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來了。
一座陌生的宅院,有一名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手提裙襬急踩碎步的企圖跟上走在前頭的另一名男子,即便他踩出的步伐,看起來是那麼的不疾不徐,但其實他還真的有心想走快避開她。
「風,你又想躲我了嗎?」她喊住眼前那偉岸的男人背影,不喜歡每次她提到喜歡他的事情時,他就一味的想要躲開,更過分的是,他明明就看見她,還走的這麼快。
「小姐……」男人的身影僵直不動,而她則看著他身上所穿那件,她親自為他挑選的月牙色長衫,心底不禁感到高興。
「風,我不喜歡瞧著你的背影說話,轉過身來好嗎?」她軟聲請求。
男人轉身了,但因為他的身形高挺,她得要略微仰起頭,才能迎視到他的眼睛。
那雙堅毅中帶著柔情的眸光,總是那麼地吸引她。
「小姐,還有事嗎?」男人提劍的手緊了緊,不想讓家裡的其它人,見到小姐又這般緊黏著他。
「叫我情兒好嗎?我們上次不是已經說好了?」還打勾勾了呢!
「小姐,我只是妳的護衛……」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配不上眼前如此尊貴美麗的千金小姐。
不等他把話說完,她又搶著說下去,「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情兒愛上的男人。」她紅著臉將話說出來,神態全是小女人的嬌羞。
雖然明知像她這般大膽表達情愛的舉止,是不合身份的,可是如果她再矜持,她相信個性剛毅木訥的江風,定是會嚴守主僕的分界,躲得遠遠的。
「救起落水的小姐,本來就是江風該做的事,我只是克盡職守罷了。」江風發覺自己的下顎繃得好緊,因為他看見眼前自己心儀的女子,眼中所流露出來的受傷眼神。
「那麼你敢說那天我們情不自禁的親吻,是假的嗎?你敢說,我落水後,身子全讓你給瞧見了,也不算什麼嗎?」她真的又羞又氣又急,為什麼他總是這麼死腦筋?
身份的賤貴算什麼?她愛他,而他對自己也有情,這才是真的啊!
「小姐……」他輕歎口氣,遲疑了一會兒,才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笨拙的為她揩拭眼角的淚,「妳……妳別哭,眼淚不適合妳,妳笑起來才是最好看的。」他說了真心話。
淚盈於睫的眸子,因為他的這句話,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她又氣又笑的捶打著他的胸膛……
在夢裡,他清楚那個女孩叫做虞情,而他則叫江風。
張開眼睛,凌常風伸指揉擰眉心,無奈的瞪著頭頂的床帳。
「怎麼又是這個夢?」他抱怨喃喃。
這些天他老是重複的做著相似的夢,夢中的主角永遠是這對男女,他看著他們初識、相戀,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老是夢見他們?
雖然夢的發展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他不得不說,作夢很累吶!
他一點也不想作夢。
看著灑進房裡的晨光,凌常風睏倦的眸仍想懶懶的合上,但想到只要待在府裡,便會被娘追著叫他去送那罐「澤面方」,他的眉心又擰緊了。
「唉!還是早點出門吧!」不想被念的不二法則,就是早早出門躲起來,才好圖個耳根清淨,認命的掀被下床,卻摸到枕邊一塊柔軟的布料。
下意識的將布料抓到眼前,漂亮的茜紅色澤,隨即映入眼簾。
在御織院裡看過許多精緻華貴的布料,像這樣尚未加上繡工的純色茜布,單看一眼便能明白這染制的技術絕非一般。
想起那日與那不知名女子的相遇,至今凌常風仍不能明白,當時他與她的手心貼合的剎那,震盪在心房裡的那抹悸動,究竟是什麼?
