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同僚,再過七天就放年假嘍,喔呵呵呵……」
庶常館內,響起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職任修撰的宋典咧嘴笑得好開懷。
「日子是越來越近了。」方易中淺笑回應,樂見有人主動報時又報喜。
「汪尚書要的典禮詔書,你擬好了?」宋書潑下冷水,他高興得太早了吧?
「你一定要講這種讓人沮喪的話嗎?」宋典沒好氣地看著老哥。
「別老想著放年假,沒出息。」面對自家人,損得更起勁。
「我最有出息了好不好?我都計劃好了,再熬個八年,待我攢夠了銀子後就辭宮回鄉開書館,安安分分地當個好夫子,瞧,多偉大的抱負。」他驕傲道,就頂著出身於翰林院的頭銜,外頭有的是大把白白胖胖的富娃兒在等著被他狠賺一筆呀!
書中自有黃金屋——不就是這個道理?瞧他把這話應用得多麼徹底,呵。
宋典的話,讓一旁的祺申逸出笑意。「當夫子不錯,小宋,先祝你成功。」
「烏雅大人,您也認同小的喔?」趕緊湊到祺申跟前,他喜孜孜地提議:「有興趣和小的合作嗎?您出銀子我出力,來個六四分帳可好?」馬上給自己鋪路。
打主意居然打到侍郎大人身上去?好膽量,真服了他。
「有辱門風……」還損盡了工人的氣節,宋書巴不得挖個洞把弟弟埋進去算了。
「大宋,人各有志,別惱了。」方易中忍住笑意,好言勸道僵掉臉容的末書。
「方大人此言甚是。」末典笑嘻嘻的,他學不來大哥那套「精忠報國」。
眼不見為淨,宋書乾脆離開庶常館,免得又聽見混帳話讓自己氣得內傷。
「烏雅大人當宮也當膩了吧?倒不如做些小生意來得逍遙自在。」
「小宋,想當初大宋也同你一樣是名從六品宮,你肯加把勁的話,說不定早就超越大宋了。」末書宮至從四品侍讀學士,祺申不認為宋典的才能遜於末書。
「我不愛名也不謀權,根本不宜當官。」當清官能撈到多少?十年寒窗換得如今從六品京宮,要唬住那些富家子弟已綽綽有餘,何必進取更高官位來束縛自己?
短短一句話,道盡了祺申的心聲。
當初會踏足官場全為了不負父母期望,走上仕途本就非他所願,誠如宋典所言,當官當久了,他也真的當膩了。
官場複雜,尤其見多了爾虞我詐的陰險就更讓人感到厭煩,宋典的「抱負」,讓他不禁考慮將來棄官從教的可能。
他知道淳臨會支持他,而她也曾說過他是個好夫子,雖說他當下並不想做什麼夫子,只想做她的夫君……
「我說小宋啊,甭為難烏雅大人了,他官至正二品,要脫身,很難了。」
方易中的聲音,輕易打碎了祺申那不切實際的念頭。
「這我曉得呀,所以才說請烏雅大人出銀子,讓我小宋來出力。」
祺申莞爾。「小宋,先脫身了再談吧,汪尚書向來器重你,想逃也不容易。」
「是器重還是利用呀?」無奈嘀咕,宋典終於不再煩人,逕自苦惱日後脫身之法去。
館內回復寧靜,祺申低頭繼續辦公,看似專心地翻著典冊,思緒卻被淳臨的身影全盤佔據。
今晨醒來,她仍睡著,小小的臉蛋窩在他胸膛上,溫馴得像隻貓兒似的,平穩而溫暖的吐納呼進他心口,掀起他奔騰的心脈,摟緊了她柔若無骨的身子,他低首吻住她的芳唇,往下肆虐的雙手,貪得無厭地複習起昨夜的點滴歡愛。
要不是侍女們陸續進房侍候,再加上她無半點甦醒的跡象,仍累癱在他懷裡,他還真想把她壓在底下,再放縱一回……
是食髓知味了嗎?他不否認,那樣的軟玉溫香很難不教人眷愛,何況,他是那麼渴望得到她,讓她成為他真正的妻。
昨夜的一切,與其說是欲令智昏,不如說是被赫穆的出現打亂陣腳,他不容許那個男人接近她,更不允許她披上那件沾染著別人體溫的衣服!
