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偏隅之地,有個小縣,名為歸義。
這歸義縣如今是民風純樸,百姓良善,但不久之前,卻非如此。
以前的歸義縣上貪下腐,民不聊生,直至半年多以前來了個清廉正直的縣令「施問」,整治貪腐,肅清上下,加上心細如髮的智囊師爺「南鄉」、武功卓絕的四大捕快「金忠豹國」與驗屍技法超群的仵作「施小黑」共同輔佐,才給縣民帶來了安居樂業的平穩生活。
也因為這縣令施問清如水、明如鏡,愛民如子,上行下效的結果,衙門裡所有官差皆以施問為榜樣,衙門裡所有人也都受到了百姓們的尊敬與愛戴。
從此之後,整個歸義縣,安和樂利,官民融洽,百業欣欣向榮。
歸義縣會這般平靜祥和,賴的是衙門眾官差平日的辛勞。
衙門分有三班,站班皂隸,壯班民壯和快班捕快。
皂隸負責的是衙門裡的工作;壯班民壯是百姓來服徭役,有時修橋鋪路有時幫助快班巡邏;快班捕快則肩負著百姓安危,做著巡邏城內與拘提罪犯到堂的工作。
而衙門的一天,是從天還沒亮的濛濛梆子聲開始。
卯時,頭梆的聲音悠悠響在清晨涼爽的風中,床上的蘭罄一下子就睜開了眼,起身下床。
旁間耳房裡一陣呼嚕聲傳來,才剛睡醒的蘭罄還有些迷糊,心裡想著怎麼會有打呼聲,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喝,才啜了一口,卻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下子就往耳房跑去,腳步直到那人床前才停下來。
耳房小床上睡了個人,這人身體呈大字打開,呼嚕打得震天響。
他又丑又痞的臉上有道長長的疤,可那是假的,因為那張其實是人皮面具。只是面具如果揭下來,底下的疤更多,那就是真的了,聽說是少年時候受的傷。
蘭罄直直看著睡得連梆子聲都沒聽見的小七,心裡納悶,真有這麼好睡嗎?
衙門的事情可多著,今天他們還要去巡城,而且是巡城東還有城西,這人到現在還不醒,要是遲了,是要讓他爹給他打板子的嗎?
床上的小七揉了揉鼻子,一個側身,臉朝外睡得更香了,蘭罄眼珠子轉了轉,喊了聲:「小雞,起來了。」
可小七連應都沒應,還是自顧自打著呼嚕。
蘭罄靠近一步,低頭看著小七的睡臉。陰影落在小七臉上,蘭罄晃了晃,影子動了動,小七還是沒醒。
瞧小七睡著時嘴巴開開,模樣不是太好看,且一點警覺性也沒有,十分放鬆,睡得香甜。
蘭罄走出耳房看看自己睡的那張床,再走進耳房摸摸小七睡的這張床,明明被褥料子都是自己的比較好,床板也是自己的比較大,怎麼他卻能睡得比自己沉,雷打都不醒的模樣。
抱著疑惑,蘭罄想了想,最後掀開小七的被子,躺了上去。
他睡在小七的身邊,聽著他的呼嚕聲,看著他可以說是很丑的側臉,很奇怪地,竟然慢慢地有了睡意,只是小七的呼聲真的有些吵。
伸手夾住小七的鼻子,讓小七用嘴吸氣,可呼聲還是沒停。
他又推了推小七,小七也不知道正做著什麼夢,眼睛睜開一個縫,嘴裡咂巴咂巴幾下,喃喃唸了聲:「大師兄……」而後又帶著笑意閉起了眼。
「你很吵。」睡在他身邊的蘭罄說。
「噢……」小七嘟囔了聲,鼾聲停了,又繼續睡。
這時蘭罄才滿意地點點頭,多看了小七幾眼,手指在他左臉那道疤痕上比劃兩下,這才慢慢閉上眼,隨著小七睡了過去。
三梆響的時候,小七才悠悠轉醒,他的眼睛緩緩開了點細縫,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正在想今天睡得真好,沒人來吵他的時候,眼皮子慢慢打開到一半,接著看到的景象便讓他嚇得整個人猛往後頭縮,震驚得都不會說話了。
一張沉靜安憩的睡臉就在他的眼前,睡顏的主人本有著張傾國傾城的妖艷容顏,可現下睡時多了一分天真一分憨然,加以那兩片紅唇微張,鬆開的衣襟露出雪白鎖骨以及小半胸膛,讓小七原本清晨起床就蠢蠢欲動的東西轟的一下,就整個熱烈燃燒了起來。
「大、大、大師兄──」小七一見蘭罄衣衫不整地躺在自己身邊,聲音就忽地拔高,震驚地喊了出來。
他百裡七說實在就是有色心沒色膽之人,平時就算有人投懷送抱他也不會動的,更何況身邊躺著的這個更是不能隨意褻玩,彈指間能讓人灰飛煙滅,死過來又死過去的前魔教教主,有「毒手謫仙」之稱的大魔頭蘭罄啊!
