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久旱乾裂的大地驟逢甘霖,迅速地吸納收受。原本吝風嗇雨的泮石心腸,豈堪那勾心懾魄約三字撩撥,初初是身軀囂狂的欲求,一角失陷,酷冷的心亦焚燒成狂熾的炎火。
那夜,他有如瘋了般佔有它的身子,以極度放縱的淫逸試圖掏空一切,刻意以粗暴的掠奪遺忘了她那句惱人的我愛你。竟夜通宵的無度需索,在她虛脫入眠之際才離棄而去。
真是瘋狂!不顧她初夜的生嫩柔弱,一再迫她承受自己激狂的欲求,當真是一心為了仇隙?
不!那樣毫不溫柔的索愛並不在計劃之內,原該是留她兩夜,調弄得她欲生欲死,再教她一嘗被玩弄後遭遺棄的滋味!而不是趁她入睡之際棄離,猶似遽避反噬的猛火。
「爺,山莊內賓客已盡數辭去,也已遵您的吩咐送走了柳府眾人」王總管經由密道至山莊後出密所回報。
「事情進行得如何?」掩斂紛緒,邵風面無表情的問。
「不出爺所料,薛公子數日前果然鬧出樓子,柳大小姐的貞名──自然已毀。」王總管回答得不甚精神。他在湘柔初至山莊時曾見過她一面,對構陷這樣一名纖柔純美的女子,全內是備含愧疚的。可饒是愧疚,主子下的命令他仍會徹底執行。
「薛子平呢?回京城?」
「薛公子仍回柳府,他似乎執意娶柳大小姐為妻……」
「啪地一聲,邵風一掌擊碎了紫檀小几,冷測的黑眸熨上嗜血的狂怒,掐握成拳的掌放了又收。「仔細監視柳府的一舉一動,有任何動靜立刻回報!」
「是,爺。」
邵風台上眼,揮手,王總管即悄聲退下,密斯回復先前的悄靜,不同的是此刻瀰漫著一股殺伐之氣。
「少爺。」朱四臣緩步邁入密所,兩眼直盯著拍碎的小几。
「四叔,有事嗎?」邵風仍闔著兩眼對答。
朱四臣凝望沈思中的邵風,心中略有不安的預感。
「李先生曾交代老僕,要少爺完事後即刻往開封調查毒手重出江湖之事。現下少爺的目的已達成,咱們是否該即時動身前往開封。」不安的預感讓他催促邵風盡速離開。
「不急。」
朱四臣見邵風仍闔著眼,只以一句「不急」回應,明顯不欲討論此事,令他心中不安之感愈盛。
「可是數日前李先生收到德幸貝勒的傳書,貝勒也希望您即刻趕往開封,顯然為的也是李先生所提的這件事。」
「他也去了?」邵風睜開眼,一雙烏瞳精光流燦。
「德聿貝勒此刻確是在開封。」
邵風唇角一抿。「既然有他在開封,我就不必急著趕去了。」言盡再度闔上了眼。
「少爺!」朱四臣一急,頓時顯得手足無措。
「四叔,我想靜靜。」他淡淡地道,示意朱四臣該退下了。
「少爺,」朱四臣桿在原地,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咱們的仇……」
「下去吧!四叔。」截斷朱四臣的話,邵風徐徐睜開眼,剔亮的黑瞳鍍上沈滯的寒氣。「我沒忘。」
朱四臣暗自歎氣,知道邵風不願再談,只得拱手退下。
留在屋內的人一雙幽遂的深幢由沈轉清,釋放出掩斂的朗光。
「小姐,你在園子裡待個把時辰了,天這麼冷,小心受寒,咱們回屋裡去吧。」喜菊走近湘柔身旁相勸。小姐本就嫻靜不變多言,打從蘇州回來之後,卻明顯的比從前更加沈靜了。
