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紫香到「夏家堡」學武學了八年,不管是拳腳還是刀劍,都學得不怎麼樣,看起來似乎是資質平平。
但,在騎術與輕功方面,她卻又學得有模有樣,比起同時進堡學藝的學徒,顯得十分出眾。
這種矛盾的學習成果,讓夏堡主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時之間也難以介定孫紫香是天才還是蠢材?他的教導算是成功還是失敗?
夏臨風倒是看得十分明白,她那身騎術與輕功,完全是為了要纏追他而硬練出來的。
說實話,孫紫香的毅力驚人,不輸一般男子。
這些年來,他親眼見著她咬牙苦練,不畏摔跌挫折。
受了傷,難免先哭一陣,接著她又抹抹淚,重新來過,有時讓他心裡也不自禁地感到萬分佩服。
如果她生為男孩,能力肯定十分優秀,不但孫大權會大樂於孫家後繼有人,他也會欣賞她,與她交為好友。
可惜,她是女子。
可惜,她將毅力用錯地方了。
哎……
夏臨風歎了一口氣,突然伸手推開客房的窗,窗外立即傳來一聲似乎受到驚嚇的細聲尖叫。
「哎呀——」
夏臨風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那張略顯疲憊倦累的俏顏抬了起來,對他露出略微尷尬的笑容。
「你……知道我在外面?」孫紫香臉紅紅地問道。
「我哪一次沒抓到你偷偷跟在我後頭?」
他淡然說道,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好像早知道她何時就在窗外了。
孫紫香抓著髮辮笑了笑,表情無辜到了極點。
「這一次,你爹娘知道你又追著我跑出來的事嗎?」
他忍住揉額頭的衝動,有些無奈地問道。
「呃……我是臨時出來的,還來不及跟他們說……」
她抓抓頭,臉上有絲心虛。
夏臨風冷著臉,不掩怒氣地瞪她。
「一個女孩子家,完全不顧危險,就這樣冒然出門,難道就不怕爹娘擔心嗎?要是路上出了意外,『夏家堡』要怎麼對你爹娘交代?」他責備地問道。
「我跟你出門跟了這麼多次,哪次不都是平平安安的?而且,只要追上了你,就有你保護我了呀,有什麼好怕的?」她理所當然地說道。
「如果有一天你跟不上了呢?」他微微蹙眉。
「除非是我自己不想跟了,否則就算要花一輩子的時間,我都會努力追到你、找到你,你甩不掉我的。」她嘻嘻笑著回答。
他的臉色更沈了幾分,眼神冷冷地望著她。
她原先仰著小下巴,不服輸地與他對望。
但望久了,還是一如往常,她不敵他的眼神,被他瞪到頭皮發麻,於是漸漸敗下陣來,小腦袋慢慢地垂了下去,這才露出一些懺悔的表情。
見到她這種表情,他終於心軟了一些。
「進來。」
他冷冷說道,轉身離開窗邊。
一聽到近似赦免的命令,她又綻開笑顏,兩手才攀上窗框,正要躍上窗口鑽進房裡,又聽到裡面冷冷的話語傳來——
「有門不走嗎?『夏家堡』弟子不走旁門左道。」
她吐吐小舌,趕緊從窗緣退下,繞到前門去。
進到房裡後,她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前,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不太文靜地灌進幹得快冒火的喉頭裡。
喝夠一杯不夠,又連續倒了四、五杯才真正解了渴。
這一回,當她發現他又出門後,便向幾個師兄打聽了他離開的方向,然後立即跳上馬背,奔馳上路。
在追趕他的路上,她幾乎是馬不停蹄的一直策馬奔走。
除非是餓極、渴極了,才有可能停一會兒,隨便找個簡陋的茶棚將就一下,或是採些路邊野果稍稍充飢,之後便又趕緊繼續上路,深恐他走得太快,她會追趕不上他。
夏臨風看了她一眼後,馬上走到門口,打開門招來店小二。
「客倌,請問又什麼事?」店小二來到,慇勤地向他問道。
「請問還有空房嗎?」
「有有有,隔壁的房還空著哪!」小兒連連點頭。
「嗯,那就隔壁的空房吧。」夏臨風點點頭。
「好的,好的!小的馬上過去整理,待會兒客倌就可以過去入住了。」
「謝謝。」夏臨風溫雅地道謝。
「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店小二趕忙轉到隔壁房去整理。
