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第一章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她一身米白色的及膝長毛衣,藍色緊身牛仔褲下,套了一雙駝色皮靴,米白色的長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把嘴巴鼻子一起圈進毛線團裡面。

    她很冷,一吐氣,白色的煙霧就從嘴裡飄出來,她抱住一隻加菲貓玩偶,緊密地圈著,讓它在懷裡替自己添溫。

    她把大衣忘在咖啡廳裡了,都是那杯咖啡惹的禍,那麼好喝、那麼香濃,讓她全身發暖,暖得忘記窗外還在飄著鵝毛細雪,直到走出咖啡廳兩百公尺,才發現大衣不在自己身上。

    她本來想繞回咖啡廳把大衣找回來,可是想了想,決定放棄。

    那件大衣是非凡哥哥送給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款式有些過時,但她時常穿、時常在套上溫暖大衣時,想像非凡哥哥的長手臂環著自己的肩——那件大衣,讓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

    所以現在……丟了也好,自欺欺人不是正確的人生觀。

    她叫做黎雨佩,童年時期失去母親,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

    不過她爸爸是個企業家,可以分給女兒的注意力比不上他隨身攜帶的電腦檔案多。

    幸好,姜非凡加入。

    他是她爸爸收養的義子,也是他刻意栽培的接班人。從此,有爸爸、有哥哥,三個人的家庭硬是幫她把寂寞給擠出大門。

    她以為這輩子會照這個模式,一直過下去,她當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千金大小姐,爸爸當家庭裡的棟樑,而非凡是疼她、寵她,把她捧在掌心呵護的哥哥,各守本份、各司其職。

    誰知天不從人願,爸爸重病,死前把公司和女兒全部托給義子。

    姜非凡雖不願意,可他還是接了手,為了報恩,也因為他與生俱來的責任感,最後他娶了她,接下公司裡的龐大業務。

    黎雨佩知道他不愛她,但即使對他很抱歉,她還是想當姜非凡的妻子。

    於是她盡全力當個好妻子,學做菜、學插花、學按摩、學唱歌,學所有能讓丈夫感到快樂的功課。

    可他對她的努力不屑一顧,甚至收回對她曾經有過的寵愛。她心知肚明,知道他不願意她一直誤解下去兩人之間的感覺是愛情。

    他強調一次、兩次、五次、十次,不斷強調他們之間只是兄妹……他的「強調」很傷人,更狠的是,他再也不想去理會,這些強調會不會讓她很受傷。

    她真的很拚,用盡辦法想把他拉在身邊,可是最終……仍舊不行,沒有愛情,光靠婚姻根本綁不住兩個人、兩顆心。

    當姜太太的那十一個月裡,是她人生中最晦黯陰鬱的一段日子。

    婚姻讓她討厭自己、痛恨自己,但對於「一個人」的恐懼,卻促使她更加用力地抓牢姜非凡。

    她張牙舞爪、恣意妄為,她使壞、搞得全家雞犬不寧,然而她越想把他拉在身邊,反而把他推得更遠,她的惡劣甚至讓他差點失去心愛的女子和可愛兒子,她差點把他拉進地獄,永不見天日。

    要不是那天,她推開書房,無意間發現他在掉淚……

    那麼要強的男人居然掉眼淚!若不是手足無措、被逼到盡頭了,他怎會拋卻驕傲與自尊?

    姜非凡的淚水像傾盆大雨,把她徹底的澆醒。好冷,她從頭頂到腳底板都在發抖,她的心在震顫、呼吸窘迫。

    怎會搞成這樣

    不懂啊,她是那麼喜歡非凡,從高中開始就喜歡,她怎麼會把一個自己那麼喜歡的男人推入萬劫不復中?

    她實在太壞,壞得不可原諒;她的心太狠,狠得讓人憎恨。

    於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逼自己好好想清楚,這是她要的嗎?她要非凡的人生與哀慟掛勾,她自己不快樂也不准他快樂?

