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的哭聲讓他分心,他沒注意到滾燙的咖啡正往她的手背澆去。
很痛,痛的是心,不是受傷的手背,一聽到丫頭的聲音,他便忘記姚子夜,
忘記姚子夜也一樣會哭、會痛,會想要他留在身邊。
大考後,他們決定去環島,這次的環島他們沒有帶上丫頭。
搭火車、轉客運,他們的目的地是礁溪溫泉,杜岢易把姚子夜的頭壓在自己肩膀上,叫她瞇眼休息,還自吹自擂,說他的人形枕價值五萬元。
可他又不停說笑話,害她笑得亂七八糟,風從車窗外吹進來,刮起她的頭發,咱咱咱,一下一下打在他臉上,看著他手忙腳亂,不停收拾她的長發,她笑得很開心,開心這是兩個人的假期。
只是,心頭不免掛著淡淡的遺憾,畢業典禮過去快三個星期了,他仍沒當面告訴她,他也喜歡她,不是朋友的那種喜歡,所以……他只想當朋友,想讓彼此的關系維持眼前這個樣?
也好,感情是一種勉強不得的事情,強求,到頭來苦的是自己。就當朋友吧,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推開失望,拉起笑臉,這個假期,她要過得精彩萬分。
“你怎麼跟杜媽媽說的?”
“不必說什麼,這個星期她待在巴黎,不在家。”
“我以為杜媽媽是家庭主婦,可是她好像經常出國。”
“她在幫趙叔叔的忙,趙叔叔是廣告公司的老板,公司不大,他一人得身兼數職,最近他們要拍香水廣告,媽媽過去幫忙張羅。”
“杜爸爸呢?”
“他的公司很忙,大部份時間都不住在家裡。”
“可憐的杜岢易,我們都是同一掛的,不管樂不樂意,都得當個獨立小孩。”
“我覺得獨立沒什麼不好,比較起同齡小孩,我多了自由。”
他的父母從不要求他做這個、做那個,也不對他的功課發表任何意見,就是未來要念哪個科系,父母親也都讓他作主。
“嗯,你是對的,我太習慣讓自己感覺可憐。”
“沒那麼嚴重。”
“奶奶在的時候還好,她很疼我,常常抱著我說話。”
“她都說什麼?”
“奶奶說:‘子夜啊,驕傲的女生很吃虧,你要學習放下,學會溫柔對待每個人。’”
她當然知道驕傲吃虧,從小到大,她的人際關系說明了一切,但驕傲已經巴在她身上,在骨肉裡扎了根、埋入骨干。
“你奶奶很有智慧。”
“可不是?她去世後,家裡突然變得好大,我老覺得在屋子裡講話有回音。”
杜岢易揉揉她的頭發、拍拍她的臉頰,說:“可憐小孩,你太寂寞了。”
“你自己還不是差不多。”
“我聽過一首歌,它說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寂寞,我並不討厭一個人狂歡的感覺。”
姚子夜看他,笑著搖頭。“我比較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寂寞。”
他也對她笑著搖頭。既然討厭一個人狂歡,又讓自己個性孤僻,阻擋別人的友誼,她也未免太《一づ,太習慣把心事藏在肚裡不說了。
好吧,既然她學不來主動,就由他來主動,主動挖掘她的心事。
“交給我吧。”他拍拍她的頭。
“什麼?”她不懂他的話。
“以後我走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我會把自己的朋友帶給你。”
“你的朋友?不必了,都是愛慕你的女生,跟她們在一起,我會被粉紅色糖水溺斃。”
“你說話的口氣好像吃醋。”他挑了挑好看的眉。
“吃醋?”姚子夜也回他一個挑眉。“妄想是一種精神上的毛病,你的網路沒有教你?”
就這樣,他們一路說說笑笑,直達溫泉旅館。
放下行李,兩個人換了泳衣就往溫泉池跑去,雖然是夏天,泡溫泉仍然是種享受,他們泡到皮都皺了,才回房間。
穿著寬松浴衣,兩人坐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綠樹藍天。
“我帶了一個好東西。”杜岢易想到什麼似地跑到行李箱旁邊,翻翻弄弄,找出一瓶紅酒,對著她搖搖。
她笑彎眉毛,跑到桌邊拿來兩個旅館附贈的免洗杯,等著他把紅酒打開。“小心一點,不要噴出來。”
“好。”他小心打開軟木塞,把兩個杯子注滿。
姚子夜舉高杯子,笑著對他說:“干杯,祝你一帆風順。”
“干杯,祝我們同時考上第一志願。”
“干杯,祝你的愛情和你的學業一樣,勇者無敵。”
“干杯,祝你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好男生。”
意思是……那個男生不是他,她必須另外尋尋覓覓?