房裡又剩下他們兩人繼續大眼瞪小眼,氣氛有些僵。
半晌後,孫紫香又圓又黑的眼珠子轉了一圈,馬上擠出一朵笑靨,對他招呼道:「夏哥哥,先坐下嘛,幹麼站著呢?」
夏臨風瞥了她一眼,徐徐踱步到桌邊坐了下來。
她趕緊慇勤地幫他倒了一杯茶,捧到他面前。
他接了過去,緩緩喝了一口茶,她的笑容更深了。
當她正努力思索著要開口說些什麼打破沉默時,門上傳來了一陣輕叩聲。
「啊,我去開門!」
孫紫香馬上跳起來,跑過去打開門。
「客倌,隔壁房間已經整理好了,可以進去啦!」店小二站在門外說道。
「謝謝小哥。」
她對店小二微笑道謝,順手打賞他一些碎銀。
「甭客氣!如果還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小的。」
捧著碎銀,店小二開心地退了下去。
她轉過身來,恰好撞見他對她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麼了?」她好奇地問道。
「沒事。」他搖搖頭。
他只是剛剛發現,她除了從十歲開始就一直纏著他,不管他說盡好話壞話,她都像聽不懂人話似的,硬是賴在他身邊不走這個缺點之外,雖然身為北方首富之女,她身上卻沒有一絲豪門千金的驕縱氣息。
不管是對待任何人,她的態度、脾氣都可親得令人喜愛。
若不是她的眼光總是放在他身上,否則她一定能發現,「夏家堡」有又不少的男弟子經常暗暗對她投以傾慕的眼神……
他收回在她身上打轉的思緒,將手裡的茶水喝完,放下杯子。
「你今天暫時在這裡住一晚,休息足夠了,明天就馬上回家去。」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走向門口,打算到另一間客房去休息。
「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裡,我也要去。」
她趕緊拉住他的袖子,不讓他走。
「不行,我這一次出門,不是走訪遊覽,是要去探查江湖上最近發生的滅門疑案,連我都沒什麼把握會不會遇到難測的狀況,如果帶著你,遇到凶險時,你會成為累贅。」
「我輕功還可以,必要時我可以趕快逃跑,不會絆住你的。」她說道。
「井底之蛙!你真以為你輕功好嗎?若是遇上了高手,你還沒轉身,腦袋就掉了。」
他用摺扇敲了敲她勸不動的死腦筋,對她如此自信感到好氣又無奈。
「可是,我追的上你呀!」
「那是……」他一時語塞。
他的輕功的確是在她之上,如果他不願意的話,是絕不可能讓她跟上的。
每次她跟在後頭時,他原先本是想將她甩開的,但不知為何,他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放慢腳步,幾乎可說是有意地讓她追上他。
這種矛盾的心情,有時他也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
明明覺得她纏膩煩人,讓他不管走到哪裡,都像身後綴著一條礙事的小尾巴。但,看著她放下千金小姐的身段與嬌弱,不死心地咬牙苦追,他就一陣心軟。
歎了一口氣,決定什麼都不說了,見機行事就是。
「你是不是正在打算明天要一聲不吭地偷偷溜走?如果這樣的話,我就整晚不睡,守在你房門口!」
她連忙放話,就怕他整個腦子都在想著怎麼甩掉她。
「小丫頭,鬼心思還真多!一個姑娘家守著男人房門,成何體統?」他皺起眉頭。
「咱們不是江湖中人嗎?江湖中人不拘小節,這又沒什麼!」
她擺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道。
「胡鬧!」
他低斥一聲,覺得頭要痛了。
「你不要偷跑 ,我就不會胡鬧!」她的語氣頗有討價還價的味道。
聞言,他立刻舉起摺扇,敲向她抓著他衣袖的指背,趁她叫痛鬆手時,他利落地甩開衣袖,不想再跟她多說,轉身就走。
見他真的生氣了,她這次倒是沒有再回嘴,也沒有賴皮地跟上,而是嘟著嘴,乖乖地留在房裡。
其實要守住他的方法有很多。
就算她不去房門外守整夜,她也可以交代店小二,幫她注意他何時離開,還有離去的方向,如此一來,還不是一樣?
