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夏舒臉色刷白地站在貼著公告的夫子廟牆前。
「小……公子,大紙上寫了什麼字?」惜春差一點說溜了嘴。
夏舒念道!「科考將至,投宿者眾,為公平起見,本廟之房間分配以香油錢為準,三百兩是雙人房,兩百兩住通鋪,不足兩百兩者請另覓歇腳處。」
「佛門禁地居然如此市儈,這間夫子廟根本是掛羊頭賣狗肉的黑店!」惜春朝公告欄狠踢一腳,踢得太大力,牆不痛,她則腳痛得哀哀叫。
「出門在外不比在家,你做事別那麼衝動。」夏舒毫不同情地說。
「夫人給的錢還剩多少?」惜春忍著痛楚問。
「三百兩。」夏舒煩惱地歎氣。
「還好,住雙人房沒問題,你我一人一張床。」惜春天真地說。
「三百兩全用在這,我們拿什麼當回家的路費?」夏舒心裡想的其實是上京趕考的路費,女人參加科考是要殺頭的,她的意圖暫時不能讓惜春知道,只要她考上,有了官做,她、娘和惜春都可以不再受大夫人欺凌,大家都有好日子過。
這次陪小姐來夫子廟,除了照顧小姐生活起居之外,惜春另有重責大任,二夫人交代她,要睜大眼睛,替小姐在眾多書生中挑一個如意相公,這本是個秘密任務,但見小姐煩惱,惜春便心直口快地說:「只要在這找到如意郎君,就不愁沒有回家的路費。」
「娘把要我來夫子廟的想法都告訴你了?」
惜春點頭。「夫人是為你好,小姐你應該努力覓夫。」
「萬一找不到呢?」夏舒無意服侍男人,視以夫為天的觀念為狗屎。
「那……就住通鋪好了,留一百兩做回濤城的路費,請夫人再想辦法。」
「我是個姑娘,跟男人同住一室,跟羊入虎口有何差別!」
「要是昨天沒去八仙樓就好了!」惜春懊惱不已。
「一餐飯居然要二百兩,根本就是搶劫。」夏舒忿忿道。
「不能進夫子廟,又不能回家,我們該去哪裡?」惜春咬著手指甲。
「別咬指甲,做男人要有男人樣。」夏舒糾正。
「是。」惜春趕緊放下手。
「那邊有一棵大樹……」夏舒指著一株樹幹粗大的柳樹。
「公子,你該不會想撞樹自殺吧!」惜春驚惶地打斷夏舒的話。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的意思是太陽那麼大,我們到樹下一邊乘涼一邊想。」
兩人坐在突起的樹根上,望著夫子廟的大門口,一臉快要擠破腦袋的愁容,並不時地哀聲歎氣,彷彿天就要塌下來壓死她們主僕倆。
過了半晌,夏舒嘴角露出一抹鬼靈精般的微笑,但她竭力壓抑住笑容,咳了一咳,以平靜的語氣問:「惜春,我對你好不好?」
惜春忽地豎起背脊,像遇到危險的貓,提高譬覺地說:「普普通通。」
「我娘對你好不好?」夏舒不屈不撓地再問,不達目的不休。
「二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當然對我好。」惜春老實地回答。
六年前,惜看十二歲,嗜酒的父親將她帶到市集,打算賣掉她籌酒錢。
買賣人口在宋朝是稀鬆平常的事,女子是以年齡和姿色決定職等和價錢,越老越醜的,價錢自然便宜,職等是廚娘;年輕貌美的,價錢高,職等是「橫床」,就字面解釋就可知道是陪寢的意思。
所幸,六年前夏二夫人產下男嬰,做完月子,到廟裡謝神,路過市集,看見一個肥老頭正考慮以「橫床」的高價買下惜春,夏二夫人搶先一步付錢,惜看才得以迄今仍保有清白之身。
「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泉湧以報,你覺得這句話如何?」
反正四下無其他人,惜春也就不拖泥帶水地說:「小姐,你每次想到壞點子時,總會搬出二夫人逼我屈服,如有話直說,我已經做好了入地獄的心理準備。」
夏舒甜甜蜜蜜地說:「放心,我不會讓你入地獄的,只不過我想你不一定要陪我進夫子廟……」
「不行。」惜春打斷道。「夫人要我照顧小姐。」
「我是大人,又不是小孩,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夏舒曉以大義地說。
「再說,婚姻要靠緣分,就算夫子廟裡有好男人,若是無緣也是枉然,還不如有錢來得實際些。」
「小姐,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賺錢?」
「惜春你的歌喉不錯,去八仙樓當答客應該可以賺到不少錢。」
