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月皎,燦白華光,子夜初上濃妝,韶華太美。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的心裡,仍載滿沛青幾日前吐出的輕愁,即便他在外人面前總一派悠閒自傲的模樣,可實際上他不過是只撐著面子的紙老虎。
他佩服沛青的敢愛敢恨,更羨慕還有個讓自己掛念的人,縱然世俗的束縛困得兩人動彈不得,但團結同心,其利可斷金,倒也不無希望。
至少,他是選擇站在她這邊的。
手裡捏著一隻造型傻氣呆拙的泥偶,邵悉予眼底難得褪去平日精光,卸下所有虛偽表面,僅只是單純的望著那尊不過巴掌大的泥人,用一種專注且熱烈的目光去注視,彷彿可以透過它,去看見另一道擱在自己心底許久的身影。
它的模樣簡樸,做工粗糙,一看就曉得做它的人功夫拙劣到家,甚至不算高明,但這麼多年來他仍當成寶。而眨眼之間,那份初生萌芽的稚嫩情感也已十五個年頭。
這時歲太過久遠,要不是沛青在耳邊嚷嚷,他壓根兒不會去憶起在十歲時曾邂逅一名女孩,更不會費心思去算計擱在心底的那份情懷有多久。
縱然她的模樣他再也憶不起,彼此不過僅有片面之緣,但他的心底,就存有這麼個特殊的身影,即便物換星移,他仍牽掛著。
別人總說他風流倜儻,流連花間一叢又一叢,就連沛青的父母也老碎念著他該節制點,卻從沒有人察覺到他的瀟灑,其實是種很可悲的寄托方式。
他期盼有天能找到那道身影,還冀望著能再見一面,就算僅是寒暄也好,他不過是想問問。
只可惜他的想望,終究也要成了絕望。邵悉予略為感慨,或許是他寂寞太久,也許是沛青的催促,所以他才慌得不知所措。
今晚的夜色,讓他特別思念那道身影,這一切大概是情境使然的關係。邵悉予將泥偶收進袖裡,邁開腳步想沉浸在此刻寂靜悠然的氛圍裡。
夏令已到,他猶記得沛青還在耳邊嚷著邵府荷花開了,綻放得比往年還要美麗嬌艷,要他有空別忘了去瞧瞧,安排個賞荷宴來風花雪月一番。
邵悉予無奈的抹抹臉,為什麼今晚他想起的種種所有,每一筆都和沛青脫不了干係?他真怕和那丫頭湊在一塊,成了怨偶,那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可言?
不知道長輩們寄予的厚望究竟從何而來,明眼人難道看不出來他們不過是在逢場作戲?正當邵悉予心底還在埋怨時,遠處暗香浮動,竄入脾肺讓他恍了心神。
他以為是沛青大驚小怪,沒料到才幾日未回府,底下的人就把這池嬌客給照顧得如此穩貼妥當,讓邵悉予好生驕傲。
一池綻開在華光下的芙蕖迎風搖曳,夜深露重,幾株嫩色的花苞綴上晶燦的夜露,輕吐芳芬,暗放丰采,柔媚嬌艷的模樣冠蓋群芳,風華迷人教他顛倒神魂。
當邵悉予將注意力放在前方花池時,有抹孅影棲臥在池畔邊,幾許清涼水聲劃破此處沉靜,像首樂曲,又或更像是大地中的聲籟,淺淺音律遭清風吹散。
藕白色的足踝有輕有重地撩撥池水,欲偷得這片夜裡的美景,慵懶細長的星眸瞇起,視線落在前端花容上,閒適快哉地坐臥在地,絲毫不顧底下飛塵沾污了身上的白衣裙襦。
他以為是錯覺,才會見到脫塵的仙子降臨在荷池邊。他見夜風撫過那襲墨黑如子夜的發,無拘無束地飛揚在風中,邵悉予屏氣凝神,深怕多喘一氣就會嚇得對方消失蹤影。
嫩白修長的指將遭晚風襲亂的長髮勾順在耳後,舉手投足風韻優雅自然,他單單僅只站在數步之遙,就可見到她的美麗絕艷動人。他才在讚歎芙蕖太美,可那道倩影卻更勝一籌,魅惑人心。
邵悉予謹慎地踏出每個步伐,深怕那樣的美好錯失在眼前,梗在心口上的好奇,表露無遺。
見身後出現細碎腳步聲,她仍未改原先姿態,從容的回過頭去,懶懶一笑,萬種風情。
他居高臨下的注視她,與她距離僅在寸步之間,晶燦黑眸探進他心底,在那一瞬息裡,他以為見到是這輩子在夢裡追求,卻總見不清面容的倩影。那顆寂寞的心,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受到她魔力的衝擊,將他靈魂撞擊得快要被迫離開軀體,邵悉予能感受到在他的血液裡,每一處都遭她的笑容侵佔,欲掌控他的心志。
