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輕掃。
人行道上處處是行色匆匆的路人,申繁語牽著老大不情願的申墨走進位於凱悅飯店。
「我想吃家裡冰箱的粽子,媽咪,我們回家好不好?」
聞有申繁語彎下腰,溫柔地試著說服固執的兒子,「晚上再吃粽子,現在媽咪想帶你見爹地。」
「爹地在這裡?」
她點點頭,「他從西班牙來見你,你要有禮貌,明白嗎?不可以不理人。」
「我是乖孩子,當然會有禮貌。」
對於突然出現的父親,申墨沒有太多的感覺,他是小孩子,大人要他去哪,他就去哪,反正大人的自以為是他已經很習慣了。
「見了爹地要叫人。」她再次提醒。
「知道了,媽咪,你已經說了二十次了。」申墨取笑她。
她直起身,往大廳服務台看去。該死的,她不該同他約在他房裡見的。
「媽咪,你很緊張嗎?」墨兒問。
她回過神。「呃?」
「我覺得媽咪有一點緊張,爹地是不是很凶?」
「凶?不會啊,爹地對人很客氣,媽咪的德文是向爹地學的哦。」
因為暗戀,令她對德文產生了莫名的興趣,沒想到德文竟成了她無心插柳柳成陰的謀生工具。
「爹地既然這麼好,為什麼他會不要我們?」申墨撒了出嘴,心裡有著不服氣。
她一時語塞,定了定神後才說:「爹地沒有不要你,他不知道你的存在,現在他知道了,所以想認識你。」
申墨不再問話,跟著申繁語乘電梯上樓。
廣昀放穿著一袋黑絲襯衫和同色西裝褲,正坐在皮椅上等著她。
莫名地,他心頭湧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
此時出門聲響起。
「進來。」他說。
她進來了,牽著她替他生下的兒子。
男孩大大方方地盯著他瞧,反倒是她,美睫下的眼睛水濛濛的,和六年前的她似沒有太大的改變。
「叫爹地。」她說。
但是男孩搖搖頭,「不叫。」
申繁語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墨兒,叫爹地才是媽咪的乖兒子。」她為兒子的不合作感到有些懊惱。
「沒關係,第一次見面你不能要求他太多。」廣昀放冷笑著,再也沒有比他的冷笑讓人聽起來更心寒的。
「我來早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點點頭,「過來,坐下。」
申墨走向他,在他身旁坐下,而她則坐在離他最遠的一張椅子上。
「吃飽了嗎?」他問申墨。
「早餐吃了。」申墨老實回答。
廣昀放聽見兒子的回話,笑意更深了,她把他的兒子生得極漂亮,五官像他,但神韻裡有她的影子。
她是個傾城美人,自然讓生下的孩子帶了外形俊美的基因,這個孩子很有個性,像他。
「想吃什麼?」他又問。
「粽子,媽咪包了好吃的粽子。」申墨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眼前的父親和他想像的很不一樣。
這個父親太威嚴,太有力量,太高大,和他接觸的一般男人——母親的愛慕者很不相同。
「你會包粽子?」他問她。
只見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難,看了夢華的母親包過一回就學起來了。」
「這麼說來端午節時我有口福了?」他盯著她看,定定地審視著。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她可有可無地道。
「墨兒,從今天開始你多了個爹地,有什麼事除了找媽咪商量之外還可以和爹地商量。」
申墨坦率地問:「為什麼我從今天開始才有個爹地?」
