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飛關在四門緊閉的屋裡,任憑外頭的風咻咻地吹,像是領著光陰遠遠地飛走,而他似乎也將隨著風逐漸一點一點的消逝,直到無影無蹤……
「少爺,您找到來世還能記得畫眉小姐的方法了嗎?」小染啞著嗓子問。
「還沒……」他表情呆滯的搖首。
小染哽了哽,「您放心,我想您會找到的,不要急……」
他再度點了點頭,神色黯然的沒再發出聲音,良久,才又悵然的開口,「小……染,你叫小染,我沒喚錯吧?」他想了一會,竟不確定的問出。
小染真要哭出聲了。「是,您沒喚錯,我是小染。」
「嗯……小染,其實……近來,我已經有點忘記我要執著什麼了,前一刻才認真瞧的書,下一刻我已忘個精光,我在想,是不是昨兒個其實我已經找到法子,但一覺醒來又忘了?就這樣重複的一直翻書,一直忘記,反反覆覆做著同樣的事而不自覺?」
「少爺……」
「我依稀記得我很愛畫眉,我要尋求來世的記憶,可是今生記憶要是忘了,在來世又如何有記憶可尋?就算找到畫眉,也相識不相見了,所以,你說,我是不是捨近求遠了,我該先留住今生的記憶才是?」
小染張著嘴,竟答不上話了。
燕子飛呆呆地幽笑著,「可是今生的記憶,我怎麼留也留不住,它消逝得好快啊……」
小染聽著,驀地「咚」的一聲跪下了。「少爺,請您見畫眉小姐最後一面吧!」他悲聲懇求。
他聞言笑容僵了僵,「見她最後一面?」
「是的,少爺,您就見她吧,沒見到您一面,教她如何放下?」小染苦苦相勸。
燕子飛動作已變得遲緩,他慢慢轉動身軀,愕愕地望著跪地的小染。「是畫眉想見我最後一面?」
小染上前抱住主子的腿。「她說不求您什麼,只求您在還記得她時,再見她最後一面,她有話要對您說。」
他淒笑道:「你說我現在這個鬼樣子能見她嗎?」
「能!少爺依然是那個玉樹臨風的公子哥,您只是瘦了點,外型沒變,說話慢些沒關係的。」
「說話……慢些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可說話的內容已無法與她相通了,這也沒關係嗎?」
「畫眉小姐在意的哪是這些,她只要您聽她說話,記得當下,記得此刻,那便滿足了。」
「不……我還有尊嚴,我不見她!」
「少爺!」
「別說了,我不見!」燕子飛一臉的慌亂失措,哪有勇氣讓她見到此刻狼狽的自己!
小染還跪著,兩條淚掛在臉上。「少爺,您可還記得九歲那年與一位夫子的對話?您與那位夫子,說的是《金剛經》的內容。」
少爺記不起近期發生的事,但對久遠以前的事,倒是沒忘得那麼快,小染希望那年九歲的記憶他還記得。
燕子飛出神的想起九歲那年的事——
「提起佛法,夫子的話不對,您說佛法無邊,但求自性自度,才能領悟自己的所見所聞都是『相』,既是相,如夢如幻,何需執著於幻象?但我卻認為,自個兒內心深處所引起的感受、領悟、覺醒等『覺』的顯現,是真實的存在,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知覺感受。」他對著夫子溫聲辯道。
夫子硬著頭皮道:「有道是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皆不可得,佛說一切是空。」
「……難道過去、現在、未來都不可得,就不再追求自我了嗎……」
「少爺,您想起來了嗎?」小染問。
「你想要說什麼呢?」他還沒忘掉那年、那天的事,他也是在那天的午後,第一次見到畫眉的。
「少爺,您說過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覺知感受,如今,您生病了,可是周邊的人日子依然沒有止息;您雖漸漸地失去記憶,可是活著的人還有記憶,您得為活著的人留下點東西啊!」
燕子飛聞言一震。
「您得為畫眉小姐想想,留下點什麼讓她記得您,讓她存下回憶,讓她毫無遺憾後才能獨自繼續活下去啊,難道,您要她因思念、因遺憾、因不甘而走上絕路,這是您如果有知覺,想要得知的結果嗎?」小染抱著他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發自肺腑之言的勸道。
燕子飛輕顫著手,將手覆在小染的頭頂上,內心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是啊,就算他的記憶消失,但畫眉的不會消失;他失去的記憶,仍然會繼續留在她的腦海中,他是得為她留下點回憶啊……
「好……我見她……但是得給我一點時間準備,我得想想見到她後要說些什麼。」
「好好好,只要您肯見她就好,我立刻就去通知她這個好消息。」小染驚喜不已。
「嗯……告訴她,我不會準備太久的,就兩天吧,不然的話……我怕……」
「我知道,我要她後天一早就來見您!」小染忙說。他明白主子是怕時間拖久了,也許見面就無意義,因為他已經不知道她是誰。
小染急著要去通知等得心急的畫眉這個消息。
「小染。」燕子飛將他喚住。
「少爺還有事交代?」小染腳步緩下,暗自害怕他又反悔不見了。
緊張的轉身後,卻見他對著自個兒微笑。「小染,你也希望我為你留下點回憶嗎?」
小染瞬間眼眶爆紅,「哇」的一聲,又衝回他身邊,抱著他的身子,痛哭流涕!
