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匠 第四章
    昨夜並沒有不歡而散。至少,朱子夜和公孫謙之後轉往涼亭賞月,聊得很開心,默默退開的秦關,如她所願地不與她吵嘴,不成為她印象中,總是凶巴巴罵她的家伙。秦關過了五更仍無法成眠,決定起身燃燭,做些可以分心的事,卻一連做壞三條銀飾平安鎖,更錯把一只名貴的流當金鐲給熔掉……心神不寧,多做多錯,不如不做不錯,秦關放棄再弄砸第五件飾品,干脆坐定不動,睜著眼,平窗口外仍灰蒙的晨。

    肢體是空閒下來了,腦子仍是忙碌不堪,想著看見朱子夜與公孫謙連袂出現於眼前的怪異感受。

    老實說,就算朱子夜真的認為公孫謙很好,也不過是件小事,公孫謙確實值得那些贊揚,無論是相貌、人品、性格、能力,皆屬上上選的出色,他打從、心裡敬佩公孫謙,視他如兄。

    朱子夜算是公孫謙自小看大的小丫頭,兩人有好交情亦相當正常,他又何必庸人自擾,以為遲鈍的她會突然開竅去了解什麼叫「愛」?她仍是株含著花蕾的小花,尚未為誰艷紅了瓣色、尚未為誰掙脫了萼的束縛,她離愛情還嫌早了一些,再過幾年,等她足以明了情愛為何物時,他才決定送上他為她量身訂做的整套珠貝首飾!這些年來,一點一滴累積了耳飾、指環、手煉、頸飾、珠花,全以她最愛的白色珠貝為主,他甚至在鑽研制作出類似捕獸夾的飾物,當然不能像捕獸夾具有殺傷力,而是咬合力不差又點綴了雪白珠子的虎口夾,方便不會用釵子綰發的她,可以輕松左右捉兩繒長發再夾緊,便是漂亮的發型- 親自上朱家牧場,向朱老爹提親。

    他想娶她,從幾年前,便開始產生的念頭。

    興許,她乍聽之下,會驚訝地合不上嘴兒,更或許,朱老爹會比她更加驚嚇,原來野女兒也是有人想愛的,說不定,朱老爹會問他,是否需要雙手奉上幾千只羊當嫁妝才不會虧待他。

    興許,她會大聲嚷嚷:我們是哥兒們,怎麼可以婚配,那是亂倫!

    他會讓她知道,哥兒們這三個字,不是像她與他這樣當的。

    哥兒們不會魂牽夢縈、哥兒們不會無話不談、哥兒們不會樂見對方眼中出現了第三個人。

    他沒有當過她是哥兒們,那是給了歐陽妅意和嚴盡歡的感情,絕不是給朱子夜的。秦關正放寬了心,便瞧見朱子夜托著滿滿一大碗的雞絲粥及幾碟配菜,步伐輕快地朝他這兒而來。她就是這樣一個率真女孩,幾乎沒有隔夜仇,說她遲鈍也好,說她反應慢也罷,甚至說她有點粗性子也可以,她不興冷戰那回事,不愛生悶氣,傷害她自己的身體,昨天和他有些不愉快,今早便全數拋在腦後,帶了早膳來求和。

    這也是教他很喜愛她的一點。

    「關哥。」好眼力的她,遠遠就透過窗,看見秦關坐在桌旁。

    秦關在窗邊接過沉沉的膳食,朱子夜嫌麻煩地捨大門而直接跳窗進來,秦關本想數落她幾句,但隨即憶起她的埋怨,說他老是板臉罵她,他很識趣地閉嘴不囉峻,只讓「早」這個字從喉裡滾出。

    「你昨天晚膳沒吃耶,來來來,我盛了好多雞絲粥,你快吃。」她一進屋,托盤裡的大粥盅捧到他面前,再送上調羹一支。

    「妳怎麼知道我……」沒吃晚膳?