那日雖然莫名的吻了她,而她的容貌也悄悄地刻在心版上,但他很明白,如無意外,他跟她今生應該無緣再見了。
想通了這點,凌常風自嘲的抿唇微笑,將那早已洗淨、晾乾的茜紅色布,妥善的折好,放回枕邊,便起身梳洗,準備出門。
匆匆的用過早膳,臨出門時還是免不了被凌母叨念一番,出於無奈只好將「澤面方」揣在懷裡,可是才甫出府,沿著街道往大王爺府的方向虛晃一下,又拐個彎,轉往護城河畔的楊柳垂堤散心去了。
「拜託!我看起來有這麼笨嗎?傻傻的自動送上門去給人當猴子看?」凌常風趴在護城河旁的石雕欄杆上,百無聊地俯瞰河堤邊垂立著密集的楊柳,看著風吹時,柳枝搖曳,拂過河面,撩起的層層青波,將映在水面上的石橋與過往路人的樣貌糾纏在一塊兒。
猛地,黑眸被某個倒映的水景給吸引住。
那是一名穿著樣式簡單的綠荷粗衫年輕女子,見她手裡捧著一個大大的布包裹,正從他的身後緩緩而過。
他霍地轉身,正巧瞥見那身影從眼前而過,瞧著她的身影,心底的鼓噪有愈見狂亂的趨勢。
是她嗎?那個幾日前,他出手相救的女子?
想攔下她看個清楚,忽然驚覺太唐突,不明白內心那急速翻動的感覺是什麼,見她愈漸走遠的背影,凌常風想也不想,便尾隨在後,緊跟那抹倩影而去。
他不明白自己是著了什麼魔?看到她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甚至不知,就算確認她就是那日相救的女子後,他要做什麼?
問她姓名嗎?但那又有何意義?
那日他像是中了邪,竟強吻了她,害得她狼狽的從他身邊逃開,今日再相見,肯定會更加尷尬吧?
不過想歸想,情感的衝動仍是大過了理智的判斷,他隨著她的腳步穿街越巷,終於在一間繡坊前停下。
看著她抬手抹去額上的薄汗,然後深吸口氣,才有些神情不安的走進繡坊。
這樣的動作令凌常風忍不住駐足在繡坊門口外,默默看著她與繡坊內的人互動。
半晌後,凌常風壓抑心中莫名翻攪的情緒,垂眸正想轉身離開時,卻聽見裡面一串揚高音的對話。
「我不是跟妳說好,這次要送二十匹布給我嗎?怎麼少了一匹?」繡坊老闆娘春花一臉不悅地抱怨。
「老闆娘,對不起啦!今年茜草欠收,我們就是只能染出這些,不然這樣好了,因為少了一匹布,妳就給我四兩半的銀子好了。」趙盼盼一臉誠懇的道歉。
「四兩半的銀子?」春花動了動眉梢,將放在案上的布匹展開細看,看了許久,這才將其中兩匹布推到趙盼盼面前,挑剔地說:「這兩塊布不行,長度比其它的布料都短了些,這部分還得再扣下一兩,所以我只能付妳三兩半的銀子。」
「老闆娘,妳誤會了吧?我們趙家所染的布,都已經有預留長度,為的就是怕印染過程中產生伸縮損耗,況且這些布我都量過了,絕對跟實際的尺碼無差。」其實繡坊老闆挑出的那兩匹布完全符合規定,反而是其餘的十七匹布,都比規定的多出幾碼,但很顯然的,對方就是想藉此打壓付款的工資。
「那我不管,要嘛妳就將我訂貨的二十匹布完好的交給我,我就付給妳原先說好的五兩銀,否則這批貨,我只能付三兩半的銀子給妳。」話落,春花已使眼色讓賬房將三兩半的銀子放在案上,擺明就是吃定趙盼盼的軟弱可欺。
「老闆娘,三兩半真的太少了,根本不敷成本。」趙盼盼自知理虧在先,再加上礙於這間繡坊又是主顧之一,她不好撕破臉的叫嚷不做這筆生意,念此,心裡還真懊悔,這趟送貨沒叫上趙晏祈一起出門,這樣她是不是就不用受這悶氣了呢?
趙盼盼倔強的咬了咬唇,暗責自己的不中用,為什麼碰上這點事,卻只想依靠別人處理?她有這麼不經事嗎?