    她忘了自己花了幾天才想通透,反正最後,她還是簽下離婚協議書。於是,在失去媽媽、爸爸之後,她又失去哥哥。

    不管多努力,當孤星是她的命中注定,抵抗不過,只好學會妥協。

    她還記得自己在媽媽的病榻前,拉住她的手,用斬釘截鐵的氣勢說:「媽,不怕,你要加油,努力戰勝命運。」

    母親順順她的頭髮,無奈的說:「孩子,不要和命運打仗,你看那些逆流而上的魚總是弄得滿身傷痕。」

    「沒關係,就算會傷痕纍纍,我也要與命運抗衡。」

    「傻氣,命運是要順著它走的,別總想著抵抗,媽媽不是要你隨波逐流,而是要你保存力量,讓自己上得了岸。」

    是她不乖,她和命運作對,她固執地爭取不屬於自己的人生,結局呢?耗盡力氣卻一無所獲。

    她還能上岸嗎?

    她不知道,但她既然選擇「結束」,就不能不重新「開始」,命運的齒輪咬著她,讓她無從停下腳步。

    好吧,換個地方開始,二十五歲的她,已經懂得在面對命運之前,要先放下武器。

    黎雨佩把卷卷的娃娃頭燙平,拉直的頭髮突然間變得好長。

    設計師問她要不要剪短,她搖頭。

    失戀的人才會剪去頭髮,剪去愛情的分岔,可她和非凡之間,沒有愛情,她連修剪分岔的借口都沒有。

    累得三個設計師弄老半天,把她長及腰下的頭髮用離子夾拉直,扯啊扯的,扯痛她的頭皮、她的心情。

    怎麼辦?就算命中注定,她仍然害怕一個人的世界。

    她不曉得世界上有沒有人像她那麼害怕「一個人」這件事,但她明白世界上像她這樣徹底的「一個人」很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知心……沒有快樂……

    好冷,她縮縮手,呵一口暖氣。

    停在路邊,她又買了一杯熱咖啡,不加糖和奶精,一個人的生活很苦,她需要更強烈的苦味來提醒自己,苦,不過爾爾。

    回家嗎?姜非凡替她租的公寓裡,有很棒的暖氣,一走進屋裡,就讓人錯覺走回台灣的夏季,可是那裡實在太空虛,她不愛在暖暖的空間裡孤寂。

    那麼……再多走一下吧,一杯黑咖啡、兩杯黑咖啡,就算讓黑咖啡灌滿腸胃,就算會徹夜失眠,她也甘願。

    咖啡杯上傳來的溫度,驅逐掌心寒冷。

    她停在公園,望著一個佔據整張椅子的東方男人。是流浪漢嗎?光看他就覺得冷,他沒穿外套、沒戴耳罩,也沒有帽子和手套。

    她走到他身邊,細細凝睇他的五官。

    隨性、凌亂的黑色頭髮在額間張揚,膚色略白,嘴上和下巴蓄著細細鬍髭,他有張年輕性格的臉孔,方方的下巴、濃濃的眉頭聚攏,眉宇間透露著強悍,陽剛的臉龐中央有著高而挺的鼻子,幸而有兩瓣性感的嘴唇,中和了他恣意散發的冷硬。

    他穿著籃球鞋的腳邊散放了幾個空酒瓶,半瞇的眼睛裡是聚不了焦的迷惘,他手上抓著幾張舊報紙,口袋裡露出吃完的漢堡紙袋,整個人狼狽不堪。

    他是一個……堅毅的男人……

    第一次看見姜非凡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想的。

    他們這種人的壓力很大、責任感很強,盡心盡力地讓自己的生活登上冠軍排行榜,十大傑出青年獎項就是為他們而設的。

    爸爸說,這樣的男人習慣讓自己過得很辛苦,但他的責任感會讓身邊的女人幸福。

    就是這個理由,爸爸替她選擇了非凡,可惜非凡的愛情選項裡的四個答案A是「范晨希」,B是「范晨希」,C和D通通都是「范晨希」,她企圖想要把「黎雨佩」擠進去,殊不知,她把自己擠得不成人形。