    「謙哥說的呀。謙哥說,他去廚房泡茶時,看見灶邊留有兩人份的飯菜,灶上還有一鍋溫湯,猜想是你幫我留的,而且你應該准備陪我一塊兒吃,對不?」朱子夜很坦白,並不是她太細心去發現秦關的體貼,昨天依然氣著秦關- 不知是氣他失約,還是氣他愛歡歡,抑或是氣他好好一句話不肯慢慢說就先用罵的- 總之她氣嘟嘟的,和公孫謙喝了幾杯茶,只覺得苦,完全感受不到甘味,它們根本沒法子燒熄她的火氣。那時,公孫謙彷佛想到了什麼,才道出他在廚房灶上看見的猜測。她以為公孫謙是想幫秦關說話,撒了小謊,雖然她聽秦關說過關於公孫謙「實話實說」的怪癖,還不曾親眼見識過。

    於是,她跑一趟廚房,果真看見了飯菜。

    別說是氣,連個屁也沒剩了好嗎?

    要不是看見秦關房裡的燭火已熄,她真的會半夜三更拉他起床吃宵夜。

    即使肚子很撐,裝滿了飯館的美食沒消化,她仍是一口一口吃光飯菜,涼掉的酥炸雞腿啃得干干淨淨,她才不要浪費好哥兒們的心意,然後再趕著最早的清晨殺上門,拿食物喂飽他。他餓了一整夜,又喝了一杯茶,一定胃痛,這是他的老毛病,她曾在他的信中讀過,聽說是他父親剛過世,繼母不願照顧他,放任一個孩子有一頓沒一頓,有時整日沒東西吃也是常事,他的胃,便是那時給弄壞了。

    「原來如此……」秦關還以為她關心他,才會察覺這件事,是謙哥告訴她的。

    「來。」她催促他吃,秦關默默舀一匙入口,她笑吟吟看著他吃,不停問他好不好吃。

    「妳也吃。」

    「昨夜吃得有點撐。」她拍拍肚,苦笑,她幾個時辰裡吃下兩頓飯,飽到現在。是指公孫謙帶她去飯館大吃大喝一事吧。秦關略帶酸意地想。「關哥,我這次待了好久,再不回牧場去,我爹就會把我罵臭了吧。」她最近耳朵都好癢,定是老爹遠在山的那一端,照三餐罵她這個貪玩臭女兒。「所以,我差不多也該走了,明天吃完早膳,我就回去了。」

    「嗯。」每年都會面臨分離,他不意外,也不覺得有依依難捨的悲苦,她走了,明年仍是會來,她走了,寫滿蚯蚓字的書信隨後就到。

    「那你……」會送我回去吧?

    回程的路不算短,有人陪,可以東聊西聊,打發馬背上枯燥的時間。

    那條路上,只會有她和他,有時騎馬騎累,找棵大樹坐下來嗑饅頭、歇歇涼,若想小憩片刻,背靠著背就能閉目養神,不過大多數時間她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這上頭,她只要一想到今日一別,還得數過好幾百天才能見面,她便捨不得耗費在睡午覺上。

    朱子夜正要多此一問,她很清楚,秦關一定會點頭同意。

    「關哥?」春兒輕輕敲門扉,在外試探喚道,打斷了朱子夜的提問。秦關擱下匙,起身開門。

    春兒見他早已清醒,便笑言:「小當家請你過去幫她梳頭。」

    「好,我待會就去。」達成主子叮囑的春兒走遠了,秦關關上門扉,轉身就看見朱子夜瞪著粥碗,粉唇緊抿,方才笑嘻嘻的模樣,已不復見,他甚至捕捉到她蹙了蹙眉。他以為她在深思著什麼天大難題,才會面容嚴肅。

    「朱朱,怎麼了?」

    她現在不想看見他的臉,所以大眼瞠著,只看粥,其余什麼也不看。

    又來了又來了,那股討人厭的失落和寂寞又侵襲上來了……他等會兒就要去找歡歡,就要為歡歡順發梳髻,就要攏握她細膩烏亮的長發,

    一絲一絲,一繒一縷,梳著,理著,再仔細將它們盤束在她蠔首上,為她挑釵選步搖,為她勾上耳墜子……

    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那是一幅深深教她討厭的景象!

    她掄起小拳,努力不去想它,偏偏它活生生就在腦海裡上演,彷佛眼前正有妝台銅鏡、有秦關、有嚴盡歡、有笑、有情意……

    討厭!討厭!