想了想,聳聳肩,決定對自己好一些,馬上喚來店小二,並要了一大桶的熱浴水,愉快舒適地洗去一身塵土及疲累,然後慵慵懶懶地爬上床躺平。
雖然客棧的床,比不上自家香閨力那張又大又軟的紅木床好睡,但她實在累極了,所以頭才一沾枕,就立刻進入了夢鄉……
隔壁房的夏臨風,正閉眼盤腿坐在床上打坐運功。
雖然他一動也不動,但敏銳的聽覺讓他知道她喚了小二,要了熱水,還交代小二幫她注意他的動向,接著嘩啦嘩啦地潑了一陣,沒過多久,便傳來均勻而且深沉的呼吸聲。
心隨意念,想到她此刻酣睡的芙顏,他的胸口毫無預兆地忽地一跳。
他呼吸一窒,立即睜開眼,收心止氣。
「運功打坐最忌雜念,我竟然犯了這個錯誤,真是糟糕。」他對自己重重地擰起眉來。
看來隔壁那個丫頭,對他的影響還真不小。
他對兒女私情沒有任何嚮往,雖然年紀已經二十有七,仍不想安定下來,一心只想在武學上更上一層樓。
所以,她的牽絆對他來說有害無益。
他是該好好地認真考慮,要如何將她驅離他的身邊,做他真正的「逍遙公子」了……
突然察覺有人在看著她,孫紫香立即從夢中清醒過來,雙眼瞬間睜大,小手迅速抓過放在枕旁的隨身短劍,做起身於護在身前。
定睛一看,竟然是夏臨風正坐在床沿,似笑非笑、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不錯呀,警戒心還算敏銳。」他有些讚許地點點頭。
「夏哥哥,你嚇死我了!」
她壓住胸口,心臟飛快地跳到著。
呼出一口氣,丟開短劍後,她又躺回床上,抱著被子翻過身想繼續睡。
「我要出門了,如果你不想跟來的話,就繼續賴床吧。」
他不快不慢地說道,站起身來便往門口走去。
孫紫香一聽,飛快地掀開被子,不顧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樣,鞋也沒穿,直接就跳下床去拉住他的衣袖。
「不可以房我一個人在這裡啦!」她大叫。
他低頭看看她,搖了搖頭。
「那麼,你打算就這麼跟我出門了嗎?」
她趕緊低下頭去檢查自己,這才後知後覺地羞紅了臉,強烈地想奔回床上用被子包住只著單衣的身子,但又不敢放下手,就怕他走了。
見她左右為難的模樣,他還真怕她會決定就用這個模樣走出去,因此只好說道:「我只多等你半個時辰,時間一到,我馬上就走了,聽到了嗎?」
她張大眼,飛快地用力點頭又點頭。
「那還不快去梳洗?嫌時間多嗎?」他受不了地舉起摺扇輕輕往她頭頂敲下去。
這一敲,似乎才將她真正敲醒,她立即一跳,奔到梳妝台前撈起梳子,梳理昨晚沒整理梳開就先貪睡了而造成糾結的長髮。
聽著她一邊梳、一邊唉唉叫有一邊跳腳,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他禁不住笑了出來。
「我在樓下等你。快一點喔,只有半個時辰。」他幾乎是有些惡意地提醒她。
「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邊嚷著,一邊用梳子扯著發尾。
他搖搖頭,推門走了出去。
依照八年的相處時間,夏臨風雖然知道孫紫香無論如何一定會讓自己在半個時辰內準時出現,但他卻沒料到她竟然會將自己……
「你的頭髮是怎麼回事?」
他震驚地瞪著她機會短了一半、尾端還參差不齊,只用一條絲帶胡亂地紮在腦後的頭髮。
「我……頭髮梳不開,乾脆就用短劍把發尾給削了。」她不安地囁囁說道。
畢竟女孩兒家都愛美,平時保養得光滑柔亮的長長秀髮,此刻卻被自己折騰得不成模樣,雖然是自己下的手,但也禁不住紅了眼眶,快要哭出來了。