「冬天到了,喜菊。」湘柔望著滿園子枯素的菊株,似對話又似喃喃自語。
「是呀,一轉眼要過年了。」喜菊扶起湘柔的手,一觸之下冰冷冷的,她趕緊將湘柔往屋裡帶。
「不……我還想在園子裡坐坐。」湘柔抽回手往花台邊坐下,單薄纖弱的身子在冷風中顫若柳絮。
「不行吶,小姐。瞧你!都冷得發得發抖了。」重拾回小姐的手擦搓揉著,巴望能添回些暖氣。「咱們回屋裡吧。」
湘柔恍若未聞,自顧著說道:「這幾日爹爹的痛又重了幾分,不知……這個冬天……」說到後來餘音漸杳,兩道清淚滑落面頰。
「小姐……」喜菊見了也黯然神傷。「你別傷心了,邵大夫他……或者趕明兒便回來了也說不一定。」這樣的寬慰話一個多用來已不知勸過幾遍。
掏出繡帕拭去淚痕,哀淒的眼胖已激盡,再泛不起淚漪。「這會兒什麼時辰了?」低弱的輟音沈潛著孤寂清冷。
「約莫申時了。」喜菊接過湘柔手中濕濡的帕子收妥,憂心忡忡地瞧著眼前淒楚的美人。
湘柔點點頭,起身。「我想再上憶梅樓去看看爹。」
「明兒個再去吧,小姐,喜棠已經上膳房端晚膳去了,你錯過了這頓又要鬧胃疼了。」喜菊連忙勸阻。
湘柔不語,仍然出閣而去。喜菊軟了口氣,只得跟隨。
沒想到主婢倆才走出閣門,迎面薛寶寶、薛子平、柳湘毓和隨行婢僕等一行人湧向詠菊小閣,帶頭的薛寶寶冷著張輕蔑的嘴臉一見面使口氣不善地朝湘柔斥道:「這會兒天都黑了,你倆還想上哪兒溜躂去!?是嫌名聲不夠『好』嗎?可別叫咱們這做長輩的再陪你一塊丟臉!」
喜菊看不過小姐被羞蔑、冤枉,遂出口分辯:「夫人,小姐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會兒是要上憶梅樓去看老爺……」
「住口!這兒哪有你這丫頭說話的分!!」薛寶寶圓睜杏目瞪向喜菊。「爛嘴的死丫頭——不給你個下馬威瞧瞧,你還不知道誰是主子!春蘭,給我上前掌嘴!」
春蘭得了主子授意,唇角揚著冷笑高高舉起手,眼看著言菊就要吃上巴掌「二娘!」湘柔急忙擋在喜菊之前跪了下去。「是湘柔的錯!是湘柔教導無方,二娘要罰就罰湘柔。」
喜菊見小姐下跪,「咚」地一聲也跪了下去。「同小姐無關,是喜菊的錯,夫人該罰喜菊。」
「姑母,」隨行的薛的子平見了不忍,便為湘柔說情。「喜菊也是一片愛主之心今晚姑母瞧在兒面子上,千萬別動氣。」
薛寶寶眼白一翻,沒好氣的道:「哼!今兒個若不是要談正事,又瞧在你表少爺面子上,你這賤蹄子掌一百次嘴也不夠贖罪!」她趾高氣昂的睥睨跪在地上的主婢兩人,施恩似地宣佈。「起來罷…統統進屋裡去,我有事交代!」
一行人進入詠菊小閣,薛寶寶坐在小廳主位上,早有隨行的小侍女奉上三茶。湘柔支了喜菊下去,免得動輒得咎又生是非。
「我說柔兒,你今年幾歲了?」薛寶寶啜口三茶,閒聊似地問起。
「回二娘的話,柔兒今年二十了。」
「是嗎?都二十了呢:豈不是我疏忽了,到如今也沒給你許門好婆家,貽誤了你的婚事,你心底想必怨我吧?」說的其實是風涼話。
二娘操持家務一向辛苦,爹又臥病在床,湘柔對三娘只有敬意。至於婚姻之事原本就只能隨緣任運,豈有無端曠怪任何人的道理。」湘柔回得謹慎。向來連打照面亦當作沒瞧見自個兒的二娘,豈有沒事領了眾人上門來閒聊的道理?