    她會變得好寂寞的……

    當他離她越來越遠,當他心裡填了另一個女孩,他就會很疼很疼那個女孩,他就不會有其它空位來放置她這個哥兒們,然後,她寫再多封信,他不看也不回,讓她傻傻盼著,又失望著。

    「朱朱?」秦關輕輕搖了她的肩。

    「你吃完粥就去找歡歡吧。」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笑容,小嘴甚至略略垂下,麥色肌膚的鵝蛋圓臉繃緊緊,方才的可愛笑顏消失無蹤,本該是燦如朝旭的元氣,像遇日蒸散的葉上晨珠,不留痕跡。語畢,她就要從窗戶再跳出去,秦關喚住她的步伐!

    「等我替小當家梳完髻,我也幫妳。」

    「……再說啦。」她擺擺手,一點都不熱絡。反正她再怎麼梳妝打扮,還不是那副模樣,比不上天生麗質的嚴盡歡,他就把所有心力都放在歡歡身上好了。

    嘿吻一聲,她靈巧得像猿猴,攀著窗格,腿兒一蹬,纖腰一挺,人已經溜至屋外,烏黑長辮活潑甩晃,隨著裹上狐毛靴的腳尖落地,它仍不聽話地左右招搖,它晃過她渾圓飽滿的酥胸,教他不由自主受它牽引,將目光落在那兒。

    秦關正值血氣方剛,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面對心儀喜愛的女孩,絕對不會不存情欲,她每回獗唇在抱怨老爹追著她打時,他耳裡幾乎聽不進其它,只猜想著她淡淡粉粉的唇,猶若初春綻放的櫻,嘗起來會有多軟多甜。

    她隨著年歲增長,越是占去他所有目光,他親眼見證她成長,等待她識情懂愛,偶爾,他會為自己益發萌生的欲望感到羞恥,為自己想擁抱她、親吻她感到褻瀆,卻更抑制不住它們的泛濫侵襲,這種時候,他便會逃開與她互視的目光,深怕被她察覺他的情欲,更怕自己會在她燦然天真的美眸注視下,探身向前,擷取她甜美粉嫩的綿軟唇兒。

    朱子夜捕捉到這一瞬間,而且,不只一回,早在約莫一年多前,他就會不自覺流露出閃躲的窘色,連遲鈍的她都有所感覺,足見秦關的反應有多明顯。

    怎麼?嫌她越長越丑,越長越不入眼嗎?連瞧她幾眼都不屑哦?

    好啦,反正和歡歡比,她就是不美嘛,反正他現在眼裡一定只剩下歡歡,什麼好兄弟好哥兒們,都可以丟一邊。

    討厭的寂寞,越擴越大,足以吞噬掉她,所以她轉身逃了,飛也似的一般。

    是秦關害她厭覺到莫名的落寞,是秦關害她發覺自己心眼好小,與表妹爭風吃醋,她不喜歡這種孤獨及失去的恐懼,不喜歡這種未來轉變的可能性……

    秦關目送她跑遠,片刻後才想起他為她編制了一只銀絲鈴鐺的手環要送她,他以五條細軟的銀色絲線抓攏,略略扭轉成形,再系上幾顆聲音清脆的鈴鐺及圓滾滾的白色毛球,配她率性的騎馬束裝,相得益彰,應該可以增色不少。她騎上暴暴,馬蹄踢著,鈴鐺便叮叮搖響,一定很可愛。

    罷了,要送給她,隨時有機會,晚一些找她一塊兒去遛馬時,再將手環拿出來,不急。不急。他以為,不急,還可以慢慢來。但,同日中午,他從小紗口中聽見,朱子夜背起小包袱,跨上愛駒,說是准備提早離開當鋪,不等明天才走,托小紗向大家道別,又說,剛好公孫謙順道要到牧場幾裡外的小城去訪客,於是,她與公孫謙一道走,路上有個伴。

    這是頭一回,秦關沒有親自送她回牧場。

    幾天後,秦關收到朱子夜寄來的第一封家書。

    字,同樣很丑,同樣扭呀扭的,像群蚯蚓鑽土,密密麻麻寫得好滿,寫得毫無章理,東跳一句西跳一句,這回的紙,足足多出三、四張。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的相談甚歡,每句對話,記載得詳盡。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遇上大雨,兩人的狼狽躲雨。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發現一株盛開的野山櫻,好美。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知道公孫謙原來也會梳些簡單的發髻。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看見下完雨後的夜空,清澄無比,繁星似海,滿滿一大片,美得教人挪不開眼。