「妳……」他略為哽咽,淺咳一聲,胸懷漲滿激動的情愫,如野馬脫韁。「夜深了。」
她僅是淺笑,未出聲回應他,爾後又將視線落回前方的美景上,將他拋在身後。
見她態度不冷漠,邵悉予自她身邊席地而坐,她仍是美人醉臥,姿態未改。
「美嗎?」他緩緩開口,一塊欣賞夜裡風光。
對方仍舊未語,那抹淡笑卻始終留在嘴角,邵悉予可以感覺到她與生俱來的優雅氣息,蠱惑誘人。
「妳喜歡?」他的問題,對方沒有響應,裸足又輕輕撩撥一池沈靜,像是與他相互呼應。
他未曾見過這張絕麗容顏,在府裡不曾,在外頭更是不曾,然而她的出現,邵悉予除了感到困惑之外,並無半點排拒之意,相反的,他倒是很歡迎,暗自在心底揣測她的背景,或許是沛青邀來賞玩荷花的好友。
除了她之外,邵悉予實在是想不到還有哪個人,除非京燕又撿個路人回來,但現在的路人素質怎麼可能如此之好?
「只可惜花季太短,活不過一年遞嬗。」
清冽水花聲響起,在夜裡聽來格外清晰,望著那截藕白色的足踝,邵悉予明白她也同意自己的說法。
「再見面,又得等一回春秋替換,但在那之前,咱們還要耐心等待。」邵悉予忍不住感慨,他的人生似乎也在太多的等待中度過。「等候下回月圓,等候下次花期,等候成親生子,等到皓首蒼顏,掉了滿嘴的牙。」
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她雖感受到他略帶感傷的歎息,卻不禁對他的說法莞爾。
「瞧!連妳也同意。」她輕柔的笑聲比他想像中還美好,邵悉予多想聽見她的嗓音是否真如天籟。「不知下次花顏是否仍舊完美,美景醉人?只怕有了今日,盼不到下回。」哪裡還有明年?他也只剩今年的自由了。
她未做任何回應,聽他話中潛藏的涵意,或許又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吧?她翻坐起身,與他一塊並肩,動作極其優雅緩慢,那張絕色的容顏又離邵悉予更親近些。
「當花季末了,人們讚歎它的美麗短暫,卻忘了也許它們只想活得簡單精彩。如果人可以像它們一般無牽無掛,只等綻放凋零,明年再來一回,或許也能快活自在些。」
今晚,月色柔媚,花兒嬌嫩,就連天邊襲來的夜風都輕柔誘人,綿密地深入她墨黑如瀑的秀髮,她馥郁甜蜜的氣息沁入他的呼吸。
邵悉予將吹撫在心口上的那綹青絲擱在掌心裡,細細體會其中如絲如綢的觸感,在她溫柔的馨香中,他彷彿嗅得一絲香醇的酒氣。
「有沒有人說過妳會讓人酒醉?」她的美麗就像一壇醇酒般誘人。
她淺淺笑開來,朗朗清音散在夜裡,邵悉予只是注視著她,目光熱切專注,不在乎她始終未回應他半句話,僅用沉默當做回答,用笑容來蠱惑他的心智。
「一定沒有人說過,難道他們不知道美酒配佳人?真是不懂得享受。」他低首親吻著掌心那綹細發,心底不作他想,僅是意隨心動。
秀長杏眼飽含笑意地望著他,那張俊逸瀟灑的面容在銀白華光照耀下,風采慵懶灑脫。他的眉,英挺有型意氣風發;他的眸,深邃有神猶如曜石;他的鼻,俊秀挺立如刀斧鑿出;就連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都暗藏太多自信魅力。
很少有人能教她動心!收攏秀髮,就連那綹他擒住的長髮,也一併收回。
邵悉予被迫放手,仍眷戀掌心裡的細膩觸感,和她倆倆相望。在她眼裡,他欲探尋半點是否遭拒的蹤影,然而她的眸子,像潭深廣沉靜的湖水,他探求不到自己欲搜索的情緒,她只是靜靜的回望自己,用一種他感受不到的情緒,凝視著他。
她探出手,圓潤指頭輕柔地撫過他眉眼,動作又輕又緩,像是誘人的挑逗,她過於低涼的溫度,遺留在他灼燙的肌膚上,宛若夜風吻過他的面容,她細細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彷彿藉以將他納在心版上,留下讓自己心動的印記。