「小姐,朝廷對各種女使都有訂標準,答客一年只有三十兩的收入。」惜春感到十分害怕,眼淚便無法自制流了下來,哽咽地說:「而且八仙樓是勾欄院,打死我都不去。」
夏舒一臉慚紅地道歉。「對不起,惜春你別哭,我再想其他辦法好了。」
惜春以衣袖擦掉臉上的淚痕,吸了吸鼻子,雙眸忽然晶亮起來……彷彿從黑暗中看見一線生機似地說:「辦法來了!」
「辦法又不是人,又沒長腳,怎麼個來了?」
「你看你背後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夏舒轉過身子,怔怔地望著前方。
「昨天救你的那位公子,他就是辦法。」惜春提示地說。
「他不是辦法,他是個下流的嫖客。」夏舒充滿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沒錯,正是因為他是嫖客,所以他是個好辦法。」惜春以為這麼淺顯的道理,依小姐的聰明應該一點就通,可是她卻意外地發現小姐居然是一副呆若木雞的表情,惜春暫且擱下心中的疑問,解釋道:「小姐你想想著,八仙樓光是飯錢就那麼貴,他居然還召妓,可見他的行囊裡一定有很多銀票。」
「你要我去跟他借錢?」夏舒求證地問。
「正是此意。」惜春點頭。
「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我也不限嫖客說話。」夏舒鬧瞥扭地說。
「小姐你別忘了,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惜春提醒。
夏舒嘴硬地說:「我又沒求他教我,是他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惜春煽了煽眼睫毛,對小姐不分輕重的態度感到納悶,他嫖他的妓,小姐為什麼要生氣?小姐的心態好奇怪……不想那麼多了,一切以進夫子廟為首要目的,若是進不了夫子廟,天大地大,她和小姐等於無容身之所。
看著那位公子快走到夫子廟大門,惜春語帶威脅地說:「再不攔住他,他若是進了夫子廟,小姐,我看你想住獨房的指望就泡湯了。」
夏舒認輸地說:「惜春,我開不了口,不如你去跟他借。」
「好吧。」惜春快步走向歐陽凌,本來地想嘲笑小姐膽小如鼠,但想想也就算了,她是小姐,自己是奴婢,為小姐分憂解勞是好奴婢應有的責任,等進了夫子廟後她再慢慢觀察小姐……
「這位公子,請留步。」惜春急急喊住歐陽凌。
「小兄弟有事嗎?」歐陽凌回頭,一眼就記起在八仙樓見過惜春。
「我是來向公子謝謝前晚在八仙樓相助我家公子之恩的。」惜春自圓其說。
「他為什麼不親口來跟我道謝?」歐陽凌一針見血地反問。
「我家公子他……臉皮薄……」惜春一看到歐陽凌皺起眉頭,立刻改變說辭,討好地說:「公子你大人有大量,應該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我家公子氣。」
如果他再皺眉,豈不是成了小人,歐陽凌緩了緩眉,冷冷地說:「小兄弟,你叫我應該不只是為了道謝,有話直說無妨。」
惜春是個機靈的婢女,看出歐陽凌不喜拐彎抹角,所以毫不遲疑地說:「我家公子姓夏,單名一個舒字,前晚誤入八仙樓,不小心花掉了夫人給的部分學費,如今缺一百兩……」
歐陽凌不客氣地問:「夏公子憑什麼認為我會借錢給他?」
「公……請恕小的失禮,忘了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歐陽凌。」
惜春眼睛一亮,彷彿見到救苦救難的菩薩尊者,喜出望外地問:「莫非歐陽公子是京城三公子之首的酒公子?」
「正是。」歐陽凌點了點頭,對惜春的反應習以為常。
「久仰大名,歐陽公子素有俠義心腸,我想你一定很樂意幫助我家公子。」
「有俠義心腸的是色公子單邑,你記錯人了。」
「歐陽公子你也有,昨晚你救了我家公子,正是俠義心腸的表現。」
「小兄弟,你很會說話,夏公子有你這樣的書僮,真是好福氣。」
「歐陽公子過獎了,我想公子應該是答應借我家公子學費吧。」
惜春越提八仙樓的事,歐陽凌胸中的怒火就越烈,他一向不管閒事的,受見義勇為的是單邑,但昨晚他卻莫名其妙地替人解危,解危之後,對方不僅連一聲謝謝也沒有,居然還當他是鬼般,拔腿就跑!