    寫著那天!那一個他沒能介入的一天。末了,最後的一句話,擊潰秦關的意識,手裡一迭紙張,變得沉重,變得無法馱負,啪啪墜地。他瞠眸直挺地僵立著,彷佛聽見她的聲音,既嬌又羞又歡愉地對他說!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曾經,朱子夜搖頭晃腦地取笑過他的名字。

    秦關,情關,像是一個會受困於感情圍圄的苦主,掙脫不出窘境,太不吉祥。

    情關,難過。

    當時,他只是笑了笑,不以為意,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叫美女的人不見得美,叫英雄的人不見得是英雄。

    他心裡認定,他的情關是她,她並非是個愛拿喬的嬌嬌女,亦非要人時時放低身段討好的任性姑娘、愛上這樣的小妮子,他有什麼好擔心?他根本沒煩惱過會在感情這條路上跌得滿身傷,他放心去愛、全心去愛、毫不保留去愛,他相信,會有一天,她同樣會愛他。然而,原來感情的關卡層層迭迭,不僅只是單方面的一相情願。

    她寄來的那封信,他不敢再讀第二遍,如燙手山芋地收進屜裡深處,三天後,她寄來更厚的第二封信,他連拆也沒拆,任由它躺在幾桌屜內積灰塵。興許是他沒有回信,也或許,她找到另一個寫信傾倒心意的男人,之後,她不再寫信給他,兩人完全斷了音訊,他無從得知她在牧場的日子、她剃掉幾頭羊兒的羊毛、她被朱老爹拿棍子你追我跑地僵持了多久……那些,他全都不知道了。

    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這一句話,成為他與她最後交談的語句,雖非從她口中親吐而出,同樣教他震撼無比。

    為什麼是公孫謙?

    為什麼是一個教他連反對都無法反對的好男人?

    為什麼是連他若有親姊妹,都會巴不得她們也愛上的公孫謙!

    她愛上公孫謙,他找不到要她放棄的理由,他無法昧著良心污蔑公孫謙哪裡哪裡不好、哪裡哪裡不值得女人交心。

    公孫謙太好,好到他應該放手讓她去愛。

    只是「祝福」兩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朱子夜會是公孫謙喜歡的類型嗎?

    他不曾見過公孫謙身旁出現親密女伴,公孫謙待誰都溫文有禮,笑顏迎人,看似與任何人皆相處融洽,偏偏這樣的男人,最難捉摸,朱子夜的個性散漫幼稚又率直,和公孫謙相差甚遠,她真的合適公孫謙嗎?……秦關呀秦關,你擔心什麼?公孫謙多擅長照顧一屋子散漫、幼稚、任性、少根筋的家伙,還需要你囉唆?比朱子夜更棘手的人,公孫謙處理得游刃有余,一個區區朱子夜,殺傷力他根本不放在眼裡,公孫謙就像海,無限包容,定也能包容朱子夜所有缺點……

    公孫謙若非如此具備能力,當鋪何以在之後短短半年,擴充了兩倍大小,並且繁盛的速度仍沒有減緩下來。

    公孫謙近幾日密集與秦關商談珠寶鋪的開設事宜,先前只在當鋪大廳的右側辟劃一小處販賣秦關親制的首飾珠花,銷售情況出奇之好。秦關捉住了姑娘家的喜好,飾物每一件都獨一無二,作工精致,釵上的花,妍麗綻放,步搖上的金鳳,展翅欲飛,每一顆珠玉,他琢磨出它們最美的色澤及形狀,那些飾物,不單單只受南城女孩們的青睞,秦關也做文人束冠的素釵、玉指環和腰飾,同樣大受好評,有時一日賣出飾品的收入,勝過收受當物的利錢。嚴盡歡大喜,一聲令下,決定在青龍街四巷開張「嚴家珠寶鋪」,由秦關掌管,冰心從當鋪調去負責櫃台服務,為客人介紹兼推薦各式飾物。

