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鍾情的故事並沒有發生在冬舒戀和端烈王爺身上,但那或許是因為當時的兩人面前夾雜了某些令他們互相不感興趣的東西。
例如,那精緻得掩去冬舒戀淨麗面貌的妝容。
例如,青年最討厭的大家閨秀的矜持與端莊。
這門還未正式下達命令的婚事,因為私下見面的時候兩邊都看對方不順眼,在經由小王爺傲慢的挑剔,以及冬府幼女淡然自若地順著小王爺的態度而婉拒婚事,並且「請」王爺去向聖上傳達彼此都相看兩相厭的意思之後,心中沮喪無比的皇帝只好放棄原本要下達的指婚命令。
後來,冬舒戀在秘密約會的矮房裡與月映見面時,笑盈盈地向她講述了這麼一件事。
「……那位王爺的眼睛裡放出了殺氣……是殺氣耶!」披著短裘、一身精緻的冬舒戀手勢誇張地表演著。
一身布衣的少女寵溺地摸摸她,「你就不怕那王爺惱羞成怒,找機會尋你麻煩嗎?要再遇到,就繞著走吧!」
「哼!說什麼他看不上正經八百的女人,人家清清白白也不要嫁給他!哪能讓他這麼隨意地欺負啊?」
「皇家出身,難免傲慢了點。」
「他還說他寧娶名妓、也不要清白女子。」舒戀皺起小巧的鼻,撇了撇唇,「說得真狂妄。就怕他做不到呢!」
月映停止收拾被冬舒戀弄亂的桌面,怔怔地回過頭來。「那位王爺這樣說嗎?他要名妓、也不嫌棄人家身子不清白?」
「是啊!還說正經人家的女子,比不上那些經歷磨練的風塵女人呢!」冬舒戀氣鼓鼓地怨道,眼睛看著月映若有所思的模樣,又補述了一句:「不過,那位王爺說的話,或許也挺有意思呢……那樣金枝玉葉養出來的女孩子,漂亮是漂亮的,但總有種不耐看的感覺,好像一探就可以望到底了,相處起來挺無趣的。」
月映瞧她一眼,「王爺的意思不是指風塵女子比較好,而是他不想要娶太安全的女人。」
「什麼太安全嘛……」冬舒戀嘟起了唇。
月映瞧她不服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簡單來說,他想要的是能夠清醒地面對自己內心的女人;而不是總讓人保護得好好的,不曾自己爭取過、不曾受過傷的千金小姐。」
冬舒戀聽得有些似懂非懂。她眨了眨眼,「呃……映。」
「怎麼呢?」
「再幾年,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紀吧?」
「嗯!今年十二了。等到及笄,許掌櫃會立刻把我嫁出去吧?」淡淡說著話的月映,用著疏離的語氣提及那個應該是自己生父的人。
冬舒戀一手托頰,仔細地望著她。「你要乖乖的嫁嗎?」
「嫁啊!」收拾完一屋雜亂的月映手裡拖過一把椅子,坐到冬舒戀面前。「當然要嫁!而且還要把我娘親一塊兒帶走。」
「許掌櫃肯讓你帶走嗎?」
「不讓我帶走娘、我就不嫁!」月映明快地回道:「我的身價很不錯的,他若想賺我這筆聘金,就一定要順我的意。何況,長期養著一個病弱的女人,對他來說沒有好處的。」
在那個宅子裡,偏僻的院落裡連奴僕都沒有,相互依偎的母女倆連每個月撥下來的生活金都拿不到,全被大房苛扣走了,累得年幼的月映得想盡辦法掙錢,以換取為纏綿病榻的娘親找大夫續命的藥材與診費。
百染布莊的許府也是富貴逼人的,但是出身其中的月映卻是一身粗糙布衣,長髮用碎布條挽著,雖然毫無華貴,但她總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絕不顯出一絲狼狽之態。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女,相遇的方式是很尋常的,卻有著莫名的一見如故;冬舒戀毫不猶豫地纏上了月映,出資租下這間估算起來正位於兩府中間路程的矮房,作為兩人秘密相聚的場所。