位於蘇州城西南郊約二十多里處,有一座岩石地形山丘,稱之「靈巖山」,這兒有座小亭可以遙望當年美人西施住過的姑蘇台。
燕子飛獨自坐在亭裡,向著朝陽瞇眼望去,他那雙清澈無比的眸子瞧見天空有一群燕子悠然飛過,他仰望著天,目送著燕群遠揚。
他雙眸緩緩地收回目光,改而盯著某個方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雙手鬆了又握,握了又鬆開,顯示出他內心的緊張和期待。
小……小……有個他忘記名字的人告訴他,他已兩個月沒見到畫眉了,兩個月了,怎麼好似兩年沒見?
他「很想」她,能想,他覺得很高興,甚至,很感恩。
畫眉眼角有笑紋,嘴角自然微翹;畫眉耳垂豐盈、鼻頭有肉;畫眉手腳纖細;畫眉喜歡穿水藍衣裳……
他沒忘,他沒忘了畫眉的長相,唯一怕的是,會忘記要對她說什麼。
所以他寫了張紙箋,上頭記滿他要對畫眉說的話。這些話是他想了兩天,一字一句記下的,每一句都很重要,不能忘記對畫眉說。
現在就等畫眉出現了,以前好像都是她在等他的,那個教他忘記名字的男人提醒他,要他先來這亭子等,讓畫眉驚喜。
因此他早到了,等得很心急,卻也甘之如飴,因為,他就要見到畫眉了,好期待,他好期待見到她啊!
遠遠地,有一位清靈飄逸的藍衫少女,好似駕著風輕輕來到他跟前了,那女孩瓜子臉、白皙的皮膚,粉鼻小巧,嘴角微翹,可能是因為趕路的關係,臉頰涔著薄汗,還紅通通的……
她正望著他,表情有些奇怪的激動?
「姑娘,妳……迷路了嗎?」他好奇的開口問。
她一怔,無助的淚硬是忍著不敢掉落,他竟……竟忘了她的臉孔!
