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一望無際的黃沙天地間,天虎幫眾餘黨騎在馬上排成陣列,看來人多勢眾,和孑然一身的湯佑臣形成強烈對比。
尋音披頭散髮,被押跪在沙地上。
她抬高頭望去,漫天飛沙中,她看到那道熟悉的男人身影,心裡閃過許多情緒,有不敢置信,有感動,有想哭的衝動,還有為他不值的悲傷。
如果沒有意外,今天他和她必然會白白葬身於此。
尉遲靖既然敢約他,一定做好萬全的準備,不會讓他好過的,這個笨男人,來這裡是陪她一起殉葬的嗎?
即將枉死的還有……她可憐的孩子……
尋音垂眸睇向自己的小腹,心裡苦笑,還沒出世呢,就要陪著他命運多舛的爹娘一起進黃泉了,他一定很後悔投錯胎到她肚裡吧!
湯佑臣策馬往前了一段路,他看不清楚她的臉,滾滾黃沙中,她的身子顯得那麼單薄,越接近,才發現她的臉色是這麼蒼白,髮絲凌亂,看起來一點精神都沒有……
她眼神和他的對上,在這一瞬間,兩人的眼中只有彼此,什麼天虎幫、什麼復仇都像是遙遠以前的事,他們貪婪的看著對方,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相公……你這次單槍匹馬前來,是閃為心底真的有我吧……若不愛一個女人,有誰會將自己性命置之度外勇闖龍潭虎穴呢?
頭髮忽然被人猛力扯起,尋音被迫回神,頭皮上傳來的痛意令她眼淚都進出來了,抬高頭,正好看見相公撇開臉去,表情冷漠。
音兒,忍著點,再忍一會,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相信我……
他在心裡如此吶喊著,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不能再給敵手更多的破綻,那將會被當做用來威脅他的籌碼。
「湯佑臣,看看你的妻子吧,嘖,她好像又瘦了不少,你心疼嗎?」尉遲靖冷酷地哈哈大笑,手底猛地放開,令尋音猝然向前撲去,差點趴倒在沙地上。
湯佑臣臉色不變,「你放了她,有什麼條件提出來吧。」
「你這麼無情無義?你娘子都變成這樣了還面不改色的,看來這女人對你並不是十分重要吧。」尉遲靖刺激他道。
湯佑臣沒有回應他的挑釁,「你有什麼條件提出來,別多說廢話。」
「喔,什麼條件都可以嗎?」玩味的笑意浮上。
他冷哼出聲,「我量力而為。」
「好!」尉遲靖大喊一聲,「我要龍幫幫主胡一海的人頭。」
「你休想!」連猶豫都沒有,湯佑臣冷厲出口。他寧願陪著尋音一起死,也不會出賣自己的兄弟。
尉遲靖臉上浮起惱怒神色,大臂一揮忿恨的道:「果真是冷血,這個女人跟了你真是她的不幸。好吧,那我就委屈一點,一物易一物吧,我放過她,但你的命歸我。」
他冷笑,「好!不過你最好說話算話。」
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生性多疑的尉遲靖不免有些躊躇猶疑起來。
和湯佑臣交手數回,他的武功深不可測,上一回若非趁他中了迷藥,想憑實力抓他是難如登天。
不過現在若能逼他乖乖束手就擒,那事情應該會容易得多。
還在思量,又聽聞湯佑臣高聲嚷道:「你先把人送過來,我自己過去。」話音極具自信,似乎胸有成竹,彷彿他們是要他過來作客一樣。
尉遲靖再考慮了會,勉強想了個自認周全的法子。
「不!你過來後,我給她一個時辰回去,一個時辰後我會派人去追她,如果她走得慢的話,那就不關我的事了。」他嘴角邊露出個奸險得意的笑容。
可惡!尉遲靖這小人!
「給她一匹馬。」湯佑臣忍住氣的說。
「你別討價還價,不答應的話也沒關係,我現在就讓她死!」
尋音害怕的阻止,他要乖乖的過來,還有命活嗎?「相公,你不要答應──」
她不想看到他死,更不想讓他為自己而死,不是她命不值得,而是她不捨得讓他死!
