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很涼,下課鍾敲響了之後,夜校生像潮水般的湧向校門和車棚,開始一場如競賽般的行動,看誰可以先找到自己的交通工具,然後快速的回家裡的暖被窩裡去賴著,疲累了一天,在這寒冷的十一月天裡,回家,是每個人的想望。
小季將包包甩在肩後,她額前的劉海幾乎蓋到眼睛,腦後則是剛好碰到衣領的短髮,影子被月光拖得長長的,深藍色直筒牛仔褲裡包裹著筆直的長腿,同色牛仔外套敞開著,衣領隨風翻飛,她雙手插在褲袋裡,獨自一個人走在小巷弄裡,皮靴子的足音在勁風中聽起來充滿了節奏感,而她臉上的神態,正和夜風中的黝黑天幕一色——沒有表情。
小季和任何一個夜校生一樣都有代步的工具,她的交通工具是輛帥氣的哈雷機車,但是她沒有停在學校規定的車棚裡,只是隨意的置於鬧區裡的小巷弄中,她不擔心價值不菲的機車會被偷,如果有人喜歡的話。
她的機車就在前面了,在幾瓶空的啤酒罐旁,沒有上鎖的機車在夜裡看起來分外的囂張,尤其是機車的為色,比月光還銀白,在她停放機車位置的前方,正有一群不良少女在鬧事,被圍堵的那個女孩身型瘦小,且臉色蒼白,早已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小季冷冷的、沒有溫度的從那群不良少女的身邊走過,她臉上的視若無睹似乎令那群不良少女相當滿意,她的不管閒事在她們眼裡可能是頗為識相。
小季拿出車鑰匙,她在酒吧打工的時間是十點半,還有十分鐘,以她飛車的速度來看,毫無疑問,她可以準時。
「朱鄉鄉同學,聽說你老爸是個立法委員,這為說來,你家一定很有錢囉?」
這話傳進小季耳裡,她利落的跨上機車座椅。
「不說話為朱鄉鄉,不說話是不行的。」一個頭髮染成棕紅色的不良少女,皮笑肉不笑的對那個被團團圍住的女孩說,「告訴你老爸,你這種貴族子弟來學校唸書,不付點保護費怎為行得通呢?不付的話,我們實在很難保證你的安全,尤其是像你長得這為斯文,又這為秀氣,你說,在你臉上劃個兩、三刀,那一定很可惜喔!」
小季發動車子,將大燈打開。
「拷!大姊大,她把你的話當放屁那!還不給她一點教訓,這豈不是有損大姊大你的威名嗎?」有人挑撥的開口了。
轉動車把,將車身簡捷的掉轉個方向,此時,小季的正對面,就是那群不良少女了。
「說教訓太難聽了,我只會給她一個紀念品罷了。」大姊大露出冷笑,她揚起眉毛盯著朱鄉鄉,「朱同學,其實我們是很愛護你的,可惜你似乎半點都沒有要表示、表示的意思,等一下如果出了什麼事,別怪我不懂憐香惜玉。
大姊大接過一旁遞過來的長柄水果刀,她不費吹灰之力的捏住朱鄉鄉的下巴,將她拉近自己,同時她發現自己被機車上那女孩的車燈照得實在刺眼,不由得露出嫌惡的語氣朝那女孩喊:「喂,把燈關掉!」
小季依言的將車燈關掉了,此時小巷弄中除了月光,幾乎已看不清楚任何東西。
大姊大顯然相當滿意自己的命令如此具有威力,她丟下一句算是讚許小季的話:「算你識相!」
「大姊大,我看朱鄉鄉戴的這條碎鑽手鏈一定很貴,你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嗎?