如此急於擁有她,是忿怒,也是惶恐,他承認自己想法膚淺,認為在此之後,她的心會懸上他一人,但他沒忘了,在耳鬢廝磨時,她曾有過的遲疑。
這,算是栽進她手裡去了吧?他們拜過堂,可是公認的夫妻哪,他也不過是做了老早就該做的事,卻又那麼擔憂會讓她不高興……
離開王府後,他惦她惦到現在,想到必須丟下她獨眠,他心裡就不舒坦,怕她一人冷著、怕她睡不安穩,想到她那兩個丫頭做事並不勤快,萬一侍奉不周……
不如於午休時回去看看她?
突地興起的念頭讓他喜上層梢,然而,他的歡顏並沒維持多久,稍後歸來的宋書,給他帶來了沈重的消息——
「烏雅大人,聽說您的夫人出事了,她人正在養心殿前,您最好過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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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多久了?
茫茫然看著膝前越堆越厚的積雪,淳臨抬起蒼白的臉,仰望飛舞於空中的雪花,想不起來,這是何時開始下的雪。
深陷雪地的雙腳已冷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不斷飄落的冰雪凍僵了、也麻痺了她的思緒,但她每吸一口氣,仍能感覺到胸腔泛延開來的尖銳刺痛。
那陣痛,是噬心的恐懼。
她一直跪著,旁邊的宮人都不敢上前侍奉,任由她被白雪覆蓋遍身,畢竟今非昔比,討好她,還不曉得會惹上什麼麻煩事。
容妃腹中龍胎遭人陷害,於昨晚幾乎一屍兩命,皇帝大怒,漏夜追查下發現了是淑妃所為,他即時下令查封延禧宮,搜尋證據的同時,也立刻把淑妃押送宗人府候審。
當年淳頤就是因為母妃犯下了彌天大罪而落得失寵的下場,眾人不禁紛紛議論眼下的淳臨,怕就要成為第二個淳頤了。
恍惚間,她纖弱的身子被攫起,接著身上一陣胡亂的拍打,她迷惘的目光映入一臉焦灼的祺申。
來不及拍掉的冰雪沒落她衣襟裡,他心一急,拉開氅衣便立即將她納入懷裡。
「皇上不在裡頭。」他嗓音沙啞,心疼她的狼狽。
「我知道、我知道……」熟悉的溫暖融化了她一路強撐過來的堅強,洶湧而至的淚水迅速濡染了他胸前衣布,她哭得渾身顫抖。「我不敢去冷香樓,皇阿瑪仍氣在頭上,我怕惹怒他,又想不到可以上哪兒去,只能在這兒等他……」
無助的哭音扯疼他的心,收緊了臂膀,他予她安慰的力量。「事實仍未查明,淑妃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皇上。」
額娘的名字,更迷糊了她的視線。「申哥哥,我想見額娘、我想見額娘……」苦苦哀求皆是她心底最酸疼的牽掛,她明白皇阿瑪的性子,明白他會遷怒任何一個干涉此事的人,她不想拖祺申下水,但她沒辦法獨自面對這一切,她好需要他……
「別哭。」拭去她無法抑止的淚,他吻著她溢哀的眉心,萬般不捨她這般傷心。「我帶你去見她。」
他當然也知道皇帝的性子,遷怒,是皇帝在震怒中最擅長做的事。
他想,楓依和青綾沒跟著進宮,也是淳臨為她們著想到那層關係的緣故,但他顧慮不了那麼多,皇帝真要遷怒的話,就衝著他來,他絕不讓她受半點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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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寵,是幸,還是不幸?