    珠寶鋪的鋪面不大,位置卻是極好,青龍街是南城最熱鬧的街市,早上是攤販賣些蔬果肉類或熟食的早市,中午過後,街上店鋪陸續開張,在不阻擋店家做生意的前提下,鋪前街道上更擺滿一處又一處的各式食攤,面、粥、餅、饅頭,應有盡有,持續到深夜,青龍街的人潮幾乎不曾斷過。有人潮的地方,就有錢潮。

    秦關並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商人料子,要他向客人逐項薦銷自己親制的飾物,有相當程度的困難,所幸靈巧的冰心能補足此項缺失,她嘴甜笑容美,簪上秦關制作的發飾不僅為其艷容增色不少,更是鋪裡最棒的活招牌。

    「大抵來說,一切就緒,你沒問題吧?」公孫謙翻覽秦關筆繪的粗設稿,三日後的開張,不能只是放放幾串鞭炮就了事,他們花錢租下青龍街的一段道路,架起台子,鋪設紅綢繡毯,安排六、七名大小姑娘- 物盡其用,嚴盡歡、妅意、冰心、小紗、春兒等,名列其中!由秦關為她們梳妝打扮,她們全數以黑絲裳為主,不讓衣上繁雜的花色損及飾品展現,再自頭到腳穿戴珠寶鋪所販賣的發飾珠寶,在街道上進行熱鬧招攬表演。

    數百款飾品早已完成,此刻一項一項擺於桌上,爭相競艷,紅的綠的白的珠玉,銀的金的光澤照照炫輝,窗外陽光落下,反照出點點光芒,投射滿室,如夜幕星子。

    「嗯。」秦關的回答只有一字。

    「接下來鋪子開張,就是忙碌了,你若忙不過來,再同我說一聲,我再調人過去幫你。」

    「嗯。」

    「可借朱朱沒趕來,否則她也能打扮漂亮上台子。」走台子的姑娘全是嚴家當鋪裡的人,朱子夜自然能算上一份。

    朱朱兩字,像是某種咒術,讓秦關的視線,由修改粗設稿之中緩緩抬起。

    「……她知道珠寶鋪的事嗎?」

    「你沒向她提嗎?」公孫謙反問他。關於朱子夜的事,秦關怎會問起他來呢?

    秦關搖頭。他與朱子夜的通信,中斷在她告訴他,她愛上公孫謙的那一封。

    「為什麼不告訴她?她若知道你要掌管珠寶鋪,拋下牧場那群小羊和朱伯伯,她也定會連夜趕來湊熱鬧。」每回當鋪有事,朱子夜絕對會千裡迢迢奔來。

    「是嗎?」秦關自嘲一笑,不,那不是笑,只是吃力掀揚起唇角。近來不眠不休趕制飾品,耗去他太多心力,教他難掩疲態,身體上的累,不過是小事,只有他自己清楚知道,真正令他倦累的主因為何。

    「你又與朱朱吵架了?」公孫謙自然不會忽略秦關的反應,他是個敏銳之人,善於察言觀色,別人一挑眉或一抿嘴,他大抵都能猜出端倪,對於秦關,則毋須太多猜測,會讓秦關露出這種淡淡哀怨的表情,除朱子夜外,不做第二人想。

    偏偏公孫謙不知情,自己竟是秦關與朱子夜之間疏離的導火線。秦關曾經想仇視公孫謙,但他做不到。公孫謙對他而言是個兄長,更甚血親,即使他被朱子夜所愛,亦非他的錯,秦關無法視他為情敵仇人,只是,面對公孫謙時,他腦子裡浮現而出的,是朱子夜那句話。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前陣子,他無法正視公孫謙,避免與他談話相處,深怕自己會被公孫謙看見他眼裡的怨懟。直至嚴盡歡提了開辦珠寶鋪一事之後,公孫謙與他商討的機會變得頻繁,秦關的態度才逐漸軟化。

    「吵架……不算吧。」

    「再怎麼說,朱朱都小你這麼多歲,讓讓她又何妨,你對小當家不就相當吞忍?用對待小當家一半的態度去待朱朱,她就不會一直跟我抱怨你,三句不離『關哥真過分』。」公孫謙想起去年朱子夜在街上險些墜馬那回,兩人在飯館用餐,談的說的,全是秦關。