「嘿。你娘死了這些年來沒枉費我辛辛苦苦拉撥你,人最重要的是要曉得感恩、識大體,你倒是想得開!又呻口三茶,斜睨了湘柔一眼。你既然這麼懂事,二娘自然不會虧待你,今兒備我上你這小閣來為的便是你的婚事。」
「婚事?」湘柔身子一僵,不意二娘在漠視了數年之後挑此時言及婚事。
「是呀。約莫一個多月前,平兒他爹給我捎來了封信,提及平兒年歲也不少了,打算給他嬰房媳婦兒,薛家在京城裡也算興旺,答應這等親事應該不算委屈你,是以你和平兒這門婚事我已經作主答應了下來。」
一時間湘柔臉兒煞白,但仍鎮定的當著後娘的面,神色堅定地委婉陳詞。「二娘的好意柔兒心領,女大當嫁之理柔兒也明白,只是爹爹長年臥病在床,柔兒若出嫁勢必不能侍候爹爹,柔兒於心不忍。求三娘成全柔兒,回絕薛家的親事,柔兒叩謝二娘的恩典。」
湘柔此話一出口,非但薛子平臉上變色,柳湘毓也是冷笑連連,就連薛寶寶亦撐起眉頭冷下了臉。
「怎麼?你現下這麼說的意思是怪我擅自作主,沒先來請示你一聲了?」
「柔兒不敢,只是心底記掛重病臥床的爹爹。柔兒若在此時別父出嫁,豈非不孝。」
薛賀貫冷哼一聲,神色梢侍。「你爹這會兒已病得糊塗了,就算你一日十二個時辰都跪在他床前,他也認不清你是誰!」
「爹爹雖認不得柔兒,可柔兒能每日早晚親手伺候爹爹服下湯藥,柔兒為人子女至少能略感寬慰。」
湘柔的解釋引不起薛貧寶半分側隱之心,反倒認為是湘柔不滿她作主婚事,是以找藉口推托,存心教她難堪。
「不必多說了!這件親事今早我已經作主答應了人家,絕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給她面子這丫頭倒不領情,分明不將她放在眼底!
「二娘……」
「還有什麼好說的!?」見湘柔不肯順從,薛寶寶沒了耐性。「難不成你是嫌棄我兄弟的身家,所以不肯出嫁為媳忖還是真教那姓部的給佔去便宜,所以念念不忘他的好處,還癡等他回來接你不成忖她存心不讓湘柔好過,故意在眾人,甚至薛子平面前羞辱湘柔。
一則薛子平捨毓兒執意娶湘柔為妻讓她挾恨,二則湘柔在哮月山莊期間住進內苑之事丟盡了柳象的臉,讓她不得不盡快把這丟人現眼的丫頭嫁出門,以杜絕這等丟人的謠言。
湘柔心神一陣恍憾,她再堅強,也要教這極盡羞辱的冷言冷語挫傷心房。
「不,二娘……湘柔……沒這意思。」
「沒什麼意思?是沒嫌棄平兒的意思,還是沒癡心妄想的意思?!」薛寶寶落井下石。
湘柔已說不出話來。教她情何以堪?言及邵風,便是觸及她心頭的最痛。她從來不會想過要他的承諾,唯一的希冀是他能惦念她一些些。她的愛不屑附加代價,真心從來不是買賣。
「怎麼?沒話說了?哼,算你識本分!就是你還有一點癡心妄想,我也當作好事的警告你,人家邵大夫是什麼身份,你高攀得上嗎?你當真以為他瞧得上你嗎?再說他早一個多用前就知道平兒跟我提親這事,而且還當面回我道賀!」薛賓買索性胡談撩撥,教湘柔難堪個夠。
他早知道表哥提親的事了?湘柔的身子搖搖欲墜……那他為何還執意要她?之後將她遺棄在傲悔樓,又不回府裡治爹爹的痛,他至始至終……只是在玩弄她?
