
「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所以,請你不要再戲弄我了,我覺得好痛苦…」
「怎麼了?干嘛突然…」
「你不要再裝了好嗎!」
向峰故作輕松的態度,再度激怒了林海堯。
「你明明記得我們發生的事情,你明明記得我喜歡你。」
向峰沉默了,但昨晚那樣糾結的痛苦表情,出現在總是裝作平靜的臉上。
「所以,不要再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要漠視我的心情。」
「我沒有不在乎你…我只是,不想傷害你…」
所以,只好又逃開了嗎?就像那一次的卑劣手段,用暴力驅趕他的關懷…
「那你告訴我,你的心裡到底想著誰?」
牽引著向峰的喜怒哀樂,在兩人互相擁抱時,藏在向峰內心深處的人,究竟是誰…
「你答應過我,如果我做到你的要求,你會把一切都告訴我,你快說啊!」
「我的心裡沒有想著誰。」
向峰的視線飄忽著,在地板上游移。
「我只是,沒有辦法忘記他…」
「是那個班長嗎?」
沒有回應,默認了。
「你們曾經在一起過?」
「沒有…我們連朋友都稱不上,只是一起做過壞事而已。」
他們分享同一個秘密,共同體驗犯罪的快感,他卻被那聖潔外表下所隱藏的放蕩之心而吸引…
「我知道他不可能屬於我,可是,我忘不了他…」
雖然同班,但這個外表、個性和處事態度都十分完美的優等生,總是班上的焦點,卻從來不是向峰注意的對象。直到這個優等生無意間參與他的偷竊,那絕美的臉龐開始閃爍著艷麗的光采,他才發現,他也沉迷於這樣誘人的表情…
但他小心翼翼地隱忍著自己的欲望,為了保全這樣完美又卑劣的靈魂,卻發現,自己一直不敢染指的特別存在,已和另一個人分享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他無法成眠,無法忘懷那美麗身影在另一個人懷裡喜悅呻吟的媚態,他一直壓抑著的苦悶快要爆發…
所以,他以暴力的手段傷害了對方,傷害了他們之間連朋友都不是的唯一聯系…
「我勒索過同學,偷過東西…這樣的人,你還會喜歡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喜歡上你這種人。」
但是,他的心已經全然失控…
「不過,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死心的,我會從你面前消失。」
傳達自己的思念,並不是為了讓對方痛苦,而是為了對得起自己。
「讓你不用這麼痛苦,不用想如何施捨情感給我。」
「我沒有想要施捨…」
「對不起,我暫時不想聽到你說話。」
如果再聽下去,他又會對向峰愧疚的溫柔有所期待,他會動搖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他不想讓向峰再露出痛苦的表情,也不想讓自己毫無自尊地乞求一點溫存。
「我想一個人休息一下。」
不敢看向峰的表情,他轉過身去縮進被單,向峰也沒有再說任何的話。
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等待幾乎讓他無法呼吸的心痛停止。
回程的火車上,和出發時的興奮心情已經不同,林海堯可以感覺得到,盡管大家的心情都有些低落,尤其頂著熊貓眼的夏捷和江承皓,仍不經意地關心他的身體狀況,不斷告訴他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身體健康最重要之類的。
那兩個女生倒像出來旅行後回家一樣,仍舊嘰嘰喳喳地開心交談。
而他最在意,卻不得不逃開的人,沉默地坐在距離最遠的位置。
與大家在火車站互道再見後,林海堯和向峰還是不得不一起回家。一路上,向峰也始終順從著之前的要求,一句話也不說。
故意走在後方的林海堯,只能看著向峰的背影麻木地行走。
就這樣,把這個背影牢牢地記在腦海中…
他自己也知道,從小到大,因為個子小,眼睛大,常常被朋友當成小動物寵,雖然很有人緣,卻沒有女生把他當戀愛的對象。他自己也覺得無所謂,也從未對誰產生熱切的渴望。
可是,自從那一天起,當他被獵豹之瞳所震攝之際,他的世界突然掀起了一陣狂嵐,也讓他沉淪至痛苦的漩渦…
但是,這是他早就該知道的結果,是他甘願承受的…
在球場上,自己的視線追逐這個背影多久了?