一聲嗤鼻,歐陽凌決計不肯再幫夏舒這種不知感恩圖報的混蛋!
聽到那聲冷哼,惜春臉上的笑容霎時凝結了起來,果然不出她所料,歐陽凌以強硬的語氣說:「夏公子來夫子廟是為了半年後的科舉,我也是,你想我會笨得讓自己多一名競爭的敵手嗎?」
「不,我家公子不會參加科舉考試。」惜春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他來夫子廟是為什麼?」歐陽凌不信地反詰。
自古以來,女人只能在家裡讀書,即便是才女也不能參加科舉。
夏舒本是女兒身,來天子廟只是為避禍棲身,但惜春不能說,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臉上出現為難的表情……看到惜春的模樣,歐陽凌一口咬定。「說不出來,就表示默認。」
「咚」地一聲,惜春雙膝跪地,這個動作不是出自苦肉計,而是真情流露,她眼眶合著淚,哀切地說:「歐陽公子,求求你,你看不幫我家公子,他只有死路一條。」
見惜春如此忠心,歐陽凌歎了口氣,從袖袋裡取出一張一千兩的票子,心軟地說:「小兄弟,你快起來,這張票子不是借給你,是送給你。」
「謝謝歐陽公子。」惜春破涕為笑地接過票子。
「阿福!不要拿!」夏舒氣呼呼地邊跑邊喊著惜春的假名。
順著聲音,歐陽凌看著夏舒奔跑的方向,眼睛一瞇--瘦小的身影竟帶著姑娘家的嬌媚!
但,他很快便自嘲地搖了搖頭,一定是昨晚的氣還未消,特別是儂智高那傢伙,知道他打算將一肚子的怨氣發洩在他身上,當晚就開溜,逕自前往苗疆了,害他一夜沒睡好才會眼花,把俊秀的男人當女人看,一定是這樣沒錯!
夫子廟和柳樹的距離不到二十步,夏舒很快就跑到惜春和歐陽凌之間,眼中燃著怒火,咄咄道:「阿福!你幹麼下跪!」
「只要能借到錢,解決燃眉之急,跪不算什麼。」惜春識大體地說。
「你這麼做等於是我下跪,丟我的臉。」夏舒惱怒地說。
「你的臉,還不如你書僮的臉來得有人緣。」歐陽凌插嘴道。
「把票子還給他!」夏舒命令道。
「我偏不。」惜春不理會,吐著舌頭扮鬼臉。
「你要幹什麼?」惜春公然反抗,夏舒氣得直跺腳。
「替兩位公子報名。」不待夏舒和歐陽凌出聲,惜春三步並做一步衝進夫子廟,臉上掛著竊笑。
惜春真是不簡單,別看她只是一個婢女,又不識字,但心思比狐狸還精。
她看出歐陽凌和夏舒之間互有敵意,一個摩擦,手中的票子就會像煮熟的鴨子飛掉,而且她已經盤算好,票子是一千兩,足夠繳小姐和歐陽公子的香油錢,剩下的四百兩就當她的私房錢,快樂得不得了。
此外,惜春實在不明白,京城三公子赫赫有名,酒公子歐陽凌不單一表人才,家財萬貫,心地又好,看起來滿腹經綸的模樣,正是世人眼中的乘龍快婿,就算提著燈籠也未必找得到,小姐為何拿他當仇人看……
夫子廟供的是孔夫子,一進門是個大庭院,面對庭院的正中央是殿宇,兩邊是寬長的門廊,有一間一間的禪房,夏舒和歐陽凌因為是一起入夫子廟,自然成了一牆之隔的鄰居。
