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蘇浣花?"
"是他,時辰已到,我們帶他上路罷。"
突如其來的陰陰話語讓我抬起頭來,擦乾眼淚,我看到前方迷濛處立著兩個瘦高男人,他們面帶死氣,長眉低垂,服飾一黑一白,腰間各繫著一條鎖鏈,白衣那個手裡拿了本冊子,他一邊看著冊子一邊打量我們。
心下一沈,是閻羅殿的黑白無常,難道說蘇大哥的命真的到了盡頭?
我驚慌的把目光轉向蘇大哥,見他只是淡淡看著我,並不在意有人過來,只是他的呼吸愈加急促,那撫在我臉頰上的手也虛弱之極,似乎隨時都有垂下的可能。
不可以,我決不會把蘇大哥交給他們!
耳聽鏈子聲響越來越近,知道黑白無常已在近前,我抬起頭看向他們,冷冷道:"你們要做什麼?"
黑無常將腰間鐵鏈握於手裡,道:"黑白無常來人間只有一事可做,就是拘人上路,請玉京使者莫要阻攔!"
"我不會把蘇大哥交給你們,還不退下!"
白無常將手中名冊衝我一揚。
"蘇浣花,生於天元十八年,歿於天元四十一年,他陽壽已盡,我們只是按生死簿拘人,天道循環,生死輪迴乃是人間正途,玉京使者曾在羅漢座下參禪理佛,自是早已洞明生死,又何必在此苦苦糾纏?"
"退下!"
不要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要留的人,就是閻王爺也帶不走!
黑無常一哂道:"既然如此,那玉京使者就不要怪我們無理了!"
見他一抖鐵鏈,便要上前鎖人,我臉色一沈,立時便要發作,蘇大哥連忙揪住我的衣袖,急切道:"小綠,莫要糊塗!"
我沖蘇大哥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背,輕聲道:"蘇大哥,你放心,我不會把你交給任何人,有我在,就沒人敢索你的命!"
"小綠!"
不理蘇大哥,我抬指點上黑無常甩過來的索魂鏈,只聽他一聲驚呼,索魂鏈在赤火下已斷為兩截。
我立起身子,手捏指訣,喝道:"天縱其道,心比無常,閻羅座下役者還不速速歸去!"
黑無常雙手一合,索魂鏈重又化為一體,神鏈一絞,便纏上我的手臂,白無常趁機欺到蘇大哥身邊,手探出,搭住他的鎖骨。
"住手!"
怎能容忍這些惡鬼對蘇大哥穿骨拘魂,我反手奪過索魂鏈,將黑無常扯飛著撞在白無常肩上,並就勢手持索魂鏈,立在蘇大哥身前。
蘇大哥叫道:"小綠,你好糊塗,快閃開!"
"我不會閃的,沒了索魂鏈,我看他們怎麼索人?"
黑白無常在空中翻了兩個觔斗,落於前方,白無常叫道:"玉京使者,你強奪索魂鏈,阻止鬼差拘人,如此逆天而行,不僅救不了蘇浣花,反而加深他的罪孽,難道你希望蘇浣花因為你墮入地獄,忍受烈火焚燒之苦嗎?"
"你胡說,事是我做的,你們憑什麼把過錯加在蘇大哥身上?"
"玉京哥哥,他們並沒有騙你!"
驀的,半空中清聲一喝,小龍的身影隱現出來,他滿臉憂慮地望著我。
"玉京哥哥,不要再執迷不悟,繼續錯下去了,蘇浣花命喪雲南,乃是早已注定之事,你耽誤了拘人時辰,閻王拿你沒辦法,自會將罪孽落實在蘇浣花身上……"
心頭一驚,我失神地看向小龍,問道:"真的沒辦法嗎?"
"玉京哥哥,你自己該最清楚,蘇浣花受了你天雷一掌,魂魄已散,就算你可以阻得了鬼差拘人,他最終還是會成為遊魂野鬼,難道你就忍心看他無法投胎,飽受飄零之苦嗎?何不聽天由命,順應天理安排,放蘇浣花再去輪迴,到那時或許你們還有再逢的機緣。"
眼目一眩,索魂鏈再也拿捏不住,就此落入塵埃,怎會不明白小龍所言,只是不甘心,只是不想放棄……
"玉京哥哥,還不跳出三界,掃去塵埃,歸你正道!"