她想,她終於得到他的答案。喉嚨卡上石頭,心髒沉重,一個意料中的答案,讓她感覺自己快要中風。
好吧,一醉解千愁,明早醒來又是一條好漢。
“嗯,干杯!”她仰頭,讓紅紅的液體滑入食道。好怪,微甜的酒竟會澀了喉嚨。
“子夜,你記不記得我回外婆家那次?”
“記得,你外婆家門前種了一棵樹,結滿了紅色的心形豆子,你撿了滿滿一整瓶回來給我。”
他說那個不算禮物,那麼,算什麼呢?她當時的解釋是愛情,現在想想,顯然不是。
“我後來知道了,那個叫做相思豆。”
“你告訴過我了。”所以,她用它們在厚卡片上貼排出“杜岢易”三個字,再噴上亮光漆,因為她的相思……全給了他。“我還記得,你外婆家的電話被杜媽媽占據,你只好跑到廟口給我打電話。”
杜岢易接話,“對,那天晚上的蚊子超多,害我一面講電話、一面打蚊子。”
那時她叫他回屋裡,有話回台北再說,可他非把口袋裡的零錢打光才肯作罷。“你回來的時候,兩條腿種滿紅豆冰。”
“丑了一個月有哦,你都不知道,那個時候,我超羨慕林佑民。”林佑民是他們的同班同學。
“為什麼?”
“他兩條腿都是濃密毛發,蚊子肯定咬不到他,說不定還會在森林裡迷路。”
她被逗笑了。其實……當他的朋友也不錯,他對朋友,一向很盡心盡力。“你以為他的腿是蟲子迷宮嗎?”
“至少他被叮完以後,不會像我那麼丑。”
“可是我不覺得丑耶。”
那個月不知道為什麼,當她看見他慘不忍睹的兩條腿時,心底總會泛起一股淡淡甜蜜。
“你的審美觀與眾不同。”他撇撇嘴,不以為然。
姚子夜笑著問:“你記不記得畢業旅行?”
“日月潭?”
“對。我忘了帶外套,冷得半死,你把外套、手套、圍巾通通掛到我身上,還一直說:‘r好熱、好熱,我一點都不冷,謝謝你幫我把衣服穿上。’”說著,她笑彎腰。
畢業旅行回來之後,他得了重感冒,請一個禮拜病假。
當時,丫頭指著他的頭罵,“你以為英雄好當啊。”
他回丫頭,“我感冒了不起躺一個星期,要是子夜感冒恐怕要躺上大半年。”
她不滿的抗議,“我的身體沒你想的那麼差。”
“自誇誰不會?”他悶悶道。
想起同一件往事,兩人相視而笑,再倒紅酒,再干杯。
“祝你,前途一片光明。”
“祝你,變成人人羨慕的女強人。”
“祝你,人生無波折,只有順遂。”
“祝我們,當一輩子的好朋友,互相打氣砥礪。”
又是好朋友。姚子夜輕歎,“杜岢易……”
“什麼事?”帶著薄醺,他望著臉頰粉紅粉紅的她,喜歡她,越來越多。
“我們做愛吧。”
猛地,她再灌一大口酒。說這種話,有違她的本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了些微酒意,讓人倍增勇氣。
“為、為什麼?”這不是他想說的話,他心裡想說的是,我願意,我可以,我很強,我一定會讓你很滿意。
“我什麼都是第一名,只有在這方面……”姚子夜湊近他說:“你知不知道我們班,很多女生都不是處女。”
話說完,四周仿佛靜了音,心跳在他耳間鼓噪。子夜的意思是……要借用他來“締造佳績”?