邵悉予刻意保持理智,不想太快沈醉在她的氣息中,無奈任他再怎麼克制,仍敵不過她的媚眼牽引,一種介在女孩與女人之間的嫵媚性感,既慧黠淘氣又魅惑動人。
在一瞬息間,他以為見到兒時初遇見的那雙清澄無瑕的眼,已經翻騰不止的胸口又湧入另一股激動的情緒。
「妳……」他欲探手捉住她,卻早先一步讓她收手閃過,望著撲了空的掌心,邵悉予若有所失。
未得她的響應,他忍不住歎息。好吧,就當作是好夢一場。
當邵悉予悵望未止時,燦亮眸子映入他眼底,馥郁馨芳和著他的陽剛氣息,開始鑽入他體內每處血液,侵略他的理智。他不曾合眼,怕她的絕麗消逝無蹤,僅憑借唇瓣上溫熱的甜蜜,得知她依靠的訊息。
她的吻,很輕很淡猶如蜻蜓點水,卻教他狂喜不已。柔嫩的觸感蠱惑得他心頭隱隱顫動,緊貼的唇瓣上傳來一股酸麻的刺激,侵入他的心房是道烙印,抹不去的痕跡,讓人癡狂。
他緩緩加重那個吻的力道,緊緊將她箍在懷裡,欲將她的氣息揉合在自己體內,不願放手。
然而花季,還未了。
*****************
「下午還有沒有哪樁生意要談?」邵悉予邊敲著小金算盤,邊分心的問著站在身旁的京燕。
「沒有。」
「那好,我有私事要辦,出門一趟。」
「午膳過後要不要命人差輛馬車在門口候著?」
「不必。」邵悉予手裡忙得很,飛快撥算帳務,想在中午前完結這批冊子。
「備馬?」
「不必。」
「那我咧?」
「也不必。」他想也沒想,一口回絕,滿腦子都是商務上的問題。
一陣沉默靜止在賬房內,除了啪啦撥算聲不絕於耳外,一應一答的話題頓時結束,平板的面容上出現困惑的神態,在獨自思索許久,他終於忍無可忍了。
「有問題。」
喀搭喀搭喀搭搭搭、搭──
平板聲響打斷了氣勢如宏的計算聲,邵悉予兩手一軟,突然很沒力。「哪裡?哪裡出問題?」
「主子……」
邵悉予煩躁地悶在帳簿找尋錯誤,可是來回巡了好幾回後,仍沒看見何處有出入。
「到底哪裡有問題?」這一亂,鐵定會耽擱。
「是你有問題。」
捧著帳簿的邵悉予差點失手撕毀那寶貴的第二生命,「你你你……我哪裡有問題?」
「現在就有問題了。」京燕指著他緊張的神態,一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蠢樣。
「我沒有!」他壓根忘了跟在身邊的京燕,對自己有超乎異常的敏銳度,但他迄今仍搞不懂為何京燕就是沒察覺到他跟沛青很不對盤這回事,又或者該說是京燕擺明來裝瘋賣傻那一套?邵悉予至今對他那古怪的直覺抱持著高度困擾。
既然主子死鴨子嘴硬,他就裝沒這檔事兒。「主子。」
「嗯?」深怕他又殺來一手讓自己沒法招架的問題,邵悉予很小心謹慎。
「昨晚沒睡好?」他眼底下的兩圈黑影,讓京燕想不透。邵悉予總是睡得很早,起得很晚,工作勤快迅速得教人跟不上腳步,後者是沒變多少,但那個前者在今天看來,就大有問題。
「不會,睡得很早。」他頭皮發麻!這回他真的動了凡心,非和沛青在姻緣路上分道揚鑣不可,但若被京燕知道,搞不好這死腦筋會從中做梗,硬逼他做賢夫良人,那還得了?
「那底下有兩圈是什麼?」京燕拉垂眼角,學他現在疲累的表情拿來當做證據,看來十分好笑。
邵悉予緊張的摸摸臉,「很黑嗎?有多黑?」乖乖,他這模樣不會嚇壞人吧?其實嚇死誰邵悉予倒真不在意,他比較在乎是否會被那位「女神」嫌棄。
「主子通常睡得早,以往不曾有過這樣的情形,因此現在一出現,小的就覺得它黑的不得了。」
「那該怎麼辦?你有什麼好辦法?」邵悉予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有。」
見到救星的邵悉予高興不已,一改先前失態。「說來聽聽。」
「沒事早點睡。」
邵悉予不想翻白眼,但還是翻了。「我是指你有無一招見效的好方法,能讓我在眨眼間就脫離它。」這算哪門子的爛答案?
