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上午八時,思佳準時報到。
一報到就有人差遣,一人當二人支使,才頭一日,己忙得焦頭爛額。
經濟不景氣,各企業體自危,現今公司己不置閒差,分內事做得仔細妥當,保住飯碗有己。
同一層樓辦公,但同事並不知道她如何進公司來,於是思佳自報到日起,頭一月像只無頭蒼蠅一般忙,淨做些雜事,專供人使喚,沒人待她客氣。
她一直沒再見到江緒。
也難怪,階級相差太大,要見面,無非癡心妄想,她在地樓做工,他在天頂上班,兩人永無相遇之期。
說要看星星,已不知是多少年月前的事!怕是他已忘記了吧!
這般辛苦做工,領一份二萬多塊薪水,可她苦撐了下來,因為知道,唯有留在這棟大樓裡,離他最近。當初轉至夜校,藉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已不存在,此際終於看清楚,原來一切為著他。
可兩萬多塊薪水終究好過打工,總算有個交代!
商母心疼女兒,終於開口問:「這麼辛苦,學業可還顧得上?」
思佳安慰母親。「我利用假日溫書。」
女兒都願放棄假期,發憤打拼,商母也不再說什麼,只得任由思佳自主。
兩個月後,思佳的辦公桌上有了自己的專線,同事林德美過來道喜。
「熬出頭,總算升任正式職員。」
林德美待思佳不錯,知道她是新人,非但不排擠,反倒常指點她,何事事不關己,何人不可得罪!是極難能的好人,這時代已不多見。
思佳問德美。「大姐,從前誰坐我這位置?」
思佳被分發到營銷處,和德美同部門,營銷處是公司內人人眼紅的進階石,處內各人亮出學歷,通通是常春籐名校碩士。
思佳明白,她能進營銷處叫走後門,江緒必定曾吩咐過。
他沒忘記她。至少他記得替她安排出路。
「問這做什麼?」德美的面色忽而有些尷尬。
這是怎麼回事?
德美的反應反挑惹起思佳好奇,她不過問問罷了,難道其中另有文章?「坐這位置的人,不是升上去了嗎?」
也唯有如此,位子才會空下不是?
「她不幹了!」
「可是結婚去了?」
「現代女性有這麼好命便好了!」德美自嘲,她自己便是受害者。
「結了婚要養一個家,只會更添勞碌,能指望誰?」
說得確是,若非看中女方會賺錢,誰肯娶進一名拖累?
「那麼是別家公司挖角,故而另謀高就?」
德美壓低聲說話:「別家公司肯定挖角不走,『另謀高就』,倒是有!」
思佳不明所以。
「不懂?」德美撇嘴笑了。
「人家找到戶頭,已看不入眼咱們嫌的這些蠅頭小利!」
思佳瞪大眼。頭一回親耳聽見這種事?畢竟還年輕,從前只在電視連續劇裡看到,或在報紙影劇娛樂版讀過,何曾親身撞見此事!
思佳小聲問:「大老闆是誰?」
德美笑。「傻女!這種事誰會宣揚!」
說得是,乍聽這種事太過新奇,思佳糊塗了。
再大些,週遭人事只會更複雜,屆時必定已見怪不怪。
思佳就此待在營銷處落地生根,工作性質卻與從前大同小異,仍然只有打雜的分。一般同事的看法是她學歷不全,當然無能委以重任!
她這樣年輕,學歷如何別人一瞧就透,她自然連當小兵亦不夠分,能到此處見習已是破格。能分配到一張桌子、一線電話分機,更是有模有樣。
「不多說了,我得做事去了!」德美丟下一份文件。
「思佳你幫我整理這份報表,順道核對一下上頭的數字有無錯誤!」
德美離去。
思佳拿起那份報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計算機,不意錯手按到圖檔噫?
影像顯現,是個美人!
下頭一列小字,原來正是離職的前輩。大抵也是這橡撫媚多嬌的美人,才吃得起那碗飯吧!是她就絕不可能了!