在淑妃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在還很久很久以前,淳臨的心,就一直懸著淡淡的不安,因此,她從不恃寵而驕,反而待人謙厚,安守本分地度日。
如今,她總算瞭解那股莫名的不安因何而生了。
得寵,只會變成眾矢之的,招來妒恨,稍不留神,就會被推進萬丈深淵……原來啊,她早就洞悉了這些道理而不自知。
買通了右宗正,順利踏進了宗人府,當她真切看到暗房中的額娘,情緒一陣激動。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抓著門閂,她含著淚,嘶聲叫喊。
「快開鎖!」拉過她的身子,祺申對守衛擰眉低吼。
開啟了房門,她衝到蜷縮一角的額娘面前,脫了毛裘就馬上往她瑟縮的身子蓋過去。「額娘!是我、是我……你聽見了嗎?臨兒來了……」她泣不成聲。
好半晌,玉如才反應過來,她抬首,臉色慘自得嚇人,憔悴得像蒼老了十年,本剩慌懼的目眶漸現水霧。「不是我做的……我沒害人……我沒有……」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額娘,我相信你!」難忍哽咽,她抱緊了飽受折磨的額娘,感受她的無助、她的驚懼、她的顫抖,心碎成一片模糊的淚雨。
「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忽地握緊女兒雙手,玉如滿目慌亂。「我沒有害人,真的沒有!但皇上不信我,他不信我!你去求他、你幫我去解釋呀!」
「我會的……」哭著不住點首,淳臨心酸透,不懂雙親十幾年的夫妻情,競讓額娘換來如斯下場,是她糊塗了,忘了「信任」二字,從不存在宮闈中。
「你去呀!快幫我雪冤去呀!」站起身,玉如粗魯地拉起女兒往外走。「告訴你皇阿瑪,向容妃下毒手的另有其人!她都被打進冷宮了,我還害她做什麼?」
真正掌控她生死的,是她的男人,然而,她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
「額娘……」細嫩的皓腕被抓出了血痕,但她毫無所覺,看著額娘眼底淒絕的瘋狂,只覺心痛難抑。
歇斯底里的言行教祺申攏眉,上前擁住了被逼後退的纖背,他能理解玉如急於洗冤的心情,卻怕她的推扯,會傷了淳臨的心。
「跟皇上說清楚!我沒做過、沒做過!他不能這麼待我!我是他的妻呀……」
淒厲的哭叫迴盪於長空中,淳臨在祺申的庇護下離開了宗人府。她掩唇低泣,在他扶持著的臂膀間,哭得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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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養心殿前,他們最終等不到皇上歸來,卻等到了瑞親王。
「我也白走了一趟。」看著淳臨紅透的雙目,瑞王爺歎了口氣,不由得心疼這個皇侄女。「隨我回府吧,月丫頭在轎裡等著,咱們回去詳談。」
就這樣,他們三人一同跟隨瑞親王回瑞王府去。
「他們驗出了那是牛膝,是味補藥,可服多了會流產。」報告著瞭解到的消息,璟月續道:「就因為有打胎之虞,所有嬪妃都避用這味藥,翻查記錄,連月領牛膝自煎補藥的……唯淑妃一人。」因此她才被指證為私藏藥材,用以謀害容妃。
「額娘最怕苦了,怎會煎藥補身?她會爭風吃醋、有嫉妒之心,但危害人命之事,她是萬不可能做的!」出言辯護,淳臨知道額娘做不出那種泯滅人性的事。
「宮中傳得很厲害,有說是你額娘下的毒手,也有說是容妃耍的手段……」
眾人眼看容妃差點送命,也目睹她從寧壽宮的簡陋小室遷回冷香樓,她輸掉了孩子,卻贏回了皇寵,自然落人口實了。
「容妃不會這麼做。」瑞王爺目露堅定。他與她是舊識,清楚她絕不拿自個兒的孩子作犧牲品。
聽出皇叔語中的薄慍,璟月不敢反駁回去。這些是是非非誰說得清?深宮之內,會賭上自己的性命已非新鮮事,最毒婦人心,女人狠絕起來,可不比男人心軟。
本已白皙的小臉更顯慘白,淳臨呆坐著,寒心極了。
那些女人,爭寵是爭上性命了。
感覺到她慌駭的輕顫,祺申握緊了她的手,知道她承受不住太多的醜惡,他想溫暖的不淨是她雙手,還有她的心。
「現在不是討論誰是誰非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說服皇上放過淑妃。」祺申一針見血,同時間,也讓淳臨狠狠挨了一針。
「不!」望向他,她據理辯駁道:「是雪冤,不是放過,這內裡定有隱情,是誰去領牛膝?是誰把藥送到容妃那兒?真要存心陷害的話,敢如此明目張膽在宮內領藥自煎嗎?只有想栽贓的人才會弄出這種失當!不要一口就咬定是額娘所為,這不公平!」她氣紅了眼,全部人都瞎掉眼、黑了心嗎?為何非得誣蠛無辜不可?