忘了她是畫眉……
畫眉強忍住心中無限的悲傷,不敢說破,就怕他不能承受自個忘了她面容的事實。
在來以前,她告訴自己千百遍,見到他絕不哭,絕不驚嚇到他的,但是,現在她欲哭已無淚,忍住洶湧翻騰的心緒,她吞了吞口水。「對,我迷路了,你呢?你……在等人嗎?」她壓抑著抱住他的衝動,盡量讓聲音能夠持平不要顫抖。
「對,我在等人,她該快來了。」燕子飛笑著說。
「能告訴我……等的是誰嗎?說不定方才在來的路上,我有見到她。」
「我等我的妻子,畫眉。」
她胸口又梗住了,吞了口口水,用盡所有的氣力,才能強制鎮定住自個兒別崩潰。
「姑娘,妳這吞口水的動作,好像我家畫眉啊,她緊張時,也會這麼做。」他又笑道。
「是……嗎……」
「嗯,妳要上哪去?」
「我……我要下山。」
「下山要往……往……妳問別人吧,這裡……我不熟。」他表情變得不太自在。
「好……我問別人去……那你還要繼續等嗎?」畫眉極力的強忍著別顫抖,別在他面前失去控制的顫抖。
「當然,我與畫眉約好了,不見不散。」
她倏地轉過身去,偷偷抹掉了一顆不聽話掉下來的淚。
「姑娘,妳怎麼了?」見她突然轉身,他奇怪的問。
「我……沒事,剛才有沙子跑進我眼睛裡去了。」她忍住激動的解釋。
「嗯,男女授受不親,如果畫眉在,就可以幫妳吹走眼裡的沙塵了。」
「畫眉……是你妻子的名字嗎?」她慌亂的抹淚後,重新又回過身來面對他。
「對,畫眉鳥,我妻子是只畫眉鳥。」他笑得燦爛。
她不禁怔望起他,他面容好蒼白,身子好瘦弱,她幾乎無法猜度他此刻的身體狀況了,瞄見了他手中緊握的雪白素箋,上頭一行行寫滿了小字——
「這是要給畫眉的嗎?」她指著素箋問。
他低下首來,「是啊,這上頭的每一句話都是要說給畫眉聽的。」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她心酸的請求。
因為怕忘記要說什麼,所以他事先寫了紙箋,但卻忘了她是誰……他沒忘記要等的人是誰,卻忘記要等的人的面容。
畫眉忍住哀傷,絕對不敢讓他得知,自個兒就是他要等的人、他要說話的對象,他若得知後,她無法想像他會如何的震驚,如何的悲憤,以及……如何的羞愧欲絕。
「不行,這是要對畫眉說的,不能教旁人看。」他拒絕她了。
「這樣啊……」她失望了。
「妳走吧,找人問路去,別耽誤了下山的時間。」他好心的提醒。
「好……謝謝你了……」她轉身走,一步一回頭,忍著淚,無限的不捨,但他只是對著她笑,像對陌生人一樣的揮手笑著,終於,她咬牙要離去了——
「姑娘,請等一下好嗎?」他忽然又將她喚住。
他記起她了嗎她激動地回身望著他。
就見燕子飛露出一臉的為難以及無比困擾的表情。「這個……可否請妳幫我個忙?」
幫忙?
他……並沒有認出她……
「好,要我幫什麼忙,你儘管說。」畫眉僵笑著。
「我……想還是不見畫眉了……可否請妳幫個忙,妳下山時若見到一個鵝蛋臉龐,嘴角微翹,手腳纖細,穿著水藍衣裳的女人,請妳將這紙箋交給她,就說是……燕子飛給她的。」他將手中的紙箋遞給她。
她微愣,「你不等她了嗎?」
「我……不想讓她見到我。」他退縮了。
「為什麼?」
「因為我方才在妳眼裡看到了訝異,我很憔悴吧?樣子很不好看吧?我不想……讓畫眉見了擔心,所以……還是不見了。」他落寞的說。
她終於無聲無息的落淚了。「嗯……我明白了,我會將紙箋親自交到她手上的。」因為忍得痛苦,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那就先謝謝妳了。」他靜靜地開口,雙臂抱在胸前,目光悠遠地望向遠方,也許他還在期待,等的人會突然出現,他還是想見她的……
畫眉背脊挺直,踩著僵硬的步伐離開亭子,一走出亭子,她告訴自個兒不要回頭,但這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再也控制不住,肆無忌憚地紛落。
她捏在手中的紙箋還有著他的溫度,她一面走一面感受著他殘餘的溫暖,將它緊緊地偎在耳畔,良久後,她才展開看——
畫眉:
記憶的價值到底是什麼?我想就是執著於不想放棄的依戀吧
