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下風信子插滿花瓶,長長的花穗在風中盛開,撲鼻的香味暈出滿室芳甜。歡兒拿著雷爾相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讀著讀著讀出斑斑淚痕。
什麼樣的感情會讓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什麼樣的感情會讓人珍愛對方勝於自己?擁有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愛,到底是幸抑或不幸?
以前在雷爾身邊,看著莎士比亞的悲劇心中不勝欷歔,怨他不懂人間情愛、不喜團圓和美,怨他不肯成就男女主角的淒涼愛情。
現在離開雷爾,她霍地懂了,原來人間最難圓滿的就是愛情,莎士比亞看遍紛紛擾擾的人世間,識得了紅塵俗世間情愛不過轉眼成虛、成空,沒有結合的結局才是最完整的結局吧。
就像凱爾和艾薇不也是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凱爾在審判後被判了無期徒刑,他將要在牢獄中度過原本光明的下半輩子。至於艾薇——但願那個艾特子爵會用耐心來相待,讓她破碎的心一點一滴慢慢補起。
而老梵亞格伯爵和嘉琳夫人之間又是另一出悲劇,糾纏不清的感情讓老伯爵到死仍然畏懼於她,嘉琳夫人亦將帶著對他的恨意在療養院中度完餘生,這樣的愛情是不是一定要走到生命盡頭,情斷緣滅了才能從桎梏中掙脫出來?愛情——多麼難以掌握的情緒……
拭乾頰邊的清淚,她陶醉在羅密歐臨死前對茱麗葉的情話中,字裡行間全是失去所愛的稚心痛楚。那種刻骨銘心在這段日子裡,歡兒一一體驗過了,她嘗到遠離愛情的痛不欲生、嘗到孤寂在靈魂深處啃噬著她僅存的回憶。終有一天,他的影子會模糊、會褪色;終有一天,她將不再記得他、他也不再想起她……
雖然生活裡沒有他,她會活得好辛苦、好難過,雖然離開他,她的心好艱澀、好悲慟,但她要活下去、必須活下去。當個愛情逃兵已讓她摧心折肺,她不願自己再當個生命逃兵!
想起最喜歡的一闕詞——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以前年紀尚輕弄不懂這種愁思,總以為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現在身歷其境才體會得了欲語淚先流的傷痛。大概只有中國文學才能把離愁刻劃得這麼絲絲入扣。
闔上書本,她和自己約定好不再想雷爾,鼓吹自己別再自怨自艾,今天她還有好多事等著她去做。整整衣服、梳梳長髮,她對鏡子喊幾聲加油。
一打開家門,小花圃旁熟悉的頎長身影模糊了她的眼。
她被定住了!是他、居然是他!在她信誓旦旦地要在心底將他驅逐時他又出現了,他啊!為什麼那麼霸道、那麼蠻橫,總是在她最沒有防備時闖了進來,然後牢牢地、牢牢地盤住人家的心不肯離去。
她懊惱地一跺腳從他身旁飛奔離去,雷爾見勢也跟在她身後追去,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跑過葡萄園、花道……直直來到初次見面的樺樹林。
歡兒倚著一棵樺樹直喘息,她怒氣沖沖地瞪著雷爾,看他臉不紅、氣不喘,悠哉閒適地斜靠在樹幹上輕輕地笑著,她氣極敗壞地走上前,用食指戳著他堅硬厚實的胸膛。
「為什麼永遠都是你佔上風?為什麼永遠都是我在倒楣?我累壞了、厭倦了,我不要再看到你、聽到你、碰到你、想到你……」不爭氣的淚順著臉龐滑下,武裝的心禁不起他輕輕碰觸,在瞬間全然瓦解。
雷爾摟住她的肩膀,親親久違的長髮,憐愛地把她納入懷中。
他的體溫濡染了她的,他又真真實實地站在她眼前,不是夢也不是影子。
「你為什麼來?」她吸著鼻子問。
「因為我想你。」將鎖在心中多日的話吐出口,他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可是我不要想你啊!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你從心裡趕走,你不應該再來。」她滿腹苦水無處傾,在費盡周章把它們消化掉後,他又帶來她的思念。
「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辛苦,想我有那麼困難嗎?」他雙手捧住她的臉,珍惜地撫去她的淚水,卻拭不去她的悲傷。