小七那聲尖銳的喊叫竄入蘭罄耳間,原本睡得正好的蘭罄被這麼一叫,皺著眉頭,睜開了眼。
蘭罄用初醒微微沙啞,讓人酥軟的聲音不滿地道:「在我耳邊喊什麼喊,吵死了,不想活了嗎?」
蘭罄一開口,小七馬上又朝牆上縮了縮。他顫顫開口道:「你怎麼會睡在我床上?」
蘭罄淡淡說道:「嗯,不行嗎?怎麼你能睡,我就不能睡了?」
「當然不行──這是我的床,你怎麼可以隨便亂睡!會出事的啊──」小七悽慘叫道。
「會出什麼事?」蘭罄挑眉。
小七噎了一下。「就……那個……」他又往牆上縮了縮,拚命想掩蓋下半身的異狀,屁股簡直就是想整個縮進牆裡,永遠都別出來了。
蘭罄睨了小七一眼,雖不是存心,但看起來就是妖魅入了骨,令得小七又是一陣激靈。
蘭罄慢條斯理起身下了床,邊走邊說:「什麼時辰了?」
「呃,剛傳三梆。」小七說。
「什麼,傳三梆了?」蘭罄一聽這還得了,立刻沖回自己床旁,衣服拿了便立刻往身上套。「傳三梆那爹不就已經開堂,小雞快點,隨便穿一穿趕快和我出去,不可以遲了!」
小七愣了愣,這才認命地爬下床擰水擦臉,一邊夾緊雙腿一邊彎腰說:「今天不是聽審日也不是放告日,是巡城的日子,遲點也沒關係。」然後把衙門的皂色色官服穿上,腰間寬紅腰帶繫起,蹬了官靴,緩步走出他的小耳房。
「快點快點,不用上堂,可還是不能遲!」蘭罄一見小七出來,揪著他的領子就奮力往外跑,跑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又直奔小院樹下一個用木頭搭起來的小窩,蹲下來朝裡頭探了探。
小窩裡頭有隻豬也剛醒,正張著小小的眼珠子看著往小窩裡探的人。這是蘭罄的愛豬,被取了個名字叫趙小豬。
蘭罄把繫著豬的繩子解了,拿過來放在小七手上,小七接住了,兩人一隻豬這才出了內衙,往前頭跑去。
「齁齁──」小豬叫。
今日,又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
到位點卯,在衙門的簿子上簽了名,表明自己上工了之後,蘭罄和小七便牽著小豬開始了一天的巡邏職務。
他們上午先在城東繞。
太平盛世,沒什麼大事情發生,就捉了個小賊而已。
中午回衙門吃飯將小賊帶回去時正巧遇上縣令施問,施問對蘭罄誇獎了一番,這讓蘭罄好生高興,下午走到城西時,臉上都還帶著笑。
城西巡了一趟,比城東平靜,連個賊都沒看到,接近傍晚的時刻兩人肚子也餓了,剛好又走到郊外,小七於是去打了頭野雞回來,就著溪水清洗一番,然後架了火,在溪邊烤了起來。
蘭罄把小豬的繩索鬆了,一人一豬在河邊玩起「施小黑在哪裡」的游戲,小豬現下也不怎麼怕蘭罄了,繞著蘭罄齁齁叫個不停,不論蘭罄是躲在樹後還是躲在樹上,牠總能馬上就把蘭罄找出來,然後讓蘭罄開心地把牠抱起來,摸摸牠的頭,對牠投以笑顏。
小七看著眼前的情境,表情有點苦惱。
他想都沒想過自己與蘭罄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本來以為自己與這個人,是至死,都不會再相往來的。可怎麼兜來轉去,卻又回到了這人身邊。