「因為你媽咪忘了通知爹地有了你。」他意有所指地說道。
她很敏感,她感覺到廣昀放話中有話,他是在怪她嗎?怪她自作主張生下孩子?他自由自在慣了,如今多了個孩子又不能不負責任,所以他話裡有濃濃的指責味兒。
她是不得已的啊,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家,不曾使出什麼狐媚手段,生下他的孩子,也是蒼天的安排。
一夜的錯誤,一生的糾纏。
他身上懾人的氣質過於畏人,君臨天下的氣魄予人壓迫感,可是她告訴自己千萬不能示弱。
申墨站起身四處走動,飯店的房間高貴整齊,有上流社會人物的品味。
「這個房間比我們家還大許多。」申墨看出來了。
「喜歡嗎?」廣昀放問。
「住飯店很浪費錢,媽咪說要節剩」
申繁語有絲驕傲,慶幸自己的兒子心還向著她,不以認了富貴的父親就忘了她這個平凡母親。
「我在這裡買了房子。」這話是說給她聽的。
「我以為你住慣了西班牙。」她胡亂接話,真的,她不知道該和他聊什麼。
「這些年住過許多地方,有荒涼的沙漠,有人間淨土般的香格里拉,該是我定下來的時候了。」他淡然地說。
「定下來?為什麼選在這裡?」她不解。
只見他一雙陰鷙的眼鎖住她,「除非你想住其他地方?」
「我?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她有些迷糊了。
「房子是為了你和墨兒買的。」
她一時錯愕,「為什麼?」
「這是補償。」
她倒抽一口冷氣,「我不要補償,生下墨兒是我心甘情願的,你不欠我什麼,請你收回你的好意,我不能平白無故收下你的東西。」
好像她生孩子只為了訛他、詐他,天啊,她不曾想在他身上訛詐一分一毫。
「隨你怎麼想,我不能讓我的孩子辛苦度日。」他的聲音是冷的,用來掩飾他內心的慌張,他從未像今天這麼口拙,一個女人,生下他孩子的女人,他對她竟然如此陌生。
「廣老師——」她想說些什麼。
他打斷她:「你喚我一聲老師,就請你尊重我的安排,給我機會與我的兒子培養感情。」
他的話,她顯然無法反駁。
新家有個小花園,園裡種了一棵大桃樹,長滿樹葉的枝椏挺立著,申墨蹲身在樹下挖著蚯蚓,而申繁語,則躺在花園的搖籃上吹風。
住進這裡是三天前的事了,她拒絕不了他,只好配合他。她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很早就出門,很晚才回家。
這是他的家吧!
好奇怪的感覺,她住在他的家裡;想都沒想過的事,它竟然發生了。
昨日是週日,他帶墨兒出海釣魚,經過一天的相處,父子倆似多了些親情,至少墨兒爹地長、爹地短地說著他的事,不再見外。
「媽咪,爹地很會釣魚耶。又肥又大的魚在海裡游著,可是就逃不過爹地的釣竿。」申墨說著。
她笑看著申墨,「你呢?學會釣魚了嗎?」
「學會了,爹地直誇我聰明,谷阿姨也誇我聰明。」申墨天真地道。
「谷阿姨?」她敏感地問。
「爹地帶著谷阿姨出海釣魚,谷阿姨怕我掉進海裡一直拉著我的手呢!」
「怕你掉進海裡……」
谷阿姨……是他的紅顏知己吧!一定是的.她不該覺得驚訝埃像他這麼出色的男人,有幾個紅顏知己也很正常啊!
她在意什麼呢?廣昀放不屬於她,她沒有所有權,更沒有權干涉,她得管好自己妒忌的心,別洩露了太多情緒讓人看笑話。
「媽咪認不認識谷阿姨?」
「不認識。」她回過神。
「谷阿姨是個律師耶,爹地說要和谷阿姨討論領養我的手續。」
領養?他已經想到這一層了,速度真快啊,她呢?有沒有一個位置是屬於她的?
沒有吧!他提到的是領養,不是其他。