體溫上升,曖昧氛圍濡染了他的知覺。
傻傻地,杜岢易笑開,不知道是哪裡跳出來的突發奇想,他居然說:“其實,我的‘本能’和我的智力一樣棒,如果你真的需要合作對象,我是不錯的選擇。”
完蛋……他在說什麼鬼話啊?好想用王水將自己的舌頭溶掉。
沒想到,姚子夜的反應居然是捧腹大笑。“沒錯,我們會是最好的Team。”她笑得前僕後仰,笑得他的臉變成關公。
“不要笑,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他猛抓頭皮再抓耳朵,抓完耳朵又抓手臂,要不是才剛洗完澡,人家會以為他全身長跳蚤。
她停不了笑,指著那個說“本能和智力一樣棒”的男生。
“不許笑,就算知道我很強,你也不必這麼開心。”杜岢易抓住她的手,近距離恐嚇她。
她笑不是因為他自誇能力很強,而是他反應太可愛,這麼可愛的表情誰都讀得出來,這將是處男首航曲。
姚子夜笑得無法抑止,兩手壓住肚子,像不倒翁那樣東滾西滾。
他有些氣惱了。“知道我很厲害,也不必笑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停不下來。”她仍然笑個不停。
“好啦、好啦,就算我沒有自己說的那麼厲害,你也不必笑啊,一回生、二回熟,我會越練越強……”他開始語無倫次。
不管說什麼都阻止不了她的笑?第二個亂七八糟的突發奇想眺了出來,他俯下身,用唇封住她的嘴。
這個吻不在計劃中,所以半點“技術”都用不上,他靠的還是本能。
是本能讓他松不開她,是本能讓他戀上她柔軟的唇瓣,也是本能教他在她唇間輾轉流連,汲取她的馨香。
有一點血氣方剛、一點沖動,她仰起頭,臉靠在他頰邊,暖暖的氣息噴上他的臉,軟軟的身子貼上他的堅硬,一個不小心……她的手劃過不該劃的地方。
他是十九歲的熱血青年,有理智,但數量沒有多到可以控制乍然奔放的欲望,尤其當他身上靠著一個不怕死的十九歲少女。
從親吻進而探索,他探索著她的唇齒,探索著她的身體曲線,他在她身上燃起火焰,然後一點、一點,來得又猛又烈的欲望,燒毀兩人的殘存意念。
酒會讓人瘋狂,也會讓人勇氣百倍,勇氣滿滿的姚子夜拉下他的身子,讓他壓在自己身上,他們在彼此身體裡面探訪著生命奧秘。
他的吻順著頸線往下滑,滑到她的柔軟豐腴,她沒有推開他,只能緊緊地抱住他、攀住他,像抓住浮木似地。
她愛他啊,很愛很愛,她不後悔今天、不後悔眼前。就算他要的,只是朋友。
她回吻他,在他褪去她的浴衣時,她也褪去他的,仿佛兩個人都等這天等得太久,有些急迫,淚水、汗水夾雜著低吟聲,身軀交纏、交織出一波波熱烈。
就這樣,三天的旅行,他們在溫泉和床第間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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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終於回到家,他們回的是杜岢易的家,他的母親還在法國,而杜爸爸仍然不在。是岢易說,讓崔媽媽多放幾天假吧,所以他們決定回杜家。
他們洗澡,吃飯,晚餐是岢易做的,他煮的面比外面餐館做的更營養可口。
飯後,他煮一壺咖啡,還沒入口,光聞味道就香得讓人陶醉,姚子夜坐在舒服的沙發上,兩手捧著咖啡杯,眼看著他把漂亮的褐色液體慢慢滑進骨瓷杯裡。他說他會用牛奶在咖啡上面畫一顆心,就像他送給她的相思豆,她在等待,等他親手為她畫上。
她猜,經過這三天,他們之間應該比朋友更向前,也許他們都還太年輕,不願意正身定心,但她知道,自己的勝算多了一些些。
這種想法,對丫頭不起,但她無法想太多,罪惡感被壓縮在甜蜜裡,縮得幾乎不見蹤影。她不得不承認,有時候當鴕鳥,是個不錯的選擇。
杜岢易望著她。接在她的味道之後,他愛上她的靈魂、她的身體、她的溫柔、她的聰明……
他對她的愛多到連一天都不肯多等下去,不管了,不管她有沒有暗戀的男人,他都要告訴她,他愛她,他要當她的男朋友,從今天正式開始。
話沒來得及開口,杜家電話響起。
“這裡是杜岢易的家,目前不方便接聽電話,有事請留言。嗶……”