    「謙哥,我不想與你談朱朱。」他沒有辦法,在一個她愛的男人面前,與他若無其事談論著她。

    「不談就不談。」公孫謙淡淡一笑,並不動怒,只當這個沉默是金的兄弟,不愛聽人教訓罷了。「你這幾日忙著構想粗設稿,看你幾乎沒有休息,現在該處理的該設想的,都已經差不多了,你小瞇片刻也好,你自己身體得顧好,後頭的路還很長,擔子只會越重不會越輕。」他拍拍秦關的肩,不希望秦關這種拚命三郎的做事方式,賠上健康。

    若公孫謙不當他是兄弟在關心,他還能淡漠對應、還能真正討厭起公孫謙,偏偏公孫謙他不,他真心待全鋪子的人好,將大家當成親人。

    秦關陷於矛盾思緒,卻仍不自覺乖乖頷首,善意響應了公孫謙的關心。

    如果,是公孫謙的話,或許對朱子夜才是更好的選擇,公孫謙的脾氣包容,又慣於照顧人,若他也愛朱子夜,那麼,他秦關真的無話可說,他真的……會在心裡默默祝福他們兩人,白頭偕老。

    公孫謙,對朱子夜,抱持著何種心思?

    他是否……

    秦關一時沖動,疑問沖喉而出:「謙哥,你!」喜歡朱朱嗎?

    「嗯?」正欲離開的公孫謙停步,回頭,等秦關接續後面未完的問題。

    「不……沒事。」秦關最終仍是搖頭,咽回那句話。

    問了又如何?得到了答案又如何?

    他喜歡朱朱又如何?不喜歡朱朱又如何?

    重點在於朱子夜愛他呀!

    目送公孫謙遠去,徒留秦關歎息。

    她將她初萌的愛情,給了公孫謙,不是他。

    她的心裡,填著的人,不是他秦關。

    朱子夜怎會錯過嚴家當鋪的年度大事?珠寶鋪的開張,熱鬧非凡,嚴家當鋪全軍動員,從上至下都到珠寶鋪去幫忙,朱子夜趕在眾人挪往青龍街之前,出現在嚴家當鋪門口。一年不見,她又長高了,身形健美高躺,越來越有姑娘味兒,蟲兒般的小女孩蛻變成蝶,或許正因為抽高,她更形纖瘦,不變的是,嘴兒咧咧笑開的爽朗神情,活潑俏麗,點亮芙顏的精致。

    她此次前來,純屬誤打誤撞的意外,沒人向她通風報信,更非她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自從不再寫信給秦關,當鋪的消息她也不靈通了,這趟本來只是來避避難,孰料撞見當鋪大伙忙著珠寶鋪之事,她當然義不容辭舉手算她一份。

    「原來這回是姨丈趕著將妳嫁出去,然後妳頂嘴,他拿棍子追打妳,所以妳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嚴盡歡坐在轎裡,與轎外騎馬的朱子夜閒聊。聽完朱子夜出現在這兒的主因,嚴盡歡倒不意外,這對父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不慈女不孝,兩人吵架就像小孩子互吠,幼稚得很。

    「對。」朱子夜哼聲。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丈這樣做也沒錯呀。」嚴盡歡口氣很風涼,她上無雙親,下無親戚囉唆,沒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不願意做的事,無法對於朱子夜的情況感同身受。

    「全是臭魯蛋害的啦!」朱子夜義憤填膺地在馬背上抆腰數落,連珠炮嗟健轟炸,「他弄大茶花的肚子,兩家伙才幾歲就被押著成親。魯老爹前幾天上我家串門子,向我老爹獻寶,說他同一年當人家公公和爺爺,樂不可支,鼻子都快頂天了。

    我老爹不服氣,晚上就殺到我房裡指著我鼻頭罵,說茶花年紀比我小能當娘,我卻賴在家裡混吃等死,他不冀望我這個沒用女兒能干出大事業,只把希望寄托在未來的外孫身上。」

    屁哩,誰能保證她生出來的孩子,不會一代不如一代嗎?不會和他娘親一樣腐敗?萬一生了另一只小的「米蟲」,還不是要連累老爹養。

    「姨丈真猴急。他不會也要妳學學茶花,先懷一個孩子再說吧?」嚴盡歡拿團絹扇輕揚。

    朱子夜猛搖頭,「他說,我敢玩茶花一套,他一定打斷我的狗腿先!」別人家的女兒雲英未嫁而懷孕是一回事,自個兒的女兒珠胎暗結是另外一回事,前者還能當笑話和左鄰右捨閒磕牙,後者則是先把搞大女兒肚子的混小子打成殘廢再來好好談!

