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遍了醫學雜誌和百科全書,然後跑去醫學院找我的高中同學Yuki,是個難得的美女兼才女。她聽了我的問題後思索良久,突然激動的拍拍我肩膀。
「很有研究價值,可惜我不主修神經官能學,但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問誰?」她的回答給了我一線希望。
「我認識一個學長。」她的笑容突然變得嫵媚。「他這學期在校醫院實習,也許能給我們一些指點。放心,他是很熱心的人。」
於是我們雙雙來到校醫院精神科,見到了這位熱心的學長。Yuki送上她自製的小餅乾做見面禮,然後聊了一陣實習分配的事,又聊了一陣暑假旅遊的事,見她打算把話題引到下學期選課和購買二手課本上去,我終於忍不住插嘴道:「學長,我有問題!」
「哦?請問。」學長轉向我。
「請問男人會不會因為發現自己的做愛對象是未成年少女而從此不舉?假如真是這樣,要怎麼治才好?」
儘管學長維持著彬彬有禮的微笑,我還是瞄到他額角有滴冷汗悄悄滑落。不管他是否被嚇到,我只要他快點兒回答我「是」或「不是」。
「這個嘛……如果他原本是正常的……」
「絕對正常。」
我發現說漏嘴時已經遲了。學長和Yuki同時盯著我看。尤其是Yuki,閃著一雙發現新大陸的眼睛,臉上掛起一副對聯——上聯「八卦偵察庭」,下聯「狗仔考察團」,橫批四個字——「是非之地」。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把頭轉向另一邊,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哼起流行歌曲。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范舒彤——」
「嗯?什麼事?」我裝傻。
「你以為唱歌就可以矇混過去了?」Yuki雙手插進口袋,輕咳一聲。「你不是想知道這種突發性神經官能障礙怎麼治麼?你想幫誰?和你什麼關係?我認不認識?」
「你說什麼?我不懂。你別瞎猜哦……」我繼續裝傻,卻暗暗記住了一個詞——突發性神經官能障礙。
別看我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心裡挺沉重的。我在雜誌上讀過這種病,比如下肢完好卻因某種刺激導致不能行走,聲帶健康卻不能說話什麼的。有的治好了,有的治不好,有的沒治卻自己好了……假如陸濤真的得了這種病……我是說假如……那有的治嗎?萬一沒的治,我豈不是要對他負起道義上的責任?這種問題又不好當面求證。不是問不出口,而是怕他面子上掛不住。男人不是都忌諱這方面不行的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個月,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剛從連續兩周的考試中解放,好像一根繃得過緊的皮筋突然失去了拉扯的力量,全身的骨頭都懶散下來。
陸濤好一陣沒向我求婚了,也沒主動和我聯繫,可能是怕影響我考試。對此我感到慶幸。倘若再被問一次,我還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像從前那樣回絕他。道義上的責任啊……唉,一想到就頭痛。
中午接到穎臻的電話,說富士冰宮翻修完畢,她手上有打折券,問我要不要去玩。我想,讓冷氣把鬆弛的神經凍一凍也好,就答應了她。
沒想到會在那裡看到陸濤。
整個冰場被雷蒙特包了下來,入口處掛著「禁止入內」的牌子。穎臻氣得跳腳,我倒覺得無所謂。玻璃牆外已經圍了不少人,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撤退,已經被穎臻拖著一口一聲「Excuse me」擠了進去。
我一眼就看到了舉著反光板的陸濤。
穎臻在我耳邊大叫:「天啊!是Jennifer Smith和Charles Lynch!」
「誰啊?」我揉著被震痛的耳朵。
「那對風靡歐洲的冰上情侶啊!沒想到他們居然來新加坡了!天啊,Charles比照片上還要帥!」
我這才注意到冰場中央的男女。很眩的兩個人,拉丁美女配金髮帥哥,合作無間的花式動作美得像一幅畫。欣賞了一會兒,我的視線又飄向冰場角落。
陸濤站在那裡,穿著件銀灰色夾克。他的兔子尾巴大概有幾個月沒剪了,這個懶蟲。
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原來是那個站在首席戴了頂棒球帽的攝影師,四十來歲,帽簷下壓著兩條濃濃的掃帚眉。
這一定是雷蒙特的當家,我想。因為陸濤對他的態度很恭敬。他對陸濤說了些什麼,然後退開一步。陸濤走到三角架前的位置站好,雙手扶穩相機,調整鏡頭和光圈,修長的指按下快門……我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屏息了很久。