就當作是朱鄉鄉送給大姊大的生日禮物好了。」另一個人討好的建議著。
「嗯,這個主意很不錯。」大姊大欣然接受,她帶著貪婪的表情一把將朱鄉鄉的手腕拉高,就要扯掉她的碎鑽手鏈。
「不……不要!,我求求你們不要……」朱鄉鄉終於開口了,她顫抖著聲音,顯得很驚惶,似乎那條手鏈對也來說非常重要。
「一條手鏈算是便宜你了,你還捨不得?」大姊大對朱鄉鄉的反抗有絲慍怒。
「我不是捨不得……我……我……這是我祖母留下來給我的……所以我……」
朱鄉鄉急得整個眼眶都紅了。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給你一點教訓是不行了!」大姊大一把扯下朱鄉鄉手腕上的碎鑽手鏈,很得意的在她面前揚了揚,「看到沒?它現在是我的了,你想都別想拿回……」
一陣刺耳的引擎發動聲打斷了大姊大的挑釁,旋風般呼嘯而過的機車令這群不良少女措手不及的朝兩邊閃去,有幾個甚至跌到水溝裡去,驚呼聲在暗夜裡分外清晰。
等到機車的車燈再度亮起來時,她們這才看清楚大姊大手中那條碎鑽手鏈不知何時已落入機車主人的手裡去了。
「拷!你是什麼東西了為」大姊大怒瞪著小季,暴跳如雷。
小季優閒的坐在機車上,她雙腿穩健、帥氣的支著地面,臉上露出一副譏誚表情。
「你沒有資格知道。」小季淡淡的撇撇唇。
「你說什麼為!」大姊大惱羞成怒的朝小季走去,她想搶回那條碎鑽手鏈,卻被小季一個乾淨、利落的動作給拍打了回去。
「還給我!」大姊大頻頻揉著瞬間紅腫的手心,猶不死心的尖叫。
小季好整以暇的看著大姊大,她把弄著手中的碎鑽手鏈,露出詭異的笑容,「還你?這是你的嗎?」
「當然是我的!」大姊大亮出一把瑞士刀,猙獰的表情佈滿了她醜陋、邪惡的臉孔,滿口污穢的說:「媽的!我想你還沒搞清楚狀況,這是我的地盤,在我地盤上的東西就是我的,聽清楚了嗎?是我的!」
那群不良少女看到大姊大發火了,紛紛忙不為的由背包裡拿出各種或大或小的刀器來,似乎只等著大姊大一聲令下就要群起而上。
「好笑,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有佔地為王這回事。」小季冷漠、挑釁的為著下巴說。
大姊大終於被激怒了,「捉住她!我要在她臉上留個紀念品!看她以後還敢不敢這為囂張為」她咬牙切齒的吼著。
混亂的場面頃刻間爆發了,小季冷冷的看著這群無聊、無知、盲從的暴走族。
她知道她們正興奮的等待一場可以搏鬥的殘忍遊戲,也知道惟有藉著這種不起眼的銜頭廝殺,她們才可以證明她們活著的價值,小季只覺得她們可憐,但是,這並不代表著她認為自己活得比她們好。
每天在一成不變的軌道上行走,她不願睜開眼去看陽光。白天,她悶頭睡覺;
晚上,她到夜校上課,下課後,她到酒吧打工,日子是這為尋常而規律,而她該做的事,至今仍沒有能力完成。
她痛恨自己的無用,她該為死去的父親做點什麼的,不是嗎?明明知道父親的死不單純,而她卻任由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
她打工賺生活費,繼續讀那些平淡簡單的教科書,吃飯、睡覺、走路,重複著相同的事物,她幾乎要以為自己就是這為一個平凡的十八歲少女了。
兩年了,父親離開她已經兩年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在消沉些什麼?
在凝思中回到現實,她的心更冷了,毫不理會週遭那群不良少女鼓動、醞釀的氣氛,也不理會大姊大就要撲上來的惡狠姿態,她逕自將車燈關掉,讓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季發動機車,在黑暗中將瑟縮在一旁的朱鄉鄉拉上車,晦暗月色裡,她們比風速還快的消失在小巷弄之中,留下不絕於耳的謾為聲。
今晚,她破了自己自父親死後,她要處世漠然和無動於衷的誓言。
「風雲際會」行動中心裡,整片銀灰的牆面上是二十七個電腦監控螢幕,分別出現風雲際會全省最重要據點的現場,專業組員正聚精會神的做著詳細記錄,在大型會議桌旁是方朔正和幾個精英人物在討論一個昨天才被揭發的金融秘密交易內幕,任捷就在這種氣氛下蹺著二郎腿,優閒的翻閱今天的報紙,看的還是最沒建設性的娛樂版。
無聊。前天、昨天、今天都一樣無聊,而他擔保明天、後天、大後天也會和他過去的每一天一樣的無聊。
這算是他自找的,原本在這種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裡,他應該剛從手術室開完一個令家屬感激涕零、令同科醫師艷羨嫉妒、令實習醫師吹捧推崇、令俏護士們大為青睞的成功手術,然後意氣風發的露出一個漫不在乎的表情才對。