其他什麼?她聯想到哪裡去了?難道她以為會有一個浪漫的婚禮嗎?
「谷阿姨很年輕吧?」
女人就是這樣,先比青春,再比容貌,比完容貌再論氣質丰采和家世背景。沒辦法不這麼想,她面對的男人叫廣昀放,一顆無法觸及的星辰。
「和媽咪一樣年輕。」
「漂亮嗎?」
申墨看了一眼母親,「媽咪比較漂亮、」
她不確定兒子是不是在准她迷湯,可她就是聽得很舒服,從小到大未曾像此刻如此在意過美醜的。
「爹地很重視你,你要聽爹地的話。」
「我已經夠聽話了,如果爹地要我叫谷阿姨媽咪,我也要聽他的話嗎?」
驀地,她的心抽痛了一下,「叫谷阿姨媽咪?」
「我覺得爹地對谷阿姨很好,谷阿姨也很喜歡爹地,如果爹地和谷阿姨結婚,我是不是要叫谷阿姨媽咪?」
她顫了下,「你覺得呢?」
「谷阿姨是對我很好,可我已經有媽咪了,我不會再叫別的阿姨媽咪。」申墨們著頭說:「媽咪,你看我挖了好多蚯蚓,下回爹地帶我去釣魚時我要用蚯蚓做魚餌。」
「爹地有沒有說和谷阿姨什麼時候結婚?」那一天就是她下台一鞠躬的時候了。
「爹地沒說。媽咪,我不要和你分開,以後爹地有了谷阿姨,我就不住這裡了,我要和媽咪住一起」
她忍住想掉淚的衝動,他現在已經計劃領養墨兒了,她根本爭不過他。
「和爹地住在一起還是可以常常和媽咪見面啊,或許媽咪會在附近租個小房子。」
「媽咪可以爭取爹地啊!你不是教我要活得有骨氣,不可以輕易被打倒嗎?」
「媽咪不想爭取爹地,爹地有自己的選擇,你是大孩子了,大人世界裡有一些事是勉強不來的,就像太陽往東邊升起,沒有任何人可以勉強它從西邊升起。」
「媽咪說的話好深奧。」申墨一臉的似懂非懂。
璀璨之星PUB
混著嘈雜的人聲,廣昀放酌著小酒。
「吃飽了嗎?」
陪著他的人是谷湘沅,聰明精於的女律師,誰都看得出她在等他,許多年了。不曾改變過,人說等久了就是她的,她卻沒有這種幸福。
至少目前為止她看不出此種等待有結束的可能性。
「很飽。」廣昀放淡淡地說。
「不回家吃飯沒關係嗎?」她順口問,點燃淡煙吞吐著。
「你這樣問很奇怪。」
「墨兒和她會等你吧!」
他聳聳肩,「她見了我像躲瘟疫一樣。」
同住一個屋格下,有交集的地方少得可憐,她避著他,他什麼也沒多問,就是這樣,相敬如「冰」的兩個人。
「你是寒星嘛!她既愛你又怕你。」
他冷笑一聲,「怕我是真,愛我則不可能,一個誤了她青春的男人有什麼值得人愛的?」
「若是我就會愛。」她坦白道。
他未置一詞。
「你想領養墨兒?」她又問。
「沒錯,他是我兒子,我不想他身份證欄上寫著父不詳。」這會是最大的謬誤。
「那和她商量了嗎?」
「和誰?」他不經心地嘟噥。
「申繁語,墨兒的母親。」她好奇他的想法。
他深思半晌,「她會同意,她一定會同意的。」他就是知道。
「她捨得放棄孩子的監護權?她不夠愛墨兒嗎?」
他想也不想道:「在身份上我是墨兒的父親,她是墨兒的母親,但是她敬我如師。」
「老師?怎麼會?」她第一次聽聞。
「很多年前,我教了她三個月的德文。」他很少向人提起這段往事,也許下意識裡他不希望他們是師生關係。
「她現在翻譯德文?」
他頷首,「她翻譯得極好,不論用字、意境都很好。」
「她是為了你精研德文?」
這他可不認為,「我沒這麼偉大。」
「昀放,我很想知道,你會要她嗎?」
「這個問題翔風也問過我。」他領了一下,目光有些遙遠,「沒想過。」
「不夠動心?」她有絲喜悅,看來她又有希望了。
他玩世不恭地一笑,「何謂動心?她生下了我的子嗣,我對她有責任。」
「就只是這樣?」
他點點頭,「就是這樣?」
「她一定很傷心,你竟是這麼無情。」
廣昀放之於她;是一種挑戰,她很想征服他。得到他,能成為他的妻子將是件多麼得意的事啊!