「沒有。」這點京燕倒是應得很乾脆,完全不考慮他的心情。
邵悉予忍不住歎息,他怎麼能奢望在那顆死板的腦袋裡找到什麼好對策?
京燕不以為忤,只想讓心底的困擾得到解答。「主子,下午你要獨自出門?」
「嗯。」
「我不用跟?」
「你不用跟。」邵悉予埋首在帳務裡,恢復先前的專注力。
「為什麼?」自小到大,哪回沒在主子身旁跟前跟後,他比一道影子還盡責。
「你也會有想休息的時候。」邵悉予事前已想套完美的說法,還在心底演練一回覺得很穩當。
「小的沒有。」
「我說你有,你就有。」他還想在自個兒後頭當跟屁蟲多久?
「如果主子嫌京燕煩,可以找別人替代,就是請主子別單獨一人。」
「你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擱下筆,邵悉予看著他。「雖然你為人耿直又木訥,死板得不知變通,滿嘴仁義道德快要成了聖人……但我卻不討厭這樣的你。」
「謝主子厚愛,但小的仍舊不放心。既然主子希望能保有空間,京燕就不緊跟在後,咱們保持距離如何?小的絕對會做到讓主子感受不到有人隨身在側。」
那跟平日有什麼不同呀?邵悉予明白他的美意,但不得不說這是件很沒意義的事。
「京燕,我的功夫雖沒你厲害,但保護自己還算綽綽有餘,你就別再為此操心了。」
見邵悉予堅持,京燕未再爭取,既然明的不行,那就來暗的。
「別打歪主意!」無論他心思多細膩,也逃不過邵悉予的奸巧。「不准跟蹤我,今天我就是要獨自出門,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京燕抿著唇,那張臉僵硬到了極點。
「聽見沒?」沒聽他回應,邵悉予心底沒個踏實,因為京燕是個言出必行的傢伙,某方面來說,這或許也稱得上他的死穴。
「是。」
邵悉予嘴邊有抹奸詐的笑容,埋首在賬本裡沒讓京燕瞧見。「對了,沛青最近是不是請朋友到府裡作客了?」
「小的不清楚。」
「你沒聽她說過?」
「沒有,等等小的差人去問表小姐。」
「為何你不親自走一趟?」邵悉予笑裡藏刀,擺明就是不懷好意。
老實的京燕哪禁得起他這麼一激,傻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臉色陰黑到了極點。
「既然你不知道,我也就不過問了。」真是沒肚量,他不過是想開點玩笑罷了,他老兄的臉沉得還真快。「不用去問沛青了,要不那丫頭又嫌我小氣吝嗇,老愛和她計較。」
「好。」
「京燕,你有沒有過一見鍾情呢?」
「小的不過是介莽夫,不懂。」
「其實我也不太懂。」邵悉予的眼中帶抹溫暖,很淺很淡。「你有沒有很深刻的愛過一個人?哪怕是轟轟烈烈,也願為它焚燒殆盡。」
「小的性命,只能為主子而奉獻犧牲。」
「你曉得我說的不是那種,你太八股了,總有個特別的人,是值得你為她拋棄所有的,無關乎身份地位,無關乎禮教世俗,只是單純的男與女、情和愛。」
「主子指的是表小姐嗎?」
胸口滿溢熱情的邵悉予一聽到沛青,又冷回谷底。「京燕,你是最瞭解我的人呀。」
「表小姐很適合主子,又是門當戶對,請主子別再將心思留在其它人身上,要為表小姐想一想。」
一談論起有關於這類的話題,他老繞著沛青不放,這說服人的意圖也太明顯了點。
「要不拿你的八字來和她合一合,你以為只要能湊成一對就可以娶走嗎?老天,我跟她是八字相剋,命裡犯沖,而且個性還很不合呀!」
「表小姐人很好,小的明白主子仍惦記著兒時遇上的小情人,但事過境遷,又沒半點線索,縱然尋到又如何?眼前的表小姐,才是你該把握的姻緣。」他迄今還未娶的原因京燕當然明白,可為此因噎廢食,也未免本末倒置。
沛青的好,他想只有京燕才懂得欣賞吧!邵悉予按著眉心頭痛得很。「我希望這是你發自內心的祝福。」
「確實如此。」
邵悉予看著他,「京燕,你希望我得到快樂嗎?即便要你犧牲,你也樂意奉獻?」
「只要主子幸福,小的別無所求。」
那雙墨黑的眼正燦燦發亮,「好!這句話是你說的,我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