「妳騙我第一天開門做生意啊!三兩半絕對夠妳抵銷成本,只是少賺一點而已,妳又何必這麼計較?況且今天也是妳自己少給貨,再加上布料有耗損的嫌疑,我沒怪妳做事馬虎,妳就該偷笑了。」春花本著少給多賺的心態,擺明吃定態度已有退縮的趙盼盼。
「不然……四兩吧!這匹布,我用四兩賣給妳。」不能再少了。
「三兩半,沒得商量,如果妳再討價還價的話,這批貨我通通都不要了,而且從此不做你們趙家的生意,當然……我們繡坊也會免費幫你們宣傳一下,讓大家知道趙家辦事不牢靠,看你們以後要如何做生意?」想跟她鬥,未免太小看人了。
「妳……」沒料到繡坊老娘板竟是如此的蠻橫不講理,頓時一股委屈與惱怒充塞在胸口,既覺得嚥不下這口氣,卻又不敢真的得罪她。
正當她左右難決時,春花已氣煩的伸手推了她一把,輕鄙地說:「我說妳別太貪心了,給妳這些錢已經算不錯了,也不想想你們趙家這幾年的生意是靠誰給你們的?」
「妳別太過分,什麼靠誰不靠誰?我們趙家掙的每一分錢全是靠我們自己。」受不了春花欺人太甚,趙盼盼將攤在桌上的那些布,一股腦兒的全抱在懷裡,打算不賣了。
「既然價格談不攏,我也不賣了,妳就另外去找肯做妳家生意的笨蛋吧!」氣死她了,以為說話大聲就是贏嗎?
「不賣?盼盼,妳以為妳在跟誰說話?」春花氣得額浮青筋。
「我在跟妳這個臉塗得跟白臉鬼似的女人說話。」趙盼盼已經忍很久了,這個老闆娘明明是干繡刺的活,可是每回露面,總見她把一張臉塗得死白,最可怕的還是笑的時候,臉上的厚粉還會皸裂。
「妳呢?妳這個窮到快被鬼抓走的寒酸女,有什麼資格批評我?」要不是看在他們趙家的染布技術了得,她根本懶得搭理。
「我寒酸總比妳明明不是鬼月,還大白天的跑出來嚇人好吧?」以為她趙盼盼好欺負,她可是錯的離譜了。
春花聽到這裡,眼露冷光,二話不說自櫃檯裡走出來,揚起手就往趙盼盼的臉上摑去。
「別想碰我!」趙盼盼機警的一掌揮開春花的手,以倔強的臉孔支撐她其實怕的要死的脆弱。
揮出去的手沒有如期的落在趙盼盼的臉上,讓春花惱羞成怒的立即舉起另一手打算再補一掌。
「啊!」沒料到春花會使出這記回馬槍,趙盼盼這次根本來不及阻擋,只能閉上眼睛,等著那火辣辣的刺痛襲上臉頰。
「啊──」
誰知,沒有預期的疼痛,反而聽到春花淒慘的叫聲。
春花吃痛的回頭,本想教訓一下膽敢管她閒事的人,只是當看清楚扣住她手腕的人後,只能期期艾艾的低喊道:「凌、凌大人!」
「老闆娘,好久不見了,妳看起來精神很好嘛!」凌常風朝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臉,但黑眸中的冷冽寒芒清楚顯示他的不悅。
趙盼盼怯怯地睜開眼,一張含笑的俊顏落進眸底。
「咦?是你?」看見說話的人竟是那日強吻她的男人後,趙盼盼頓時忘記差點挨摑的事,一抹緋紅情不自禁的暈上了臉頰。
見她仍記得自己,凌常風的心情大好,眼眸含笑地說:「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本來不想過問她的私事,可是乍聽她們的對話,凌常風細細的推敲了下,懷疑趙盼盼之所以會少了一匹茜布,應該與他有關,再見繡坊老闆娘趾高氣昂的苛薄模樣,本以為她會吃虧,沒想到她竟是顆小辣椒,凶起來完全不落下風,只不過繡坊老闆娘畢竟是老江湖,眼看趙盼盼就要慘遭摑掌,凌常風不得不出面阻止。
「你來做什麼?」完全沒料到會在這種場合再次遇見他,趙盼盼一時竟慌了手腳,她羞惱的瞪了他一眼,眼神似在責問他的多事。
「路過。」注意到她眼睫上疑似的水珠,一種近似憐惜的心緒萌發,凌常風挑挑眉,將目光放回猶被他扣住手腕的春花身上。
「我剛才好像聽到妳們在爭執什麼少了塊布,是怎麼回事?」
聞言,春花面色微變,卻仍極力保持鎮定地笑道:「那個……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一點小誤會,還請凌大人先放手好嗎?」沒想到趙盼盼竟然認識凌長風,這讓春花不得不收斂一下氣焰。
因為打著與凌常風是老鄉舊識的關係,皇宮裡的御織院才會每年都跟她採買布料,所以她的繡坊生意,還得靠凌常風這塊大招牌來支撐啊!