耳聽著小龍的呼喚,我把頭轉向蘇大哥,泣道:"蘇大哥……"
蘇大哥臉如白紙,他衝我虛弱地笑笑。
"小綠,不要這樣,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不是嗎?"
愣愣看著黑無常收回落在地上的索魂鏈,走到了蘇大哥身前,白無常在一旁朗聲喝道:"蘇浣花,陽壽已盡,拘……"
"不!……"
再不會相信這些人的鬼話了,誰知道下一世我和蘇大哥重逢後,他是否還會記得我?我是否還會再傷害他?與其是那種毫無希望的空空等待,我寧可只要這一世!因為只有這一世,他是我的蘇大哥,我是他的小綠!
灰飛煙滅也好,神形俱散也好,我都不在乎,因為這個人,就算死,我也不會放手。
我縱身上前,揮掌擊退扣住蘇大哥肩頭的黑白無常,然後踮起腳吻在蘇大哥的唇間,將兩顆玉丹送進他的口中。
"玉京哥哥,不要!"
不理會小龍的驚叫,我將體內的靈氣隨著玉丹一起度過了蘇大哥。
"小綠,不要這樣……"
對向蘇大哥傷心欲絕的目光,我只是衝他微微一笑。
不必多言,所有話語盡在這一笑之中,蘇大哥自是明白了我的心意,所以才會這麼傷心,可是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即使灰飛煙滅,我亦無悔。
蘇大哥,我把我的魂,我的魄都給你,我所有的靈氣都會永伴在你身邊,就如當日我對你的承諾。
一生一世的追隨,一生一世的誓言。
白無常在一旁看著生死簿大叫:"蘇浣花的名字不見了,怎麼辦?怎麼辦?"
生死簿上當然不會再有蘇大哥的名字,收了我玉丹和靈氣,他現在已在三界五行之外,閻羅也好,神佛也好,沒人可以再為難他,沒人能再傷害得了他。
"小綠……"
看到蘇大哥向我伸來雙手,我也不由自主伸過手,想投進他的懷抱,可是雙手相交,卻撲了個空,凝視著眼前這張傷心的俊容,我的身形逐漸淡了下來,渙化於空中,我微笑著凝視著蘇大哥,直到自己完全消失在空中。
一塵一世,一笑一緣。
蘇大哥,我墮入俗世千年,是否就是為了等待和你這錯身而過的緣?
"癡兒,還不醒來!"
宛如當頭棒喝,讓我從夢中驚醒過來。
四周仙氣繚繞,白鶴翩然,座前香爐已滅,風住塵息,而我此刻正平躺在菩提樹下一塊青石之上,身邊有半瓶翻倒在地的荔枝果酒,縷縷酒香自瓶口處飄來,說不出的醉人。
哦,我做夢了嗎?臉頰尚有淚痕,俗世一淚,我是為誰所流?
"玉京哥哥……"
小龍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沈思,我翻身坐起,一片樹葉恰巧從枝頭落下,貼著我額前秀髮而過,悠悠然輕飄與塵。
神智竟在這一瞬惶惑起來,似乎有個極重要的人在我夢中一閃而過,那應該是我極力想抓住的人,可是──他是誰?