「雞烤好了沒?我肚子餓了!」蘭罄玩夠了,抱著喘噓噓的小豬坐回小七身邊。
「差不多快好了。」蘭罄的聲音把小七從沉思中拉了回來,他趕緊把烤雞翻了翻,用劍在上頭劃了幾刀,接著拿出個瓶子灑了點粉末下去,又就著火烤了一下。
「那是什麼?」蘭罄看著小七手裡的黑色琉璃瓶。
「這個?」小七心裡跳漏一拍,看著手裡的藥瓶,這才驚覺自己恍惚間竟然當著蘭罄的面,把藥加到烤雞裡頭去了。他喉頭有些乾澀,笑著說:「這只是一種香料,能讓烤雞更好吃的。」
蘭罄狐疑地看著小七,小七連忙說道:「師兄該不會是認為師弟想下毒害你吧?」他故作鎮定地把瓶子遞到蘭罄面前。「不然你聞聞,依你對毒物認識之深,必然知道這東西是好是壞。」
湊過來的瓶子蘭罄看也不看,一雙明亮的鳳眸帶著單純,只是凝視著小七。
就在小七伸手也不是,縮回來也不是的時候,蘭罄發了聲。
他說:「你哪會害我?」
態度,是認真至極,全然信任的。
這樣的神情,讓小七心頭一下子全都軟了。這人瘋是瘋,但想信任的人,便還是會放下一百二十個心。
小七把藥瓶收了起來,低聲喃喃說道:「師兄,你這樣不行啊……」
蘭罄也沒去聽小七到底說些什麼,只是轉了個話鋒,把目光放到烤雞上頭,喊道:「到底是好了沒有,小黑大人我肚子餓了!」
「好了好了!」小七連忙切了隻雞腿給蘭罄。
蘭罄接過雞腿自己沒吃,先給他懷裡的趙小豬。
趙小豬一生的摯愛就屬油滋滋的雞腿,牠咬了雞腿以後沒兩下就從蘭罄懷裡掙脫,叼到旁邊啃了起來。
蘭罄也沒在意,又指了指雞的另一個部位。
小七自然會意,立即舉起劍把又肥又嫩的雞屁股切了,恭敬地遞給他家大師兄。
蘭罄瞇著眼笑,張開嘴一口就往雞屁股兇狠咬去。
天色漸晚,夕陽沉入遠方山裡,夜色變濃,星子緩緩閃爍於天際,小七從懷裡掏出了一壺竹葉青和兩個杯子,他先倒了一杯酒給蘭罄,才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喝了起來。
「你不吃雞啊?」蘭罄問。
「你吃,我不餓。」小七說。
蘭罄點頭一笑,顯然很滿意小七的回答。
小七看看蘭罄,雖然這人看起來偏瘦,可要是興致一來,可是連頭熊都能吃下肚的,山雞就這麼一丁點,不及熊的十分之一,肯定不夠他吃,自己哪有膽子和他搶?
只是想到這裡,小七又不免垂頭喪氣起來。
怎麼他如今凡事都是先替他家師兄想,起居飲食什麼都招呼得周到,可自己的事卻完全放到一邊去,真的認命當起人家的奶娘來了。
想他百裡七在江湖上名氣雖不響亮,但另外兩個名字「易容聖手鬼匠不知名」、「浮華宮副宮主林央」怎麼說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高手。
像他這樣大江南北全部踏遍,五湖四海朋友交遍的人,怎麼最後卻落得在這西南小縣當個一年銀子只有十幾兩,塞牙縫都不夠的小差役。
小七雙手環胸想得認真。是上輩子沒燒好香,還是做了太多孽,這輩子才來和個大魔頭糾纏在一起?
