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蘭斯輕聲叫喚著她。
她的神情有些痛苦,有些驚悸,他想,她是受苦也受驚了。
「馬可?」莉莉安也幫著呼喚她,「馬可,妳醒醒……」
聽見一男一女的聲音溫柔地呼喚著「馬可」,真理子遲疑了一下。
但很快地,她意識到那是她的另一個名字,然後,她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蘭斯還是莉莉安的臉,他們沒有生氣,只有擔心。
她看見蘭斯的表情是凝重的、嚴肅的、而且略帶著一點歉疚及自責。
她見過他這樣的表情,在他刺了她一刀,然後把她從海上救回來的時候……
她不懂他,一點都不懂。
他冒著被海浪捲走的危險把她救起來,卻要將她賣去當妓女;氣極敗壞地追回逃跑的她,卻又露出一臉的歉疚自責。
他太深沉、太反覆、太難懂,她一點都不瞭解他。但有件事,她非常的清楚,那就是她被抓回來了!她真的得去賣身賣笑了!
想到這兒,她氣憤又難過地哭了起來。
「馬可?」見她一醒來就淚眼汪汪,蘭斯心頭一緊。
她就那麼想回到約翰.菲利浦的身邊嗎?想到這裡,他的心臟像是被狠狠地掐住了般,劇烈地抽痛起來。
「馬可,親愛的……」莉莉安憐惜地看著她,「妳別哭了,怎麼回事呢?」
莉莉安溫柔的聲音讓真理子感到茫惑,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的正直又良善,不像是個操縱女子賣身為她賺錢的自私鴇兒。
「瞧妳,好好的一張又細又白的臉,居然被打成這副模樣……」莉莉安伸出手,撫摸著她紅腫的地方。
聽見她惋惜的語氣及惋惜的表情,真理子心頭一震。
莉莉安溫柔的聲音不是因為心疼她,而是懊惱她被打得臉頰紅腫,以至於賣相不佳嗎?
她警覺地別過臉,不讓莉莉安觸碰她的身體。
她毫不客氣的拒絕,讓莉莉安有點錯愕、有點悵然。
「馬可,」蘭斯微扳起臉孔,「妳真是太不知好歹了!莉莉安她……」
「算了,蘭斯。」莉莉安輕輕的抓住他的手臂,示意要他別責怪她。
這時,真理子突然翻身想坐起來,完全不顧她傷口剛剛才又裂開。
「馬可!」蘭斯起身制止了她。
她恨恨地瞪著他,不領情地掙扎著。
為免她又傷了自己,蘭斯索性把她扶起來坐著,然後懊惱地瞪著他,「妳到底要怎麼折騰自己,也折騰別人才高興?」
我折騰了哪個別人?她十分虛弱,但兩隻眼睛卻像要噴出火似的瞪視著他。
是他在折騰她,是他在傷害他,而她可從來沒折騰過誰、傷害過誰。
她要告訴他,他沒有權利賣掉她,她不是他的奴隸。
她抓起一旁裝著茶水的杯子,用手指頭沾水,然後在擺放於床頭的木頭高腳凳上寫下了「妓女」這個字。
看見她寫了這個字,蘭斯跟莉莉安都愣了一下。不是因為她會寫字,而是因為她寫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字。
「妓女?」蘭斯不解地看著她。
她迎上他的眸子,激動地比手畫腳,表明自己不是妓女,也不當妓女。
「妳……不是妓女?」蘭斯一臉的茫然,「誰說妳是妓女?」
在他還不知道她是奸細之前,他曾想過她可能是某個船東的奴隸,甚至是侍妾,而在知道她是奸細後,也曾猜測她跟幕後操縱她的人可能有肉體上的接觸,尤其是在看見她拚了命想逃回主子身邊之時,他腦子裡更曾閃過她跟約翰.菲利浦在床第之間水乳交融的畫面……
他想過她細緻白皙的胴體早已被其它男人擁有過,但他敢對天發誓,他從沒當她是妓女。
也許他是曾經在極不理智的情況下,對她說過極為過分的、羞辱她的話,但他心裡從沒有一秒鐘認為她是妓女。
真理子又接著在高腳凳上寫下「我是非賣品」這個簡短的句子。
蘭斯跟莉莉安又互覷了一眼,兩人都納悶極了。
「妳是非賣品?」蘭斯摸不著頭緒,「誰說要賣了妳?」
這時,莉莉安像是意識到什麼,突然笑了起來——
「老天!蘭斯……」她拍拍蘭斯的肩膀,「她以為你要把她賣去當妓女!」
「什……」蘭斯簡直啼笑皆非,「我要賣掉她?當妓女?」
他皺起眉頭,用一種疑惑卻又興味的眼神看著真理子。
「妳為什麼會以為我想把妳賣去當妓女?」他問。
真理子愣了愣。不是這樣嗎?
