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說要帶人。」譚真明問高金虎,拉開椅子坐下。
「是自己人,沒關係啦!」高金虎呵呵笑。
「是你的女人嗎?」莫燕甄怒道:「不是『誰的』女人。你呢?先生又是『誰的』男人?」她被譚真明的問話激怒,太不尊重女人了吧?
譚真明笑了,高金虎也哈哈笑。
譚真明看向站得直挺的女子,打量她。她也迎著目光,跟他對看。
她二十幾歲吧,短髮削得凌亂,帶敵意的烏黑大眼,襯著不健康的蒼白臉色。輪廓算甜美,雙眼皮眼睛,又有豐厚性感的嘴唇,但她偏偏將眼線描得濃黑,顯得憤世嫉俗。她看起來營養不良,應該很少哂陽光。穿著不合氣候的過大長袖黑襯衫,過寬鬆的黑牛仔褲,縐巴巴,將她真正的身材隱匿。連上衣長袖前端,也看不到完整手掌,只露出半截細白的指尖,看到那一點細細的指尖,不知為何譚真明想到雛烏,可憐兮兮。
她打扮怪異,散發突兀的怪氣氛,和此刻充滿陽光花香的庭院很不搭。即使站在金黃色溫暖日光裡,即使沒有觸碰到她,譚真明也能感覺出她散發黑暗厭世的氣質。他還注意到她站姿僵硬,身體緊繃,彷彿正努力壓抑著什麼。又好像,對一切都很有敵意。
因為她是這麼顯得緊張又帶著敵意,所以他也很故意地漠視她的存在問高金虎「是你的女人?」沒想到她立刻反擊,夾槍帶棍地問他又是誰的男人?他就笑了,像跟貓兒玩,被抓咬了一下,不太痛,只是刺癢癢地快感。
「沒有誰是誰的,我道歉。」
「不需要。」莫燕甄臉更臭了。
「不需要?」
「不需要跟我道歉,不希罕,因為你對我來說不重要。」她記仇,嗯哼,記得自己對他來說只是個「不相關」的人,死活他都不在乎。
「好,好個不重要,也對。」他很有風度,笑著回話。
可連這回答,也激怒她,特別是他滿不在乎的笑容更讓她抓狂,她簡直針對他來的。
她說:「對,不重要。我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道歉?你剛才粗魯無禮的問話,只是暴露出你是個粗鄙的大男人。」他決定忽略這位易怒的小姐。「高金虎,我們要談生意,你讓這位小姐杵在這的用意是?」一直隔岸觀火的高金虎從剛剛就一直笑,他對莫燕甄說:「他是譚真明欸,刺那麼多人家的蘭花,看到本人不開心嗎?」莫燕甄轉頭,怒瞪高金虎,想掐死他。可惡,秘密被發現了。是,她一向只刺他的蘭花,那是因為那些圖騰早己印入她腦海,她最熟悉,刺青起來很上手,只因為這樣。
譚真明非常震驚:「『憤世的H』是你?」在他想像中,H應該更有年紀,身材更強壯,怎麼會是眼前這看來弱不禁風,年輕秀美的纖秀女子?除了帶刺的個性,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憤怒在哪,只覺得柔弱。
莫燕甄又瞪住譚真明。「幹麼?我不知道刺別人種的蘭花也有問題?要我付錢就太過分了。」原來她以為騙她來是想跟她收費,兩個大男人大笑。「沒這種事……」譚真明解釋。
「你蘭花刺得很好,我感到很榮幸。只是,我很難相信是你刺的。」
「為什麼懷疑?」
「你看起來不像刺青師,更不像會跟高金虎這種人認識。」
「喂!黑道也是有人權的好嗎?」高金虎抗議。
「那些蘭花真的都是你刺的?」譚真明再確認一次,瞥向她長袖外的手。「你的手那麼細小。」莫燕甄回答他,而她的回答很酷——她抽出牛仔褲口袋裡的黑色簽字筆,坐下,突然抓來譚真明右手,拉近,低頭,以不到五分鐘時間,默默地在他手掌虎口邊緣,描出一株黑色蘭花,它栩栩如生,彷彿真有花香會打那竄出,又彷彿風吹得厲害一點,虎口邊緣的蘭花就會野野地搖蕩起來。