還有他家四師姊宴浮華也真是不講義氣,先不說他前些年辛辛苦苦替浮華宮打基業,就是看在同門之誼上,也不該把他扔給蘭罄,還威脅不從就可以直接叫人替他收屍……真是有夠狠的!
從浮華宮回來也兩日了,可在浮華宮的逍遙日子叫小七留戀不已。在浮華宮雖累,但說什麼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宮主,除了雜事一大堆之外,到底都是人伺候他,沒他伺候人的,不像現在,不僅要服侍人喝酒吃肉,還得擔心這人什麼時候心情不好,便直接下幾個毒給他嚐嚐……
小七邊喝著酒邊想,自己是不是再修血書一封,回神仙谷向師父討救兵,派其他師兄弟來替他這個缺?
雖說黑白雙仙用一顆碧璃珠向師姊要了他來照顧蘭罄日後的生活,但他們師兄弟都是師父教出來的,誰來頂替也是差不多。
想了想,就二師兄吧,二師兄該制得住大師兄才是……不過二師兄平日都是照顧師父的,況且師父年紀也大了,沒人隨侍一旁還真不行。
要不然三師兄吧……三師兄應該還可以……
再不然五師兄六師兄也勉強可行……
反正別他家八師弟趙小春來便好,那傢伙只要一出谷,若沒人看著,還不曉得要惹出什麼事情來。
小七這般自顧自地想著,魂游天外,蘭罄一隻雞連雞頭都啃光了,他也沒回過神來。
蘭罄喊了聲:「小雞。」
可小七想到自己能解脫了,高興處還笑了兩聲,壓根沒發現蘭罄正盯著他看。
「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開心?是不是在想要怎麼離開歸義縣?」小七的耳邊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
小七笑了一聲,說道:「是啊……啊……」他一轉頭,奶奶的好大一頭熊,蘭大教主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到他身邊來,整張臉就在他面前,小七連忙屁股往後挪動,要離開大魔頭,誰知蘭罄動作遠比小七快,雙手伸了就捏著小七的臉皮,使盡往兩邊拉,拉得小七哀叫起來。
「師兄師兄,會痛會痛!」小七慘叫道。
「就知道你還不定性!」蘭罄怒道:「我爹已經判你做歸義縣的衙役了,一日是歸義縣衙役,一輩子都是歸義縣衙役,還想跑,你要跑到哪裡去?」
「沒沒沒,我沒想跑!」小七搖手。「真的真的,一點都沒想跑!」
「那你剛剛還答是!」蘭罄更怒了。「你分明是說謊!敢在我小黑大人面前說謊,陳小雞你不想活了!」說罷,手扯得更大力,小七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師兄饒命,我的臉啊!」小七連忙說道:「我是說當然不是,只是前幾個字聲音太小,所以你沒聽見!」
「當真?」蘭罄皺著眉頭,疑惑地道。
「當真當真!」小七幾乎用吼的。他英俊無匹的臉啊,他滑嫩嫩的臉皮啊,很痛啊!