冬舒戀擅長丹青,仿畫幾可亂真,甚至能觀察當代名家的手法,再行繪製出全新的一幅畫來,其擬真程度,就算是畫師本人親至,也會懷疑自己什麼時候繪了這麼一幅新作。
這樣稀罕的才能,在權勢富貴的冬府裡沒有什麼作用,但在極需用錢的月映面前,就大大地有用了。
冬舒戀說服了月映,由她出畫,月映找人托售,得來的金銀就由月映拿去供養她們母女;至於冬舒戀所要求的報酬,就是要月映每兩天出來一次,在這矮房裡和她碰面。兩人談天、玩鬧、作畫,甚至由月映教著她下廚做菜。
她們在心靈上無比地契合,彷彿彼此的半身。
月映極其寵溺著冬舒戀,笑容也好、依賴也好,乃至脆弱的淚水,她都不會在冬舒戀面前遮掩。
出身權貴的冬舒戀若真的要幫助月映脫離現在的窘境,也不是沒有辦法;但在這一點上,月映卻非常倔強地堅持了她的骨氣,事實上也確實不到絕境。另一方面,冬舒戀心裡也不願意將月映當成侍婢般帶回冬府去,但若真要收養月映成為冬府養女,恐怕家裡人也不會同意。
於是,她們就藏身在這間矮房裡,相互依賴著。
冬舒戀常常呆看著堅強又脆弱的月映,心裡無法自已地被她身上那樣隱含疲憊的絕望所吸引。那種美麗帶著毒性,卻也極其炫目。
那位端烈王爺說起經過苦難磨練的女子無比美麗時,她腦海裡浮現的,其實是月映的身影。於是,她同意了那位王爺的說法。
「映,等你及笄,要出嫁的時候,我派人去搶你的花轎,然後把你和你娘親一起擄走,再找個地方安置你們,好不好?」冬舒戀低聲說著荒唐的想法,眼睛卻閃亮亮的。
月映啞然地瞪著她,這麼異想天開的法子多少破綻啊,冬舒戀卻一臉認真地以為可以成功……這樣瘋狂的傻勁,全是為了她啊!
一身布衣的少女驀然笑了起來,伸出手輕輕擁住了冬舒戀,用力點著頭同意她這麼胡鬧的點子。
在冬舒戀看不到的地方,她卻淚流滿面。
嬌貴的少女所策畫的搶花轎一事,其實並沒有真正地實現。
彷彿為了嘲弄那個天真的約定,一個大雪天的夜裡,一身狼狽的月映來到冬府門,婉言拜託守門的侍衛請來伺候冬舒戀的貼身侍,她低聲卞氣地苦苦請求了半個時辰,被她煩得氣惱至極的侍衛才半信半疑地請來小小姐的侍。女見到月映之後匆忙又回返,然後,一路跑來、氣喘吁吁的冬舒戀終於出現在月映面前。
臉色蒼白的月映已經連哭泣的餘裕都枯竭。「戀戀……娘親她……投井了……」
「那個男人、即使是親生女兒,也要拿來作為籠絡的工具……戀戀,娘親為了讓我下決心逃出來,投了井了……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胡說!胡說胡說胡說——」冬舒戀心裡糾了起來,淚水像珍珠一樣落了滿面。「你還有我……還有我啊!」
在她懷裡的少女意識彷彿暈眩著,還陷在不遠的惡夢裡。
「我們以後……不能再見面了。戀戀。」月映輕聲說道,帶著一點恍惚。
冬舒戀怕極了,更用力地攥緊她。「不要!我們總在一起的!你進來……你進屋裡來!我帶你去見爹娘……」
那蒼白脆弱的少女,卻用著不可思議的蠻力,硬是拖住了她的步子。
帶著無數細小傷痕的指尖扣著她的腕節,都生疼了,她卻恍若未覺,一心只恐懼著月映在向她道別。
一身粗衣被雪水弄濕的少女,溫柔地撫摸冬舒戀淚漣漣的臉龐。「我要進青樓去。戀戀。」她柔聲、卻堅定地宣告。
冬舒戀不能理解她這樣走上絕路的打算。「不要!你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呢?你不要這樣,映,我會幫你,我會幫你的啊……」
「我要毀了許府。」月映輕聲說道。
那字句裡,透著瘋狂的厲鬼血氣。
冬舒戀的身子僵住了,她睜大眼睛,瞪著一臉溫柔望她的月映。
這樣柔軟的臉龐、輕柔的聲音,怎會說出那樣血腥的話?