不過,兩人的際遇卻有如天壤之別,酒公子歐陽凌投宿夫子廟一事,很快傳遍秦淮河兩岸,訪客絡繹不絕,一整天下來,光聽到隔壁房門開開關關的聲音,就讓夏舒感到頭疼不已,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讀書。
更糟的是,惜春不見人影,說什麼要照顧她,現在連她想喝一杯熱茶,卻要自己到廚房倒熱水,越想越生氣,拿著茶杯,打開房門,經過歐陽凌的房門口時,不知為何豎起了耳朵……一聽到惜春的笑聲從門內傳出,夏舒火冒三丈高,氣憤地用腳踢開歐陽凌的房門,房裡生了四個陌生人,顧不得異樣的眼光,夏舒凶巴巴地間:「阿福,你在這兒幹什麼?」
「服侍歐陽公子。」惜春自若地說。
「你搞清楚,我才是你的公子。」夏舒指出。
「公子你別發火,歐陽公子對我們有恩,他沒帶書僮,我暫時充當他的書僮,替他倒茶水招呼訪客,當做是報恩。」惜春理直氣壯地說。
這時,其中一位身穿藏青色衫衣的公子插嘴道:「阿福沒說錯,公子你是讀書人,應該明白受人點水之恩,泉湧以報的道理。」
「我跟我家書僮說話,管你屁事。」
「口出穢言,這不是讀書人該有的教養。」被罵的公子面紅耳赤地反擊。
「我只是嘴說穢言,比起做穢事的讀書人好太多了。」夏舒將矛頭指向坐在主位,對她露出不屑一顧眼神的歐陽凌。
「我做了什麼穢事?」打從門被踢開的那一刻開始,歐陽凌的肚子裡就裝滿了一牛車的火藥,他是堂堂酒公子,人見人敬,連單邑和儂智高也不敢惹怒他,雖然他向來脾氣好,但這一次,還是位頭一次氣到額角的青筋暴現。
「你自己心裡有數。」夏舒不怕死地說。
「歐陽公子,對不起,我家公子……」惜春急著當和事佬。
夏舒搶著說:「我又沒說錯話,嫖妓本來就是穢事,阿福你道什麼歉!」
「你自己還不是去了八仙樓!」歐陽凌冷哼一聲。
「我只是去吃飯。」夏舒解釋。
「花三百兩去勾欄院純吃飯的男人,恐怕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頭殼壞掉,二是那話兒壞掉,不知夏公子是哪一種?」話一出,在座的男人都哈哈大笑。
「阿福,我們走,別理這些臭男人!」夏舒氣得眼睛噴出火焰。
「男人是該有點味道,只有娘娘腔才叫香男人。」歐陽凌乘勝追擊。
「還有,童子雞也叫香男人。」青衣公子報仇地說。
「一股花香味飄來,是誰身上那麼香?」另一位公子也跟著落井下右。
眼看小姐落難,惜春趕緊護主地說:「各位公子,你們別再為難我家公子了,大家喝杯茶做個朋友。」
「阿福,不許你替他們倒茶。」
「公子,出門在外,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從小姐闖進來一直到現在,惜春注意到歐陽公子的臉色沒好過,小姐也一樣,不過她瞭解小姐是因為八仙樓的事而討厭歐陽公子,當然,沒有一個正常女子會認為嫖妓是好事,但歐陽公子討厭小姐什麼?
只為了小姐沒謝謝他的兩次救命之恩嗎?