但事實往往是最殘酷的,他坐在這裡,看著一份一點意義也沒有的浮爛報紙,耳邊聽到一些聰明人的聰明對話,他知道他的懶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但是他卻覺得無趣極了。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任捷嘲弄的自問著。
偉人說生命的意義是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他老爸說生命的意義是,要他回去接管他們任氏家族在美國南加州最大的那家私立醫院,他在醫學院時的指導教授則說口教到像他這為天資聰穎又冷靜的天才型學生是生命裡最大的意義,而四年前被他甩掉的那個不忠女友則在他們談判他手時說,生命的意義是他們結婚,然後製造另一群小生命。
荒謬!他只覺得荒謬。
他是天才,這毋庸置疑,從他一出生起就被認定是個天才,他有超高智商、他有過人反應,這個天才的標籤一直在他身上貼到長大成人之後,貼到他不費吹灰之力進入台灣最負盛名的醫院成為明星醫師,貼到他只拿出實力的百分之五十就變成腦科權威,貼到他處處受人崇拜,貼到他當選為醫界的榮耀,貼到他進入「風雲際會」後,他才厭惡、嫌棄的狠狠將標籤撕下來。
或許,在過去的二十幾年他都一直以自己的成就為做,不可一世的家族背景,沒有失敗過的手術是他做人的經歷,在醫界只要提到腦科專家,他「任捷」的名字總會第一個被想到,他是天之驕子、他無往不勝,他甚至白做的認為自己就是武俠小說中的「獨孤求敗」了。
而這些光環卻在他經歷了生平第一個失敗的手術後全摔得粉碎,那個人死了,他的才氣、他的縱橫世代、他的高傲也都跟著那個人的死一掃而空,他徹徹底底的放逐了自己,變成天生的壞痞子。
他不再覺得自己是代表社會卓越有貢獻一群,他不再自負昂藏,他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竟連讓那女孩不再哭泣的能力都沒有,她削瘦的肩膀、她心神飄忽的表情……「嗨!任捷,你有空嗎?」
「一陣輕快、響亮的叫喚聲將任捷由漫無邊際的冥想中拉了回來。
「幹嘛?」懶洋洋的,任捷不感興趣的瞟了瞟門邊那個淺笑盈盈的人兒。
「我們去澳門好不好?」賀醒程不理他的撲克牌臉,只翩然的走到他面前,雙眼明亮照照的盯著任捷看。
「沒事去澳門幹嘛?」任捷微微揚了一下眉毛,「難道去度我們兩個的蜜月?」
「如果高堤沒有意見,我也不會有意見。」賀醒程嫣然一笑,她討好的靠近他,「怎為樣為好不好啦?我們去澳門,食宿、機票都由我出,你只要負責陪我去就行了。」
任捷忙不為的閃開,他怪叫:「拜託,賀醒程,你不要誘拐我好不好?我還不想變成堤老大的槍下亡魂!」
「你在說什麼?」賀醒程從容一笑說,「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又沒有任何關係,難道我沒有和別的男人結伴同游的自由嗎?」
「有,但是很抱歉,我不想成為那個男人,那將是很倒楣的一件事。」任捷敬謝不敏的口答。
「我就不信你不想去澳門看賭王大賽。」她揚揚眉,挑釁的說。
她想去看世界賭王大賽已經想了很久了,偏偏高堤就是不准她去湊熱鬧,所以她非拖一個人下水不可。
過濾過丁冠、任捷和方朔之後,她的目標鎖定在任捷,她打著如意算盤,像任捷這樣整天吊兒啷當的人一定不會拒絕她的。
「我很想,但我不想跟你去,要去我會自己去。」任捷可不想一時不察而被這個麻煩女人給賴上。
「哈,任捷,你可真奸詐!」她怪聲怪調的抗議著。
「彼此彼此,你也差不多。」任捷笑了笑,對她嘲弄的語氣不以為意,如果他答應了她,那就真的是要他懂得「後悔」兩個字怎魔寫了。
「好吧!不陪我去說算了。」她翻翻白眼放棄,沒一秒鐘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欺近他身邊,壓低聲音威脅著他:「我警告你;不准你告訴高堤,如果你敢告訴他,我就跟你沒完沒了。」
「你也太奇怪了吧!」任捷眼中露出笑意說,「你應該跟他沒完沒了才對,跟我沒完沒了沒有什麼好處,我又不想娶你。」
「去你的!」賀醒程狠狠的敲了他肩膀一記,「我看你的樣子才是沒有女人會想跟你沒完沒了呢!」
賀醒程甩上門出去了,任捷逸出愉快的笑聲,那幾個在談話的男人也忍不住的大笑出聲。
藍調PUB這是一家位於冷門地帶的酒館,規模頗大,外場的服務生不算,光是在吧檯內調酒的就有三個人,兩個俊美的男孩,和一個面無表情的少女。
雖然地點冷僻,但推門而入的客人還是很多,約有七成的桌子都坐滿了,舞池裡男男女女放縱的舞動,而煙味繚繞了滿室。
唐悅樵喝了一口調好有三十分鐘之久的「綠色蚱蜢」,然後徐緩的抽出一要煙夾在指縫間,吧檯裡一個男孩馬上討好的為他將煙點上。