「我的天啊!馬可……」莉莉安笑到捧著肚子,「妳以為我開的是妓院嗎?」
難道不是?她一臉懷疑。
「我這兒是有一些自由攬客的妓女出入,大家都是為了餬口,我通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我的店裡可是不幹那事的。」莉莉安繼續說道:「那些妓女們拉了客就會帶到附近的旅店,我可不許她們在我這兒亂搞!」
看莉莉安一臉坦然,真理子不禁冷靜下來。
莉莉安不像是在說謊,那麼……說謊的是誰?
「是誰告訴妳我要賣了妳的?」蘭斯眉丘一隆,嚴肅地問道。
他有點生氣,到底是誰對她胡說八道,讓她以為他要賣了她?
「呃……呃……」她又用手指沾了水,打算寫出薩達拉的名字。
但只寫了「薩」字,她就猛地收手。
這樣會不會像是在打小報告?要是蘭斯因為這樣而跑去質問並責備薩達拉,薩達拉對她的敵意就會更深。
「是薩達拉跟妳說的?」他眉間隆起,神情微慍,「這渾蛋……」
「想不到薩達拉會幹這種事?」莉莉安笑說。
「不,這像極了他會幹的事。」蘭斯一臉懊惱,「他是存心嚇她的。」
存心嚇她?他真的沒有賣掉她的打算?那他所說的「全新生活」是指……
「馬可,妳誤會了。」莉莉安坐在床沿,像個體貼又會照顧人的大姊般,握著真理子的手,「蘭斯把妳帶到這兒來,是希望我能替他照顧妳。」
「莉莉安。」為免她說出一些他不希望真理子知道的事情,他打斷了她。
莉莉安嫣然一笑,「放心吧!我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來的。」
真理子一怔。秘密?蘭斯怕莉莉安說出什麼秘密呢?
此時,她發覺蘭斯的眼底有一點慌張、有一點不知所措,而這讓她更加好奇他的秘密為何了。
「總之,我這兒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酒館,我也不是鴇兒,蘭斯更沒有要賣掉妳,他只是擔心妳的特殊身份……使得妳不適合再待在船上。」
真理子心想莉莉安所指的特殊身份,不單只是指她是女人的事實。
「馬可,薩達拉是什麼時候告訴妳,我要賣了妳的?」蘭斯問,「在船上的時候嗎?」
真理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一臉為難。
「妳在船上企圖跳船,是因為妳以為我要把妳賣了?」
這次,她誠實地點點頭。
蘭斯感到惱火,因為薩達拉背著他跟真理子胡說八道。但同時,他又暗自竊喜,因為真理子意圖跳船,不是為了她的主子。
那麼同理可證,她先前逃跑也不是為了去找約翰.菲利浦嗎?
這一點,蘭斯倒不那麼確定了,因為當真理子看見約翰.菲利浦時,她眼底有著期待,而那教他介意極了!
「馬可,」莉莉安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裡,「妳還想回到原來的主子那裡去嗎?」
咦?她一怔。
「那個西班牙人毒啞了妳,還把妳丟在海上,妳不該也不可以再回到他身邊。」
「馬可,妳真的想回到約翰.菲利浦的身邊?」蘭斯神情嚴肅地問。
真理子皺皺眉,迷惑地看著他跟莉莉安。
約翰.菲利浦是誰?她為什麼要回到他身……約翰?約翰.菲利浦?
她腦海裡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是約翰的臉,穿著貴族華服的約翰。
在蘭斯抓住她的時候,一個有著跟約翰一模一樣臉孔的男人出現,而她在恍惚之際向他求援,那個跟約翰有著百分之百相似度的男人也叫約翰?
老天!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那個約翰.菲利浦的是誰?為什麼她感覺蘭斯提及他時,有點咬牙切齒?