小龍走上前,將那個玉脂酒瓶拾起,又用手中的甘蔗輕敲了下我的腦袋。
"玉京哥哥,你好過分,尊者要你看守香爐,你卻在這偷偷喝酒,還一醉不醒,尊者已經回來了,你就等著受罰吧。"
"哦……"
記起來了,我趁尊者去赴羅漢論經大會時,偷了他一整瓶的荔枝酒,在此小酌偷閒,沒想到竟然喝得大醉,連尊者回來了都不知道。
"走,跟我到尊者那裡領罰去。"
"好啊。"
嘻嘻,最好是罰我把剩下的半瓶果酒也都喝下,讓我再偷得浮生半日閒。
尊者正在羅漢殿上吟誦經文,見他一臉笑容,我忙跑上前,拉住他一襲禪衣,笑道:"恭喜尊者論經歸來,其他羅漢一定輸給了尊者,所以尊者才會這麼開心吧。"
"尊者才不會像你這樣爭強好勝呢,玉京哥哥,你也不用算計著討好了,偷懶一定要受罰,看看我們羅漢堂上落了不少灰塵,尊者,你就罰玉京哥哥掃地好了。"
"塵埃在心,小龍,你還是先掃掃自己心頭上的塵垢吧。"
我輕描淡寫地駁了一句,說到論經說法,小龍可不是我的對手,可偏偏他是羅漢的坐騎,所以便能隨羅漢去參加五百年一度的論經盛會,而我,卻被留下看守佛堂。
小龍被我的話堵得小臉通紅,尊者卻不置可否,只是衝我頜首微笑。
看著這雙睿智深邃的眼眸,我心頭一跳,似乎憶起了一些久遠的東西。
剛才做了個好奇怪的夢,夢中我為一個很英俊帥氣的男人流淚,可一時又記不起他模樣和名字。
小龍神色一變,忙將手中的玉脂瓶遞給我道:"好啦,不跟你爭果酒了,全給你。"
沒理會那個遞到我面前的酒瓶,我盯著尊者問道:"尊者,我剛才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是不是你們去了好久?"
尊者微笑著撫撫我的額發。
"夢乃空幻,又怎知你此刻不是在做夢?"
我又惶惑起來。
"是的……都是夢……"
小龍不耐煩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將酒瓶塞到了我的手裡道:"實為虛,虛為實,只是個夢而已,你整天都在做白日夢,也沒見你這麼上心過。"
"可是……"
為什麼心慌慌的總是安不下神?
我呆呆地接過小龍的酒瓶,卻不知為何手下一滑,羊脂玉瓶竟直落下去。
啪……
清泠的聲音在耳邊一旋,白色玉片頃刻間碎了滿地,那幽幽酒香讓我的神志跟著恍惚起來。
彎下腰想撿起那些碎片,誰知前襟裡有東西滑出,金光一閃,滾落在玉片旁邊。
是一個束髮金環,我下意識伸手拿起,溫溫的觸覺讓我手心一顫,只覺眼前景物猛地迴旋起來,一個個熟悉的畫面在腦海裡迅速閃過,隨之那個牽引住心扉的熟悉臉龐也清晰地浮了上來。
蘇大哥……
我認識這個金環的,它是碧噬的金冠,是我送給蘇大哥的定情信物……
眼淚倏然落了下來。
原來那不是夢,是我真真正正在人間的經歷。
小龍突然在一旁怒道:"蘇浣花,他居然做手腳!"
不錯,蘇大哥做了手腳,他怕以後再也找不到我,怕我會忘了他,所以就在最後一刻在我將玉丹度與他之際,把金環塞到了我的懷裡,黑白無常不知道,小龍不知道,就連尊者也被他騙過了。
蘇大哥,你好聰明。
一記起蘇大哥,我便再也按捺不住。
我要去找蘇大哥,不知道我回來了多久,蘇大哥找不到我,一定會心急的……
攥緊手中的金環,我向外急奔出去,誰知剛奔到大門,就見前面金光突閃,跟著我便被一股無形的阻力彈了回來,摔倒在地。
顧不得身上疼痛,我爬起來又向外衝去,結果還是被彈了回來,摔得我頭暈眼花,只聽小龍在身後歎道:"玉京哥哥,別費勁了,尊者施了法術,你出不去的。"
回過頭,我對上尊者投來的淡淡目光,不由百感交集。
原來在苗疆餵我果酒的是他,在江南客棧火中點化我的也是他,他是賓羅跋羅多尊者,是十八羅漢中的乘鹿羅漢,是我的主人。
"放我出去,放我去見蘇大哥!"
"玉京哥哥,你醒醒吧,蘇浣花是一介凡人,可是卻收了你的玉丹和靈氣,成了三界五行之外之人,你逆天而行,千年道行盡毀,若非尊者帶你回這極樂之地,你早就神形俱散了,你參禪幾千年,居然連生死都看不透,還在這裡妄執!"