「太久沒見,我好像太熱情了點。」凌常風唇角噙笑的鬆手,瞧見春花揉手喊疼的模樣,眼裡不帶半點同情。
「關於少掉的那塊茜布,其實是幾日前,我無意間看見,當時因為太喜歡這茜布的色澤,所以硬是跟趙姑娘討布,沒想到卻因此害趙姑娘平白讓老闆娘給冤枉了,真是罪過啊!」凌常風貌似平靜的語氣,其實暗藏著怒濤。他真的很難解釋為何在看見趙盼盼差點被摑掌時,內心的忿怒與不捨為何會如此明顯?
嗅出凌常風話裡的火藥味,春花頓時面色鐵青、唇角抽搐。
他話裡的意思是說──欠布的人是我,如果敢把帳記到趙盼盼的頭上,就等於是得罪他了!
明白得罪不起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更瞧出凌常風在意趙盼盼的心意,春花瞬間換上一張笑臉,讓賬房取出差額的銀兩補上。
「就說了是誤會嘛!早知道那塊布是凌大人你喜歡的,別說是一匹布了,改天等布繡好花樣,我再差人送上兩匹布到凌府去如何?」
「這倒不用,凌某公職在身,不好平白接受老闆娘的好意,在此謝過。」凌常風才不至於傻到為了區區兩塊布,被人按上受賄之名。
「哎呀!凌大人這麼說就見外了。既然誤會解釋清楚了,那我就該依照當初說定的銀兩付款。」春花邊說邊將五兩銀捧在手心裡,遞到趙盼盼的面前,「盼盼,真是抱歉,是我誤會妳了。喏,這是五兩銀,要拿好喔!」
在一邊默不作聲的趙盼盼,看著凌常風與春花言笑晏晏的模樣,雖然明知凌常風是好意幫她,可是想到剛才被人污辱的不快,再加上推估凌常風應該有看到適才的爭執,不知怎地,趙盼盼只覺得更加難堪,她瞪著攤在眼前的銀兩,感覺厭惡起來。
「我不……」趙盼盼直覺想拒絕這次的交易,但是話才到嘴邊,一隻燙熱的大掌,毫無預警的包覆她的手。
趙盼盼心口抽了下,她怒目瞪向大掌的主人──凌常風。
從剛才就一直密切注意著趙盼盼反應的凌常風,雖然不清楚她心裡到底是在想什麼,可是光聽她吐出的那兩個字,他就下意識的阻止她。
大掌下意識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觸到她磨人的肌膚,眉心緊了下,見她想抽回手,又故意的將她的手握緊,並且還暗示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將唇附在她的耳邊輕聲喃語:「染布坊是本小利微的生意,別跟錢過意不去。」
濕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邊,趙盼盼感覺到一股無法控制的悸顫蔓延四肢,她面紅耳赤的不知如何是好,而凌常風卻在這時不經她同意,已搶先一步,代她接過春花捧來的銀兩。
「你、你怎麼可以……」沒料到凌常風居然會接下銀兩,羞惱的感覺讓她更加氣憤。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和氣生財嘛,交給我處理就行了。」凌常風無視於她的憤怒,繼續不動聲色的與春花談話,俟一切弄妥,他才以眼神示意趙盼盼與他一同離開。
趙盼盼心裡雖然很想反駁他剛才那句「和氣生財」是句屁話,但是凌常風幫了她總是事實,再加上他又曾救過她,就算很想拿到銀兩抽身離開,可是礙於情面與內心那小小的良知作祟,她仍是順著他的步伐離開繡坊。看著眼前俊偉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認,因為他的出現,她內心原本的不安與委屈,都因為他而淡化消散。
只是,思及不久前他們的「偶遇」,以及他們彼此掌心那該死的巧合,趙盼盼覺得與眼前的男人還是當避則避,最好是打死不相往來。
姑且不論那位算命仙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但古有名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她可沒那膽量與勇氣,去賭上別人的一條命。再說彼此身份上的差異,都足以證明他們並不適合,雖然眼前的男人實在有著令她移不開眼,觸動她心弦的魅力,但……不適合就是不適合,她沒必要自找苦吃。
看著眼前的背影,她攥緊了手心,決定跟他把話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