話音剛落,她臉頰被摑了一巴掌,怒吼在頭頂炸開──
「這裡還輪不到你說話!」
尋音眼中射出強烈恨意,「你乾脆打死我好了!不然我咬舌自盡,讓你白費了這一番工夫也好!」
尉遲靖神色緊張地瞅住她,「你想自盡?我不會讓你死得那麼痛快的!」他使了眼色,讓手下更加嚴密地看住她。
這一巴掌她一定要討回來!尋音忽然直起身,頭頂狠狠地朝身後的尉遲靖撞去──
尉遲靖猝不及防,被撞了個正著,幾乎咬到舌頭。
他痛得倒吸口氣,下意識地揮掌出去,但手掌甫到她面前,她臉上那視死如歸的表情讓他一怔。
他忿忿地放下手,揉著下巴暴吼,「給我看好這個賤人!我一定讓她不得好死!」
尋音被迫跪下,但身子骨仍挺得直傲。
「湯佑臣,快點過來換回這該死的賤人!」尉遲靖大吼出聲。
眼見湯佑臣果真緩緩移動腳步,朝他們走近,尋音緊張地朝他大喊,「你不要過來,你一過來我們真的就全死了!」這個笨蛋,他為什麼要過來,難道真想做一對亡命鴛鴦嗎?
他視線對上她的,眼裡有愛憐有不捨。「音兒,他們放開你後你加速離開,不要回頭。
她搖頭,語氣不穩,「我不要,相公,我不想你死──」
「我不會死。」他輕聲的道,卻無比篤定,似想給她信心。
她的淚水滑落,「那我陪你,別叫我走……」!
他越走越近,幾乎來到她面前了。
「別說傻話,一切都是我連累了你。」他話中有著愧疚,眸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一股絕望像水一樣將她深深淹沒了,「我不要你道歉,相公,我……我愛你……」現在再不說,以後怕是沒有機會說了。
他腳步一頓,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心中滿溢感動。有她這句話,就算他在下一刻死去他也不會有遺憾了。
「我也是。」他想起那次他說喜歡她,她回他說她也是的嬌羞模樣,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愛你。」
尉遲靖怒喝一聲,「你們兩個有完沒完,真那麼情深義重,大爺我就成全你們,讓你們黃泉路上做鴛鴦!」
眼見再不說,就真的沒有機會了,尋音不顧一切的哭喊出口,「相公,我有我們的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這話像一道天雷般直擊到湯佑臣的腦子裡,他整個人完全震住了。
他要當爹了!但隨著狂喜湧起的是憤怒,該死的尉遲靖,竟這樣對待音兒!他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胸中怒炎翻湧,他猛地抽出背上的青鋒劍,即使尉遲靖等人早有預防他可能會出手,不過還是沒料到他的動作是如此迅疾,快如閃電──
湯佑臣雙手持劍柄朝前方大力劃了個半圈,帶起一陣陣劍氣,地上風沙驟起,儼然形成一場小型風暴!
尉遲靖驚駭起來,他死命地抓住尋音,這是他唯一的籌碼了。
風沙襲來,強勁地籠罩住所有人,尋音垂下頭,但仍是吃進不少沙子,她猛咳不已,鼻內全是黃沙,連呼吸都難。_
「你不要過來!不然我就殺了她!」尉遲靖威脅道,漫天飛沙中,他根本看不清湯佑臣的身影。
他話音剛落,湯佑臣身形忽然輕躍現身,長劍夾雜著一股雷霆萬鈞的氣勢刺向他喉嚨,電光石火之間,尉遲靖猛地抽出隨身佩劍,擋住這致命的一擊。
兩人飛掠至半空,兩把劍在空中交擊出絢麗的劍花,招招直取對方要害。
湯佑臣運起體內真氣灌注劍身,青鋒劍頓時銳不可當,以一種詭異的弧度,劈向尉遲靖──'
兩劍交擊聲傳來,尉遲靖不敵,遭到重創,從半空中跌落,落地時硬生生止住倒退的凌亂步伐,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胸膛不住的起伏著。
「幫主!」一名手下機靈地扶起他。
另外有人緊緊抓住尋音,她的手都被勒紅了。
尉遲靖尋思,眼下,也只有使出那招,雖然會元氣大傷,但或許還有扳回一城的機會。「湯佑臣,今天就拚個你死我活吧!」
他猛地揮劍直衝向湯佑臣,氣勢凶狠不留情,但長劍未抵,忽地一聲尖銳的長嘯傳來,他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反應遲鈍起來。
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感覺眼前黑影一閃,一股力道撲面而來,他下意識的想避身閃開,然而胸前就像是被萬斤巨石狠狠的砸上,痛苦難當,一口鮮血不受控制的噴了出來。
劍斷,人倒。
湯佑臣狠狠踩在他胸口上,足尖抵著心頭。「這劍是為我二哥報的仇!」
尉遲靖一口口的鮮血噴湧出來,十分狼狽。「上、上次沒殺了你……真是失策……」
湯佑巨足尖使力,只見他臉色陡然死白。「你死十次也換不回我二哥的命,還有,你也要還我妻子一個公道。」
他斷斷續續喘道:「哼,我後悔沒能把你殺、殺了,不然你、你們龍幫全、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死到臨頭猶不知悔改,罪無可赦!