眼高於頂的她,自認足以匹配的男人少如世上百歲人瑞,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嫁人了,偏偏在她生命中出現了他,一個了不起的男人。
「多情則濫情,你希望我濫情?」他失笑。
「翔風說你還念著依依,是真的嗎?」
她在常依依的葬禮上遇見他,知道所有關於常依依和他之間的事。
起初,她因為他的癡情而心折,很快地便愛上了他。
「依依……」他喃語,念著許久不曾吐出的名字。
「忘不了是嗎?」她吃醋地道。
「快十年了。」
她點點頭,「要記住一個死去的人十年,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是少數中的異數。」她真羨慕常依依。
「她的死我有責任。」心不再痛,卻有遺憾。
他們分開時彼此間有些小爭執,他沒和她和好就跟著冒險隊遠征尋找香格里拉,她追尋而去卻途中遇險,死得冤也死得慘。
「依依說你們打算訂婚的。」
她和常依依是高中同學。
他一愣,「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們打算訂婚嗎?」他不記得求過婚。
「是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的。」
「我想我若是想娶一個女人為妻會直接到法院公證,不會多此一舉還訂婚。」
「那是依依誤會了?」她覺得好笑。
「我不知道當時的情形,她走了這麼多年,曾經有過的感覺永遠不會改變。」
她的心修熱抽搐了下,「永遠不會改變?在你心目中,依依是無人可取代的是嗎?」
「是的。」他說。
「因為她死了?」
「沒錯。」他不否認。
死亡帶走了一些東西,卻也留下了一些東西,在走與留之間,有情人難得。
谷湘玩心裡竊喜著,至少她的情敵是個死去的人,她不需要和死人爭鬥,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至於那個申繁語,她本以為是個多硬的石頭呢!原來昀放並不在意她。
翻譯的工作很自由,不用趕著上下班打卡,一切在斗室裡就能搞定。
以前,翻譯的稿酬要養自己,養墨兒;如今成了她自己的積蓄。
他不要她分擔一分一毫,她爭執過幾回,就像每一回一樣,她是投降的那一個。
早上,為了申墨的點心費,她很不好意思地說:「兒子也有我的分,不能老拿你的錢。」
「你出了五年的心力,我要怎麼跟你算?」他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堵住她的口。
「可那是應該的。」申繁語忙不迭地道。
「我現在何嘗不是應該的?」他理直氣壯地道。
她反駁:「是我自己要把墨兒生下來的,不能拖累你。」
「沒有我,你能生嗎?」他嗤笑一聲。
聞言,她臉紅得像蘋果,「我不能老花你的錢,這顯得我很自私。」
「你一點也不自私,相反地,我覺得你很大方。」永遠替他著想的繁語,只要遇上他的事,她就不禁替他想很多。
「以後你會有自己的家庭,我不能養成依附你的習慣。」
廣昀放激詫,「自己的哪個家庭?」
「沒什麼,我是假設那一天的到來。」她低下頭不想說。
他以一種銳利的眼神凝望她,半晌後,笑了開來。「你猜測我就要結婚了?跟誰?」
她搖搖頭,「不知道,廣老師的意中人是誰我怎麼會知道。」
「別再叫我廣老師,墨兒聽了會覺得很奇怪,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們之間的過往,我不要他以為他的出生是場錯誤的結合,污穢的性。」
聞言,她咬了咬精緻的唇,「你認為那一夜很污穢嗎?」
「不!你呢?」他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不。」她搖搖頭。
「你為什麼到西班牙找我?」他一直想問。
「因為……因為我接到一個女人打的電話……那個女人自稱是你的妻子,她說你就要死了想……想見我一面……我知道我很傻,一點判斷力也沒有,你怎麼可能會想見我一面嘛……你根本不記得我。」她說得斷斷續續,面孔發燙。
他皺眉不解道:「什麼女人?我沒有妻子啊!」
她頷首,「我知道你沒有妻子,是我自己蠢,誤入了陷阱,可憐的是誰設下這個陷阱我卻一無所知。」
「原來是這樣,你為了見我最後一面千里迢迢去西班牙?」
她說不出內心的千言萬語,有些她自認為丟人的難以啟齒,怕他看不起她的癡情。
「我以為你……快死了。」她垂下螓首。
「為什麼?」他追問。
她抬眼,「什麼為什麼?」
「我的死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沒有道理啊,她根本算不上認識他,她有什麼理由為了他遠行?
她被逼得不知如何是好,臨時想到一個很好的搪塞理由,「因為你是老師嘛!天地君親師,那是我應該做的。」
他瞇著眼危險地看著她,似是對她的話不以為然,「沒有一個學生會為了教她三個月德文的老師這麼做,你的解釋不合理。」
他總有本事令她手足無措,啞口無言。
「我說過我很傻、很蠢,現在的我,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她避重就輕地回答。
「墨兒和你的一切開銷由我負擔。」他暫時不再追問。
「我不需要你養我。」
他知道她的個性並不如外表般柔弱,「你很固執。」
她只是抿著嘴。
「那個男人不希望你用我的錢是嗎?」他探問。
「什麼男人?」她跟不上他的問題。
「帶著女兒的男人。」他說。
「葉盛書?」
「他限制你用我的錢?」
她搖頭,「他限制不了我。」
「那是姓白的那個傢伙囉?」他對她後頭跟著的狂峰浪蝶可是清楚得很。
「景祥不知道你是墨兒的父親。」
白景祥出國了,去東京出差,一個月後才會回來。
「兩天後領養手續辦好,我希望帶墨兒參加亞洲科技的社交宴會,正式將他介紹給外界認識。」
這……她能反對嗎?「墨兒願意我就同意。」
「他會願意的。」他胸有成竹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