蘭罄鬆開了手說:「那好吧,是我聽錯了!」可覺得不夠,還加了句:「但你也別想隨隨便便就離開!和我玩『陳小雞在哪裡』的游戲而後跑得不見人影也不成!如果你無故擅離職守讓我好找的話,你知道,我不會輕饒你的!」他說這話眼神十分認真。
小七吸了吸鼻子,眼裡水光閃閃地,但即使被如何折騰,他還是只能點頭如搗蒜說道:「是是是是是,我就算向天借膽子,也不會有那膽讓小黑大人您來找!」
「嗯!」蘭罄點點頭,滿意了。
小七這才鬆了一口氣。雖然心裡還是嘀咕著,施問是判三年徭役而已,這人居然逕自加上了一輩子;可想了想又覺得可悲,是一輩子沒錯啊,打自己被四師姊送出開始,三年已經變成一輩子了,他要在這「施小黑」大人身邊做捕快做到死,保這人一世平安啊……可憐啊可憐啊……
這時蘭罄忽地看了小七一眼,伸手又要往小七臉上招呼去。
小七心裡一驚,腦袋本是要往後縮去,但一想到縮了之後沒讓大魔頭遂願可能會更難過,心想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便硬著頭皮閉起了眼,等著蘭罄的手過來。
哪知,這次卻沒什麼疼痛的感覺,蘭罄只是抹了抹小七兩邊的臉頰,說道:「你的臉都是油,雞油!」跟著便沒了動靜。
那雞油是剛才蘭罄擰人時沾在小七臉上的,可不抹還好,一抹,便沾得更多。
「咦?」小七眨了眨眼。
「咦什麼?」蘭罄問。
「沒,沒什麼。」小七趕忙搖頭。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蘭罄沒再「疼愛」他的臉對他而言已經是天大的恩賜,於是,他也不敢擦被抹過的臉頰,就這麼任由自己的臉油下去。
天色已晚,蘭罄又喝了些酒,說了些話,而小七戰戰兢兢地陪在一旁回話,直到蘭罄有了幾分醉意,這才起了身,準備回衙門去。
「小豬呢?」蘭罄左右瞧了瞧,方才鬆了繩子,趙小豬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小七聞言,立即吹了聲口哨,跟著不遠處的草叢動了動,一顆豬頭探了出來,「齁齁」叫兩聲。
「小豬回來。」小七叫。
趙小豬這才跑回小七腳邊,而後小七把牠身上的繩子拿了,交給蘭罄,蘭罄點點頭,小七又滅了地上篝火,兩人一豬這才趁著月色,慢慢地往城裡晃回去。
「小豬讓你教得挺聽話啊!」沿著溪邊走,蘭罄突然這樣說。
「這都是托師兄的福氣,這豬分了師兄的靈氣唄,這才會聰明又靈巧,只教兩三次就什麼都會了。」小七狗腿地說。
「哼!」蘭罄笑了一聲,小七的話聽在他耳裡,總是十分受用。其實別人也會對他講好聽話,但聽來聽去,還是這個人合他的心意。
蘭罄正還想說些什麼,哪料手裡頭的繩子突然一緊,走在他兩人前方的小豬突然快步往前沖,然後又頓了一下,東聞聞西聞聞,回頭用小眼睛看了一眼蘭罄和小七。
「干什麼?」蘭罄問小豬。
「齁齁──」小豬應了聲。
「你還要吃雞腿嗎?」蘭罄說:「不早一點說,剩下的那隻雞腿我早就吃到肚子裡面去了,現下要吐出來給你也太晚了。」
「齁齁齁──」小豬又叫了幾聲。
「叫小雞再去抓雞嗎?可是我們要回衙門了。」蘭罄對小豬說:「你乖一點,我回去再去廚房找小蘭花滷雞腿給你吃。」
「齁──」小豬應了聲,跟著也不管繩子勒得緊,抬起腳便往前沖。
「啊?不要吃籠子裡的雞,要吃山雞啊?」蘭罄跟著吸吸囌囌地吸了一下口水。「對啊對啊,我也覺得山雞比較好吃,肉好彈牙,而且又香又油又甜。」接著人便跟著小豬跑,偏離了回衙門的路。
小七在旁邊聽這一人一豬對話聽得滿臉黑線,要不是知道蘭罄走火入魔腦袋不清醒,他還真以為這人好大本事,能和山豬對話了。