湯佑臣長劍一揮,他立時身首異處,尋音見狀忍不住一陣噁心,嘩的乾嘔不已。
其餘眾人見幫主被殺,事前怎麼想都猜不到幫主這麼不濟事,那他們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根本不是湯佑臣的對手!
「放了她。」湯佑臣臉色晦黯的命令。
「你……你不要過來!」有人驚懼喊出聲。
他閉了閉眸,似在忍耐什麼。睜開眼後誰也看不清他什麼時候行動的,只見身影如光般掠到眼前,幾名押著尋音的男人霎時身首異地。
尋音讓他擁進懷裡,安全了。
鄔玉燕見勢不對,領著餘眾匆忙逃了。
黃沙卷地,蓋住了四散的鮮血,食腐肉的鷲鷹在天空盤旋,覬覦底下的美味。
湯佑臣胸口一悶,連忙以劍抵住沙地,力撐疫軟的身軀,一口鮮血從口中噴了出來。
「相公,你怎麼了?」她立即扶住他。
「我受傷了……」他蹙緊眉間,苦笑地道。
「你剛才明明……明明……」她不解地顫聲問。他剛才明明橫掃千軍,勢不可擋,怎麼會受傷了?
他想開口要她放心,讓他先休息一下就好,但沒想到下一刻,劇烈的痛意襲來,令他痛得臉部扭曲,直接倒在沙地上。
尉遲靖那損人損己的劍法還是有一定的威力在,劍身雖未觸及他,但劍氣陰狠,引發他的舊傷。
「相公!」尋音尖叫出聲,害怕擔心得眼淚直流。?
怎麼辦?怎麼辦啊!她不要他死在這裡啊!
這個荒漠之地人跡罕見,她要如何把他弄回去?況且自己身體孱弱,也難扶得動他這麼高大的身子啊!
就在她焦灼不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時,救星來了。
當她看到胡一海高大壯實的身形,她還以為自己被高溫曬久了出現幻覺,幸好不是,大哥的身影越來越真實、越來越接近──!
她放心地微笑出來,「你們終於來了……」
她沒力氣了,沙漠的高溫將她曬得頭暈腦脹,她以為自己會和他一起死在這裡,不過幸好,老天沒有拋棄他們……}
胡一海望見滿地瘡痍,大驚失色,他們為免被三弟發現行蹤,一直不敢跟得太近,稍早之前遇到沙漠中變化難測的沙暴,又耽誤了幾刻鐘,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不過來得遲總比不到好。
「弟妹你先上馬,我們會把佑臣安全送回去的。」胡一海趕緊扶起她,交給身後的手下。
「大哥,一切都拜託你了……」尋音虛弱地吐出這一句。
終於平安了。這是她在昏迷之前,腦海中浮起的最後一個念頭。
很晴朗的天氣,白雲在空中閒散飄浮,陽光不是很強烈,有種溫暖的感覺。
尋音整個身子靠在二樓走廊前的雕木欄杆前,瞇眼凝著遠處院裡的魚池,陽光在水面上閃著燦爛的點點金光,很平凡的景色,卻讓人有種真實活著的存在感。
她的臉色與三天前剛回來時相比好了很多。
「站那麼久不累嗎?」身後有人淡淡出聲。
她回過頭一笑,「才一會兒而已,哪會累。」
湯佑臣伸手攬過她的肩,她順勢輕倚進他胸膛,小心不要壓到他的傷。「擺在桌面的藥都喝了嗎?剛才見你還睡著,沒把你叫醒。」
他垂眸望了她一眼,「喝了。」接著又擔心的叮嚀,「你現在有身孕,別太累了。」
在細心照料和治療下,他恢復了元氣,身子也逐漸好轉。大福大命,每次尋音想起都覺得心悸,心中由衷地感謝老天眷顧。
聽到他的話,她點頭,順從地答道:「我知道,剛才只站了一會兒,大嫂說生孩子不用那麼緊張的,經常多走動對孩子也比較好。」
他眼裡明顯有不贊同,「我就怕你會出事,懷孕不是小事。」
「好,聽你的。」感受到他的擔心,她沒再多反駁。
他伸手替她輕拂去臉頰旁被吹亂的青絲,「我們下個月回去燕京,你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我身體沒什麼不適,你不用太操心了。」
他掃了她仍平坦的小腹一眼,俊臉上仍有疑慮。「其實我不想讓你回去,舟車勞頓,但爺爺他們一定要見你一面。」