抹去她忿怒的淚水,他展臂擁住了她,心為她疼著,安慰著她的下甘,他溫聲道:「臨兒,皇上聽不進去的,你能想到的,皇上肯定也會想得到,但皇上選擇了一意孤行就證明道理已不管用了,這時候,我們只能用方法去應付,懂嗎?」
「不要……額娘沒罪,她不需要被任何人放過……我不要……」固執地、不甘地搖首,她不服……不服!
「容妃血崩被救的那天,我也在場。」瑞王爺淡淡開口,憶起那小女人所受的苦痛,他的臉色冷了幾分。「那是六月胎,最終在太醫手下成了一團血肉,皇上一直在旁看著,差點氣瘋了。在容妃脈搏最薄弱時,他那表情,像想殺了所有人一樣,幸好容妃被救回來了,不然,咱們可能會看到第二個世祖皇帝。」
他的話,教所有人震住了。
世祖皇帝的故事一直流傳宮中,當年董鄂妃一死,他揮劍揚言要殺了所有人,若非孝莊文太后及時出面制止,所有人都得跟著董鄂妃陪葬了。
這麼說,皇帝會生出誅殺淑妃的念頭來洩憤,一點兒也不為過了。
「四皇叔的意思是……就算疑點重重,皇阿瑪也要處死額娘?」顫聲詢問,侵入骨髓的寒意從她背脊竄遍全身,她冷得發抖,嬌弱的身子,不受控地顫慄起來。
滲著請求的目光投射至他身上,他看著祺申深凝眉頭,對他一再搖首,示意他該溫敘其辭,但他無法辦到,不想賦予侄女兒太多寄望,淑妃這場硬仗,難打。
「臨丫頭,只要是牽涉此事的人都不留活口,皇上認定了淑妃是兇手就不容他人置疑,他那脾氣,你我向來清楚。」
「我該怎麼辦?四皇叔,我不曉得該怎麼辦了……」聽著他把話給說死了,淳臨的慌亂到了極點。她該怎麼辦才好?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額娘冤死!
「遵循你額駙的做法,就是求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記著,是求,沒有任何辯白的餘地,是冤了也要認了,只求皇上肯留你額娘一條活路,已屬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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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靜謐,只有燒得通紅的火爐偶爾進發的細碎聲響,被烘熱的空氣下見暖意,反倒凝著一股僵硬的冷沈,窒悶得教人難以喘息。
瞇著鷹眸,皇帝睨視案前長跪下起的夫婦。「硬蹚這趟渾水,是鐵了心要跟朕作對了?」久久不語的他,終開金口。
「皇阿瑪,淳臨沒有忤逆您的意思,這回是額娘對不起您、更對不起容妃,但血濃於水,她終究是我的親額娘,是我如何都割不斷的血親,請恕我無法袖手旁觀……皇阿瑪,求您能從寬處置,求您能寬容以待,求您能成全臨兒……」
丟棄原則,也顛倒了是非,她卑微地乞求著,乞求她的皇阿瑪能放過自己的額娘,她一直低著頭,不正視皇阿瑪,只怕自己的眼眸會洩漏太多的恨。
填滿心湖的除了恨懣,更多的,是愴然的悲涼。
「成全?你額娘下毒手時可有想過這兩個字?」咬牙低咆,他厲聲訓斥:「那樣心如蛇蠍的人,你還敢護著?」白養了這個是非不分的女兒!