背靠著那堵無形無色的牆壁,我慢慢滑倒在地。
小龍說得不錯,只有在這超越了死亡和輪迴的極樂世界裡,我才能活著,如果出了這片天地,不要說去見蘇大哥,只怕頃刻間我便會灰飛煙滅。
為什麼?
為什麼上天給了我不死不滅的靈魂,卻不給我一份簡簡單單的真愛?
"玉京,癡心是苦,思念是苦,欲求是苦,情恨是苦,世上萬般皆苦,何不睜開慧眼,還你原本無塵無垢之心?"
我抬起頭,癡癡地望著尊者,他眼中充滿了無限睿智和憐憫慈愛,他看著我,就像看一個懵懂頑童。
無塵無垢?當我經歷了那麼多開心傷心的塵事後,怎麼還可能還原到最初那個懵懂普慧的心懷?
我本是菩提樹下一條終日迷糊的小蛇,閒時聽佛祖說法,無聊時便昏昏欲睡,日日晨鐘暮鼓,不知歲月為何物。
我在樹下度過了幾千年,那日日夜夜的說法也聽了幾千年,然後有一天,賓羅跋羅多尊者偶然騎鹿經過,我抬頭看他,他衝我微微一笑,便是那一笑,讓我豁然明朗,我化為人形,成了尊者座下侍童,也成了小鹿班龍的朋友。
後來我才知道尊者是極樂天的乘鹿羅漢,不入涅磐,終日在凡間行走,普度世人,雖然我成了羅漢的侍童,卻依舊不改以往的惰性,我唯一的嗜好是飲果酒,品美食,整日和小龍戲耍遊樂,那段日子時光悠悠,白雲蒼狗,都在彈指間轉瞬而過。
那日尊者帶小龍去赴論經盛會,留我看守香爐,我閒得無聊,偷了尊者的荔枝酒,在菩提樹下自斟自飲,忽聽凡塵下一片朗朗吟唱之聲,我好奇心起,便探頭一望……
於是已半醉的我便這麼掉入了塵世之中,兩顆玉丹流失在凡間,而我,也被苗民供奉為神使,並有了個好聽的名字──碧噬。
我成了人間的神祇,在神案上日夜受人們的膜拜,這樣的膜拜轉眼就是千年……
看到我迷惘的目光逐漸清明,尊者微笑道:"玉京,你終於全記起來了。"
小龍卻不悅地撅起嘴巴。
"尊者,你不是說玉京哥哥生性糊塗,那些凡塵俗事他會都忘卻的嗎?"
忘卻?我可能會忘卻任何事物,也無法忘記蘇大哥,我們相處的那段日子足可以抵得住上千年的寂寞歲月。
尊者聞言淡然一笑。
"玉京只是一時混沌罷了,一滴紅塵淚已落在了他的心頭,如何擦拭得去?"
我恭恭敬敬跪下,問道:"尊者,你也在苗疆講經說法,是否是為我之故?"
尊者一笑。
"我受佛祖點化,不入涅磐,只在凡間普度眾生,每次和你的相遇,都只是巧合,所有人間中的相遇,相知,相愛都不過是偶然的巧合罷了。"
"請尊者明示。"
"玉京,你墮入紅塵,與蘇浣花本有一面之緣。你是苗疆獨一無二的神祇,而蘇浣花曾因生意緣故,有過一次雲南之行,當時你正在神案上接受苗民膜拜,他偶然經過,心裡好奇,便回頭看了你一眼,你左顧右盼的懶懶模樣讓他情不自禁一笑,你們兩人的緣分便僅於這一笑間。"
原來我跟蘇大哥僅僅只有一笑之緣,難道正因為我的強求,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嗎?
"你在紅塵千年,本來因緣機會,已到了重返極樂之時,可是卻有個人改變了你的命運,那個人就是你的主人──邢飛。因為他,你被帶到了京城,與蘇浣花再次相遇,而你們本來回眸一望的緣也變成了注定糾纏不清的劫。"
"尊者,你早就知道蘇大哥注定有一天會喪命在我手中,為什麼在點化我時不阻止我接近他?"
"你們情緣既已注定,那是蘇浣花命中劫數,又如何阻止?"