不!她看得出來歐陽公子不是器量狹小的男人,那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不管是什麼,她的任務就是要讓他們從冤家變成親家……「他沒帶書僮是他活該,更何況他又沒斷手斷腳,用不著你雞婆。」夏舒咬牙切齒地說。「我娘對你也有恩,要你照顧我,你卻胳臂向外彎,只曉得報他的恩,替他倒茶水,那誰替我倒茶水?」
「我馬上替公子倒。」惜春趕緊拿起桌上的茶壺,但卻被夏舒制止。
「我不喝他的茶,天知道這壺茶乾不乾淨!」夏舒無理取鬧。
「公子,壺裡是上好的碧螺春……」惜春話來不及說完。
「你這個馬屁精,快跟我回去。」夏舒出其不意地捉住惜春的手。
惜春嚇一跳,手中的六角茶壺摔落在地上,短促的破碎聲使得屋裡的氣氛僵硬到了極點,這時一位身穿皂袍的公子打圓場地說:「這位公子,既來之則安之,何不坐下來與我們聊聊。」
「夫子廟是讀書的地方,你們這樣高聲喧嘩,不覺得慚愧嘛!」
「我們一直沒有高聲,而是從公子進門後才熱鬧起來的。」
彷彿被打了一拳般,夏舒的臉色忽紅忽白,說時遲那時快,惜春忍不住爆出笑聲,同時引起其他人大笑,夏舒氣急敗壞,將怒氣發洩在惜春身上,恐嚇道:「臭阿福!你竟敢嘲笑我,回房後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此時一位臉型方正的公子解危道:「宰相肚子能撐船,公子若能原諒阿福,將來或許能當上宰相。」
「多謝章公子美言相救。」惜春感激得眼眶發紅,幸虧看到夏舒的白眼,讓她及時阻止自己落淚,保住女兒身的秘密。
「看你面子,這次我就饒了阿福。」夏舒清楚地看見惜春的眼神裡,不只感激而已,還有某種程度的情感成分,這使她瞭解到,惜春忽略她,並不是為了歐陽凌,而是為了這位方臉的公子,簡單地說,惜春的情竇開了!
「咱們是不吵不相識,夏公子是性情中人,若不嫌棄,在下章庭雲希望能和夏公子切磋學業,互相勉勵,求取功名。」章庭雲主動伸出求和的手。
夏舒猶豫了一下,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從她腦中一閃而過,但為了惜春,夏舒拋開矜持,同張庭雲握手。「在下夏舒。」
身穿藏青色衣衫的公子見風轉舵,嬉皮笑臉地說:「在下喻令浩,剛才語多冒犯,希望夏公子沒放在心上。」
接下來另外兩位公子也跟著自我介紹,夏舒皆以微笑代替握手,不過歐陽凌卻沒任何和解的表示,這時喻令浩冷不防地建議:「夫子廟的素齋清淡,不如到河亭邊欣賞月光邊用餐,由我請客,希望所有的不愉快能一筆勾消。」
夏舒看著他那黃鼠狠給雞拜年般的嘴臉,手臂頓時竄出無數個疙瘩……「喻公子一片心意,夏公子你就快答應吧!」章庭雲不疑有詐。
「好。」夏舒不想落人口實,說她小心眼,勉為其難地點頭。
「阿福你留下,把歐陽公子的房間收拾乾淨。」喻令浩別有用意地說。
惜春心中覺得毛毛的,她不喜歡喻令浩,直覺告訴她河亭是個陷阱,但她相信歐陽凌的為人,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絕不會袖手旁觀喻令浩欺侮小姐,事實上她已經認定歐陽凌是未來的姑爺……
沿著秦淮河左岸,在楊柳環繞之下,築了不少紅瓦扇頂的河亭。
河亭、畫舫、酒樓、姑娘樓,名稱雖然不同,但都是尋花訪柳的場所。
喻令浩故意選在河亭設宴,除了自己喜魚水交歡之外,他更想知道夏舒不近女色的真正原因。
在世人眼中,京城三公子就像渾身長了金毛的大肥羊,大家都想從他身上得到好處,不僅喻令治這麼想,幾乎所有的仙女都這麼想,其中春波樓的花魁更是仙女中最有可能得到歐陽凌青睞的人。