她畫完蘭花,輕放下他的手。他心頭卻重重地,失了神魂,恍惚地瞅著虎口邊的蘭花,更令他恍惚的是心頭慌慌的感覺。
她說:「拿刺青槍過來,我可以立刻刺好這朵蘭花。」他信了。「你為什麼記得我種過的蘭花?」
「是不是暗戀他?」這是高金虎問的。
「我走了。」她不回答,沒必要。
「請等一下。」譚真明攔下她。「能不能坐一會?」他微笑,這溫暖的笑意使她內心顫慄。己經很久,沒有被殺的感覺。當然,被殺是過分渲染的形容,真正的意思是,她軟腳,虛弱,當譚真明用這樣溫暖的微笑衝著她來,她恐懼著自己會變得很白癡。
「要幹什麼?!」她只好大聲又不爽地問,掩飾心慌。可這在他看來,只覺得她緊張兮兮。
「你放心,我沒惡意,我們要開會,也許你可以提供意見。」
「你以為我很閒嗎?」
「我付你鐘點費。」
「你以為我很便宜嗎?」
「這樣吧,付你一小時兩千。」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心動?」
「四千。」
「你一定是錢多到沒地方花。」莫燕甄坐下,幹麼不?有錢賺,四千呢,她缺錢。
高金虎大笑,這兩人太有趣了。
莫燕甄不只是坐下,還很務實,立刻拿出手機調鬧鐘,設定一小時。「現在開始算……」她故意機車,好像只要這樣就不會太明顯,讓人知道她其實,其實仍對這男人很忐忑,她還是會被他影響。即使她己經不是過去那個單純的莫燕甄。
譚真明真拿出四千大鈔放桌上。「你看,我很有誠意。」高金虎罵道:「喂,讓別人看到以為我們在做什麼交易!」他哈哈笑了。「不過是要討論週六要訂的一千朵蘭花,需要她什麼意見?」譚真明很怪喔。
譚真明說:「我們開始吧,喪禮用的蘭花,你要哪一種?」高金虎說:「就蘭花嘛,還不都一樣,就一般的蝴蝶蘭吧。」譚真明問:「死的是誰?什麼個性?有沒有照片?」
「真有心,還針對死者個性搭配蘭花。」高金虎很佩服。
「我是怕我的蘭花不高興會托夢給我。」
「托夢給你?」
「對,托夢說它被送錯地方不甘願。」高金虎嗤之以鼻。「最好是啦,死的是巴萬的小弟,二十三歲,因為女朋友被欺負,跟金山江老幹架,不自量力的傢伙,被砍二十三刀,很慘,面目全非」OK,瞭解。譚真明轉而問H:「如呆是你,請問這位男人的喪禮,要配『庚明苑』
哪一款蘭花?」
「狂歌。」莫燕甄想都沒想地就說。那是庚明苑獨產的蘭花,花色火紅如血,花朵形狀似玫瑰,但顏色稠濃如血液,像花在泣血,更奇的是花梗帶紫色。「這傢伙為愛瘋狂,如狂歌,紅得很瘋、很野,有種飛蛾撲火的氣魄,很傻也很純真。」譚真明眸色驟亮,笑了。
「狂歌?」高金虎問:「有這款蘭花嗎?」
「有。」譚真明看著H,自這刻起,她留給譚真明永難抹滅的印象。就這一句,己征服他。他完全明白,她,為何能刺出蘭花的魂。
晚些,譚真明打電話給營銷經理,將問H的問題問經理:「……你覺得這個人的喪禮配什麼蘭花?」
「紫蝴蝶蘭。」
「為什麼?」
「今年這款量產,趁這筆交易,可以大量消化庫存。」營銷經理說得沒錯,但是,他希望聽到特別的,對蘭花有感情的回答,那樣的人可遏不可求。見過H,這天,譚真明一直心神不寧。
他坐在辦公桌後,剛掛完電話,又瞥見虎口靜美的蘭花,彷彿又見她低頭,握著他的手勾勒線條繪製蘭花時的專注模樣。一筆一畫,刺癢皮膚,莫名心悸。
他知道這世上要遇到跟他一樣懂花的少之又少。愛蘭者眾,懂蘭的少。H是懂蘭花的人,很令他驚艷。就像三年多前,有個他愛慕的女子,也曾帶給他的感動。那位女子,是他人生最黑暗期的一點光亮。
H,讓他有同樣感受,但他不會追求她,因為他身邊己有女友,交往一年多的可人兒,郭雪貞。可是為什麼理智這麼想,心裡卻有一點遺憾?