妳,是我最愛又不想遺忘的人,但,偏偏我終要面對忘記妳的一天,可我要妳記住,就算有一天我認不出妳了,也請妳不要悲傷……請妳饒恕我的薄涼無情,饒恕我竟然將妳遺忘,但是在我空白記憶的深處,我相信其中最深的一層,就是惦記,就是我對妳的惦記。
我聽說,來生若想再見到今生最愛的人,可以不喝孟婆湯,跳入忘川河,只要在那裡忍受上千年的煎熬之苦,千年之後,若心念不滅,還能記得前生事,便可投胎重入人間,尋找前生最愛之人。
我有執念,相信就算腦袋空白,還是記得這股執念,我將跳入那忘川河等待,等待千年後與妳的相逢,若來生妳見到有人送來一隻燕子,然後牽著妳的手掉淚,那便是我……
畫眉握著紙箋,凝望著前方,默默酸楚掉淚,但始終忍著沒有再回頭望他一眼。
就算有一天我認不出妳了,也請妳不要悲傷……
「好,我不悲傷,我就等你千年……這次你要記得回家的路……」
午後的白霧由山間縹緲瀰漫而下,轉眼籠罩了整個山間小徑,也慢慢地吞沒了這抹堅強的身影。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來生他是誰,飲湯便忘三生事。
據說,孟婆在世時,從不回憶過去,也絕不想未來,不殺生,只吃素。死後上天特命她為幽冥之神,並為她造築驅忘台。
凡是預備投生的鬼魂都得飲下孟婆的忘情湯,如遇不肯喝湯的鬼魂,會有鉤刀絆住其雙腳、尖銳銅管刺穿其喉嚨,讓其痛苦不堪,不管是誰,沒有任何鬼魂可以倖免的。
「你叫什麼名字?」森然之地,極陰之所,孟婆對著鬼魂,照例陰聲問。
「……」
「忘了嗎?」孟婆再問。
幽魂還是不語,雙眸只盯著奈何橋下的忘川河,忘川河水糜黃腥臭,下頭待的全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你有執念?」孟婆一見他的神情便瞭然。
未答。
「你想下忘川河?」
「……」
「忘川河底是污濁的波濤,蟲蛇混雜,一旦入河將受盡折磨不得解脫。」孟婆提醒他。
「你還是要下去?」 孟婆沉了臉。
他面無表情,雙眸只是專注的盯著那腥臭的河面。孟婆瞇眼,屈指為他算了一下,「你想清楚,你在生時是行善之徒,喝下孟婆湯,一過奈何橋,你的來世光明,再無苦楚牽掛,但是,一旦落入忘川河,那腥臭的河水會將你吞噬,蛇蟲會將你的肌膚咬到潰斕,折磨得你千年都不得安寧。」
「……」
「喝吧!」孟婆已將一碗黃澄的湯液放至他面前。
銅蛇鐵狗也已現身,準備咬噬這不肯開口喝下忘情湯之魂。
但他依舊不肯將嘴張開分毫。
「喝吧,只要喝下這碗湯,一生的愛恨情仇、一世的浮沉得失,都可以放下。」
魂魄無動於衷,銅蛇鐵狗已咬下他一腿。
孟婆歎了一口氣。「物換星移的變動正如這多變的塵世,你已無前世記憶,剩的只是執著,要知道,今生牽掛之人,注定在來生與你形同陌路,相見不相識,所以你喝了湯後,趕緊上路投生,開創你來世新的記憶吧。」
「……」魂魄聽而未聞,忍著鉤刀削足、喉間被勾的劇痛,雙睛仍執迷於河底,執念之深,孟婆罕見。
孟婆屈指再算,原來如此。
好個癡情魂魄!
「燕子飛,你已無回憶,不管今生或來世,你與施畫眉都沒有再交會的緣分,這股執念,你該放棄了。」孟婆勸說。
魂魄已無雙足,在地上爬著,一心一意要跳入忘川河。
「你真想煎熬上千年?」孟婆問。
他不言不語,一顆心只想往橋下爬去。
「你已無記憶,就算不喝孟婆湯,熬上千年投胎,也不見得認得出施畫眉來,再說,她死後也將輪迴過千年,千年後,她形貌已變,別說是你,就連我也記不起她每一世的面貌,你沒法找到她的。」
眼淚自魂魄的眼中流下,他全身浴血,被銅蛇鐵狗咬噬得支離破碎,他腦中什麼也沒存,唯一念頭,只想下河。
孟婆見狀,竟起了凡人的悠悠側隱之心。
前世愛得苦,苦不可得,難怪執念如此之深,好個可憐的人,好個可憐的一對戀人啊……
已有千年了吧,千年來她不曾再遇過這樣苦戀的情人,上天待他確實不公平……