「你說什麼?」
月映卻微笑起來。「與其成為受人輕賤的妾室,還不如進青樓去。我要站到頂點、成為名妓、讓無數高官為我拜倒……然後,我要許府上下,滿門陪葬!」
柔軟笑著的少女,嘴裡卻吐出了冰冷的字句。
那樣鬼氣森然的殺意,嬌貴的冬舒戀一時承受不住,在她懷裡昏了過去。
待得冬舒戀再醒來,已經見不到月映了。
她不死心地奔出冬府,在約定好的矮房裡等待著,一日復一日地呆坐著,月映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怔怔地,在大雪消融、嫩芽新生的春光之中,痛哭失聲。
回府後,冬舒戀大病了一場。
冬府上下為其慌亂失措、小心翼翼地為她調養過一個春季,再一個夏季,入秋之後,消瘦了一圈的冬舒戀款款下了,仔仔細細地為自己著裝、挽髮,然後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她一向都是冬府裡任性驕縱、尊貴寶愛的幼女。
在大廳裡跪在雙親面前,俯首的少女用著柔嫩嬌滴的聲音,向整廳的雙親告知自己要入青樓的決定。
「你病糊塗了?!」
「堂堂冬府的小姐進青樓?這是多大的醜聞!」
「小戀你胡鬧什麼?家裡哪裡虧待你了?」
「說個理由!你倒是說個理由!」
「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你要去那種勾欄地方……」
「快道歉!收回你的話……」
廳上鬧哄哄一片,低著頭的少女一言不發。
待得她抬首時,她看見坐在雙親左手邊的大哥專注地望著自己,安靜地等待她的解釋。
注意到她的視線,冬府的長子朝幼妹微微一笑。
冬舒戀柔軟地回以一個微笑。她已經想得非常清楚了,離開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離開這精心保護自己的地方、離開疼惜寶愛自己的親人,捨棄自己清白的名聲,踏入風塵,這是一個將她的命運做出一百八十度扭轉的決定。
可是,她想不出後悔的理由。
她在病榻上,滿腦子想著的,還是那個大雪的夜裡,哭不出淚來的月映。她記得她的臉龐、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說的話、記得她墜下絕望黑暗之中,哀婉的求救。
她不能讓月映一小人、在深淵裡那樣地寂寞。
做下決定的少女,露出了一臉愛戀中的羞怯表情——她已經將理由準備好了、並且保證這會是個充足的理由。
「小王爺說,他寧娶名妓、也不要千金女。」
她眨著濕潤的眼睛,嬌滴滴的模樣柔弱無比,復又輕聲說道:「舒戀想要小王爺親自來求親、想要成為小王爺的王妃——舒戀可以成為名妓、也不會丟了冬府臉面的,舒戀會讓小王爺明媒正娶,將舒戀迎為正妃,並且誓言不迎妾室!」
這是一個很大的願望,猶如轟城的火彈般將滿廳雙親炸得人仰馬翻。
只有她的大哥輕佻了眉梢,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來,沒有拆穿她精心準備好的理由。
廳上原本激烈的反對聲浪,在聽見這樣夢幻的、天真的、簡直純潔到無堅不摧的願望,都忍不住啞口無言。
冬舒戀用著晶亮亮的目光凝視著雙親,莫名敗下陣來的爹娘,只好向英明神武的長子投去求援的視線。
冬府長子思考了一下,然後朝幼妹眨了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