不說外表,她知道自己潔癖,性格有缺點,最要命不夠實際。
思佳自嘲,關掉資料,樂在工作。
直到快下班時,才把德美留下的工作趕完,她抄起大衣,火速衝下辦公大樓,怕趕不上學校打鐘。
才堪堪跑到門口,一輛黑色房車從大廈地庫駛出,突然轉過彎繞到她之前,擋住去路。後車門打開,車內人探出頭。
「上學?」
是江緒,下班人潮個個對商思佳行注目禮,馬路上大多數人是「匯琛」職員。
思佳點頭,已無心注意到閒雜人等的反應。
她滿眼全是他。
江緒間:「快遲到了吧?」
思佳再點頭。
他說:「上來,我送你去。」
她上他的車。
前頭有司機開車,兩人排排坐在車中,默默無話。
在車上,思佳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教誨她,女孩家不可隨意上人車子。小女孩兒隨意上車是愚蠢,長大後就是輕福可是她趕時間上學去,應該不是笨,也不是輕福
突然她聽到鄰座傳來一聲歎息,思佳倏地轉過臉去看見他神情鬱鬱地注目窗外,天,原來她多思念他!
她多想多想能為他撫平眉心的皺褶。
「工作還習慣嗎?」他突然問她,仍盯著車窗外,好似那兒有吸引他的事物-思佳答:「漸漸也習慣了。」
原是不習慣的,因為工作當與繁重,開頭她幾乎擠不出時間來溫書。
他終於轉過臉來,兩眼定定盯住她,突然說:「我原想讓你跟在我身邊的。」
思佳心一跳,半晌不能出聲。
「可是……」他開了頭,沒接續下講。
「在營銷處很好,我學到許多事。」她接下話,為了不使氣氛尷尬。
他扯一下嘴角。「若是留在我身邊,你能學到更多。」
思佳低下頭,不語。她當然知道如此,可開口能應些什麼?
那麼,讓我到你身邊去?
荒謬!
再怎麼渴望,地也說不出口!
「很抱歉,連要帶你看星星的承諾,也一併食言了!」
思佳只得說:「沒關係!」
他又沉默下來。
今晚的他似乎不大一樣,完全不似思佳初識他時的瀟灑。就如兩個月前她見到的背影一般,顯得憂鬱。
沉默一會兒,他突然開口。「就十一月十八號吧!」
「什麼?」
「你不知道?」
思佳搖搖頭。她該知道什麼?
他笑了,兩眼重新有了光芒,盯住她說:「獅子座的流星雨。」
思佳問:「流星雨?」。她還是不明白。
他看出她的疑惑,瞇起眼。「錯過這一次,需等三十三年後,再要看到這麼燦爛的光景,就要等到二十一世紀末了!」
原來他是問她,願不願同他一道看流星!
她急說:「那就絕不能錯過!百年後我已作古,肯定再也無緣得見!」
「也不見得,」他笑意乍現。
「說不定彼時科學在抗衰老方面,已有顯著突破,屆時你我一同長命百歲!」
思佳噗哧一聲笑出來。「是,但願那時我仍耳聰目明,不致把流星看成霓虹,兼且老而不僵,還有浪漫情思!」
他一愣,驀地笑出聲,憂鬱一掃而空。兩人對笑,氣氛不再僵凝。
此時思佳的學校已到,她只得開門下車。
「等一下!」他突然叫住她。
「明天-明天起你到頂樓來報到!」
思佳愣住,不能言語。
他接下說:「你早上仍然留在營銷處,下午就跟著我辦事!」
這可是個折衷法?她看出他似有猶豫。
「可我什麼也不懂,會是個麻煩,如果-」
「那不成理由!」他打斷她,停了一停,才往下說:「是因為其它原因-」他又頓祝
「我明白了,我明天下午會到頂樓報到!」
思佳知他另有原因,卻說不出口。
她不想他為難,因此沒等他解釋。
他似鬆了一口氣,眉頭的結舒開。
恰巧這時打鐘,思佳同他揮手。
「謝謝你送我,我得走了。」
他點頭。思佳開車門離去。
直到她奔進校園,黑色房車仍停在原處目送她。
走在校園裡,她神思不屬,猜想是什麼原因,讓他把她帶在身邊,會覺得為難!是怕女友誤會嗎?