他心疼地看著她的短髮,後悔極了只給她那麼短的時間,也心驚於她為了追逐他,不惜一切代價的心思。
「那也用不著如此啊!」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這是你第一次沒有甩開我自己跑掉,還說要等我,所以我……」
她的手指絞著發尾,低下頭,眨掉眼裡的淚水。
他歎了一口氣,看她難過,他心裡也過意不去。
「剪都剪了,短髮也好,至少利落一些,出門在外也方便整理。」他只能這樣安慰她。
她還是垂著臉,點了點頭。
他想了一下,站起來對她說:「走吧。」
「嗯。」
她瞄著他的白衣衣擺,跟著他走出客棧。
他回頭瞧她將小腦袋壓得低低的,好像不敢見人似的,他想也不想,便對她伸出手來。
在她低垂的視線中,瞧見他伸來的手掌,怔了下,鼻音濃濃地問:「怎麼了?」
「手來。」他只簡單地命令道。
她乖乖伸出一隻手,他便握住她的,輕輕拉著她向前走。
孫紫香張大眼,愣愣地看著他的頭腦,雙腿像自有意識地跟著他走。
她看著他的模樣,好像是現在才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白衣男子。
他沒回頭看她,但卻像是後腦長了眼,見到她疑惑的表情,對她開口解釋自己的舉動。
「你從剛才出客棧後一直低著頭不看路,我怕你撞樹不打緊,要是撞了人、撞了攤就不好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努力忽略胸口一陣湧上的莫名情緒。
她一聽,感受到他的溫柔,整人心房都充滿了甜蜜味道,吸了吸鼻子,差點又要哭出來。
不過,當她發現他是直接走上大街,而不是去馬房牽馬時,不禁抬起臉來,好奇地四處觀望著。
「夏哥哥,你要到哪裡去?咱們不騎馬嗎?」她開口問道。
「先處理你的事再說。」他的視線落在她狼狽不堪的頭髮上。
「我的事?」
她疑惑地說道,順著他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他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逕自牽著她向前走去。
她咬咬唇,跟了上去。
走過一攤包子店時,正好老闆掀開大竹籠,蒸騰的熱氣伴隨著肉香瞬間包圍住他們兩人。
早上到現在還空腹著的孫紫香,被香味深深吸引住,腳步不自覺地放慢,還吞了吞口水,雙眼渴盼地望著蒸籠裡一顆一顆又白又胖的大肉包。
察覺伸手牽著的人拖慢了腳步,他回頭看她一眼,差點被她餓壞了的表情給逗笑。
牽著她走到蒸籠前,他向老闆買了兩顆胖包子,將紙袋丟進她懷裡。
她一臉受寵若驚地抱著紙袋,像小兔子一樣傻傻地看著他。
「快吃,不然就涼了。」他催促道。
「啊,謝謝……好香喔!啊——好燙好燙……」
她回過神來,歡天喜地地抓起包子就咬,一點形象也沒有。
見她解決了兩顆大包子後,心滿意足地摸摸胃,笑瞇了一雙眼兒,他的心情也跟著變得極好,唇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走吧。」他開口催道。
「嗯!」
她點點頭,這回不等他牽她,自己就上前主動地握住他的大手。
他就任她抓著手,一路不疾不徐地往更熱鬧的街頭走去。
她心裡想,不管他去哪裡,天涯海角她都跟走了,一輩子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