“臭岢易,你到底去哪裡了啦?你手機不接、電話不接是什麼意思啦?我爸出車禍了,現在人在加護病房,還沒脫離險境,嗚……臭岢易、壞岢易,你到底跑去哪裡了啦?你再不出現,我就要跟你絕交……”
那是丫頭的哭聲。
她的聲音讓杜岢易分心,以致沒注意到自己的咖啡壺沒拿穩,滾燙的咖啡正往姚子夜的手背澆去,他隨手丟下咖啡壺,沖到電話旁,接起電話。
姚子夜很痛,但痛的是心,不是受傷的手背。一聽到丫頭的聲音,他便忘記姚子夜,忘記姚子夜也一樣會哭、會痛,會想要他留在身邊。
“丫頭,是我,你人在哪裡……情況怎樣……好,我馬上過去。”他的口氣急促,語調憂郁,他和丫頭一樣傷心。
掛掉電話,他像失速的火車頭,完全無視於坐在沙發裡的姚子夜,一下子沖進房間、一下子沖到屋外,再不久,當她聽見摩托車急駛而去的聲音時,緩緩地,嘴角滲出一抹苦笑。
她怔怔的看著沒關上的大門,像被定身般,一動不動。
她在等,等岢易突然想起、家裡還有一個姚子夜,也許他會調轉車頭,接她一起到醫院,那麼,她會和他一起安慰丫頭,陪她哭、陪她笑,充份盡到身為好朋友的責任。
但……他並沒有,當壁上的時鍾滑過兩格之後,她對於等待,死心。
是丫頭的哭聲亂了他的心緒?否則他怎麼會慌成那樣,不過是朋友的父親啊。
她從沒見過他那樣失控,失控到看不見自己傷了她。
因為那個朋友是周采萱的關系吧,他們的生命,有六分之五的時間疊在一起。
端起冷掉的黑咖啡,上面沒有她期待很久的愛心,也沒有加入糖粉的甜蜜,連香氣也早已蒸發殆盡,她仰頭,賭氣似地,一口喝盡。
好苦,苦了舌頭、苦了心,苦得教會她知道,這個叫做報應,報應她企圖搶走好友的男人,報應她為了贏,不擇手段。
低頭,被燙傷的手背像在嘲笑她的愚蠢,一陣陣痛著,她背過很多次沖脫泡蓋送的口訣,可現在像被點了穴似地,無法挪動身體。
時鍾指針緩緩向前推送,姚子夜看著手背從紅、到微微焦黑、到起水泡……那一點一點成形的,不只是她的手背傷口,還有心底哀慟。
她在杜家等過一天一夜,然後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家。
******
姚子夜始終聯絡不上杜岢易,但她聯絡上周采萱,丫頭哽咽地說,她的爸爸還在加護病房,尚未清醒。
身為朋友,是該去探病的,因此她買了香香的百合花,走一趟醫院。
半路上,她想著該如何安慰丫頭,也想著該對岢易說什麼,但這些話都來不及說,便一口氣被殲滅。
她看見了,在加護病房外面,岢易緊緊抱著丫頭,他親著她的額頭、親著她的發梢,不斷低聲安慰她。
他們的動作親密、態度親密,親密到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愛她。
姚子夜退了兩步,把自己隱身在走廊邊,就像隱藏著手背上的傷痕。
經過很久,探病時間到了,岢易環著丫頭進入加護病房。
她從頭到尾沒現身,安靜地離開醫院,因為安慰……有杜岢易給,就足夠。
******
幾天之後,姚子夜打電話到杜家,是杜媽媽接的。她說,岢易一直待在醫院,沒有回家。
光是朋友交情,沒有人會這樣做的,所以一天一天,她深信,他愛丫頭、丫頭愛他,而丫頭的矢口否認不過是欲蓋彌彰的謊言。
第二十七天,她獨自從婦產科診所離開。
醫生說她懷孕了,這是比放榜更嚇人的消息。
她很慌,卻不准自己表現出慌張,她刻意抬頭挺胸,刻意把驕傲寫在臉上,她不想看見任何人的同情,包括她自己。
岢易的手機還是沒人接聽,三天前,杜媽媽說她要出門,要幫岢易把換洗衣服送過去。
姚子夜想也不想,就往醫院走。
她當然知道,現在不是和岢易討論這種事的好時機,她也知道,要談判必須先武裝好自己,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她甚至知道,最聰明的做法是先回家、沉澱心情,並且,她該談的對象是杜媽媽而不是杜岢易。
她清楚杜媽媽喜歡自己,她相信杜媽媽會讓岢易為她負責任,屆時,就算岢易再愛丫頭,仍舊會為她將就妥協。
但,這種贏法不光彩,她不要,她寧願選擇笨蛋的做法。
她又帶了一大束香水百合在病房前站定,丫頭的父親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她敲敲門。
來應門的是丫頭的母親,她熱情招呼姚子夜,“你來了,快進來。”
“伯父好多了嗎?”