如果人的眼睛是相機,我想我已捕捉到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留下穎臻獨自對著冰上情侶尖叫,我悄悄鑽出人群,帶著滿足的笑。
我買了五個漢堡六隻雞腿外加一打啤酒,全部堆在陸濤的寫字檯上。
這間公寓和三年前一樣,一樣的亂。疊好被單後,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攝影雜誌扔回書架上。洗手間的燈被罩了層紅玻璃紙,那是陸濤的暗房,洗照片用的。我第一次進去時嚇了一跳,以為進了鬼屋,現在卻習慣了那朦朦朧朧的紅色,堅持不讓陸濤把玻璃紙拿下來。
洗了手,我跪在寫字檯前的凳子上,拿出一個漢堡大嚼,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影集翻看。這些影集我看過很多次了,但每翻一次感覺還是那麼好。陸濤從不拍什麼唯美的藝術照,他的作品裡只有兩個字——真實。
我喜歡他的真實,儘管這種真實偶爾也讓我鬱悶,比如我在照片中看到自己的時候。看照片和照鏡子不同,你會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而我的樣子,三年來就不曾變過。我原以為他會把我拍得更像小孩一點兒,可事實並非如此。
輕歎一聲,我開始吃第二個漢堡。
已經過了晚餐時間,陸濤還沒回來。我有些睏,打著呵欠爬上床,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我向來睡得很沉,也不常做夢,一般的動靜吵不醒我。陸濤說我這種睡法像某種動物,我起初腦筋沒轉過來,後來才明白他說我像豬,氣得兩個星期沒理他。可今天有些不尋常,我彷彿聽到什麼聲音,驀地睜開眼睛。
「吵醒你了?」陸濤坐在床邊。屋裡只亮著一盞檯燈,昏黃的光在他臉上打出一片陰影。
「你回來了?」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夢見他了。
「嗯,回來了。」他放下那個超大的雙肩背包,捏了捏我的臉。嗯,會痛。
我突然坐起來勒住他的脖子,像無尾熊一樣掛在他背上。「老大,你今天很帥!很帥很帥!」
「今天?」他勉強轉過頭來,碰到我的臉。「你在哪兒看到我?」
「在富士冰宮啊!我看到你在首席攝影師的位置拍照!太帥了!那個掃帚眉大叔是不是雷蒙特老大?他是不是很欣賞你?啊?是不是?」
我聽到一聲低沉的笑。陸濤的笑聲很好聽,讓人著迷。
「本想遲些告訴你。」
「什麼什麼?快說!」
「我下星期開始獨立作業,已經接了兩份委託,雖然不是什麼大case……」
「你當上正牌攝影師了?」
他點點頭。
「哇塞!太酷了!」我跳下床拉著他在屋裡轉圈圈,突然被他一把抱住。
「小彤……」
「嗯?」他抱得很緊,我有些喘不過氣。
「我當上攝影師了,你嫁我吧?」
「……哎?」
這是什麼因果關係?那個說慣了的「不」字在喉嚨裡卡住。我想到那個困擾我多時的問題,那要命的道義上的責任……
「你不反對?」他顯然誤會了我的沉默。「不反對,就是答應了?」
我的沉默像一種鼓勵,他更加抱緊我,熱燙的呼吸噴在我耳邊,一隻手摸進我的T恤下擺,在我腰上摩擦,弄得我很癢。有些熟悉的熱和酥麻從他撫過的地方向週身蔓延,讓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一晚。
「……你在色誘我嗎?」這樣下去我會在神志不清的時候答應他。
他不回答,低頭吻我,吻得我頭發昏……好像……有什麼硬硬的頂上來……
「等等!」我驀地一推,目光落在下面某處——「你……你有反應!?」
陸濤哭笑不得。「有問題嗎?我是個正常的男人。」
「你沒有陽痿?我以為你有突發性神經官能障礙!」我瞪著他的重點部位,然後……親眼目睹凸起的牛仔褲塌了下去。
「范舒彤,你可真會給男人潑冷水……」他狠狠刮了下我的後腦勺,從冰箱裡取出啤酒,大口大口的喝。
我把他這種行為解釋為沮喪。很顯然,是因為我。
「陸濤……」我小聲叫他。「我不是故意的……」
他繼續背對著我喝啤酒,一聲不吭。
我走過去,輕輕扯住他的衣角。「剛才的問題……可不可以等我畢業再說?」
他轉身。「如果我說不可以,你會嫁我麼?」
「我……」
「算了,我不會再逼你。」他走到寫字檯前,看到桌上的漢堡和雞腿。「你買的?」
我點點頭。
「那我吃了。」
那個晚上,陸濤吃光了三個漢堡和六隻雞腿,也喝光了那一打啤酒。我離開的時候,他醉倒在床上,喃喃的說著夢話。
「該送他什麼好呢?」我咬著筷子,食不下嚥。
出於愧疚,或是補償心理,或是別的什麼心理,我想送陸濤件禮物,祝賀他當上雷蒙特的正牌攝影師。相簿早送過好幾本,相機配件我又不懂,也買不起……原以為兩百塊可以買個不錯的鏡頭了,上網一查才曉得,兩百塊只夠買個好品牌的鏡頭蓋!