看著尊者慈悲無邊的法相,我自然明白他的語意。
對尊者來說,死即為生的開始,就如日落,預示著將要日出一樣,人間的悲歡離合在佛眼中,不過是悠悠一場大夢罷了。
可是,我卻偏偏無法看破……
"那蘇大哥他現在可好?"
"他很好,那日苗民暴動,雲南王命喪當場,靈城子因褻瀆聖靈,亦被憤怒的苗民亂毆致死,雲南王府一夜之間被燒為一片廢墟,我施法送蘇浣花回京,因為收了你的玉丹和靈氣,他的神智會暫時陷入模糊,那段經歷對他來說,或許只是場迷夢。"
迷夢?
我剛才一覺醒來,也以為自己是做了場夢,我差點兒忘了蘇大哥,那麼蘇大哥呢?他是否也會忘了我?
我靜默半響,然後向尊者問道:"尊者,我可以再見到蘇大哥嗎?"
小龍聞言,氣的一跺腳。
"你怎麼就是忘不了他?"
我不理小龍,只是雙目望著尊者,希望他能給我答覆。
尊者沒有做答,他袖袍一甩,登時,佛殿壁上景物乍現,整個摘星樓都清楚映在上面。
我心裡一跳,立刻站起身來。
畫面裡沒有蘇大哥的身影,出現的是許多在收拾佈置房間的家丁僕人,廊下大紅燈籠高挑,廳裡廳外也都用紅綢裝飾著,連窗欞上也貼滿了大紅雙喜。
以前見過主人的婚事,我知道這是大家在佈置新房。
是誰要成親?
見我一臉疑惑,小龍撇撇嘴,不屑地說:"虧你還想著蘇浣花,你為他連命都不要,可他一回京,就大辦喜事……"
腦裡嗡的一聲,我顫聲問道:"是蘇大哥?"
"可不就是他?摘星樓當家的就他一人獨身,你還以為會是誰?"
是……蘇大哥……
畫面移到了蘇大哥的臥室,只見熒雪將幾套喜服放到蘇大哥的面前,說道:"為了你的婚事,咱們繡坊的姑娘們可是日趕夜趕,好不容易把喜服趕出來了,都是照你的意思繡的,你看看可有什麼地方不滿意,我讓她們修改。"
蘇大哥將喜服接到手裡,在床頭平攤開來,他摸著喜服上的繡線淡淡道:"很好,不需要改了。"
看到蘇大哥看著喜服那溫柔的眼神,我心裡猛地一抽,淚水不由自主迷住了雙眼,眼前的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
尊者不會騙我的,蘇大哥真的要成親了,他忘了我,他要跟別人成親……
小龍道:"蘇浣花三日後就會成親,你死心了?現在你是你,他是他,以後各不相干……"
"尊者,求你讓我去見見蘇大哥!"
我打斷小龍的話,雙膝跪倒在尊者面前,向他磕頭祈道:"我不在乎神形俱散,我只求再見他一面!"
"玉京哥哥,你瘋了!"
"尊者,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尊者!……"
尊者慈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問道:"縱使之後化於塵煙,亦無悔嗎?"
"是!"
忘了才能自在,只有忘卻,蘇大哥才會開心地活下去,而我希望的不正是這樣的結果嗎?
不過既然蘇大哥已忘了我,那我還在這無窮的歲月裡等待什麼?與其留在這裡永遠傷心,倒不如乾脆無神無形,消失的乾乾淨淨。
尊者沈吟良久,然後把手伸向我,他攤開手掌,掌心處放了一粒金色藥丸。
"這粒丹藥可助你維持三日人形,你可以在蘇浣花身邊待三天,到他成親為止。"
是嗎?
我本來只求能看蘇大哥一眼的,沒想到竟會有三天時間,三天已足夠,看到蘇大哥成了親,我想我已去無牽掛了吧?
我驚喜地探手便要將丹藥拿過來。
尊者攤開的手掌重又握起,他凝視著我,緩緩道:"玉京,聽我說完,你的魂魄已失,神形俱散,一旦離開這沒有死亡和輪迴約束的極樂天地,你必將灰飛煙滅,這粒丹藥只能助你幻成三日人形,三日之後,你就會隨風一起消失於塵埃,現在,你還想選擇這粒丹藥嗎?"