她笑了笑,覺得這男人真是緊張過頭,她其實一切都如常,害喜的情況也不嚴重,這孩子很乖,乖得令她安心。
「相公,既然爺爺都這麼說了,那我們就回燕京住一段時間吧。」
「嗯。」他沒異議,一切以妻命是從。
他歎口氣,靠向她低低地在她耳邊說:「音兒,對不起……」
她抬眸望了他一眼,唇畔帶笑,「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啊?」
他擁緊她,一向漫不經心的俊顏上此時滿佈憐惜,「我的事連累到你,還有爹娘和爺爺他們……」但他最覺得對不起的還是她,讓懷著身孕的她在府中被放火追殺,後來又被劫持到遙遠的關外,一路上奔波勞累,備受折磨。
他連累她如此受苦,她卻沒有一句怨言,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會發生這些事情不是你我能控制的,總之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們就忘了好嗎?」
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慘痛回憶,能忘了最好。
他深吸口氣,淡聲說:「好,那我們就讓它過去。」
因幫內這段時間的混亂,程慧如早產了。
但幸虧老天保佑,母女均安。
小女嬰十分漂亮可愛,尋音每日都去探望,程慧如要坐月子,躺在床上不敢隨便走動,看到她來時非常開心。
「尋音,你懷孕的情況跟我比起來也差不多啊,沒吐沒暈的,不知情的人也看不出你肚子裡有了。」
她恬笑著,慈母的光輝已在她身上顯現。「這孩子的確很乖。」
「不過懷孕俊還是要常走動才好,這樣生產時就能使上勁了,你可別呆呆坐著。」程慧如又叮囑說。
她點頭,伸手抱過奶娘懷中的小女嬰。
看到紅通通的小臉蛋,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腦中幻想著她和相公的孩兒,又會是何樣貌呢?
「你想要男的還是女的?」程慧如問。
她想了下,「男女都一樣,相公也說過是男是女都無所謂。」
「是女兒多好,有個姊姊以後就能照顧後面的弟弟妹妹了,你看康兒,他會疼妹妹嗎?」她忍不住歎氣。
尋音失笑,「大嫂想多了,康兒才多大。」
說曹操曹操到,康兒匆匆跑進來,「娘……」他興奮地來到床前。
程慧如捏捏他的小臉,「怎麼跑得那麼急?」
「我剛跟林叔叔他們練完功夫,想回來看你和妹妹。」他說完就湊到尋音身邊。
「這小傢伙,那麼興奮我還以為怎麼了。」程慧如笑了出來,剛說康兒不會疼妹妹,這會兒就見他一臉拾到寶的模樣去看妹妹了。
康兒好奇地看著小女嬰,「三嬸,妹妹她在幹什麼?」
妹妹正努力吮著拇指,好奇地睜大雙眼盯著他。
他看她吮得那麼津津有味,不禁羨慕起來。手指好像很甜,她吃得好開心喔。
尋音笑望著他,「妹妹在吸手指,這樣髒髒的,你去幫三嬸拿絹布過來好不好?」?
一旁的丫鬟聞言遞上乾淨的棉巾,她小心替小女嬰擦乾淨手指,不讓她吸了。
這時,卻突見康兒執起妹妹的手,很好奇地審視著,冷不防又將嘴湊上舔了舔。
尋音一愣,正想阻止,又見他皺起眉頭說了句──
「妹妹的手不甜。」
頓時,眾人全大笑出來。
程慧如擦著笑出淚的眼眸,上氣不接下氣,「康兒,誰告訴你妹妹的手是甜的?」
「沒人告訴我啊,我見她吸得很用力,以為很好吃嘛。」他委屈的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笑。
尋音摸摸他的頭,「妹妹這是壞習慣,你身為哥哥,以後看到要糾正她哦。」
他點頭,又看到妹妹要吮手指頭,急得想去阻止,引得大伙又是一陣笑。V
尋音撫著肚子,看著眼前兩個小娃兒,十分期待這孩子的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