    用力搖頭,搖得頭有些微暈眩。

    不想了,非凡有自己的幸福,她不能再斤斤計較他對她不夠好,把他鎖在記憶夾裡,他不會痛,累的人是她。

    總有一天啊,她會讓自己承認,她不是愛上姜非凡,而是「害怕一個人」。

    她的朋友很少,沒有死黨、沒有知心,連手帕交也翻不出名單,女生很少像她這樣的。

    她善良卻不善交際,所有心事只能對抱在手上的加菲貓說,她叫它阿菲,阿菲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離開台灣那天,姜非凡對她說:「雨佩,你是該走進這個廣大的世界,你要多認識一些人、開拓眼界,常常關在家裡,會讓自己太寂寞。」

    她同意了,她告訴自己,黎雨佩需要很多朋友,讓自己不寂寞。深吸氣……她選擇對這個流浪漢伸出友誼之手。

    這是個爛選擇,非凡肯定會這樣嘲笑她。不過,那又如何?反正他不在,反正他忙著和晨希嫂嫂建立新未來,哪有力氣管她。

    「嗨,你會冷嗎?」她歪著頭,露出白得可以拍廣告的牙齒,笑著問他。

    他不語,眼睛直直看她,原本渙散的眼睛為她聚了焦。

    他先看見的是她圍巾下面的直長髮,黑黑的、濃濃密密的一大把。

    為什麼不把它們綁成馬尾?可惜,那麼長的頭髮綁成馬尾,走路的時候,馬尾在背後一甩一甩,一定很漂亮。

    見他不說話,她又說:「我有熱咖啡,你要不要?」

    他還是沉默,臉上悲傷深刻。

    不明所以,她心頭一擰。

    「你不是中國人啊?對不起,我不會說英文……」

    下一秒,她對他微笑,親切地抓起他的手,把熱咖啡放在他的手掌中央,然後把阿菲擺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取下自己的圍巾,一圈一圈又一圈,圈到他脖子上。

    「好一點了吧。」她揮揮手臂,對他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好?要怎麼好法?

    他在笑,他笑起來的時候不露齒,只是把嘴唇歪向一邊,掛上譏諷的笑,讓人搞不懂他是真心或應付。

    他的笑臉讓人看了浮上淡淡的傷心,他也心苦嗎?

    黎雨佩轉頭看向天際,鵝毛白雪創造出銀白色世界,不知道漫天飛舞的雪能不能洗淨世界上所有的不幸?

    搓搓手、縮縮脖子,她冷得更厲害了,不管流浪漢聽得懂不懂,她溫和地對他笑說:「我要回去了,你保重。」

    抱起阿菲,臨行前,她又給他一個親切可愛的笑臉,甜甜的,像加上楓糖的濃郁咖啡。

    白色的雪地上,兩行小腳印規則地排列著,吐氣,掌心的溫暖拉回他被酒精麻痺的知覺。

    遠遠凝睇著白毛衣女孩,沒了圍巾替她收攏長髮,風刮起,發瀑飛揚。

    他緊繃的眼角放鬆,抿起的嘴唇微微拉開。她……是天使?

    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時代廣場上擠滿人,喧囂的人聲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熱鬧極了。

    黎雨佩夾在人潮間,不自覺的隨著人群移動。

    這麼多人耶,他們笑語歡樂的氣氛讓人暖和起來,拍手聲、歡笑聲,她看著身旁的金髮女生,跟著笑露兩排白牙。

    這才是對的,如果留在台灣,她就要一個人過年了,非凡會和嫂嫂過,管家司機廚娘通通放大假,她只能一個人握住長長的仙女棒,在空曠的院子裡唱歌給自己聽。

    好多人、好多人呢,好多人的笑聲把她的心酸擠掉,真好。

    她笑得嘴巴好酸,她用力跟大家一起拍手唱歌,氣氛到達高潮的時候,也跟著跳上跳下,High得不得了。

    終於,最好玩的時候來了,倒數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綵燈大亮、美麗的煙火四射,Happynewyear!