花魁喚作崔巧巧,人如其名,有小巧的鼻子,小巧的櫻唇,小巧的臉蛋,算得上是個小巧的美人兒,不過她眼光很高,曾誇下海口--非京城三公子不梳櫳;雖然大家都笑她癡女說夢,如今這個夢想眼看就要實現了。
一聽到京城三公子的酒公子,歐陽凌來到夫子廟,崔巧巧一顆心便像不安的小鹿蹦蹦跳,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貞名吸引歐陽凌不遠千里來相會。
是的,崔巧巧守身如玉,曾經有人出價萬兩欲梳櫳她,但她不為所動,她一心一意只等著京城三公子出現,如今見到歐陽凌,相貌和風度皆翩翩,多年的堅持總算沒有白費。
崔巧巧並不像一般俗艷的仙女,主動將身體貼在男客身上,她雖身在勾欄院,但舉止宛如名門淑媛,即使她對歐陽凌情有獨鍾,但她依然和他的身體保持距離,尾指微翹,舉起小酒杯,柔聲說:「歐陽公子,巧巧預敬你金榜題名。」
「姑娘別見怪,我不喝酒,以茶代酒。」歐陽凌啜了一口茶。
「這可不行,到河亭不喝酒,就像焚香煮鶴,多掃興。」喻令浩想表現文采,卻說出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反而讓人看輕他。
「是我不對,不知歐陽公子不沾酒,巧巧自罰三杯。」
「巧巧真是個可人兒,不僅人美,性情溫柔,還深諳男人心,不愧是花魁。」
「喻公子你過獎了,巧巧敬你一杯。」
「我為你說了那麼多好話才賺到一杯酒,你卻敬了歐陽公子四杯,真是太小眼。」喻令浩吃味地說,他是個「姊夫」,姊夫是對經常出入香閣的嫖客所用的稱呼,流連秦淮河年餘,上一年在仙女的床上錯過科考,其實是知道自己考不上,故意把責任推在仙女身上,他一向很懂得怎麼樣把場面弄熱。
喻令浩提議來河亭設宴,並不是臨時起意,說穿了根本是為了崔巧巧給的大筆銀子。
「喻公子你別生氣,巧巧酒量不好,怕喝醉了,不能陪大家盡歡到底,請喻公子多包涵。」崔巧巧得體地說。
「這麼會說話的小嘴,嘗起來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喻令浩努著嘴。
「歐陽公子救我,喻公子吃我豆腐。」崔巧巧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喻公子,讀書人要莊重,別嚇著了美人兒。」歐陽凌義不容辭地說。
「好啊!大家拿起酒杯,為歐陽公子英雄救美乾杯。」
在喻令浩的號召下,在座的客人和仙女莫不舉杯,唯獨夏舒忽然站起身,不識好歹地說:「我去上茅廁。」
「夏公子一杯酒都還沒喝到就去茅廁,看來是第二種男人。」
「什麼叫第二種男人?」崔巧巧不明就裡地問。
不待喻令浩回答,夏舒轉頭就走,只聽見身後一陣狂笑聲,連她躲在茅廁裡,捂著耳朵不想聽都不行,她也曾想過一走了之,但這麼做會讓歐陽凌嘲笑,算了,還是回到河亭上,好好看清男人的醜態。
她不忘留意章庭雲,她發現他跟她一樣如坐針氈,對身旁的仙女不屑一顧,這是唯一讓她高興的,看來章庭雲是個好男人,可以把惜春托給他……再回到河亭裡,氣氛顯然比之前熱鬧了許多,喻令浩摟著身旁的仙女,要求仙女用嘴餵他喝酒,另外兩位公子和旁邊的仙女玩起酒拳,章庭雲獨自悶悶不樂地喝酒,而崔巧巧則含情脈脈地替歐陽凌斟茶……看他們眉來眼去,夏舒胸中的怒火又燃了起來。
「歐陽公子,巧巧為你挾菜。」
「有勞巧巧姑娘。」
「好不好吃?」
「好吃,堪稱是人間美味。」
「是巧巧親手做的。」坐在喻令浩身旁的仙女說。