「妳不會忘記了吧?約翰.菲利浦是妳的主子,是派妳到乘風號上當奸細的人。」
什麼?那個長得跟約翰一模一樣,而且也叫約翰的男人是幕後主腦?
她快瘋了,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因緣啊?
看她一臉驚訝,蘭絲靜靜地觀察著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及眼波流轉。
為什麼當他說出約翰.菲利浦就是派她上乘風號當奸細的幕後主使時,她會一臉訝異及茫然?
約翰.菲利浦不是幕後主腦嗎?還是……她不是約翰.菲利浦派來的奸細?
不,一切的證據明明都指向她是奸細,而幕後操縱一切的就是約翰.菲利浦。
他不能因為他愛上她,打心裡希望她不是奸細,就忽視了這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這時,莉莉安突然離開了房間,再回來時,她帶來了紙墨跟筆。
「莉莉安,妳做什麼?」蘭斯疑惑地問道。
「等著瞧。」莉莉安把紙筆擺放在高腳凳上,然後打開了墨水瓶,「馬可,我們問妳什麼,妳就回答在紙上。」
真理子頓了一下,隨即點頭。
但不等他們問她話,她沾了墨,就立刻在紙上寫下「我不是奸細」。
「酒瓶裡的密函不是妳寫的?」蘭斯問。
她搖搖頭。
「那麼,那一天妳到底在寫什麼?」蘭斯直視著她,那表情像是在對她說「不要再對我說謊話了」。
她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
「妳寫了什麼讓妳得誓死捍衛?」
她遲疑了一下,在紙上寫下「隨便寫寫」。
蘭斯濃眉一虯,對她的回答不甚滿意。「若是隨便寫寫,為什麼不給我看?只要給我看了,就能證明妳的清白。」
「蘭斯,你別這麼凶地問她嘛!」莉莉安推了推蘭斯,笑看著真理子,「馬可,妳究竟寫了什麼,抵死都不給他看呢?」
真理子為難地、掙扎地看著莉莉安,臉上有著羞色。
莉莉安細細的觀察著她的神情及眼神,恍然大悟。「啊!是女孩子的秘密,不想讓蘭斯看到的秘密嗎?」
真理子驚羞地看著莉莉安,「呃……呃呃……」
莉莉安知道了她的心事?老天!她希望莉莉安不要試著做出解讀,甚至將她發現到的「女孩秘密」告訴蘭斯。
「我懂了。」莉莉安掩唇一笑,「我不會說的。」
蘭斯納悶地看著她們兩人,懊惱又急躁地道:「是什麼不能讓我看的秘密?」
「既然不能讓你看,自然也不能讓你知道。」莉莉安說。
「莉莉安,妳這樣一點忙都沒幫到!」
莉莉安聳肩一笑,「誰說沒有?至少我知道她真的只是隨便寫寫。」
「馬可,妳說妳不是奸細,當天也不是在寫什麼密函,那麼為何妳認得約翰.菲利浦?」
他非常確定她認識約翰.菲利浦,因為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妳認識他,對吧?」
真理子先誠實地點點頭,但旋即又覺不妥地搖搖頭。
蘭斯懊惱地道:「妳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她按著紙,在上面寫著「他像一個我認識的人」。
「妳的意思是……妳並不認識約翰.菲利浦,只不過他長得很像妳認識的一個人?」
她用力地點點頭,然後又寫下「奸細另有其人」。
蘭斯神情一凝,嚴肅而冷靜地思索著。
奸細另有其人?這不是她的脫罪之辭?在他的船上,還有像她這樣能寫字的人嗎?
她的字就跟那封密函上的字跡一樣的娟秀……
「字跡?」他像是大夢初醒般,立刻從腰間拿出那封密函,然後打開。
他比對著密函上的字跟真理子現在寫在紙上的字,兩張紙上的字幾乎是沒什麼分別的,除了S這個字。
密函上的S在收尾時往下拉長,像是掛了一條尾巴,但真理子的S在收尾時卻是往上捲成一個圈。
難道她真的不是奸細?而他一直以來都誤會了她,甚至因而傷了她?
