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燈變換顏色。紅了又綠,綠了又紅。一台機車呼嘯而過,將我的疑問吹散在風中。
「你說什麼?」羅傑轉過頭來,咬著吸管問。
我稍微抬高音量:「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白色的吸管從他口中滑出。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輕笑。
「你在說什麼傻話?」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依舊淡漠,口吻雲淡風輕。叫人不禁懷疑,剛才將我扯離危險時出現的緊張和失控,假如那可以稱之為失控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許我真的說了傻話。
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你委託的工作,他拒絕了。對不起。」
「沒有道歉的必要。」羅傑說。他看上去並不驚訝,彷彿早已料到會這樣。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問。
羅傑飛快的看我一眼。「我會知道什麼?」
「我或許幼稚,但我不是傻子。」我定定的望著他。「假如你知道什麼,請告訴我。」
羅傑將捏皺的紙杯扔向兩公尺外的垃圾桶。洞口很小,卻奇跡般的扔進了。他看看我,又發出一聲輕笑。
「誰說你幼稚了?我只說過,你有一種單純的固執。」
「還不是一個意思……」
「不是一個意思。」他說。「我不喜歡幼稚的人,更不會和幼稚的人做朋友。」
話題似乎進入我不擅長的精神層面,我決定放棄。
「我只希望你告訴我……」
「你真的希望我告訴你,還是由他來告訴你?」
我遲疑了。這是個我從沒想過的問題。
「如果你愛一個人,你要相信他。」羅傑的口吻變得嚴肅而老氣橫秋,像是在說教。
而我從來就不是個聆聽說教的人。
我反問他:「如果他將你區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你是否還相信他愛你?」
「我想我會懷疑,就像你一樣。」
「可你仍然不想告訴我?」
「是的,我不想告訴你。」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幼稚!」我瞪他,換來一串愉悅的笑聲。看著羅傑竊笑的樣子,我突然不想再深究這個不算問題的問題。
調回視線的剎那,我突然看到他的臉。他站在大廈門口,東張西望,滿臉焦急。我感覺到背包暗袋裡的震動。是了,我怕妨礙他工作,所以把手機調成震動模式,消去了鈴聲。震動持續很久,然後平息,接著又一輪震動,平息。如此反覆。馬路對面,他向左跑出幾十公尺,折回原地,向右,再折回……
我感到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你要相信他。因為他只是隱瞞,卻沒有欺騙。」羅傑的聲音迴盪在耳畔,腳步漸行漸遠。
我打開暗袋,摸出持續震動中的手機,飛快的按下接聽。然後,慢慢放到耳邊。
「范舒彤!(沙沙沙……)你到哪兒去了?(沙沙沙……)為什麼不接電話!?」他是真的急了,才會喊出我的全名。斷續的雜音是他沉重的喘息。
「陸濤……我在可以看見你的地方。」
像是感應到我的存在,他朝馬路對面看來。我們眼光接觸,在綠燈轉紅的一瞬間。灰色的身影衝下路肩,在一片轟然作響的車鳴和咒罵中奔向我。我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自己被他擁進懷裡,才驀地驚叫一聲,緊緊將他抱住。
「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懷疑他,不該懷疑這個拚了命找尋我,牽掛著我的人啊……
「別到處亂跑,」陸濤說,「你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他已經很久沒叫我孩子了。我抬起頭,看進他瞳孔深處。那裡有不容置疑的焦慮和深情,也有難以分辨的光簇和暗影,還有我,他一直看在眼裡,放進心裡的孩子。望著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我感到一絲酸楚的幸福。
「下午的工作幾點開始?」我問他。
「一點半。」陸濤說。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溫熱而潮濕。
「陪我走走好麼?」