“對,前天總算可以拔掉身上的呼吸器,整個人輕松很多。”
姚子夜點點頭,把花交給周媽媽,側身,她看見單人床邊的沙發上,杜岢易環著丫頭,兩顆頭顱相互貼靠,沉睡。
“這兩個孩子昨天在這裡照顧爸爸到天亮,我來了,叫他們回去睡又不肯,實在是……”
周媽媽愛憐地看著杜岢易和丫頭,然後拿著花瓶到浴室裡裝水。
兩個孩子的爸爸?雙方家長對於他們倆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認定?唉,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岢易的決定。
她走到沙發邊,輕輕推了推岢易,他一下子就醒了,可見他不敢沉睡。
“子夜,是你!”杜岢易看見她,咧出一個溫柔笑臉。
“談談好嗎?”她指指門外。
“好。”他側身,小心翼翼地把丫頭放平,再用棉被把她蓋緊,回身,解釋什麼似地說:“她很會踢被子。”
姚子夜沒做反應,輕輕走出病房,杜岢易隨即跟上。
他們在樓梯間站定,樓梯裡來往的人少,大部份人都選擇搭乘電梯。
她仰頭望他,他瘦了,眼睛底下有著淡淡的黑眼圈。照顧病人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他卻搶著承擔,他對所有的朋友都這麼好嗎?還是對丫頭特殊?
她想,答案是後者,如果這是他對待朋友的標准,那麼,他會很累。
“你的手怎麼了?”他發現她的手裹了密實的紗布,直覺抓起,心疼不已。
終於發現了嗎?可惜有點晚,二十七天前就該發現的事,拖到現在……唉,她在想什麼?她又不是丫頭。
她討厭自己的嫉妒和狹隘,可是她無法阻止自己。
“快說啊,你的手怎麼了?”
低頭,他撫著她的手,細細察看。
她很晚才就醫,又不肯認真回診換藥,就這樣,傷口時好時壞,醫生恐嚇她,再不好好照顧,以後會留下疤痕。
她並不在乎是否留疤,因胸口的傷痕比手上的更深更大,而且那道傷,叫做咎由自取,她連哭的權利都沒有。
如果說,那天被咖啡燙傷時,她仍未覺醒,那麼在醫院看見他和丫頭的親暱時,也該醒了。只是呵,心底就是不甘願,非要逼他表態些什麼才行,所以,她來了,面對面,她試著做好被撕裂的准備。
“那個不重要。”她淡淡說。
“誰說不重要?你不說,我們就去找醫生來說。”
他惱怒了,抓趄她的手,要帶她去掛門診,反正這裡就是醫院,別的不多,醫療人員多到可以當布景。
他好看的濃眉聚在一起,仿佛她的傷是罪大惡極。
真要聽?好啊,他都不怕了,她怕什麼。
帶點刻意,她道:“旅行回來那天,你給我倒咖啡,然後丫頭打電話過來,然後……就這樣了。”
原以為不想不提,事情就會過去,誰知道才說了兩句,那天的情景浮上心頭,她想起那杯冷掉的黑咖啡,胸口就隱隱扯痛,仿佛有碗大的裂縫汩汩地滲出鮮血,酸澀的滋味充斥在唇舌間。
“這是我弄的?”杜岢易不敢置信地望住她,眉頭擰得好緊,大有砍自己兩刀的街動。
“沒事,別在意,是醫生包得太誇張。”她把手縮回來,放在背後。
“已經很久了,為什麼還包這麼誇張?”他直指出事實,果然腦袋比別人好,一看就看出問題。
“有點重復感染,不談那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重頭戲來了,心在胸口擂鼓,一陣陣敲得她頭暈,她很害怕也很緊張,她憂心他的反應是自己預估的那樣,害怕他不要孩子,和她想像中一樣。
“什麼事?”他想不出有什麼比她受傷更重要的事。
深吸氣,姚子夜快速讓四個字滑過嘴皮,“我懷孕了。”
震驚、恐慌、懊悔……無數情緒在他的臉上交織張揚,他盯住她,微張口,卻好半晌說不出話,就這樣,兩個人僵立在樓梯旁。
許許多多的問題瞬地躍入腦海裡,紛雜、亂章,亂得他的理智盡失。
很久很久,久到他連時間過去多長都沒有概念,他只能看著她、望著她,發不出半點聲響。
他們才十九歲,年輕的他們可以提供孩子什麼樣的生活與教養?