"我要丹藥!"
比起寂寥無趣的永恆生命,我寧願選擇三天開心的日子,哪怕是之後變成一粒沙塵,一縷清風,我也要陪在蘇大哥身邊,伴他生生世世,因為是他讓我明白什麼叫愛,因為他是我今生注定的緣……
聽了我的話,小龍在旁邊氣得直叫,尊者的臉上卻浮出悲天憫人的笑容,他搖了搖頭。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你拿去吧。"
拿過尊者手中的丹藥,我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眼前一片眩暈,尊者和小龍的面孔模糊起來,只聽尊者道:"記住,你的右手小麼指上有一圈紅線,當紅線顏色消失之際,也是你消散之時。"
他說完後便屈指向我彈來,我一晃神,整個人直飛了出去。
只聽小龍在後面罵道:"玉京哥哥,你是天底下最笨的小蛇,最固執,最愚蠢,最白癡,最……"
接下來的話我沒機會聽到,不過相信天下所有有關愚蠢的詞彙小龍都在我身上用了一遍。
是啊,我真得很笨,笨到就算明知蘇大哥已經忘了我,我卻仍舊無法忘卻他……
疼啊!……
真不明白為什麼尊者每次送我離開都會用這麼暴力的方法,我從空中一條直線直撞下來,然後腦門朝下摔在一條走廊邊的石板上。
疼疼疼……
雖說我摔不死,可不代表我不會疼啊,我揉著摔痛的額頭和四肢,心想八成尊者是記恨我偷喝他的美酒,所以才這麼對付我的。
揉了揉額頭,我正準備站起來,忽聽走廊處腳步聲響,抬眼一看,竟發現蘇大哥快步走了過來。
蘇大哥!
我心頭一喜,可是蘇大哥好像沒注意到我,他陰著臉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不是吧?把我當隱形?
我慌忙站起來,摸摸自己的身子,我現在應該不是隱形吧,就算蘇大哥忘了我,依照他的性格,如果見到有人摔倒,應該上前相扶才對。
好像有些不對勁兒啊。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這裡是摘星樓的後院,看到旁邊有口水井,我忙跑過去探頭向裡看去。
果然是張陌生的臉龐,不太難看,卻也說不上好看,平凡的就算是見過幾遍也不會被人記住的那種。
不過無所謂啦,反正就三天,三天過後,沒人會記得我,這副面孔正合適。
我伸出右掌,看到小麼指根處果然有一圈紅線,深深印在肌膚上。
哦,我的生命線啦,還蠻清楚的嘛。
"小詩,你在那裡探頭探腦的做什麼?!"
"哦……"
好半天才意識到那是在叫我,我忙聞聲跑過去。
廚房管事正端著茶立在廊下,見我過去,便將托盤交給了我。
"你這跟班是怎麼當的?整天呆呆傻傻的,你家主子這幾天心情不太好,你機靈著點兒!"
"主子?"
"快給蘇公子送過去,好好伺候著!"
噢,原來蘇大哥就是我的主子啊,我忙接過托盤道:"我這就去。"
看來是尊者施法讓我成了蘇大哥的小廝,可為什麼不給我起個好聽點兒的名字?就算只有三天,我也不願意叫小詩,怎麼聽都是女孩子的名字嘛。
小詩?……
不會是碧噬的噬吧?
心裡胡亂琢磨著,我端著茶來到蘇大哥書房門前,敲門走了進去,蘇大哥正坐在桌前沈思,對我視而不見。
"公子,您的茶。"
"放到桌上。"
我依言把茶放到桌上,然後拿著托盤立在一邊。
蘇大哥靜坐在桌前,桌上平鋪著雪花箋紙,旁邊的硯台卻是幹幹的,顯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寫字上。
"公子要寫東西嗎?讓奴才為您磨墨吧。"
我自動請纓說了一句,蘇大哥卻沒有答話,他沈默著,眼神也投在遠遠一處。
看著這張蒼白頹喪的面容,我的心突然痛得厲害,蘇大哥以前很喜歡笑的,可從我進來到現在,都沒見他露過一絲笑容。
他過得不快活嗎?馬上就要成親了,要做新郎官的人,怎麼卻沒一點兒開心的樣子?