「想你不困難,不想你才困難啊,我幾乎要成功地把你忘記了,你又出現,叫我怎麼辦?」她無奈地問他也自問。
「不准、我不准你把我忘記!」他恢復霸道。
「不忘記你,我怎麼辦?我還有好長好長的歲月要過,要我天天想著你卻見不到你,對我——會不會太殘酷?」思念是最苦的漿液,嘗在舌尖、澀在心底,她嘗夠也苦夠了,想擺脫卻難如登大。
「那麼,搬到堡裡和我住在一起,我們就能天天見面。」
「不!我有我的信念要堅持。」
「堅持不當我的情婦?」
「對!」
「為什麼?一個身份、一份虛名對你有這麼重要嗎?重要到可以放棄我?」他執意要弄清楚她在乎的是他,還是「伯爵夫人」。
「不干身份、虛名的事,你不明白我在阻止一件可以預期的悲劇嗎?」
「我不懂!你認為我會容許別人把悲劇加諸在你身上?」
「悲劇不是誰加諸在誰身上,而是一群人在不知不覺中製造出來的。如果我真的當了你的情婦,你的妻子情何以堪?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天生就愛當妒婦,她們的嫉妒全是不愛她的丈夫、不重視她的環境所造就出來的。誰不希望被丈夫專心疼愛?哪一個女人願意和別人分享愛情?試問,若你的妻子同時愛上兩個男人,你可以包容接納,甚至把另一個男人迎入家中嗎?」
「但是大部分的女人都有這種雅量,因為她們清楚不管丈夫有幾個情婦,她永遠是唯一的正堂妻子。」
「你敢確定這份雅量裡沒有被壓抑、被委屈的成分?好!不談你未來的妻子,來談談我的想法,撇開分享男人這個層面,我會老、會色衰,終有一天我將不再可愛。到時沒有婚姻保障,我會非常沒有安全感,擔心著年老有何依恃,你也說過我不能有孩子,不能承歡膝下,你說一個孤獨、憂慮的老女人要用什麼心情去經營一份愛情、一段生命?我會不會變得嘮叨無趣?我會不會變得面目可憎?屆時你會厭我、恨我、鄙我、棄我!」
「你不信任我?你擔心我會因你不再年輕貌美而改變?我答應你——不管你將來變得怎樣,我都會照顧你一輩子。」這是他第一次對女人許下承諾。
「我認識人性——嘉琳夫人的殘忍絕不是與生俱來,是你的父母造就出她滿腔滿懷的怨恨。我相信在婚前她也曾經是個溫柔多情的女子,她也曾對她的婚姻充滿幻想憧憬,若不是幻想破滅、若不是失望太多,她不會是今天的嘉琳夫人。想想看,我的自私將會傷害一個溫順嫻雅的女人,多年後她會因嫉妒變得尖刻惡毒。不——我做不來自私。」
「我會盡力做到公平,不讓你們中間任何一個覺得委屈。」
「你相不相信愛情會讓人變得貪得無厭?等我越來越愛你、佔有慾越來越強,等我不再滿意你分給我的時間只有一部分,那時候——我會天天在你耳邊不斷不斷地要求,我會開始貪婪地從你身上搾取金錢,太多的不滿會讓我們憎恨彼此,到時愛情消失、勞燕分飛,與其如此,不如現在分開,讓我們都保有最甜蜜的回憶。」不能得到全部,她就連一點點都不要!
「所以你選擇留下回憶推開我?」
「在你面前我從來沒有選擇權。」
「好!聽你的,我走。但是在走以前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愛不愛我?」
「我不說!」她背過身不看不聽。
「為什麼不說?」
「因為我覺得不公平,你不肯把心交出來,卻拚命挖掘我的心,是不是擄獲一顆不屬於你的心,你才能滿足無聊的成就感。」
「傻歡兒——是不是我先說『我愛你』,你才會覺得公平?」他再度擁她入懷。
「你說……你剛剛說……」她訝然瞠目。
「我愛你!」
「不!你不是真心的,我不要聽!」她摀住耳朵,不敢相信他說的。
他拉開她的手,強迫她看著自己。「仔細聽,我愛你,席歡兒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因為她用愛照拂了我的心,她帶我走出生命的陰霾,她在我身上做了對希希做的事,她的寬容包涵教會我什麼是愛,所以我學會、也有了愛人的能力,可是在我無可救藥地愛上她後,她卻不相信我的真心。歡兒——
你一向事事講究公平原則,為什麼單單不對我公平?」他說他愛她?歡兒的心情激昂澎湃得不能自抑,怎麼可能?她朝朝暮暮等了好久好久的三個字,居然真的從他嘴巴裡說了出來。
她反手緊緊地抱住他。「是的、是的,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這輩子再沒有人可以取代我對你的愛。」夠了,足夠了!她不再貪求,有了他的愛她就可以快快樂樂、不忮不求地過一輩子,儘管他們的未來沒有交集、他們的生命不能彼此分享,但是——何妨?