我們走在沿街的樹蔭下。陽光穿透樹梢,在石磚路上撒下點點金色的圓斑。我拉著他的手,沉默的走在左邊。腳步自然合拍,卻總是不自覺落後半步。從遠處看,他好像牽著個有視障的人或是路癡。
大廈斜對面有一片草坪。早上路過時被柵欄和帆布圍著,遠遠的看不清裡面有些什麼。現在好多人在那裡排隊。
「他們在做什麼?」我問陸濤。
「你沒看新聞麼?Helium Balloon Day——今天是熱氣球試放日。」
「熱氣球?」
「對,熱氣球。」他往天上一指。「就是上面那個。」
我抬頭看天,張開的嘴很久也沒合上。
幾百公尺的上空,飄搖著一抹鮮艷的橙色,經由一條長長的鋼索與地面相連。我想起《八十天環遊世界》裡的熱氣球,還有那個懸在氣球下籐條編織的籃子。
「好高啊……」我喃喃道。「究竟有多大呢?」
「據說載重一百七十公斤,可以乘二十人。」
「有那麼大?」我又一次仰起臉,驚訝的張著嘴。
「距離會讓視覺產生誤差。」陸濤說。「Parallax error.」
「不曉得從上面看是什麼感覺……」
「想上去嗎?」陸濤問。
我遲疑著點點頭。
「那我們就去排隊。」他拉著我朝草坪走去,排在長長的隊伍尾端。
隊伍時走時停,不過幾分鐘光景,我們身後又排出長長的人龍,有十幾公尺那麼長。移動的當兒,我不時抬頭看天。熱氣球似乎比剛才大了些……又大了些……是在降落嗎?好像是……真的是在降落呢……隨著距離的縮短,我漸漸看清了氣球的樣子,然後瞭解到parallex error的真正含義。
比我想像中大太多了,不論是氣球本身,還是下面……哪有什麼掛在氣球下的籐條籃子?那根本就是個大得無法估計的高空平台!鋼鐵做的骨架,纜繩做的圍網,外環中空,巨大的絞盤嘎嘎作響,十幾二十個黑點零星散佈,好像麵包圈上的螞蟻。唔,我怎麼會想到麵包圈呢?
平台落地,一批人下來,又一批人上去。絞盤轉動,將二十名乘客送向空中。看著那鮮艷的橙色在比鄰的高樓大廈中緩緩上升,我突然想到,要是絞盤壞了,該怎麼辦?要是鋼索斷了,該怎麼辦?要是沒了牽絆,這巨大的氣球會飛到哪兒去呢?
一根手指在我肩上戳了戳。我回頭,陸濤舉著個冰激凌站在眼前。他是幾時去買的?我都沒察覺。巧克力香草冰激凌,滿滿兩球。回憶如潮水般湧來,我站著沒動,直到冰涼的巧克力碰到我的鼻子。
「你幹嘛?」我抹著鼻子質問現行犯。
「誰叫你發呆?不吃給我。」
「誰發呆了?我要吃……」
接過冰激凌,我不再看天上,而是看著那些剛剛回到地面,逐漸散去的人。
「你說,他們還會乘第二次嗎?」我問陸濤。
「可能會,可能不會。」陸濤邊說邊取出相機,開始拍攝上升中的氣球。
我沉默的吃著冰激凌,不再干擾他工作。
排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家三口。排在我身後的也是一家三口。再往後看……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手裡牽的懷裡抱的,清一色的家庭總動員。擠在這樣的隊列裡,我和陸濤倒顯得不倫不類了。
「范老師……范老師……」
我聽見喊聲,卻始終沒意識到這是在叫我。陸濤買給我的冰激凌,讓我渾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個大人。
「舒彤姐姐!……舒彤姐姐!」
舒彤?我的名字?同名同姓?我尋聲望去,在隊列盡頭看見Kevin興奮的小臉和身穿T恤牛仔褲的周先生。少了那一身西裝革履和沉重的公事包,現在的周先生只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普通的父親,一臉溫和而愉悅的笑容。我嘴裡含著冰激凌,只能發出「啊」的一聲,朝他們揮了揮手。
陸濤放下相機,低頭問我:「怎麼了?」
我口齒不清的告訴他:「Kevin也來了。」
「Kevin?」陸濤探出半個身子往隊尾瞧去,「呵呵」的笑了。
「你笑什麼?」
「那小子衝我揮拳頭。」
「怎麼可能……」我看過去,只見Kevin粘在周先生身旁,乖巧得很。
「這小子,還是一樣滑頭。」陸濤將鏡頭瞄準十幾公尺外的父子檔,「卡嚓」一聲按下快門。
我好笑的瞧著他。「Kevin滑頭?那躲在這兒偷拍的你又怎麼說?狡詐嗎?還是深藏不露?」
「我敢打賭,這小子在十秒內會跑到你這兒來。九、八、七、六……」
還沒數到五,一團白色的肉球「碰」的衝進懷裡,撞得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舒彤姐姐!爸爸帶我來坐熱氣球!坐熱氣球!」Kevin拉著我的胳膊又叫又跳,蘋果般的臉頰被興奮染得通紅。在我的印象中,這個五歲的男孩從未像現在這般快樂過。
「舒彤姐姐!我要和你一起坐氣球!我們一起坐好不好?好不好?」
我又怎能說不好呢?
