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住在這幽靜的院落裡,好處之一,便是不容易被注意到。
美其名為皇宮內苑,容納三千佳麗的後宮,其實關著的、囚著的,是一隻又一隻的金絲雀。
商綠羽靜靜坐在一株綠意盎然的梅樹下,素手穩穩執著小狼毫,在攤平的大幅雪浪紙上書寫著。
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個「厄」字因扯到了尚未痊癒的手傷而微微歪斜,徒然污了一行娟秀墨楷書。
她微微咬牙,低低罵了一句淑女不宜的髒話。
果真是注定災厄難免。
淡綠色水袖可以掩蓋住用白絹捆束的痕跡,卻隱藏不住皓腕那一抹曾經遭受劃破,歷經十來天才稍稍結痂的傷口,在不小心牽動時所泛起的疼痛感。
匕首上自然是有毒的,下手的人從未想過留她一條生路。
幸虧她及時服下了「天王解毒散」,這才沒當場香消玉殞。
可照這種紀錄下去,她不預備個三五百斤解毒散在身邊,怕是應付不了的。
她微微側首,吩咐靜侍在一旁的侍女道:「備火爐。」
「是,才人主子。」侍女朝她福了個身,忙去了。
「才人主子」四個字如針尖般刺耳,讓商綠羽玉容微微變色,柳眉皺得更緊了。
是,她怎麼會忘了自己此刻天殺的身份?
她甫入宮便受封「晶才人」,儘管號稱英明勇武的皇帝連見都沒見過她。
但光是她未曾侍寢就先受封賜的特殊身份,就足以令後宮裡那一雙雙驚疑妒恨的眼睛死死盯著不放了。
哼!都是一堆爭風吃醋、貪吃大便、自相殘殺的笨蒼蠅。
她抑不住嗤之以鼻的衝動。
「才人主子,火爐來了,您是要暖手的嗎?」侍女羅罹難掩一絲好奇的問道。
現在可是初夏了呀。
雖說她伺候的這位才人主子美若天仙,卻是冷若冰霜,有時候她光是站在旁邊,都會忍不住微微發寒起來。但是這樣好的天,就算是冰山美人也不大可能覺得冷吧?
商綠羽睨了她一眼,不回答,只是將雪浪紙緩緩對折成長條,穿過鎏金狻猊型容的火爐孔中,燒了。
羅羅這才恍然。
「下去吧。」她緩緩起身,淡綠色紡紗衣襬在她腳邊輕曳蕩漾。「不用伺候了。」
「才人主子……」羅羅一怔,隨即急了。「是不是奴婢伺候得不好,惹才人主子生氣了?」
她回頭,注視著那張因焦灼憂心而漲紅了的天真小臉。
「對。」
冷冷說完,商綠羽自顧自走了。
留下在原地被嚇哭了的、惶然不知所措的羅羅。
今朝帝后後宮,分三宮六苑。
三宮自是以東宮鳳後──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正居的儲秀宮為首,除卻已然仙逝的曲妃娘娘,便是雲妃娘娘的芙蓉宮、勤妃娘娘的端宜宮。
三宮雖各有主,但自然以皇后為尊,雲妃和勤妃雖然也深受皇帝寵愛,可也不敢僭越,冒犯奉旨統領後宮的鳳後娘娘。
再加上好不容易晉位為妃,位置自是坐得穩穩當當,只要沒出大錯,一輩子榮華富貴是不愁的了。
因此雲妃和勤妃倒也各自安樂,平時除開向皇后請安,閒暇時分便是逗弄愛女小公主們,再不便是研究保持青春美貌的妙方,鮮少生事紛爭。
然而相較之下,六苑可就熱鬧太多了。