他會不會長成另一個渴望父母專注疼愛的杜岢易或姚子夜?如果十九歲的他們沒有共同未來,孩子該怎麼辦?他能為了孩子而綁住子夜一生,像父母親為他做的那樣?
“你想留下他嗎?”
終於他開口了,卻丟出一個無情的問題,像冰水,狠狠地往她頭上澆,凍得她嘴唇發紫,這回,她連微笑都擠不出來。
“我想聽聽你的說法。”她壓壓腹部,把滿腹委屈壓抑隱藏,刻意讓聲調淡漠得一如平常。
他能有什麼說法?他想要孩子啊,那是一個生命、是他的骨血,他怎麼可能不要?
問題是,他哪有資格要他。
杜岢易背過身,緊握的拳頭像在抗議什麼似的。只是背影,姚子夜已經看見他的憤怒。
在生氣她嗎?氣她沒做好保護措施,還是懊悔不該帶那瓶紅酒,讓那個旅行放縱過度?好吧,錯都算在她頭上,她可以拒絕他的,是貪心惹禍,那一刻,她真的不想只做他的朋友。
岢易背著她,沒發現她也很軟弱、很恐慌,她的篤定和驕傲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她多想靠上他的背,從身後圈起他的腰,哭著說:“我真的好害怕。”
但是,他與丫頭的親暱讓她卻步,他的憤怒讓她不自覺後退,她想,他肯定很恨她。
女人真是禍水,國二有個女生用跳樓來逼出他的罪惡感,高三又有個女生用孩子的命來迫害他。他怎麼可能不恨?
全是她的錯,明知道他和丫頭才是一對,偏要加入中間,終是嘗到苦果了吧,若是不放縱、若是謹守份際,他還會當她是好朋友,現在呢……通通毀了,老話說得好,自作孽不可活。
愛上他,是天大地大的錯,偏她還要寫出那封毫無自尊的信,偏她還要任欲望無止境蔓延,偏是還要為他,賭上未來四年……
姚子夜,你不值得同情!
終於,他回過頭,捏緊的拳頭放松了,大手搭在她肩上,他的手是冰的,帶著些微濕氣,他的臉嚴肅得讓她認不得,而他嘴裡吐出來的字句,凍死了她全身上下千萬個細胞。
“我們才十九歲,沒有成熟到可以負擔一個家庭、一個孩子,我們要念大學、要上研究所,我們要出社會、要工作,目前的你我甚至連自己都養不起……”
話說到這裡,她聽懂了,心迅速往下沉入地心,任巖漿燒灼焚化,疼痛從牙齦間漫開,緊咬的牙關咬住不能出口的哀號。
“子夜,你那麼優秀,不該讓一個孩子限制未來,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況且我們生下他,對他不公平,我們沒辦法全心全意愛他、照顧他,他不應該在父母親缺席的情況下誕生……”
缺席?說的好,他不想參與,只想缺席……
心焦了、碎了,她愣愣地看著他張張闔闔的嘴巴,再也聽不進他又說了什麼。
沒錯,他的話是真理、是最正確的考量,只是,不該由他來說,他給的生命,怎能由他來當劊子手?
可憐的寶寶,未成形就被判處死刑,這是個多麼殘忍的世界。
真是的,她的預想真准,居然估得分毫不差,知道他不要這個小生命,知道他說“不要”可以說得這麼順暢。
她可以改行去算命了。
千針萬針扎著她的每條神經線,痛死了,可她挺直肩,維護著可憐的驕傲,她忽略手腳在發抖,心髒在狂囂,她甚至……還能在臉上保持住淡淡的微笑。
“很好,很高興我們有了共識,這個孩子,我們的確要不起。”姚子夜低了低眉,再抬眼時,深吸氣說:“就這樣了,我會找個時間去動手術。”
轉身,她迅速離去。
“我陪你去!”杜岢易飛快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
“擔心什麼?我不會偷偷生下小孩,二十年後跳出來找你分家產的。”她再也忍不住,話裡帶上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面對這種事。”
“你能陪我進開刀房?能代替我躺在手術台上?對不起,這種事,我終究要一個人面對。”
甩開他,她大步走,她必須走得夠快,才不會讓眼淚飆下來,她不想哭,不想在他面前軟弱,是,她想要人家的疼愛關懷,但她絕不向他乞憐。
這一走,杜岢易失去她,整整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