我抬起頭,和陸濤的目光碰個正著。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我笑,那神情像是在訴說相同的話——我怎會說不好呢?
於是,我們走出隊列,在一些好奇的注視下來到隊尾。周先生主動讓出位置,彷彿已經觀望我們許久。
「這麼巧啊,范老師。」
「周先生,你好。」我邊走邊打招呼,順勢將靜不下來的Kevin往前推,滿意的看著牛皮糖重新粘回父親身上。
周先生一手牽著Kevin,衝我點點頭,視線在我和陸濤之間兜了個來回。這樣的審視已不是第一次。我曾以微笑坦然相對,今天卻有意無意的把臉轉向一旁,錯開他目光裡的疑問。我想周先生可能察覺了什麼,這並不難,因為我從來都不是擅長掩飾的人。
冰激凌還剩一半沒吃完,有些溶了。陸濤忽然從我手中搶走,說:「剩下的我幫你吃。」
「我也要吃!」Kevin的小手高高舉起。
周先生看我一眼。我立刻告訴他:「我就不用了。」
很快,周先生買來Kevin喜歡吃的巧克力蛋卷。我看看Kevin的吃相,又看看陸濤的吃相……看著看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范老師?」
「哦,周先生……你不覺得這一大一小很像麼?好像兄弟……」
「才不是!他那麼老……」
「怎麼可能?他那麼小……」
一「老」一「小」同時發出抗議,互瞪一眼,又把頭甩開。
我笑彎了腰,悄悄用手背抹掉一滴笑出來的眼淚。
十幾分鐘後,隨著又一批人進入閘口,我們也終於來到了售票的地方——二十六塊一張成人票,小孩半價,全程七分鐘的高空之旅。
說實話,我沒想到門票這麼貴,也沒想到時間這麼短。以每秒兩公尺的速度計算,停在最高處的時間不過三分鐘罷了。
檢了票,我們爬上扶梯,走上那個巨大的平台。周先生牽著Kevin,陸濤牽著我。
寬敞的環狀空間,就算站滿五十人也不成問題。大家都急著佔個好位置,透過四周的網格向外眺望,只有我趴在內側的欄杆上,盯著正中央連接地面的鋼索和絞盤。陸濤問我那東西有什麼好看,換來我一記白眼。
「少瞧不起人,別忘了我是讀機械的。」
陸濤倒退兩步,相機對著我,在絞盤啟動的一瞬間按下快門。
「機械工程系才女到此一遊,留影存念。」他把照片回放給我看。「沒拍到正臉,不喜歡可以刪掉。」
「不用,這樣挺好。」
「我以為你不喜歡側面相?」
我摸摸鼻樑上那一小塊骨頭,笑道:「就算不喜歡,這也是我的標誌。」
平台越升越高。我聽見Kevin雀躍的歡呼聲。果然是孩子,看什麼都新鮮,也不知道怕。反觀我們這些大人,離地面遠了,腳下越搖越厲害,心裡也跟著怕了,手裡總想抓點什麼,沒勇氣像平時一樣昂首闊步的走。
可是,也有例外。
視線遊走一圈,最後落在陸濤身上。他正將鏡頭伸出網格之外,拍遠方的樓群,拍天際的流雲……專注的表情和平時無甚兩樣。拍幾張,挪到下一個空位,或是擠進人與人之間,再拍。晃動的平台似乎影響不了他。他很快轉完一圈,回到我身旁。
「怎麼不動?」他問我。
「不是還沒到麼?」我看看高度表,現在才一百二十公尺,還剩一半。
「傻瓜,站著多無聊。」他硬是將我的手從欄杆上掰開,拉著我往前去。腳下驀地一晃,我反手抓緊,兩隻手同時將他的袖子扯住,捉得牢牢的。我要是跌倒,他也別想跑掉……
陸濤回頭看我一眼,好笑的說:「膽小鬼,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萬一呢?」
「不會有萬一。」
我挑釁的問:「萬一氣球破了呢?萬一馬達壞了呢?萬一絞盤卡住呢?萬一鋼索斷了呢?萬一突然下雨刮颱風呢?你又不是上帝,怎麼知道沒有萬一?」
陸濤說:「這些都不是你該擔心的事。」
「那我該擔心什麼?」
「你該擔心,萬一錯過了眼前的風景,該怎麼辦?」
「你好像在主張及時行樂。」
「那也分值不值得。」陸濤將我推到外側的欄杆前,從後面圈住我的腰,帶著鬍渣的下巴輕輕頂在我左肩上,有些刺癢。他湊近我耳邊問:「你看,值得嗎?」
隔了很久,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值得。」