「小紅,你別多嘴。」崔巧巧嘟起嘴來更顯得風情萬種。
「巧巧姑娘的手藝連御廚都甘拜下風。」歐陽凌不吝於讚美。
「歐陽公子見笑了。」崔巧巧心裡得意的不得了。
見氣氛融洽,喻令浩語出驚人道:「歐陽公子,你別看巧巧很會服侍男人模樣,其實她還是個處女。」按著喻令浩眨了眨眼皮,一臉淫意地說:「在淮河,十八歲還是處子之身的仙女,幾乎是鳳毛鱗爪,你可要好好把握。」
「這不算什麼,十八歲還是處男的蒲包貨才稀奇。」歐陽凌突然轉移話題。
「在座的公子有處男?」崔巧巧發出嗤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歐陽凌眼神瞟向夏舒。
夏舒氣得襆頭上冒出青煙,正要發怒,章庭雲不打自招地說:「我承認我是處男,大家別再以此當話題嘲笑我了。」
「章公子真是難得,守身如童。」崔巧巧笑道。
「難得的是巧巧姑娘,出污泥而不染。」章庭雲一臉欽佩。
「那是因為巧巧眼光高,志氣大,她看才,不看錢。」小紅插嘴。
「小紅你今天話真多,罰你喝三杯酒。」崔巧巧故意裝生氣。
「歐陽公子你有所不知,巧巧曾立下誓言……」喻令浩話還沒說完。
一朵紅雲抹上崔巧巧的臉頰,她趕緊阻止道:「喻公子,求你別在歐陽公子的面前糗我。」其實這是欲擒故縱的招數。
「瞧巧巧害羞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是美得連牡丹見了都失色。」
喻令浩加油添醋地讚美崔巧巧,並詩興大作地說:「數朵紅雲靜不飛,含香含態醉春暉。」
一聽到吟詩,章庭雲的雙眼立刻炯炯發亮,就崔巧巧對歐陽凌的情意,發表論點。「牡丹太俗氣,我說巧巧像桃花,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歐陽凌也不落人後,就崔巧巧守身如玉的精神說:「我說巧巧像水仙花,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夏舒有一肚子的怨,以詩發洩道:「我看巧巧像木槿,朝為拂雲花,暮為萎地樵。意指崔巧巧只要破了身就一文不值。
崔巧巧可不是省油的燈,能在文人雅士聚集的秦淮河當上花魁,除了美貌和歌喉外,還要有文學修養,聽出夏舒的諷刺,立刻反擊道:「諸位公子說的都好,不過巧巧倒覺得自己像杏花,春物竟相妒,杏花應最嬌。」
歐陽凌和章庭雲頓時皺起眉頭,不瞭解夏舒和崔巧巧為何起了爭執?
喻令浩感覺到氣氛不對,暗笑地說:「總之,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句話擺明是對歐陽凌說的。
「好花就應該讓它在枝頭上開,讓大家欣賞。」歐陽凌打哈哈地說。
「真是妙!」夏舒夾槍帶棍地說。「我昨天見到一個採花賊,今天他卻自喻是愛花的陶淵明,歐陽公子,你說妙不妙?」
歐陽凌拉長臉,大家都聽出夏舒說的是何人,整個秦淮河彷彿結冰似的,就連最善炒熱氣氛的喻令浩也噤若寒蟬,不知該說什麼話驅除寒涼。
這時夏舒突然站起身,臉色正好跟歐陽凌相反,開心地說:「時間不早了,我一向有早睡早起的習慣,請恕我先行告退。」
章庭雲接著起身。「等等,我有點不勝酒力,煩勞夏公子扶我一把,一起回夫子廟。」
「我明天一早和督撫有約,不便久留,請巧巧姑娘諒解。」歐陽凌拱了拱手,裝作沒看到崔巧巧的眼眶充滿淚水,轉身便離去。
崔巧巧氣得半死,恨不得自己的眼神是淬了毒液的利箭,朝破壞她好事的夏舒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