    「姨丈替妳物色好對象了嗎?」要成親,也得先有新郎倌呀。

    「我不知道。」反正說沒兩句,父女倆就對吠起來,哪有功夫詳談。

    「要不,從我這兒借個流當品去用用嘛,妳直接帶個夫婿回去嚇姨丈,我打包票,他會臉色發青,將妳的男人亂棒趕出去,並且告訴妳,一輩子不用嫁,留著給老爹養都無所謂。」男人吶,升格為爹之後,就變成女兒的頭號護衛隊隊長,哪個野男人敢靠過來,殺無赦。嚴老爹在嚴盡歡四、五歲左右,曾撞見一只兔崽子,企圖拿糖飴拐騙愛女親親他的臉頰,好脾氣出名的嚴老爹生平大暴怒,拿籐條追打覬覦寶貝女兒的七歲小色鬼,事後,更反復教導愛女不下百來次:男人很壞的,全天下除了爹之外,哪個男人都不能相信,懂不懂?懂不懂呀寶貝……

    「真的嗎?」朱子夜不確定老爹會轉性。

    「姨丈會不會我不敢肯定回復妳,但我爹一定會。」嚴盡歡真懷念她那位可愛又單純的爹……

    「妳別拿妳那位慈父比我家夜叉。我家老爹才不會像姨丈一樣,我就算帶只阿貓阿狗回家,他也會立刻逼我嫁。」知父莫若女,她對朱家老爹的脾性,瞭如指掌,連老爹會吼哪些字匯,她都能猜到。

    「那麼,妳只好帶妳也喜歡的人回去,才能避免所嫁非人的慘事發生。」嚴盡歡愛莫能助,所以語氣闌珊,滿不在乎,反正遇上逼婚的人又不是她,她當然不用陪著煩惱。朱子夜長歎一聲。

    說得真容易、真風涼,帶喜歡的人回去,堵老爹的嘴……

    喜歡的人……

    「到了。」嚴盡歡軟嫩蔥玉的小手從轎側小窗欞探出,指向不遠處的圍觀人潮,那兒便是珠寶鋪的所在。

    鮮紅色幌子,繡有亮眼的金色大字,飛舞在湛藍穹蒼之問,迎著風,啪啪作響,吸引人群率先將目光落在「嚴家珠寶鋪」一行蒼勁字體上。

    鋪前木台的架設已臻完工,木匠做著最後檢視,嚴家僕役搬來鋪地紅綢、五彩繡球,准備布置場地,小婢伶俐泡好桂圓茶,見人便是一嘴甜膩地邀請客倌捧個人場。

    木台旁,好些個迫不及待的路人,自家中搬來木凳,搶了最好的位置,坐下來等待好戲上場。

    「小當家!關哥在等妳呢!快來快來!」換上黑亮絲裳的歐陽妅意開心奔向轎前,轎子都沒停妥,便要去掀簾子。歐陽妅意盤起好漂亮的高髻,青絲若雲,襯托姣好稚嫩的鵝蛋臉龐,髻上尚未簪上任何飾品,正因如此,才容許她鋪前鋪後跑透透,否則等會兒上台才要驚艷眾人目光的獨特鈿飾,全數先行曝光,還有哈驚奇?