    她扯著喉嚨跟大家一起大聲喊叫,她拍手、她瘋狂笑彎腰……

    璀璨煙火在黑暗的天空裡創造奇跡,相愛的男女在彼此的懷裡見證奇跡。一對男女為對方展開雙臂,兩個女孩將自己收納在愛人胸口,三對、四對、五對……

    所有人都張開手臂跟周圍的人擁抱,她也跟著張開雙臂。

    霍地發覺,她仍然是一個人……轉圈圈、再轉圈圈,眼光滑過每個感動的男男女女。

    沒有人……這麼熱鬧的夜,竟連一個能跟她擁抱的人都沒有?不管置身多麼熱鬧的地方,她終究是一個人。

    張開的雙臂緩緩落下,笑容凝結在唇邊……原來,不管她躲到天涯海角,一個人是她永遠的宿命……

    在她垂頭喪氣,準備離開時,突然間,一個寬寬的懷抱收容了她。

    他抱著她搖晃,下巴壓在她頭頂上方。她聞到他身上陽剛的男人氣味,炫惑、迷亂。不自覺地,她的手圈上對方的腰際,扣住,不放。

    不爭氣,她居然哭了,大顆大顆的淚水就這樣滾進陌生男人的懷裡,弄濕他的衣襟。

    男人知道胸前的女孩子在哭,還哭得很淒慘,心被驀地揪緊……在這麼熱鬧的地方,他碰上一個寂寞天使……

    他拉住她的手,護著她在人潮間穿梭。

    黎雨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曉得他們走過熙攘人潮,和自己碰撞的人越來越少,悶熱的空氣漸漸清新。

    她走了又走,右手仍然讓人緊握,他掌心的溫度比剛買的熱咖啡還暖和……

    再走、再走,她從沒走過這麼長的路,可光是這樣,一步接一步,踩在柏油路面,居然讓她踩出安心。

    暖暖的胸口、暖暖的男人,暖暖的陌生、暖暖的善意,她任淚水狂奔、模糊視線。

    腳步隨著身旁的男人停下,她抬頭,撞見一張不笑的冷臉。

    機器人!腦袋裡莫名其妙冒出這三個字。

    胡碴還是在他的下巴掙扎,堅毅還是刻在他的眼角眉梢,她的白色圍巾也不相稱地圈在他的脖子上,不過今天,他穿上保暖的大外套。

    她甜甜笑開,晶瑩的淚水掛在睫毛上方。「謝謝你,流浪漢先生。」

    流浪漢先生?不愛笑的嘴角歪了歪,帶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為什麼哭?」他問。

    他的聲音冷冷的、輕輕淺淺的,卻讓黎雨佩聽出歌唱般的溫柔,讓她的心跟著軟了。

    「你會說中文?太棒了、太棒了,你居然會說中文」她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尖叫大跳。

    他眉頭打結。會說中文沒什麼了不起,幹麼叫成這樣,是挖到所羅門王寶藏了嗎?不過他對她的過度反應沒多做表示。

    「真好、真好……」

    才說完真好,她的眼淚又滾下來。

    她是他見過最愛哭的女生,他討厭女人掉眼淚,雖然她的淚水並不讓他厭煩。

    「幸好你會說中文,我的英文很破,在這裡開口說話,壓力好大。」她吸吸鼻子,對他笑。

    連英文都不會說,幹麼留在美國,訓練與世隔絕的能力嗎?他有些不以為然的想。

    「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他主動提議。

    黎雨佩看看左右,「這裡離我家很近,去我家好不好?」

    她是沒有心機還是太開放?在這樣的夜晚帶陌生男人回家,誰都可以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故事,這種故事天天在各處上演,只不過他從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這種爛故事的演員。

    在這之前,碰到同樣的場景,他會對她投以不屑的眼神,轉身就走,不管她會不會羞愧尷尬,但現在,他不反對。

    在搭上飛機那刻起,他就作出決定,愛情有太多負擔,他不要。如果女人們願意,他不介意成就一段短暫關係。

    「好。」

    他伸手,她交出自己的手,沒有防備、沒有過度想像兩人之間,她只是滿足於在這個陌生國度,可以握到一雙溫暖的手,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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