這難題困擾了我一個禮拜,害我消夜只能吃下半份炒飯,不加雞翅膀。
我幾乎天天拉著穎臻往市區跑。幾條購物街走遍了,幾座商城也轉完了,卻總也找不到中意的東西。穎臻問我究竟想買什麼,我答不出,換來她一記白眼。
「心裡沒數送什麼禮?還不如包個紅包省事!」
「又不是結婚,送什麼紅包……」
「那送巧克力。」
「又不是情人節……」
「送花。」
「會死掉的不行,不吉利。」
「有了!」穎臻在我肩上一拍。「送仙人掌,保證長命。」
我輕歎一聲,把頭別向一旁。就這麼一扭頭,我看見了我要買的東西。
櫥窗裡擺著一雙鞋。只有一雙。那是雙登山鞋,鞋底厚極了,翻皮鞋面上勾勒著紅色和黑色的條紋。穎臻說像火,我卻覺得像紅色的海浪。不知為什麼,看到這雙鞋我就想起了陸濤,然後固執的相信他一定會喜歡,也會需要這雙鞋。
櫥窗裡沒有標價,只有一塊「New Arrival」的牌子。我不顧穎臻勸阻,一腳踏進店裡。然後我立刻明白了穎臻為什麼攔我——這根本不是那種給平民百姓進的店。
偌大的櫥窗只放一雙鞋,夠排場了吧?和店內的裝潢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一道三公尺高的水幕將店面一分為二,藍紫兩色的燈光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打上去,一片流光溢彩。水幕前的空間很大,五公尺長的衣架大概可以放二十個,可那兒一個衣架也沒有,只有模特。我走近幾步,視線從那些模特身上一一掃過。那不是普通的塑膠模特,倒像是博物館裡表情生動的人形蠟像。加上張力十足的肢體,一套平凡的短夾克配牛仔褲也像是藝術品了。
我低頭尋找我要的鞋,終於在最角落的位置找到。
那是個坐在圓凳上閉目沉思的模特,單手托著下巴,手肘支著左腿,左腿搭著右膝。白色棉布襯衫配深藍色直裁牛仔褲,褲腳有些長,把鞋腰遮住大半。我忍不住伸手把那過長的褲腳捲起一折,讓鞋腰多露出一些來。嗯,還是這樣好看……
「喂——」
「嚇!?」模特居然會說話?
「小姐,你在做什麼?」
「呃……看鞋?」我終於意識到坐在這裡的不是模特,而是個實實在在的人。
「咦,是你。」模特揉揉眼睛站起來,指著自己的臉問,「還記得我麼?」
這麼說來,好像是有些面善……
「哦!」我驀地記起。「是巴士上的……」
「羅傑。」他又一次報上大名。見我依然困惑,他解釋道:「我在打工,幫朋友看店。」
「這店是你朋友的?」那有沒有打折?我差點兒脫口問出來。「你腳上這雙鞋,多少錢?」
「這雙嗎?」他低頭看一眼。「這雙是新品,要七百九。」
雖然做過心理建設,我還是被這數字嚇了一跳。
「七百九……新幣麼?」
「是的。」他笑得有些抱歉。
七百九……直接說八百不就好了?玩什麼文字遊戲啊?八百大洋……可以買四雙NIKE了。可我還是想要這雙。怎麼辦,我只有兩百塊,剩下那五百九上哪兒找去?穎臻是不用指望,典型的「月光族」,荷包不會比我滿多少。
「你說你在這兒打工?」
「是的。」
打工……也只有這條路了。
對大學生而言,打工的機會其實不少。只要你不太挑揀,一個月賺足六百塊並非難事,比如同時兼三份家教。但只教一個月便抽身而退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不想長期做下去,也不想誤人子弟。那麼,去便利店和速食店應徵呢?時薪微薄,不曉得要攢多久才夠……衡量再三,我接受了羅傑的提議。
他的提議很簡單——櫥窗模特,每天一小時,時薪一百。
「總不會讓你只穿內衣往櫥窗裡站。」羅傑保證道。
有了這樣的保證,我答應他做一個禮拜,而他會幫我留著那雙鞋。
穎臻說我瘋了。
「也太大膽了吧?站在櫥窗裡給人看!?」
「你不覺得很有創意麼?」我往好處想。「況且不動的時候,和塑膠模特沒兩樣。」
「一個小時都不動?」
「每分鐘換一次姿勢。」
「那還不是一樣!」穎臻氣結。「你父母不會答應的。」
我笑道:「他們不答應的事我沒少做。」
「那陸濤呢?陸濤也不會答應的。」
我一把按住穎臻肩膀,半警告半威脅的說:「你要保密!否則作業不借你抄,測驗也不給你打pass!」
「好嘛……」穎臻不情不願的點頭。
「你發誓!」
「芝麻大的事情,發什麼誓啊……」
「不發誓作業不借你抄,測驗不給你打pass!」
「我發誓,我發誓還不行麼?」穎臻苦著臉說。「假如我把你做模特的事洩露給陸濤,讓我以後考試都不及格……」
「你不是常常不及格麼?」
「范舒彤,你別太過分!」
「好啦,那就這樣吧。」我聳肩,寬宏大量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