「皇上,請體諒臨兒的護母之心,她不過是——」
「你住嘴!」燃起滿腔慍怒,他離案步至祺申身前。「不像話的東西!賄賂守衛,帶同臨兒私會犯人,身為朝廷命官也敢放肆到此地步!你是執意要嘗嘗目無皇法的後果嗎?」
「皇上,奴才該死,理當受罰,從無藐視聖訓之意,如今犯錯,是罪該萬死,只求皇上能對淑妃開恩,可憐臨兒的愛母心切。」說罷,誠懇一磕頭。
「你以為這回朕會放過你嗎?」怒目瞪視不知好歹的祺申,他揚聲命令:「姚笙!傅令下去即擬詔書!烏雅·祺申行賄罪成,懲削其爵位,永不得封爵!」
三言兩語,廢掉了他將來顯赫的地位和前途。
淳臨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了。她不要連累他,不要……
「皇阿瑪,是淳臨不好,害您生氣,也害了額駙受罪……都是我的錯……」哭著認錯,她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而她的皇阿瑪,只是撇首冷嗤。
想央求皇阿瑪饒了他,甫興此念,她的右手即被他緊緊握住;淚眼朦朧地望向身旁同樣跪求著的男人,她看到他眼中的毅然。
「救人要緊。」
輕若呢喃的四字卻負千斤之重,他不容她為自己裹足不進,既是決定了畢力同心,就不惜任何代價也要保住淑妃。
他的堅定,支撐著她的勇氣,也逼她摒除所有顧忌,她掐緊拳頭,也勒緊了心酸。「額娘這回是錯得離譜了……但請皇阿瑪念及多年的情分,想想額娘從一而終的全心奉獻,想想那個在天池水畔為您舞著的姑娘……您還記得嗎?那個因為您的一句話而獲得重生的姑娘,您拯救了她,也愛惜過她,更承諾照顧她一輩子……」
試圖動之以情的話連著她的啜泣,讓皇帝喉頭一緊,過去的山盟海誓早化成煙,所謂的承諾,也不過是為盡興歡好而耍的手段,他從不在乎玉如會認真以待。
他心知肚明,虧欠的何止一人?
但他只是個男人,一個擁有眾多妻妾的男人,他沒辦法一視同仁,更不可能對任何一個女人公平,這對所有人而言,包括他,都是太奢求的妄想。
二哥,好不容易保住了容妃就該謝神靈佑了,聽我的,別殺戮太甚,就當是為你們那個不幸的孩兒積德,懷恨解決不了問題,我不想看著你重蹈覆轍。
本來聽不進去的諫言,如今,總算烙進了他的心坎。
要把對淳頤的忿懟延續至淳臨身上嗎?埋恨自己的親骨肉,他並不快樂,這些年來,他恨著,也累著,已經筋疲力竭。
閉起眼,他隱起所有的疲憊,最終選擇了聽從四弟瑞親王之言。
「待宗人府查明了一切,你就帶著你的額娘滾出去!」冰冷的嗓調依舊無情,但赦免的意思,再清晰也不過了。
「叩謝皇阿瑪!叩謝皇阿瑪!」連忙磕頭,她臉上一陣悲歡交錯,喜悅的淚滑進嘴裡,她嘗透苦澀,心仍痛著無法雪冤,但只要額娘活著就好。
他一逕沈默著,隨她猛磕著頭,祺申看不下去,馬上起來擁住了她,不斷在她耳邊溫言撫慰,面前的鶼鰈情深刺痛了他的眼,黯下眸,他默然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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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進入宗人府,這回,他們多了瑞親王的幫忙。
一直守在暗房苦等消息的玉如,看見淳臨來了,乾癟的唇馬上煥出欣喜的笑。
「我可以回延禧宮了?」等了三天,她知道女兒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看著她眸中殷切的期盼,淳臨嚥下梗在喉間的苦水,勉強擠出安撫的笑。「額娘,咱們不回延禧宮了,再過幾天,我會帶你出去,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
「你說什麼?」驀然推開了她,玉如愕然不已。「你再說一遍。」
暗自深呼口氣,淳臨望進她驚愕的眼底,水眸泛現惻隱的淚光。「額娘,延禧宮……咱們是回不去了……」縱有萬般不忍,也不得不吐出實情。
回不去?怎麼會?那是她二十二歲的生辰禮物,那是皇上對她百般寵愛的繾蜷依據,那是她將終老瞑目之地……回不去了?回下去了嗎?