六苑裡的嬌苑、媚苑、貴苑、麗苑、芳苑、華苑──亭台樓閣多不勝數,裡頭住的嬪、昭儀、貴人、才人更是高達數百人之多。
真正血淋淋肉搏的戰場,在這裡。
就像此刻在嬌苑裡──花貴嬪嬌滴滴地輕翹起小指,拿著茶蓋輕輕吹了吹茶湯,然後啜飲了一口老君眉。
「昨兒個是誰多嘴,向戚公公回說本宮身子不適,不能侍寢的呀?」
圍坐著喫茶賞花的嬪妃們紛紛一怔,連忙鶯聲嚦嚦的開口──「娘娘,竟有此事?」
「是哪個不要命的,居然連娘娘也敢得罪?」
「要是捉到了那個碎嘴的賤婢,娘娘可不能饒過她呢!」
「貴嬪娘娘,蘭兒光聽都替您生氣,到底是誰撒了這樣居心叵測的漫天大謊?」
花貴嬪冷冷一笑,環顧四週一張張故作不知的花容月貌。
「這麼說來,妳們是不知道有這件事了?」她微挑起精心描繪的柳眉,哼了聲。
「那自然,臣妾們怎會做這等下作手段,還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同貴嬪娘娘爭寵呢?」春嬪笑吟吟的開口,「各位姊妹說是不是呀?」
「是呀是呀。」
眾姝滿口誠懇,可眼底不約而同閃過一絲快意。
「妳們莫不是以為,本宮打聽不出究竟是誰敢同我作對的?」花貴嬪輕垂目光,慢條斯理地欣賞著染得紅艷艷的纖纖十指,一抹無情笑意在唇畔乍現。
那些奉承陪笑的嬌容裡有著茫然的、心驚的、不安的、冷笑的,還有敢怒不敢言的。
就在此時,居於末座的莊才人故意驚訝地嬌呼了起來:「哎呀!該不會是那個看似不哼不哈、一肚子陰沉的晶才人吧?」
花貴嬪目光銳利的看向她,「晶才人?」
「是呀,昨兒婉兒瞧見她一個人離開所住的水晶閣,連侍女也沒帶,鬼鬼祟祟地不知往哪兒去,好半天才回來。貴嬪娘娘,您想,她住的水晶閣離戚公公理事的內務樓那般近,若要通個信息什麼的,那還不輕鬆嗎?」
「晶才人。」花貴嬪臉色一沉。
她腦海裡迅速將後宮中的「政敵們」篩想過了一遍,可就記不起有哪個才人姓晶的。
「商綠羽,半年前入宮的。」莊才人暗暗咬牙。「未曾受皇上召寢,便封為才人了。」
早她一年入宮的莊才人是好不容易買通太監,裝作迷路巧遇皇上,說了幾個笑話博皇上一樂,得以一夜承皇恩雨露,這才自小小的常在晉封為才人。
所以對於那個相貌清麗的商綠羽竟然可以一入宮就破例受封,莊才人自然立刻將她列為首要敵人。
「哦,竟有此事?」花貴嬪臉色陰晴不定。
「就是她,也不知容貌是何等絕艷嬌美,我見猶憐的,聽說皇上連見也未見過她,就封了才人。」莊才人火上澆油。「娘娘那時恰巧隨皇后到大雲佛寺祈願,不在宮中,難怪您不知道這事。」
花貴嬪臉色越來越難看。
莊才人看著她的臉色,心下一喜,隨即歎了一口氣。「唉,不過婉兒雖是瞧見了晶才人行止鬼祟,可苦無證據。貴嬪娘娘,您素來寬容大度,想來是不肯隨意處置人的。」
好一個以退為進,借刀殺人。
其它嬪妃與昭儀、才人不禁內心起了警惕,數道神色複雜的眸光紛紛望向莊才人。
莊才人不管不顧,她看似誠懇溫順的眼兒只是直直望著花貴嬪,像是無限崇敬,卻又深深為之抱不平的樣子。
花貴嬪不是不知道莊才人並非真心為著自己,只是想藉她之力剷除異己。居於後宮這許久,若是連這點子計謀都看不清,她花翩翩又如何坐得上這貴嬪之位?