透過網格的空隙,我看見腳下那塊被街道切成四方的巴掌大的綠色草坪,排隊的人龍還是很長,沿著道路蜿蜒而去。我看見一抹鮮橙色的倒影在對面大廈的鏡牆上緩緩攀升,終於消失不見。我看見裝飾在大廈頂樓外側的人形雕像。我看見天台上的花圃和涼亭,有人穿著光鮮的制服坐在那裡喝茶談天……然後,我看見了大海。
那是濱海灣的貨運港口。集裝箱整齊排列,在起重機的怪手下緩緩移動。更遠處,是橫過海面的貨輪和零星散佈的點點白帆。明知不可能,我卻彷彿聽見海浪和汽笛的鳴響。
他溫熱的呼吸從耳邊飄過。
「我沒有直升機,也沒錢在來佛士七十層的海景套房開房間,但我至少可以帶你在兩百多公尺的高空走一圈。七分鐘很短,所以每一秒都很珍貴,不能浪費。」
我不敢開口,怕他聽出我的哽咽。我不敢轉身,怕他看見我發紅的眼圈。我把頭埋得很低很低,以為這樣就能把難看的哭相藏起來了,不爭氣的眼淚卻一滴接一滴掉在他手上。
在他面前,我總是無所遁形。像新生的嬰兒,像缺少語言能力的孩子。只有哭,才能釋放出最原始的感情和需要。
我聽見自己濃重的鼻音——破碎,滑稽,不得不用盡全力把每個字念得清晰——「我要你發誓……以後再也不丟下我。」
「好,我發誓。」
「我要你保證,今後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一走了之。」
「好,我保證。」
「我要你告訴我……我希望你告訴我……」我發顫的聲音在喉嚨卡住,因為我突然不曉得該如何表達那奢侈的願望。是的,奢侈。當我命令他,要求他對我保證的時候,我忘了自己其實是個對朋友底線分明的人。我忘了自己也是個有秘密,有隱私的人。這樣的我,難道不會太過分了麼?難道不會任性得令人討厭麼?
他更緊的抱著我,幾乎要將我勒進身體裡去。我任由他這樣抱著,肋骨的疼痛讓我覺得安全。
「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可你曾離開我,去了那麼遠的地方……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能等待。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不知道你幾時回來,甚至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走不可……你知道嗎?我等得好辛苦,好難過……」
「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說。「等過些日子,我會告訴你一切。」
「真的嗎?」
「真的,相信我。」
其實我很想知道,「過些日子」是多久。幾天?幾個月?還是更久?可我不能追問下去。因為我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他呢?
轉過身,我看著那雙漆黑的,星子般的眼睛,看著那雙眼中自己朦朧的倒影。
「陸濤……吻我好麼?」
他先是一愣,然後輕輕親吻我的臉頰。
「不是這樣!」我固執的拉下他的頸項,試圖將自己的唇印上他的。突來的氣流和顛簸致使瞄準途中一度出現大眼瞪小眼的狀況,讓陸濤成功笑場。我鬆開手,洩氣的說:「算了,我開玩笑的。」
「我想到兩個成語。」陸濤說。
「哪兩個?」
「精神可嘉,經驗不足。」
「這哪兒是……」
我想說,這哪兒是成語啊!可嘴唇被他封住,所以只說了一半。
我忘了這是我要求的吻,兩隻手在他肩上一直捶,一直捶。可這樣的攻擊沒能持續多久,因為我開始腳軟,大腦瞬間空白。高空缺氧嗎?我昏昏沉沉的想。
當陸濤放開我,我也終於能夠站穩,正常呼吸和思考的時候,我發覺一件怪事——欄杆外面有人,還穿著工作服……已經著陸了嗎?難怪站得穩……
工作人員架起扶梯,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乘客們站成一列,也在看著我,不知已經看了多久……原來我是那個離出口最近的人,交通阻塞的肇事者。噢,丟人丟到家了……我掩著臉跑下扶梯,就連迎面吹來的風也彷彿散發著熱度,燒紅了我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