「師兄,天已經晚了,別再玩了,該回衙門去睡覺了。」小七跟在蘭罄身後跑。
蘭罄回頭命令道:「睡覺睡覺,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睡覺。現下我們要去抓山雞,你不許睡,跟著我們一起抓!」
「哎……」小七無奈,只得跟著他們跑。「這是河邊,河邊哪有雞啊……」
「小豬鼻子很靈的,牠能找到我跟你,當然也能找到雞!別吵,雞都要給你嚇跑了!」蘭罄不悅地喊了聲。
既然人家都這樣說了,小七也只得閉起嘴巴,尾隨著他們沿著小溪一路跑上去。
結果小豬跑了好一會兒,慢慢地緩了下來。牠東嗅嗅西嗅嗅,最後停在溪邊一處長得有人高的蘆葦叢前,回頭看了看蘭罄,然後鑽了進去。
蘭罄立即隨著小豬往蘆葦叢裡鑽,但他的腦袋才探進去一半,身形便是一滯,停留不前。
「怎麼了?」小七察覺有異,馬上跑向前去,也探進了蘆葦叢裡。
接著,眼前的景象,讓小七一呆。
潺潺溪水在月光下閃爍著光芒,溪邊的石頭上倒著一個人,面目向下,烏髮凌亂,身上衣衫破碎,暗紅色的血漬沾滿一身白衣。
小七心裡一驚,本想走過去探對方的脈門,卻聽見蘭罄用冰冷的聲音道:「不用探了,胸膛無起伏,屍身也僵,斷氣應該有段時間了。」
趙小豬坐在地上,無辜的小眼睛看著牠的主人。
風吹過,七月的天,卻像蘭罄的聲音一般的冷。
衙門裡有個地方,是施問劃給蘭罄的驗屍之所,位置便在三班班房旁邊,靠小院圍牆,平日沒事時總燒些皂角、蒼朮混合的草藥,有除屍臭之效。
小七把那具屍體扛了回來,卻在把屍體放在驗屍所的木台上時,不小心給刮了一下。
「唉……」他把手指縮回來,發覺原來是指腹給割破了,朝那屍體一看,這才看見屍體手臂斷了一處,而斷掉的手骨從肌膚上穿了出來,這才割著了他。
小七甩了甩手,沒理會這點小傷,他先走到外頭叫人去和施問說撿了具屍體的事,接著便回了驗屍房,也沒發現方才自己沾在屍體骨頭上的血慢慢地融進了對方的斷骨當中,僅留下一圈淡淡的桃紅色澤。
小七的眼睛始終停留在蘭罄身上,
平時瘋癲的蘭罄如今一雙眼清得發亮,洗乾淨手後便開始解屍首的衣服,神情專注且態度認真得叫小七嘖嘖稱奇。
蘭罄忙碌著,小七則在他身旁,看著他動作。
蘭罄嘖了一聲,怒道:「別靠太近,擋著燭光了!」
「啊,噢!」小七摸摸鼻子退後一步,省得再惹蘭大教主生氣。
蘭罄把屍首上的衣衫都解了下來,上頭遍布的傷痕之多簡直叫小七目不忍視。他看了一眼台上少年的模樣,少年的眉目映在他的眼裡,叫他嘆道:「瞧這身子骨初展,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端詳少年的面容後,他再搖頭:「再瞧這標緻模樣,面如芙蓉眉如柳,活著的時候可不是個嬌俏少年?這要是多長幾年,天底下可沒幾人能比得過了……」
蘭罄瞟了小七一眼,想這人怎麼這麼清閒,自己忙乎得不得了,這人卻是風涼地看著自己做事。跟著便道:「旁邊有文房四寶和屍單,自己把墨研了,紙筆拿著,我唸什麼,一一記下。」
「咦?」小七詫異了聲。
「咦什麼?」蘭罄說:「讓你做點事也不成?」
「不不不,當然成!」小七鼻子摸摸,便跑去裝水磨墨,紙筆拿了,再回到蘭罄身邊。
蘭罄撥開少年面上的髮絲,雙手由上而下緩緩按壓,一邊按,一邊說道:「寫上去,胸骨、左手皆折。」
「噢。」小七寫寫寫。
蘭罄邊摸邊說:「胸口腹間有淤傷,面有傷痕。」
他停了一下,端視傷口痕跡,後道:「疑似鞭痕與手腳毆踹之傷。」
跟著又檢視了一下,扳開少年的嘴,說:「雖在溪邊發現,但口中無溪砂,腹亦平坦,並無積聚溪水。」
接著蘭罄又抬起少年的手,拿著把小鑷子從指甲間取了點東西下來,細細一看後,說道:「指縫間夾有碎血肉,應當是掙扎時從兇徒身上抓下的。」