他說了,他愛她不是嗎?她要細細地收藏他的愛,珍藏他的心,等到下輩子、下一個世紀,到那個時候人類不再有階層之分,一夫一妻製成了定理,他們就能順理成章地組一個幸福家庭,帶著他們的愛和疼惜相依相偎到終老……
「答應我,和我回堡裡。」她搖搖頭,掛著兩行淚的臉上帶著笑意。「不!我們來約定,下輩子你不當貴族,我就嫁給你,那時候我要天天在身邊陪你、我要和你手牽手、肩並肩一同迎接日出、歡送日落,我要為你生好多好多小朋友,他們有的眼睛像你、有的鼻子像你……」倚在他胸膛,聞著他男性的剛強氣息,她的腦中架構著遙遠的未來。
「下輩子我不知道在哪裡,但是在這輩子裡我就要結婚了。」他感受到她的身體一震,緊接著,她把他擁抱得更緊了。
「我祝福你!要記得好好對待你的新娘子,不要讓她恨你、怨你。」他抓住她的肩膀猛然狠狠地搖晃。「你為什麼不嫉妒、不吃醋,為什麼能這麼輕而易舉地把我送出去?你當真一點都不會心疼、不捨嗎?」
她低下頭沉吟須臾,再抬起頭眼眶飽含淚水。「我沒有身份也沒有立場嫉妒啊!」
「你……」他為之氣結。這個固執的小腦袋,到底要讓自己吃多少苦才肯罷休?真該撇下她不管,可是他已經撤不下也無法停手不管了。
歡兒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寬寬的唇。「答應我,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往後不要再來找我,只要我們知道對方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著就夠了。」
「沒有你,要我怎麼快樂得起來?」
「就算為我——努力讓自己快樂。」她專注地等他回答。
「你呢?你也會努力讓自己快樂嗎?」他不答反問。
她抬眼看他,久久——久久——她撲進他懷裡,嚎啕大哭。「對不起、對不起,我辦不到也說不了謊,沒有你,我終其一生都不會再快樂了。」歎口氣,他怎能對這樣一個慧黠聰明的善良女子生氣。雷爾拉住她的手,兩人並肩坐在樺樹下。
「知不知道我要娶的新娘子是誰?」
「不知道。」頓了一下後,她又補充:「不想知道。」
「可是我要你知道。」不准她當縮頭烏龜。
「那——你說吧!」她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面對。
「艾特子爵的義妹——席歡兒。」聞言,她詫異地瞪大眼睛,向他求證剛聽到的消息。「你沒聽錯,我要娶你。」
「我幾時變成艾特子爵的義妹?」
「艾薇和艾特的事傳回巴黎,路易王知道這件事,執意要再替我找一門親事、為我再證一次婚。這回我先下手告訴國王,我看上艾特子爵的妹妹。他原本還擔心我和艾特會因艾薇的事弄得不愉怏,沒想到我喜歡上艾特的妹妹,能親上加親消弭敵意正是他樂見的,自然一口答應了。」
「可是我不懂……」一大堆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她變笨,傻傻的理不出之間的關連。
「艾特欠我一份情,收個義妹也不吃虧吧!」他微笑,自身後環住她,把下巴貼在她頭髮上。
「他和艾薇還好嗎?」
「當然很好,有愛情的婚姻會不好嗎?」
「那……艾薇和凱爾的孩子……」「他們沒有孩子,是凱爾撒謊。」
「那……」
「那……你必須立刻和我回家,巴黎來的服裝設計師已經在家裡等你好久,我得好好把你打扮一番,帶你打入巴黎的社交界。」家?她好喜歡他說到「家」的感覺,梵亞格堡已經是她的家了嗎?她還不太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史神父……」她支吾。
「一個助手從『歡兒』變成『悲兒』,你以為他會遲鈍得一無所知嗎?你也太小看神父了。」
「他……都知道?」
「他和你的小希希還有一堆『朋友』正在堡裡等你,別讓他們等太久。」他圈住她的腰,往城堡方向走去。
「嗯!」多日憂愁的小臉重新展開歡顏,握住他的手,她也握住自己的一生幸福。
「你要帶我到巴黎?」
「沒錯!」
「你會帶我到凡爾賽宮嗎?」
「當然會。」
「太棒了!我要去看看裡面的壁畫、雕塑,還有……」
「還有要牢牢記住,如果你還珍惜你丈夫的人頭,到巴黎後千萬不要發表你那些人權論言,否則下一回你想再見我,只好到巴士底監獄去探監了。」
「我們國家裡有一本書叫作『孟子』,裡面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法蘭西王要是敢這麼不講道理,遲早會被人民拉下台。」
「又來了,為了我的項上人頭,我應該把你關在梵亞格堡,不要帶你到凡爾賽去冒險……」
「不會,我一定謹言慎行、戒慎戒謹……」她好怕他反悔。
黃昏的夕陽把樺樹拉出一條條長影子,金黃色的光束灑在相愛的情侶身上,為他們的感情作了見證。
愛……會一生一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