玉如怔住,繼而臉一白,顫顫巍巍地倒了下去。「他不信我……還是不信我……」啞聲低喃,她面如死灰,更形枯槁的雙目只剩一片絕望。
「額娘,今後我會照顧你、愛護你,你再也不必受這種苦……」抱緊額娘孱贏的身子,她咬牙立下承諾,發誓下讓她再受半點委屈,她會讓額娘活得比從前更好。
然而,女兒滿滿的關愛卻無力撫平她淌血的創口,她只是失神地流淚,蒼白的唇辦不住輕喃:「他不要我了……」來得兇猛而殘酷的認知,徹底擊潰了她僅存的意志,她目光空洞,渾身虛軟,意識混沌,只知自己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
別為那個不愛你的男人心痛,別為那個無情的男人傷心,不值,千萬個不值!
好想用力搖醒額娘,好想把心底的憤恨吼叫出來,但當額娘的低泣漸漸轉化成嘶啞乾澀的嚎哭,淳臨卻只能抱牢額娘的心碎,與額娘一同垂淚。
「額娘,你還有我……我不會丟棄你的,永不……」
聽不進女兒那摻滿疼惜的許諾,玉如只是搖首悲泣,不斷想著皇上的模樣,思念他曾說過的話,不願相信這個讓自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會這麼狠心絕情……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返回延禧宮繼續做他的女人,他把她眨為庶民,那跟賜她死罪有何差別?他拋棄她,就等同把她趕上絕路了呀!
不……她不要受那樣的折磨,她絕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臨兒,咱們得離開了。」
溫潤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她轉頭對祺申略一頷首,舉手擦乾淚,她放開了懷裡羸弱的身軀。 「額娘,再熬幾天就可以出去了。」撫著面前這張憔悴的容顏,她纖潔的指頭小心拭去額娘滿臉狼藉的淚痕。「快過年了,今兒個都十五了,楓依早就準備好了陷火,你不知道,外頭焰火的花樣可多了……到時候,咱們一起燃放好不?」
美好的憧憬,歡騰的時節……玉如的心,瞬間絞成了一團。
她還能和女兒一起過年嗎?心殘缺了,許多事已不再圓滿了,她還能團圓嗎?
「我得走了,額娘要答應我,三餐得吃飽,別虧待自己,知道嗎?」
得不到額娘的回應,只見她失去焦點的視線落在渺茫遠方,淳臨揪著心,將她扶往床榻,並取來棉被圍住她單薄的身子,又抱了她好一會兒,方肯起身離去。
開啟房門的咿呀響聲教玉如猛然回首,看著淳臨的背影越走越遠,看著她就要消失眼前,她的心徒地一震——
「臨兒……臨兒!」如夢初醒地,她扯嗓高喊,跌跌撞撞地奔至女兒身前,她一把擁住了她,用她這輩子不曾有過的力道,使勁地、急切地摟緊愛女。
淳臨一陣訝異,直至傳來她身上慌亂的顫慄,她心一擰,本能地回摟比自己更瘦弱的腰肢。「額娘別怕,臨兒很快就會回來接你,很快很快就可以出去了……你要等我,咱們還得準備過年呢。」
她的話,緩和不了玉如的情緒,反倒讓她更為激動,像是害怕失去女兒似的,她擁抱的力勁毫不放鬆,益發緊擁的當下,承載太多淒苦的淚水,驟然決堤。
傾聽肩上號哭著的聲音,淳臨竭力承擔額娘所有的悲傷哀苦,頃刻之間,感覺自己的心,似也跟著進裂了開來。
「額娘不要哭、不要哭……」嗚咽著請求額娘的堅強,淳臨心如刀割,凌遲一樣的灼痛滲進她每寸骨髓,痛得幾能教人昏厥過去,但她沒有軟弱的權利,做女兒的無法倒下,只怕脆弱的額娘也會跟著崩潰。
抱住了她的人,卻抱不住她被絕望噬蝕的靈魂,擁抱過最後的溫暖,玉如在冰冷的暗房中靜待黑暗再次占蝕目眶,漸漸地,她發現自己不那麼傷心了。
霎時覺悟,一切無關信任,也不牽涉情愛,她不過是那攀高結貴的阿瑪送他的禮物罷了……都幾乎忘了,自己也曾被遺忘過、也曾這麼孤單過、也曾在黑夜裡茫然虛度過青春,困陷於漆黑的恐懼,被寂寞纏襲的滋味……她已經太熱悉。
哭著,也笑著,斷了希冀,未了塵緣,她窮盡血淚,對命運作出最後的反抗和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