「莊才人說得是,這事沒真憑實據,我倒也不好處置。」她強抑下隱然怒氣,抿唇一笑。「師出無名嘛,到時冤枉了好人,話傳到皇上和皇后耳裡,倒是我花翩翩善妒,輕易不得容人的。」
聞言,莊才人臉上懇切柔順的笑意瞬間一僵。
「不過妳為本宮的這片心,本宮記下了。」花貴嬪笑道,「不如這樁事就交由妳去辦,我信得過妳的,妳說好不好呢?」
莊才人這下子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接下這等燙手差使,又得親自出力,弄得一個不好還擔下惡名……
莊才人暗暗咬牙切齒──這賤人果然厲害,難怪其它苑裡主位的貴嬪沒人敢輕易明刀明槍地挑釁於她。
這回是她大意了。
莊才人思及此,姿態伏得更低了。「既是貴嬪娘娘有令,婉兒自然一千個肯一萬個肯;不過仔細想想,像娘娘這般心地良善泱泱大度,本意都不願將此事鬧大了,婉兒又怎麼能夠強出這個頭,為娘娘惹來不必要的紛亂呢?」
「意思是……妳不願意?」花貴嬪嘲諷地揚眉。
莊才人心頭微微一緊,暗惱自己何必多事冒出尖來,現下非但陷害不著晶才人,反倒為自己惹火上身。
「貴嬪娘娘言重了,婉兒怎敢不願意呢?」她故作瑟縮樣,語氣柔弱至極。「若娘娘堅持,婉兒當然會『奉命』去辦得妥妥當當的,半點也不敢有違。」
奉命?
花貴嬪戴著鑲金指套的小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桌面,敲得在場諸芳心下怦怦驚悸,尤其是硬著頭皮被迫與她槓上的莊才人。
「莊才人,若說是『奉命』,那就大可不必了。」半晌後,花貴嬪終於開口,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咱們今兒只是閒談,妳就毋須太認真了。練練,給諸位主子看茶!妳們是怎麼伺候的,這麼多貴人主子茶杯都空了,都沒看見嗎?要妳們這種不長眼的奴才做什麼?成日就是賣弄那張嘴皮子,連點小事也辦不好。」
「奴婢知錯了。」她的貼身侍女練練忙對其他宮女使眼色。
莊才人笑意仍掛在臉上,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水晶閣儘管是皇宮內院偏安一角的幽居,平時除了羅羅和一名在小廚房裡燒菜的廚娘外,倒也沒有其它閒雜人等會來。
若是真能這樣不受打擾地住上一輩子混吃等死,那還算是前世燒了高香的。
最怕的就是像今天這樣。
偏偏有人不願日子過得太清閒,一早就上門來踢館了。
「妳就是晶才人?」
被一名趾高氣昂的年輕太監通知下跪迎拜嬌苑苑主的商綠羽微微抬起頭。
「是。」她冷冷地道。
一旁伏跪的羅羅暗暗倒抽了口涼氣。
糟了,主子怎麼面對嬌苑之主還是這副不討喜的冷冰冰態度?這是要吃虧的呀。
不過,羅羅急歸急,卻也不敢扯動自家主子的衣袖稍作提醒,她怕手指會結冰。
「大膽!」花貴嬪只一眼,就心頭火起。「見著本宮不請安,竟然姿態如此倨傲,妳可知罪?」
嗤。商綠羽心中冷冷一笑。
「綠羽不敢。」
「不敢?本宮倒要說妳敢得很呀!」花貴嬪越看她清艷脫俗、白若凝脂的容貌,越感到深受威脅,怒氣陡升。「入我嬌苑半年了,竟然沒先行向本宮跪拜請禮,本宮今日親自前來,妳還惹本宮生氣……」
「貴嬪娘娘息怒。」一旁聽得心驚肉跳的羅羅再顧不得了,急忙爬行向前,忙叩頭賠罪。「我家主子初初入宮,還不懂這宮裡的規矩,請貴嬪娘娘高抬貴手──」
傻子,人家是存心來這兒立威風的,又何苦撞上這刀尖去?