「罷了,你不喝孟婆湯又如何?反正你已無前世記憶,就憑這股執念,是不能讓你找到牽掛之人的。」孟婆慨道。她手一揮,魂魄被彈至一旁,跌進了通往冥界道路旁的彼岸花花叢中,這花能使人失憶,但他早已失去記憶,這花傷不了他。他從此留在這彼岸花叢中,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看著一個個無依鬼魂喝著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不知有多少千千萬萬的魂魄從奈何橋上依序走過。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一縷幽魂喝下了一碗湯,走上了奈何橋,他不知不覺的流下兩行淚。
那縷幽魂喝完了湯卻遲遲不走過奈何橋,似乎是後悔了,也似乎是想起什麼,雙手抓住橋欄邊,頻頻往忘川底下看,邊看邊掉起了眼淚。
一顆顆淚珠,在這陰暗慘淡的黃泉路上晃出七彩流光,滴滴落入忘川裡,他彷彿在光裡見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好熟悉啊,他看到一個少年,和個夫子模樣的人高談論闊,然後對上一個少女圓圓的大眼睛。
他看到孔廟堂中,少女又跳又叫的說:「少爺,加油!」
以及少女虛弱髒垢的倒在路邊,哭得梨花帶淚的告訴少年,「……我想嫁你,想當你媳婦,想伴你一輩子!」
孟婆推了那縷幽魂一把,「去吧!」回過頭後深深的看了彼岸花叢裡失神的他一眼,微歎一口氣。
幽魂剛喝過的碗底,留有一口湯,孟婆連忙抬頭朝幽魂望去,背影已縹緲,追也追不回。
他沒看到孟婆的眼神,沒注意那幽魂早過了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眼牢牢的盯著忘川上的淚痕!濁濁黃濤中七彩流光載浮載沉,他像著了魔入了迷,往忘川爬行而去。
河底的孤魂野鬼爭先恐後的伸出骨爪拉扯著他,利齒啃咬上他全身,痛啊……
他身子瑟縮了一下,他看見自己腿上被咬掉一大塊肉,餓鬼們吵鬧爭奪那仍淌著鮮血的鮮美肉塊。
他不理,眼中只有那眼淚,腥臭的河水融不掉那七彩流光,它仍絢爛得吸引著他的眼,他使盡全身力氣泅游過去,小心翼翼的撈掬住一顆眼淚。
這滴眼淚裡,他見到少年的頭靠在少女溫軟的胸前,他彷彿也能感受到那舒服的感受,露出久違的笑容。
噢,痛!餓鬼蛇蟲群聚過來,密密麻麻的貼了他一身,剛被咬掉一大塊肉的傷口,有東西鑽了進去,正在啃著他的骨,吸他的髓。
椎心刺骨啊,但他不理,雙臂更加使勁的往前劃,前方,他看到前方還有一些淚珠……他就這樣忍受著痛楚,一顆顆將那些淚珠拾起,有餓鬼竟以為那是可食的東西要來搶,他連忙將淚珠放進口裡含著,豈知那淚快速融進他體內,成了他腦海中一幕幕亮光片羽……
啊,那是他的畫眉,鵝蛋臉,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紋,嘴角自然微翹,喜歡穿水藍衣裳、喜歡吃香香樓的甜包子……他記得了,他的畫眉在他腦中清晰無比,那眉眼,那身形,鮮艷分明,是唯一的存在。
痛啊,怎麼這麼痛呢……他流下淚來,卻不是因為痛楚,而是滿漲的喜悅難以控制的湧出。
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無一處完好,痛到極點不是麻木而是逼人瘋狂的折磨,可他甘願忍受,因為有這些她遺下來的美好,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完整。
他在忘川腥濁黃浪裡隨波逐流,有時他會痛暈過去,覓得短暫片刻的解脫,大多時候他只能守著腦中的回憶忍痛,那是他的鴉片,有他的畫眉,有畫眉甜甜的笑,他就不痛……不會那麼痛……
又不知過了多久,在忘川裡一日比一年還要久,他想自己定過了不只千年了……忽然有一天,他感覺自己似乎被人撈起,河裡的爪手拚命往上抓著他,他隱隱約約有個感覺,不能再掉回去這潭腥臭惡水,掉回去就沒機會了……他死命的踹著、踢著、揮著那些鬼爪,不願再墮落。被撈上岸後,他不住喘氣,鬼差揪起他的脖子,「孟婆,這人錯失輪迥好幾百年了,妳快給他喝了迷湯,讓他快快投胎去,我們好回去交差呀!」
孟婆冷冷道:「不必,他早沒了記憶,快送他上路吧!」
他沒說什麼,也說不出話來,只任鬼差拖著他走過奈何橋,唇邊的笑意,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