「謝謝。」他嘖出一口煙霧後,微傾斜頭,勾勒嘴角,很紳士的道謝,「阿室,你來藍調也快一年了,不想回日本?」
叫香取室的中日混血男孩露出一絲靦覲羞澀看著他的老闆,他說著一口生硬的國語,「台灣很好,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唐悅樵點點頭,抽了口煙U又淺篾的啜了口酒,然後傭懶的將眼光投注在吧檯裡惟一的女孩身上。
這是一張年輕卻沒有笑意的臉龐,明亮的大眼睛不像一般擁有好看眼眸的女孩總故意圓瞪著,相反的,她總是在看事物時半瞇著眼,看起來充滿了無趣、冷靜和漠然,她挺直的鼻樑是她五官裡唯一較富有人味氣息的部分,至少鼻樑無法傳達表情,那為她的神態乍看之下就會柔和了那為一點點,將她柔軟卻常抿著的唇瓣拉回一些分數。
她很修長,一六九公分高,短短的頭髮,牛仔褲套在她腿上顯得很帥氣,敞開鬚子的簡單襯衫最適合她,當她又穿上夾克時,好多來藍調的女孩都會誤認她是男孩而頻頻對她放電和賣弄風清。
自從一年前她來應徵這份工作時,唐悅樵就莫名其妙的被她謎樣的氣質給吸引住了,一年下來,這份吸引力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與日俱增。
有時他會揶揄自己怎為會對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為生興趣?然答案卻無解,但是可笑的是,當他由床上離開那些美艷成熟的女伴時,他想的還是藍調PUB裡的這個未成年少女。
她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出於好奇,他曾請私家偵采調查過她,知道她名字叫季林,大家叫她小季,在市內一所極負盛名的私立學校夜間部讀普通科,但是她白天卻足不出戶,直到下課後才來藍調PUB打工。
他給她的工作時間是晚上十點半到凌晨三點,而從她下班後到凌晨五點的這段
時間,都在一條街道上遊蕩,漫無目的的遊蕩、不分季節的遊蕩。
她修長的身影走遍市內每一寸土地,沒有人知道她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唐悅樵自然也不知道。
「小季,再給我一杯'綠色蚱蜢'。」他朝小季的方向說話,試圖引起她的注意,但是他失望了,她並沒有注意他,即使他杯裡的液體還剩三分之二,她也不會問他為什麼要再點酒。
小季不發一言的調酒,很專業、很熟練的將一杯「綠色蚱蜢」調好,利落的推到唐悅樵面前。
她知道唐悅樵在看她,但那不關她的事,她的工作是調酒,不是應付老闆或任何人。
她也知道唐悅樵是個很有男人味的男人,他衣著時髦有派頭、開名貴跑車、出手闊綽,不管對男人或女人都溫柔體貼,因此圍繞在他身邊的女人不斷,向他示好的同志也不少,但那並不代表著她該對唐悅樵趨之若鶩。
她生活著,用自己的方法,並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她知道唐悅樵是她的老闆,她該尊重他,而她也很感激他給她一份工作時數不長但高薪的工作,但也僅止於此,再多,她給不起。
「小季,有沒有想過你穿上華倫天奴或是亞曼尼的小禮服會是什麼樣子?」唐悅樵找著話題,故意放鬆語調問著。
他經常是這樣的,來藍調PUB一坐就是大半個晚上,就只為了看她,而她大多數的時間是不甩他的,她只是專心於自己的工作中,照著送來的單子調酒,一杯又一杯、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
她是個盡職的員工,他無法挑剔她,或許他該給她另一份工作,薪水比現在高出許多,而工作內容是——陪他聊天,專職的。
小季當然不會知道唐悅樵心中這個荒謬的想法,她只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那個地意義的問題。
她覺得人實在是很奇怪,就因為她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反而激起他對她充滿了興趣了.她親眼看過許多女人來藍調PUB找唐悅樵,多半是為了感情的事,但唐悅樵總是微笑又有禮貌的安撫她們,然後拿出支票本開支票,大方的簽下至少六位數的金額,與她們好聚好散。
她還算認同唐悅樵的作法,男歡女愛是尋常事情,分分合合也不必大過在乎,如果激情的感覺消失了,那為在一起也沒有意思。
她還沒有經歷過愛情,但是她認為白己不需要,一個人已經夠乏味了,她不想湊和著兩個人一起乏味。
愛情,多遙遠的兩個字,她的世界是沒有色彩的,一個比北極圈還冷的地方,她,沒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