「蘭斯,你發現什麼?」莉莉安湊過來看著他手上的密函。
「S。」他說,「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寫法。」
「所以說,馬可並不是西班牙奸細?」
真理子一臉興奮,用力地點點頭。可是她太激動,傷口又痛了起來。
「馬可,妳別激動。」莉莉安愛憐的一笑,「如果妳是清白的,蘭斯一定會還妳一個公道的,不過……」
她沉吟一下,「老實說,也難怪蘭斯懷疑妳,妳會寫字,又在這最敏感的時候上了乘風號,然後又認識一個跟約翰.菲利浦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未免太巧合了。」
聽她這麼一說,真理子又一臉沮喪。
她還是脫不了嫌疑嗎?儘管她已經寫明,而且蘭斯也確定筆跡並不完全相同,她卻還是頭號嫌疑犯嗎?
蘭斯沉默不語,神情凝沉而專注的看著真理子。迎上他的眸子,真理子臉頰發燙,比被那個醉漢揍到時還燙。
「馬可,我能相信妳嗎?」他問:「妳沒故意寫了個不一樣的S?」
她毫不猶疑,死命地搖頭。
接著,她在紙上寫著「小心真正的奸細」。
蘭斯沉沉一歎,「我會的,如果真有妳說的那個奸細的話。」
真的不是她嗎?真的有那麼多的巧合,尤其是約翰.菲利浦的那一部分。
她真的不認識約翰.菲利浦,只不過他長得很像她認識的一個人?要是薩達拉知道了,一定會大聲飆出一句「鬼扯」。
「看來我不能在皇家港停留太久。」蘭斯轉頭看著莉莉安,「明天賣了貨,我得先回船上去,馬可就交給妳了。」
「嗯。」莉莉安非常豪爽地答應了。
「呃呃……」真理子激動地發出聲音。
她不能回乘風號嗎?他如果已經相信她的清白,為什麼還要把她留在這裡?
不,乘風號也許是一個連結點,她來的時候遇上了乘風號跟他,或許她回去時也得因為乘風號跟他。
要是她一直留在皇家港,可能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雖然待在船上也不見得能回到四百多年後的未來,但至少……至少她可以一直待在蘭斯身邊。
羽生真理子,那才是妳想留在乘風號上的真正理由吧?她心裡有個聲音在說著。
跟未來無關,跟回家無關,一切都只為了他——蘭斯.史雷德。
「看來……」莉莉安笑歎一記,「有人不想待在這兒呢!」
蘭斯露出了為難的表情,「馬可,妳在這裡很安全,莉莉安會把妳當妹妹一樣照顧的。」
「那倒不假。」莉莉安挑眉一笑。
看蘭斯似乎非常堅決,真理子急得掉下眼淚。她喜歡莉莉安,雖然一開始她以為美艷性感的她是鴇兒。
但就算她喜歡莉莉安,她還是不想被留下來。她想跟著蘭斯,她不想跟有著她熟悉的面孔的山姆分開,就算她永遠回不了未來,就算她一輩子都得在危險的海上生活,她……
她十指交握,不斷地對著蘭斯做出拜託的動作。
看見她眼裡流下的晶瑩淚珠,蘭斯的心像是被大鐵錘重擊般震撼、難受。
她想回船上?那種辛苦的、危險的生活,不是她這樣的女孩子該過的,他希望她能留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不必費心隱藏自己的女性身份,跟一群粗野魯莽的臭男人攪和在一起。
他以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但此刻,他竟因她的淚水動搖——
「馬可,我是為妳好。」他說。
「也許你以為的好不是她要的那種。」莉莉安搭著他的肩膀說道。
他煩躁又懊惱地斜瞥了莉莉安一眼,「妳別瞎攪和了!」
真理子繼續努力的、用力的做著拜託的動作,再激烈一點,她可能就要跪著求他了!
「馬可,妳這是……」他虯皺眉頭,十分苦惱。
他該果斷地、絕決地拒絕她,但不知為何,他說不出口,他狠不下心。
「妳先好好休息,讓我考慮一下。」他說,「這樣行嗎?」
真理子點頭答應。他願意考慮總不是壞事,怕的是他說一不二地拒絕她。
「早點睡吧!」說完,蘭斯走到房外,而莉莉安也在跟真理子道了晚安後跟了出來。
「蘭斯,我親愛的蘭斯……」一出房門,莉莉安就拉住了蘭斯。
她雙手繞抱著蘭斯,望著他高深地一笑。
「你是個聰明的男人,只可惜你還是少了一條筋……」
他皺皺眉頭,不解的看著她。「少了哪條筋?」
她直視著他,「『愛情』這條筋。」
他微怔。
「你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故意視而不見?」她說,「馬可她……愛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