湘柔心冷了。早在他三日內將返柳府的信諾破滅之際,她就該明白他不是會將約定放在心上之人,一味認真的只有她!
「姑母,求您別再說了!」薛子平忍不住開口解圍。湘柔的反應雖然教他心疑畢竟還是不忍見她受打擊的淒楚模樣。
「哼,若是光明正大,豈怕人說!」
薛寶寶的再三奚落,湘柔已不復聽聞,知覺在一剎間停擺,下一刻黑暗已漫天彌地捲來……
昏迷了一晝夜,好不容易醒轉,睜開眼聽見喜菊抽抽咽咽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自己有喜了。
由大夫口中道出的事實已傳遍全莊,眾人原本的捕風捉影成了現實,此時更是幸災樂禍的將之當成茶餘飯後的消遣,爭相恥笑之餘尚且意猶未盡的咒辱侮蔑。
老天爺同她開了怎樣的玩笑?
原已決意待爹爹百年之後長伴青燈古佛,如今她與腹中未成形的小生命注定了一生道人輕蔑的命運。
知道她竟懷有身孕後,表哥已徹底死心的打道回京,可她也已被逼至末路。即便是深居在詠菊小閣內閉門不出,仍不斷有傭僕在閣門前探頭探,的指指點點。
就算她真能關住自己一輩子,可孩子呢?
凝住波瀾不生的碧波池水,她忽爾有了永眠湖心的念頭。
這紛紛擾擾的人世竟容不下她蝸居一角,只求無風無浪。
「小姐,天冷呢,你身子骨受不住的,回屋裡吧。」喜菊送上披風,心闞的瞧著懷有身孕卻反而消瘦的小姐。命運真是苛待小姐了,小姐向來恬淡無所求,為什麼這樣嫻靜美好的人兒會這般命苦?
湘柔順從的回小閣內,她雖不怕冷著自己,卻怕凍壞了孩子這孩子未出世已教人心闞……寅夜。
相對於亮晃晃的長晝,幽寂的黑夜讓湘柔感到安全。她下床敞開臥房的小窗,讓清冷的月色洩人墨漆的內室。月色皎潔,夜復一夜如時相見,不曾改變。
她靜靜凝立窗前許久,之後點亮燈,於燈下研墨,對著窗外枯死的菊株呆坐,好半晌,才驚覺冰冷的頰眸已垂掛了兩行淚。
淚珠兒滴落於攤平的白絹上,她出神了一兒,提筆在白絹上頭題上一首介甫詩──槿花朝開暮還墜,妾身與花寧獨異。
憶昔相逢俱少年,兩情未許誰最先。
感君綢繆逐君去,成君家計良辛苦。
人事反夜覆能知,說言入耳須臾離。
嫁時羅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難托!
君難托!妾亦不忘舊時約。
題罷,她復出神凝視白絹上的小詩喃喃歎吟最末一句,沒留神窗外月映的陰影微晃……淚珠愈滴愈多,濺花了好幾個小楷字。她苦澀一笑,起身步出小閣,讓夜風吹澀雙眼,風乾頰上的淚。
一抹純黑的身影在此際跨入湘柔的寢房,偉岸的身形明顯是名男子。男子沈如點漆的黑瞳凝向白絹上頭的小字,清冷的眸光瞬放柔。他小心地拿起白絹,絹上娟秀的字跡已乾,他將絹子湊近鼻端嗅聞,兩唇輕輕廝磨,待觸及淚濕的絹角時,原本清冷的雙目已轉呈濃熱。
他在湘柔房中佇立了一會兒寸步出房外,尋找那抹一個多月來明他魂牽夢繫的纖影。今夜他就要帶她走!無論她願不願意,這輩子她只能跟他綁在一塊,他們今生已注定有扯不清的債!
他在幽微的月光下急切地尋找纖麗的姿影,亟欲將記憶中軟馥的身子揉入懷裡,擷取她天真純美的熱情……驀地,他發現她了,就在碧波池畔──頃刻間邵風全身的血液凝結成冰……他看到的,是湘柔自山石上躍下碧波池的最後一抹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