電話響了,是高金虎打來的。
「怎樣?H很特別吧?你們倆太有意思了。」
「她的確很特別。」
「你好狠,因為她的話,我訂了一千朵超貴的『狂歌』,這是搶劫。」
「我知道你對人慷慨,何況死者為大。」
「來這套,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你知道我愛蘭花,勝過賺錢。」這是他跟死去父親不一樣的地方,父親被利益迷惑,才會讓企業集團蠱惑,大量種蘭花、蓋花場。當時他激烈反對,認為蘭花有靈性,不該用商業模式運作。這裡邊沒有「愛」,一定失敗。事後證明,一敗塗地。
譚真明一直認定,養蘭花,必要條件是「愛」。除此外,都不持久,也是這論調,讓業界稱他為怪人。也因為如此,蘭花也最愛他,總是在他手下盡情展現風情,爭奇鬥艷,只除了那一株不再開花的心蘭。
「說真的,H是人才。我如呆是你,絕不放過。」
「你如果是我,會如何?」
「娶她。」
「我愛我的女朋友。」譚真明大笑。
「包養她。」
「你都是這樣對待人才?」
「只有女的人才我才這樣。」高金虎說:「這女人待在萬華的小刺青店太可惜了。你知道嗎?下午光聽她講評蘭花,我衝動得打這通電話給你。」
「哦?」
「因為我想跟你多訂一百株『狂歌』,她說得太淒美了,我要養幾盆在家裡,你說,這麼懂蘭花的要去哪找?窩在刺青店太可惜……」
「說不定她熱愛刺青。」
「愛個屁,我認識她師父,H當初是為了賺更多錢才學刺青,她本來在餐廳上夜班,聽說原本很落魄的……」掛電話前,譚真明問:「我還不知道她的本名。」
「莫燕甄。」
莫燕甄住在近龍山寺的小巷,一樓的舊屋。
早退流行的磚造屋瓦,上頭長滿野草,下雨滴滴答答漏水,哀淒地響不休。屋內光線不好,昏昏暗暗,踏進來,就是沒有明天的憂鬱感。
環境不好,她無所謂,晚上鋪了被躺下就可以睡;沒生活質量,無所謂,店是老師父讓的,不收錢,還一併介紹許多主顧。靠這收入,她衣食無缺,還清一些債務。她沒啥開銷,除了還債就是還債。她沒娛樂,不買物品,衣服都穿舊的,所以很寬鬆,因為她比過去瘦十公斤。她不交朋友,她的人生,還能有什麼憧憬?大富大貴?享受生活?戀愛結婚?負債纍纍的她還能有什麼期待?只有恨,恨那無情出賣她的人,然後繼續過沒希望的日子。
有親戚知道她的狀況,竟透過父母勸她嫁人,說她漂亮年輕,說不定會有人愛她愛到願意一併承接債務。她感到好笑,這和賣身有什麼差?
因為對未來失去憧憬,對過去又充滿怨恨,使得莫燕甄長年都臭著臉。現在也是,一看見踏進屋裡的高金虎她就不爽。
「要刺青嗎?應該先預約。」
「想跟你聊聊。」高金虎想拉椅子坐下。
「不刺青?請回。」莫燕甄抓住椅子,不讓他坐。
「真受不了,我們男人愛面子,你這種態度,以後一定會吃虧。」莫燕甄去開門。「慢走,不送。」
「你這傢伙我帶好消息來,聽完我說的,看你還趕不趕我走?」高金虎硬抓住椅子坐下,巴拉巴拉說起來。原來譚真明的庚明苑將在內湖開分店,五十坪店面,後院有空房,獨立門戶,願意供她免費住。如呆她堅持,也可以接一些刺青的案子。
莫燕甄只要幫忙更新庚明苑網站,定期發表介紹庚明苑蘭花的文章。工作時間彈性,還付她五萬月薪,更大方讓她享有勞健保。這麼優的條件,讓前來提議的高金虎面上有光,笑呵呵地講完,預備聽莫燕甄感謝,喜極而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開心大笑。
莫燕甄就是莫燕甄,狂喜也那麼低調,聽完眉都不挑一下,只說:「好啊,回去叫譚真明乾脆把整家店送我好了。」
「意思是?」
「沒興趣,當然,如呆他想把店送我,我很樂意。」
「你瘋了?這麼好的條件沒興趣?比你窩在這爛地方強多了。你明明是喜歡花草的,難道甘願在這地方一輩子?!你年輕,幹麼活得這麼沒朝氣?你不想改變,不想有作為?我看你刺青也不開心,去外頭闖闖不是很好嗎?一個月五萬啊小姐?」莫燕甄倚著半開的門,懶洋洋地。以前,她相信這麼好的事,現在,她懷疑這裡邊有陷阱,不可能那麼簡單。即使未來邀請的是以前很崇拜的譚真明,即使這份工是過去夢寐以求的,但她己不再有過去的心情。她才不要傻傻因為人家一個提議,關掉刺青店,轉移陣地,大換環境,然後日日夜夜提心吊膽,看譚真明臉色工作,就怕哪天被開除,兩頭都空。
言過其實,讓人虛,而忽然被過分善待,也讓人起疑。她很小心,她再也不能踏錯,她沒跌倒的籌碼,再不能讓父母擔心。因此對高金虎長篇大論的說詞,她搖頭,提腳,把門推得更開。
「通常這麼好的事,裡面都有陷阱。」她說。
「難道我會騙你?或是譚真明會騙你?」高金虎暴跳如雷。「你認識我幾年了?快兩年了吧?我高金虎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我在道上是講信用出名的!還有譚真明,他是什麼樣的角色你不知道?」高金虎走到莫燕甄面前吼叫——「譚真明那個人,他爸三年前負債跳樓,上億的債務都扛下來,為的就是信用兩字。
他能從負債上億,到如今還清債務,每年淨利超過三千萬。他有必要賠上自己的信譽,坑騙你這個小人物嗎?」小人物?