"哦,你說什麼?"
好半天,蘇大哥才回過神來,向我問道。
"我說讓小的給您磨墨。"
見蘇大哥點點頭,我便放下托盤,將清水滴在硯台上,挽起衣袖開始磨墨。
蘇大哥以前教過我的,水不能放太多,磨墨時力要均勻,要同一方向的磨……
可我是不是真的很笨,為什麼單單一個力度我就掌握不好,磨了好半天,硯台裡的墨汁依舊稠稀不勻,還四處飛濺,甚至有幾滴濺在箋紙的一角上,看著墨汁一點點滲進箋紙,我開始慌亂起來。
"對不起,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哎喲……"
不知是不是太過慌亂,我的力氣又大了些,只聽墨啪的一聲,便斷成了兩截,頓時硯台旁,紙箋上,還有我的袖子上,全都是飛濺的墨汁。
這是哪裡買來的墨嘛,是不是以次充好來騙人的?
氣過之後是擔心。
慘了,我又把蘇大哥的墨弄斷了。
我驚慌地抬起頭,正對上蘇大哥探尋的目光。
"你……"
"對不起,對不起……"
我忙退後幾步,想磕頭請罪,忽聽腳步聲響,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你這奴才是怎麼做事的?連墨都磨不好,還不退下!"
進來的是熒雪,我被她斥責的不敢應聲,忙退到一邊,委屈地嘟起了嘴。
"熒雪,沒事的,小詩還是個孩子,你別嚇著他。"
聽蘇大哥這麼一說,熒雪沒再追究下去,她扯開了話題。
"蘇大哥,公子說你馬上就要成親了,這幾天就不要再去繡坊那邊了,就在這裡開開心心的做你的新郎官。"
新郎官三個字扯的我心口又是一痛,我抬起頭,正好對上蘇大哥掃來的目光,他慢慢道:"開開心心的……"
"這些喜帖你看一下,看有沒有漏掉的賓客,如果沒有,我就派人送出去了。"
蘇大哥沒有接熒雪遞上前的燙金喜帖,他淡淡道:"不必請賓客,只要自家人參加就好了,成親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不必大肆張揚。"
"這怎麼可以?公子說咱們摘星樓的人辦婚事,一定要風風光光的才行……"
"照我的話去做吧,我成親不是為了什麼風光,只是想了卻小綠的心願!"
"小綠!"
被蘇大哥的話嚇了一跳,我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名字叫了出來。
熒雪狠狠瞪了我一眼,要不是礙於蘇大哥,估計她早就痛罵起來了。
關我什麼事?突然聽到成親的話題裡扯出我的名字,我怎麼可能不吃驚嘛。
原來蘇大哥一直都記得我,他並沒有忘了我。
一時間說不出是歡喜還是傷心,我低下頭,不敢再去看他。
幸好蘇大哥並沒責怪我的無禮,他對熒雪道:"我很好,你們不要替我擔心,只要記得在洞房裡擺好各種點心喜餅,還有果酒,尤其是小綠平時喜歡吃的那幾種莫忘記。"
"知道了,我會準備得妥妥當當的。"
我的頭此刻暈成了一團漿糊,連熒雪何時離去的都沒注意到。
蘇大哥究竟要跟誰成親?為什麼要準備好我喜歡的食物?為什麼他馬上要成親了,家裡卻一點喜慶的氣氛都沒有?
本來以為新娘是蘇雁兒,現在看看又不像……
蘇大哥掃了一眼那張被濺髒的紙箋。
"可惜了,好好的一張雪花箋,小詩,下次我教你怎樣磨墨。"
"是。"
如果可以,我願意為你磨一輩子的墨,只要上天給我機會……
"午飯後我要去繡坊看看,你跟我一起去。"
"是。"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覺得蘇大哥的心情似乎比剛才好了許多,他站起身,對我道:"說到吃飯,倒覺得有些餓了,你也沒吃飯吧?我們出去吃好了,繡坊附近有幾家不錯的菜館,你想吃什麼?"