所以,舉球員終究只是攻擊手的附屬品,舉球員必須永遠注意著攻擊手的一舉一動,但攻擊手卻只注視著球…
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語地回到家中。
一直沒有離開視線的背影,即將走進自己的房間,林海堯深吸一口氣,喚住了向峰。
「我有話想跟你說…」
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的向峰依舊面無表情,但陌生地比以前更令人害怕。
林海堯擠出一絲微笑,不過他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笑臉是否自然。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是要說,我會好好過下去。」
看到林海堯故作開朗的樣子,向峰皺起了眉頭,卻沒開口。
「你也不要覺得愧疚,這種事情是勉強不來的,是吧?給我一點時間…」
「我可以說話了嗎?」
向峰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到底想要怎樣?你說要從我面前消失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林海堯強迫自己仍要保持笑容,不能在這時候崩潰。
「我會先搬出去,等我覺得已經…已經能夠再度面對你的時候,我就會回來了。所以,你可不要把我的房間霸占了喔!」
「我聽不懂!」
向峰的表情充滿焦躁,但林海堯的沉默沒有給他確切的答案。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行?」
「我就是不要你做些什麼!」
再也無法強迫自己維持虛偽的笑容,林海堯只覺得自己的傷口又必須再撕裂一次。
「你為什麼不懂呢?如果你曾經喜歡過那個班長,你一定會懂我在說什麼,我沒有辦法繼續待在你身邊,光是看到你,我就覺得很痛苦…」
一定要把他逼到懸崖邊嗎?一定要撕碎他最後的一點自尊嗎?他不想在無法喜歡上自己的人面前,一再地重復他已經陷入得多深…
「所以,求求你,讓我走吧!」
讓他從思念中解放,讓他不要再心痛到幾乎窒息…
再度恢復沉寂的氣氛,每一秒都是那麼難熬,向峰依舊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總是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知道向峰不會再說些什麼,林海堯擠出了自己都會覺得難看的笑容,獨自回到房間裡,簡單地收拾一些必備的日常用品和衣物,連同今天才從花蓮帶回來的背包,一起拎出住了不到兩個月的房間。
「我暫時沒辦法過去練球了,幫我跟大家說一聲吧!借口就交給你了,你想要照實說也可以,我沒關系。」
「你自己去說。」
面對向峰賭氣的回答,林海堯的笑臉顯得相當愴然,這就是他一直追隨著的背影,好勝、堅強,卻又任性的攻擊手。
「再見。」
最後的道別在等不到向峰的回應之下,林海堯毅然走出了屬於兩人的棲身之所,和他的歸屬之地。
不想再沉溺於被需要的錯覺,不想再等待著被施捨的溫柔,這次,請允許他先逃開吧!
「海堯?你來啦!到底怎麼了?這麼突然…」
開門的余曜文一臉疑惑,卻還是接過林海堯手上的行李,讓他踏進家門。
「接到你的電話我嚇一跳咧!你跟老大不是才回家嗎?」
「借我住幾天嘛!」
擠出苦笑,林海堯環顧一下余曜文的窩。
「不愧是小開,一個人可以住這麼好的地方。分享一下嘛!」
「好啦!好啦!不過我這裡只有一間臥房啦!所以整理了書房給你睡,還是你要跟我擠一間?」
「我睡書房就好了。」
「那好吧!你跟我來。」
余曜文領著林海堯往書房走去,不過雖然說是書房,但卻找不到幾本書,書桌也很新,看起來冷清空曠的書房裡,倒是放置了簡單的寢具。
「應該還可以吧?」
「嗯,我覺得比之前住的還好呢!謝謝。」
有個地方收留他,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加入排球社以後,他幾乎沒有機會跟班上同學交際來往,活動都無法參加,所以唯一認識的朋友,就只有聒噪卻心地還不錯的余曜文。
何況他現在,的確還滿需要一個喋喋不休的人,這樣他就無暇想起自己的痛楚。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跟老大吵架了喔?還是他又欺負你?」
「算是…吵架吧!…」
「哎啊!我就知道…能跟老大朝夕相處那麼久,你也真是不簡單。你知道嗎?小芸她啊…都說你是馴獸師耶!…」
「是嗎?」
不過,看來他的馴獸已經徹底失敗,自己反而被野獸撕裂得支離破碎…
「好啦!你就在這裡住一陣子吧!不過要趕快和好喔!你們可是我們的王牌組合耶!」
「嗯…」
王牌組合…現在聽到這樣的詞語,只會讓他感覺到心裡一陣陣的刺痛。
「老大知道你在這嗎?」
「他不知道…我住在你這裡的事情,不要告訴大家,當然也不要告訴他。」
雖然誰都不會在乎他現在躲在哪裡,可是他不想讓大家知道他和向峰鬧得不愉快,不然以大家的好心,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喔好啦!」
「還有球隊那邊,我想休息一陣子。」
「對喔!你今天還暈倒了耶!最近身體不太好喔?」
「嗯…有點…」
一直隱瞞和說謊,倒是真的讓他渾身不舒服。
「好吧!身體健康最重要,養好身體,趕快歸隊吧!」
「是啊!」
面對永遠樂觀開朗的余曜文,林海堯對自己的逃避和小心眼開始感到後悔。
不過,如果他真的可以輕易地超越那種痛楚,或許他會若無其事地回到隊裡。
但是,他不行,他就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