蘭罄頓了一下,想了想。「這人不是失足溺水,傷口肉色鮮艷且血花多,都是死前才受的傷,看來,是被人以鞭子和手腳打踹,凌虐致死。」
小七一聽「凌虐致死」四字,驟地抖了一下。他皺著眉頭說道:「這孩子才幾歲啊,長得又這麼好,誰下得了手,真是!」
聽小七一連稱讚了台上屍首兩次,也不知是嫌吵還是怎麼著,蘭罄竟就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小七。
「呃……」小七閉起了嘴,不再說話。
蘭罄冷冷哼了聲,雙手再往下摸,摸著少年膝蓋處,看著大腿兩側的傷痕,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怎麼了?」本來不應該講話的,但小七察覺蘭罄臉色不好,還是出聲問了。
蘭罄沒有理會小七,他接著將屍體翻了過來,目光在少年雙臀的淤痕上停留半晌,而後分開少年臀部,唸道:「肛處撕裂……」
再將手指伸入其中,勾出了凝結著紅色與白色的血塊。
看到了那些穢物,蘭罄的臉一下子青、一下子白,神色變換不定,待他張開雙唇想再說出勘驗結果時,喉間竟一時半刻發不出聲音來。
「肛處撕裂,然後呢?」小七抄抄停停,而後問。
「……」蘭罄不語。他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暗下,神情也漸漸化得陰鷙,而當手指捻著那紅白相間的東西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模糊的影像,寒氣由腳底竄了起來,令他感覺渾身刺痛。
誰穿著鮮黃色繡著九爪金龍的黃袍,而又是誰,被壓在那個男人底下。
怎麼掙扎也掙脫不了……細碎的嗚咽聲呻吟了一整夜,怎麼期盼也不會到頭的黑夜,誰無止境地折磨著誰……
巨大而火熱的利器,黃袍男人叫人作噁的笑容……
一聲、一聲說著多麼疼愛,一聲一聲喚著「朕的罄兒」……
朕的……朕的……朕的罄兒……
「不……」那腦海裡迴盪的聲音猶如一根刺,狠狠地扎進了蘭罄心裡,叫他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了起來。
小七見蘭罄不知怎麼神情驟變,周身戾氣忽地暴漲,那隻放在屍身臀上的手五爪朝下,陷入了屍身肉裡,小七一愣,急忙喊了聲:「師兄!」
可他不喊還好,他一喊,蘭罄被聲音所引,緩緩側頭,深深地凝視著他。
那眼神彷彿從煉獄裡爬起的惡鬼一般,眼化得赤紅,視線膠著於他的臉上,陰慘慘地,直看著他。
小七心裡一抖,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退了一步。
他以為蘭罄是月圓之夜發病,可連忙掐指一算,今兒個才十四而已,還不到犯病的日子,遂緊張又納悶地道:「怎……怎麼了……怎麼這麼看著我?」
蘭罄目光渾濁,他先是迷惑地看著小七,待小七的面容和他腦海裡的那個明黃身影重疊之際,怒火一下子燒上九重天。
蘭罄恨道:「我不是你的,我才不是你的!」下一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往小七攻去。
小七不知蘭罄這又發什麼瘋,他連忙將手中的紙筆朝蘭罄一扔,腳踏輕功迅速挪移位置,跑給蘭罄追,可蘭罄的功夫畢竟高出小七太多,小七才跑沒兩步就給蘭罄抓到了衣領,給揪了回來。
「叫啊,怎麼不叫了?」蘭罄掐住小七的脖子,死死盯著他,用陰沉得讓人發冷的嗓音低聲說道:「怎了,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嗎?一直在我耳邊喊、一直在我耳邊喊……怎麼……怎麼不說了……啊?」