"嗯,我喜歡吃海鮮……"
我想起以前經常跟主人一起去的那家醉仙樓,它家的西湖醋魚和醉蟹都是招牌菜,不過當時我只是條蛇,牙又被拔了去,每次就只能小飽口福而已。
話一出口,我就有些懊悔,我現在的身份是小廝,這樣跟主子說話很不合規矩,而且一聽到美食在前我就興奮,連奴才都忘了說。
蘇大哥似乎沒在意,他一笑道:"那我們就去醉仙樓好了。"
"蘇……公子,你笑了呢。"
被我的話弄得一愣,蘇大哥奇道:"我不能笑嗎?"
"不是不是,你剛才一直冷著臉,我以為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是不好,但日子總是要過,飯也一樣要吃啊。"
蘇大哥英俊的臉上泛起一絲落寞,他低聲歎道:"無窮無盡的生命,就真得開心嗎?"
糟了,我又勾起了蘇大哥的傷心事了。
小綠,既然你和蘇大哥只有三天的緣分,那就要和他開開心心的度過,而不是惹他傷心,知道嗎?
我在心裡警告了自己一下。
正是午間時分,醉仙樓裡客人出奇得多,蘇大哥帶我去了雅間,他點了幾道招牌菜,包括我喜歡的西湖醋魚和醉蟹。
"小詩,你也坐吧,這裡沒有外人,不必拘謹。"
"謝公子。"
我依言在蘇大哥身旁坐了下來,開始享用夢寐已久的美食。
"這家酒樓做的是江南風味的菜系,小飛和我都是江南人,所以平時會經常光顧這裡,小詩,你是哪裡人?"
"哦……江南。"
總不能說我是苗疆人吧,我隨口打了個馬虎眼。
"原來又是同鄉,你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到京城來,一定很辛苦吧,你是江南何處人士?"
"蘇……州。"
關於江南,我就知道蘇杭二州,再被問下去馬腳就露出來了,吃的菜明明不辣,可我額頭上已滲出了一層汗珠。
"蘇州啊,我也是蘇州人,蘇州城門口有棵百年槐楊柳,有三四個人圍抱那麼粗,我小的時候經常在那裡玩耍。"
"哦,是嗎?……"
上次隨蘇大哥去蘇州時,我大部分時間都窩在他懷裡睡覺,根本不記得城外是否有棵大樹,不過蘇大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幸好之後蘇大哥換了話題,所以午飯總算是有驚無險的吃完了,他在飯後付了帳,便帶我來到玲瓏繡坊。
繡坊裡的人對蘇大哥的到來都一臉驚奇,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表情,正在帳房裡嬉笑的柳大哥和小青看到我們進來,立刻正襟危坐。
"馬上就要當新郎官了,怎麼還有空閒過來?難道我們做事你不放心?"
對於柳大哥的關心,蘇大哥只是淡淡一笑。
"平時做事做慣了,閒下來倒覺得煩心,真是天生的勞碌命,歆風,你和小青回去休息吧,這裡的事我來做。"
柳大哥還要再說,被小青手肘一拐,便立刻消了音,小青沖蘇大哥笑道:"那好吧,這裡就交給蘇大哥了。"
他又指指放在桌上的幾匹布對我說:"小詩,幫我把布搬到車上。"
"是。"
我搬起布隨小青他們出去,剛一出門口,小青就問道:"你家主子今天吃飯了嗎?"
"吃了,我們剛從醉仙樓過來。"
小青聞言跟柳大哥對視了一眼,柳大哥問道:"他有沒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沒有,一切都很正常。"
柳大哥聽了我的話,立刻一臉憂慮地對小青道:"糟了,一切正常就是很不正常。"
"你是擔心蘇大哥會做什麼傻事吧?放心,蘇大哥是大夫,他一向最重視的就是生命,決不會輕生的。"
"未必,你別看他平時總是樂呵呵的,真要是一頭栽進去了,真難說會做出什麼來,他從雲南回來後,就變得古古怪怪的,又說小綠變成了人,又說愛上了他,甚至還要跟一套衣服成親,看他越平靜,我就越是擔心。"
"你擔心為什麼不勸他?"
"他那樣子我敢勸嗎?還是什麼事都順著他好,否則他一個想不開……"
原來蘇大哥是為了了我的心願,所以才會舉行成親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