是如此吧,所以為難開口。
思佳神思恍惚,儘管腳下步子不停,自知目的,人卻渾渾噩噩,迷失方向。恍惚間似覺得後頭有人跟隨她,初時她不以為意,跟著她一動,倏地轉回頭去,看到一抹黑影迅速閃進牆角!
會是誰!
思佳停下步子,想往回走,心卻怦怦跳。會不會是江緒?他為何要跟著她?
思佳打起精神,故作鎮定,直直往前走。到下一個轉角處,她算好他瞧不見的空檔,快遠藏身在一株銀杏樹後。剛躲好,就見一人鬼鬼祟崇掩過路彎,一見前方無人,臉色難看。
這人當然不是江緒!來人約莫四十出頭,唇上蓄一小撮胡胡。
思佳突然從藏身處走出,和男人打了個照面,那人竦身一呆,面孔驀地泛紅,跟著竟像無事人一般,轉身就走!
思佳豈有讓他就此離去的道理,自然攔在他之前。「先生,你為什麼跟著我?」
她的話已是客氣之至,豈知那人聳聳肩,竟然耍無賴。
「這所校圃開放供民眾休閒,此路人人走得,小姐憑什麼認定我趣著你?再者,你認定我跟著你,有何理由?」
思佳看定他半晌,然後點頭。
「你說得不錯,我沒證據。」
「那就是了!小姐請讓路。」
思佳讓開。
也許她多疑心了。
這人確實沒有跟著她的理由!
思佳只得把這事擱下。
隔日一早上班,德美就來問她。
「聽說昨天你坐總經理的車離開?」
思佳點頭,旋即低頭工作。這種事總傳得特別快!
「原來如此,怪不得─」德美住口,沒多說,可意思已很明白!
見思佳不說話,才捺不住又開口。
「女孩子至要緊,要懂得潔身自愛!」
分明話中有話!思佳猛地抬起頭。
「大姐想遠了,是非都是猜測來的!我沒那能耐。」
無端端被牽入是非,她承受不起!
德美愕住,面色尷尬,半晌才出聲:「算我錯怪你了!」
德美走開,從此除卻公事,不再私下找思佳說話。
開頭同事們尚不清楚狀況,怕她同總經理沾親帶故,不少人紛紛過來示好,思佳一概冷淡響應,久了眾人覺得自討沒趣,思佳在辦公室漸被孤立。
思佳不理其它人想法,只管做事,她自信清者自清,要做妥事,已沒多餘精神理會許多。
另方面,她確是算江緒的關係進來的,她同他之間也的確曖昧不明。正因如此,思佳越想眾人還她清靜!
關係已這般脆弱,一旦喧騰起來,就怕往後千般萬般難……
最怕他一狠心將她摒除在外,不知為何,她料想他做得到!
母親見她日漸消瘦,不禁擔心。
「是否有心事?告訴媽媽。」
「只是工作忙了點,不要緊。」
「要不要同公司商量,能否只上半天班?」
「大概不行。媽別擔心我,能否應付得來,我自己清楚。」
商母仍不放心。
「可是……」
思佳立刻說:「媽一樣工作,不比我鬆閒,只有加倍辛苦。」
商母突然感慨。「媽不要你同我一般苦命。」
「怎麼會!」地做詫異狀,然後安慰母親。
「我樂在工作!」
商母知道說不過女兒,搖搖頭,睡覺去。
思佳確實以樂在工作安慰自己,即使每日下午到頂樓工作,她也只是跟著林助理,大多時候見不到江緒,即使見面,談的也是公事,多數時候是他單方面下指示,林助理幫著她執行。
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提起。
「下星期你休假一周,陪我到東部看一塊地。」
思佳指著自己,有些不信,她望向林助理。
為何派她這小卒子?