商綠羽眉頭輕蹙,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好大的狗膽!妳一個奴才也敢擅自插嘴,頂撞本宮?」花貴嬪正愁沒借口發飆,聞言二話不說,怒斥道:「來人,把這不分主奴的賤婢給我押下去打五十大棍!」
「是!」太監們轟然應道。
「貴嬪娘娘饒命啊……」羅羅嚇得魂飛魄散。
白癡。
商綠羽閉了閉眼,再睜開一雙晶眸,反手惡狠狠地抽了羅羅一個響亮的耳光。
啪地一聲,羅羅被猛力打得跌坐在地,錯愕地捂著熱辣辣的左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淚水泉湧而出。
這突如其來之舉令眾人不禁愣住,一時反應不過來。
「主子……」
「閉嘴!」商綠羽瞇起雙眼,冷冷警告地瞥了羅羅一眼,隨即轉頭望向怔住的花貴嬪,擠出一朵微笑。「貴嬪娘娘,這丫頭刁奴欺主也不是頭一遭了,平時還罷,可她今日竟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頂撞於您,也是綠羽管教不周所致,日後定會對奴才們嚴加管束,此番就不敢有勞貴嬪娘娘多所費心了。」
花貴嬪這才回過神,心思玲瓏精明的她登時了然商綠羽此舉為何,不由得暗自冷笑,面上故作領此情面。
「也罷,既是晶才人的奴才,就由晶才人好好管教才是,別主子奴才瞎攪一氣,個個養得無法無天亂七八糟的,到時別說是衝撞了上層主子,就是得罪了本宮,也別想著能像今日這樣善罷罷休,聽見沒有?」
「綠羽受教了。」她低低斂眉,不動聲色。
花貴嬪眼露滿意之色,在狠狠打下馬威之後,這才得意洋洋地率領著太監宮女們去了。
水晶閣裡鴉雀無聲,唯有聽見羅羅忍著痛,低低哽咽的飲泣聲。
「去抹藥吧。」商綠羽回頭瞥她一眼,淡淡地道。
羅羅捂著紅腫的臉頰,淚水走珠兒似地滾落,她抬起頭,純真的眸光盛滿了深深的恨意。
「為什麼?」
商綠羽冷冷地迎視她充滿責難怨恨的目光,不發一語。
沒什麼好解釋的。
如果她在宮中連這點曲裡拐彎的事都想不通,看不明白,那麼往後的苦頭還有得吃。
「難道奴婢忠心為主也錯了嗎?嗚嗚嗚……」
「那當然。」她微挑柳眉,「而且是大錯特錯。」
羅羅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後宮是個人吃人的世界,想明哲保身就別胡亂出頭充作好人。」商綠羽面無表情的說。
她的話登時讓羅羅心一涼。
「主子,妳……妳……」
商綠羽深深看了她一眼,別有涵義地道:「一記巴掌教妳個乖,很便宜了。」
難道不比五十大棍好受?
「主子,您怎麼能這麼說呢?」羅羅忍不住又哭了,自覺委屈極了。「虧奴婢這半年來盡心盡力服侍主子……」
「做好妳該做的,別妄想與主子交心,」她沒有說出底下的話:只要主子一倒台,第一個牽連的往往是忠心耿耿的奴僕。「那是毫無意義的。」
做什麼好人?當什麼忠僕?
只是死得快罷了,連這點都不懂?
「……奴婢以後知道了。」羅羅勉強忍住淚水,低著頭,咬牙憤然道。
商綠羽輕彈開衣襟上的一片落花瓣,「明白就好,妳可以下去了。」
羅羅捂著劇痛依舊的臉頰,眸底恨意更深,隨即轉身奔進了屋。
商綠羽佇立在原地,嘴角微微上勾的嘲弄明顯極了。
「小姐,您又何苦樹敵呢?」廚娘朱大娘悄悄繞柱而出,不贊同地看著她。
「我有我做事的方法。」意思就是少多管閒事。
「『大人』知道會生氣的。」朱大娘勸道。
「妳可以照實稟報,」商綠羽諷刺地睨了看似平凡樸素的朱大娘一眼。「說我不服管教,惹是生非,恐誤大事。」
「小姐……」
「我去走走,再待下去,我怕我會想吐。」
朱大娘臉色微微一變。
商綠羽不管不顧,逕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