「沒、沒……你不是我的……咳……我沒說過這話啊……師兄你認錯人了是不……」小七一時間出氣多入氣少,整個人都快厥了,他七手八腳地要把蘭罄的手從他脖子上扒開,卻怎麼也做不到。
「認錯人?」蘭罄把小七揪到面前仔細看,忽又吼道:「我沒認錯,東方緙你這個狗皇帝!」
小七一聽見這個許久沒被人提起的名字,整個人猛烈地抖了一下,便在這時,蘭罄將他狠狠地摔了出去。
小七嚇得在空中連翻幾個跟斗,就在急急落地時蘭罄又一腳踢了過來,踢得他一飛,飛到了放屍體的木台上。
跟著一落,他便落在那屍體上頭,和那死掉起碼有兩天的人臉對著臉、嘴唇對著嘴唇,撞在了一起。
死者身上傳來的腐臭味道叫人不敢恭維,小七急忙起身,低頭看了少年青白慘灰的臉一眼,腹中一陣翻江倒海,差點沒吐出來。
「嘔──」
側眼見著蘭罄再度往他而來,小七雖受重擊,內腑疼得不得了,可他也沒敢多停歇片刻,立即翻下木台,手往懷裡掏,拔腿往外跑。
「迷藥迷藥,迷藥你在哪裡!」小七一邊抖一邊叫。
為防蘭罄發瘋,他平時都將師弟製給他防身的烈性迷藥放在身上,可今天一個緊張,懷裡十幾來張人皮面具和易容用的藥水都給他掏了出來,卻還是不見迷藥蹤影。
不知什麼東西給扔了過來,打中小七的腳,讓他跌了個狗吃屎。
才這麼一會兒功夫而已,蘭罄便移到小七面前,陰影落在小七頭頂上。
小七顫顫抬頭,頂上那個人沒有笑容,一張臉帶著殺氣,深深凝視著他。
「師兄……」小七吶吶兩聲。
「我殺了你──」
接著……
「不要啊啊啊──」小七感覺自己整個人又飛了起來,伴著自己喉間發出的慘叫,被往窗戶丟去,接著窗戶碎了,他掉到地上,蘭罄用了十成力,震得他痛得滾了兩圈,都還爬不起來。
「去你奶奶個熊……」小七吐了一口血,低聲哀嚎。「大爺我跟你無冤無仇,就算有仇也百八十年前的事了,你有必要每回發病,就這般殷勤招呼大爺我嗎……嘔……」又一口血噴了出來。
懷裡裝著迷藥的瓶子「匡」地一聲掉了出來,小七伸手想撈,卻是慢了一步,只能見那瓶子越滾越遠,滾到一旁的長廊邊去。
驗屍房的動靜在寧靜的夜裡顯得過大,沒一會兒便引來了三班衙役的注意。
「發生了什麼事?」班房裡有人跑了出來,見了情況,又大叫一聲跑了進去。「小頭兒又不對勁了!」
接著衙門裡為首的幾名捕快,「金忠豹國」迅速跑了出來。
其中李忠見著小七有難,急忙拉著他便往後躲,沒讓蘭罄一腳踩在小七面門上,讓他那張本來就不怎樣的臉更糟。
另外三人則惶惶然將蘭罄圍住,可因為打不過蘭罄,心裡都是七上八下的。
「迷藥滾到長廊那邊了,誰去撿來救命!」小七使盡吃奶力氣,喊了聲。
身形最為敏捷的陳豹一聽小七如此說,便飛身撲了過去,拾起藥瓶,而後打開軟木塞,用力將裡頭的藥粉全往蘭罄臉上灑去。
小七愣了愣,然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陳豹你腦子壞了灑那麼多,奶奶個熊,我就只剩那一瓶而已了啊──」
「啊?」陳豹愣了好大一下。
「哈啾──」發狂中的大魔頭蘭罄打了個噴嚏,陰狠地看了小七一眼,舉步又想再向他走來,惹得眾人皆是一驚。
然而這時,蘭罄的身軀卻又搖晃了兩下,之後,才軟軟倒了下去。
「快接住小頭兒!」丁金一喊,他身旁的安國立刻往前撲去,穩穩接住被藥性所迷的蘭罄。
蘭罄奮力地睜了睜眼,最後始終不敵藥力,閉上了那雙鮮紅的眸子。
不久,淺淺的呼聲響起。
眾人懸著的心,這才稍稍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