此時林助埋也在,同他連抬頭也沒,真正做到勿視勿聽。
思佳回頭看江緒。
他對住她笑。「你去正好,替我提公文包。」
思佳氣結。
卻仍然向學校請了一周假。
過三日,他果然帶她出差,兩人不坐那輛黑頭房車,也不開另一輛思佳見過的紅色保時捷,他親自駕一輛吉普車上路。
只得兩人上路,思佳覺得像度假,渾無出差的苦悶,相反的滿心歡喜。
見她嘴角隱隱透出笑意,他問:「什麼事高興?」
「風和日麗、沿途風光明媚,和風徐徐,令人神清氣爽。」他笑。
「咱們是出差辦事不是?」
「名目是這樣,可當下覺得快樂,辦正事同度假有何差別?」
「說得不錯,那是因為你心裡沒有煩事,故能隨遇而安。」
「或者是吧!」她嫣然一笑,撫媚生姿。
「我挺懂得苦中作樂。」
他突然別開臉,正視擋風鏡前方,半晌不再講話。
思佳以為她說錯了什麼?突然她覺得眼前風景不再迷人,人似從飄飄然半空中筆直下落,胸口悶窒。
再忍半晌,已經按捺不住,終於開口問:「你後悔了?」
他一怔,片刻後低聲說:「後悔什麼?」
「後悔帶我來出差了?」
他為何仍不看她?既然這樣有介蒂,不能坦誠,何故帶她上路?
「為什麼這樣想?」她委委屈屈。
「你的表現分明如此!」只差沒落淚。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在忍耐。啊,她為何變得這樣歇斯底里!方纔還覺得一切安適美好的,可是她自己不是?
「你要這麼看,自然這樣以為。」
聽聽,還這麼說,她同他嘔氣,別過臉去。
「是不該帶你來的……」
他突然老實說出這話,思佳終於再忍不住,掉下淚。
「那就放我下車,我自己回去!」
她不會纏死他。那不是她商思佳的作風。曾幾何時,兩人的關係變得如此?兩人一直相安無事的不是?
不,那只是表面。兩個人都知道,彼此關係已失去控制,不說不做不代表當真若無其事。
他開到路側,煞停車。他當真要她下車!
思佳心一冷,猛開車門,就要下去。
他卻伸手拉住她。
思佳哭喊:「放手,別再這樣拖拖拉拉,我受不了!」
撕心裂肺的掏心話,一語雙關,兩種景況全叫她痛苦!
他突然自背後抱緊她,摟死不放。
「為什麼?」思佳哭問。
「何不乾乾脆脆,高抬貴手放了我!」
她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他對手。他太深沈、太莫測、太保護自己!相對的她太年輕、太稚嫩、太早袒露感情……已經交付出去的,如何還收得回來?
她為何要這麼天真!
如果她再長幾歲,也許就有足夠能力抗拒他。
他不放手,打破沉默。
「要我怎麼放了你?你送上門來,無時無刻不纏死我,讓我痛苦!要我怎麼放了你?」
他竟這般指控她!
思佳喊:「我沒有……」
「你有!」他扳過她身子,強迫她正視他。
「打從一認識起,你那雙眼睛就不放過我,我是男人不是聖人,承受不起這樣的眼光!」
思佳怔住,她的眼睛,真有如他所說那樣明顯,背叛了自己?
是的是的是的,她愛慕他!
可他不能因為這樣,便以為有權力傷害她!
她猛地甩脫他的手,一個重心不穩跌出車外她痛叫一聲,知道自己傷及腳踝,仍勉力從地上爬起,一心想護持殘蔽的尊嚴。怕他開車追來,她歪歪斜斜的往路旁草堆走,走路已全無章法。
他喚她。「思佳!」
轉瞬他已自後頭追來,再一個熊抱,結結賞實把她摟祝
她哭得厲害。「放開……我沒有纏死你……」一面掙扎,哽咽不成句。
他非但不放,反而死摟緊抱.似怕她消失。
「是,現在是我纏死你,我不讓你走!」
他把她壓在草地上,突然近得呼息交聞……這一刻似永恆。
思佳屏住氣,頭一回清楚地意識到,他同自己的不同。
頭一回,她以女人的眼光,重新衡量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她聽到耳邊他粗重的喘息,他噴拂她耳後的熱氣,他身上男性的古龍水味,甚至……他下體抵住她的堅實!
思佳竦然一驚!
他說得對,他是男人,她那般看他,愛慕的眼光時時隨著他移轉,流連不捨得放……她表面上矜持,卻是以女性的柔情綿轉纏死了他!
不說不做,不代表當真若無其事……驀地,他低下頭吻她。
天上日頭白花花地暈成一片,她眼一瞇,頭也跟著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