    歐陽妅意同時亦發現朱子夜。「咦?朱朱也來啦?關哥通知妳的嗎?那麼關哥一定也准備推妳上台!走,讓關哥一並料理妳!」

    歐陽妅意一手挽一個,拖進鋪後小廂房,朱子夜來不及問清楚走哈台子,更來不及做好心理准備,人已經站在不大的斗室之中。

    廂房裡,放置許許多多的衣裳、首飾、鞋襪,好些位更衣完畢的姊妹坐在一角,互相為彼此撲粉畫眉,見嚴盡歡來到,起身朝她一福。

    秦關背對著門,手裡金步搖釵緩緩沒入冰心的發髻間。

    在朱子夜微怔的瞬間,他從銅鏡中與她目光交會,她一驚,記得要趕快擠出笑,和他打招呼,她正牽動唇角,他卻已經轉開視線,在木匣裡取出珠玉長煉,為冰心戴上,再仔細調整頸煉呈現的最美角度。

    朱子夜抿抿僵硬的唇角,不著痕跡地做了幾回吐吶,努力過後,重新漾開笑顏。

    「冰心姊,妳今天好美哦!」

    「謝謝。」冰心回以嬌笑,雙眸彎亮若弦月。她是名嫻美婉約的姑娘,今日打扮得雖貴氣,仍掩蓋不了她那一份猶似出水芙蓉的雅秀。在廂房裡的每位姑娘各有各自的風情韻味,冰心柔致、小紗天真、恬恬淡靜、晚霞甜美、妅意靈巧,秦關牢牢捉住她們獨特的美麗,為其裝扮出適宜模樣。

    「妅意,替小當家更換黑絲裳。」秦關淡淡吩咐歐陽妅意,打扮好冰心的空閒之際,他選擇在妝台前挑釵,也不過來與朱子夜說話。

    「等會兒妳們是要到外頭架的大台子上,展示身上發上的玩意兒,對不?」朱子夜大概猜出鋪外架的大台子功能。

    「答對了。」冰心頷首。

    「還挺新奇有趣的。」就像賣牛羊之前,牽出去給賣家鑒識鑒識,不過,用在飾品上卻很罕見,一般賣飾品都是平放在絲絹上讓客人去挑選。

    「可我好緊張吶……萬一等會兒我在台上跌跤,該怎麼辦?」冰心握著朱子夜的柔黃正在顫抖,雖然已經練習過無數回,真正要上場時,仍忍不住四肢冰冷發顫。

    「不會啦!放輕松!放輕松- 將台下的人當成一堆甜瓜就好啦!」朱子夜想舒緩冰心的擔憂,一面做起可愛的逗趣鬼臉,一面又按又搓又輕敲著冰心僵硬的肩膀。

    「別弄亂她的服飾。」秦關淡道,語氣中聽得出嚴厲,害朱子夜捏在冰心肩窩上的雙手尷尬停頓,食指微微抽動,好半晌,慢慢把手收回自己腿邊,揪緊棉褲褲管。

    「朱朱她沒有啦!她很小心避開我身上飾物。」冰心為朱子夜辯解,不希望見到朱子夜因她而挨白眼被罵。

    「我想……我還是去外面看看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朱子夜干笑好幾聲,嗓音干啞,雖然勉強維持住笑音,但它在抖著,沒待廂房裡的任何一個人開口回應,她轉身,從困窘中逃了出去,像只誤闖龍潭虎穴的受驚小兔。

    急亂的覓音遠去,屋內,寧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聞仔細,歐陽妅意和一屋子女孩忍不住偷瞄態度明顯冷漠的秦關。她們都沒弄懂,這對好「哥兒們」是哪條筋打結,怎不像之前的見面,比小別勝新婚的夫妻更熱絡,一個滔滔不絕攀在秦關臂膀上聒噪嘮叨,一個面帶微笑的耐心聆聽?

    這麼久沒見,至少該熱情一點吧?

    「好討人厭的口吻哦,我聽不出來這和『妳給我滾出去』有什麼兩樣耶……」

    嚴盡歡說話了,雙手攤展開來,讓歐陽妅意幫她解下粉色懦裙,套好皂黑絲裳,她說出在場眾人的心聲,小紗甚至在一旁猛點頭。嚴盡歡等歐陽妅意為她纏好腰帶,順勢雙手朝腰際一抆,「說不定,朱朱會很難過,先是與老爹吵架,離家出走,只身騎馬到這兒來投靠咱們,連杯茶水都還沒喝到,又同我一塊兒來珠寶鋪,熱心想瞧瞧有沒有她能做的事,誰知道,哥兒們不安慰她不打緊,連歡迎她也不肯,我想,她八成躲哪兒去哭了吧。」一席話,成功讓靜默的秦關拋下手上金步搖,不顧還有幾個女孩尚未打扮完畢,追著朱子夜的腳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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