「對,小人物,小歸小,脾氣很大,你不知道嗎?」砰,莫燕甄用力關門,門板直接摔在高金虎身上。
高金虎被撞出去,痛叫,踹門。「你白癡,你不識相,x,我流鼻血了,你他媽的氣死我了你!」
天黑了,下雨,莫燕甄工作室的屋簷上,有只幼貓一直喵叫。是被雨淋濕的黑色幼貓,莫燕甄站在屋外,雙手抱胸,瞅著屋簷上哭叫的貓咪,靜靜地看著,不離開,也不幫忙。她沒撐傘,和幼貓一起淋雨。
「想養它嗎?」有人問。
燕甄回頭,看見譚真明。他穿著咖啡色風衣,站在這幽暗巷子裡。天黑,小巷頹敗,高大的他似乎更加耀眼。她隧起眼睛想,他的容貌不管到哪都很容易吸引旁人視線,又或許那是因為他身上有股非凡的氣質。
他太耀眼,使她感到自己矮小又狼狽,她撇過臉不理他。
他說:「看了這麼久,是不是想收養?」他來了一陣子了,她瞅著貓兒太專心,沒發現他。
「我討厭小動物。」
「討厭會淋雨看這麼久?」她頭髮淋濕,跟幼貓的毛髮一樣,在路燈下閃著晶光。
她說:「這畜生只會吵跟吃,養著有什麼好處。」他覺得她說謊,因為她講得太現實,現實到很故意似的。
莫燕甄走進店裡,他也跟進去。
「莫小姐。」莫燕甄在工作台前停步,轉身看他,雙手撐在身後桌上。「先生要刺青嗎?不是的話請回。」他微笑,看向右側牆面,那裡懸掛各式刺青照片,都是蘭花圖樣。「這排到那排,全是我參展過的蘭花。」莫燕甄臉面灼熱,那是她過去搜集的新聞圖片,翻拍,懸在牆上給客人刺青做參考,沒想到有一日譚真明會來。
「你到底來幹麼?」
「這面牆的參考圖樣都是蘭花,可見你也是愛花的人。」
「你喜歡答非所問嗎?」
「高金虎說你不信我開的條件,你覺得有陷阱?」
「對,沒理由給我這麼好的條件。」
「為什麼?」
「我很清楚自己的價值,你條件好到詭異。」譚真明靜下來,看著她的眼睛。
莫燕甄挑起一眉,詢問地瞪著。
他不說話,靜靜直視她,只是直視而己。
她納悶,困惑,等著,他就是不開口,只有屋外淅瀝的雨聲響著,和他一雙有力的眼神看著她。
莫燕甄受不了這種沉默,感到尷尬,她移開視線。
「現在不講話也不走,是怎樣?」
「我聽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我希望你能看見我的靈魂。」
「什麼?」有沒有搞錯?
「這樣也許你會發現,站在你面前的,是個正直可以信任的人。」莫燕甄嗤地笑了,多諷刺。「但是……譚先生,站在你面前的其實是個瞎了眼的女人,她分辨不出好人壞人,所以你這方法不管用。」他笑了,這回答有創意。但他不知道,這是她用淌血的心換來的答案。
「在我看來你的眼力非常好,不然刺青也不會這麼出色。」他看見工作台放著一碗種子。「這是菩提樹的種子?」紫紅斑,圓滾滾,種子們團一起,在古老的美濃碗裡,顯得特別美。「你喜歡菩提樹嗎?我也是。有時,我也會撿菩提籽回來放著欣賞……」她心中吃驚,但嘴硬道:「廢話真多,誰跟你一樣喜歡菩提樹?這只是順手撿來的,菩提樹又不會開花,有什麼好讓人喜歡」
「你錯了,菩提樹會開花。」莫燕甄瞪大眼睛。「先生,你才錯了,這邊多的是菩提樹,從不開花。」
「要不要跟我賭?如呆菩提樹有花,你就來庚明苑工作,如果沒有,賠你五萬。」
「響,我呆然沒看錯,你真是一個狡猾的人。」莫燕甄隧起眼睛。「很清楚我的弱點嘛,知道談到錢我就會心動嘛。」他笑了。「怎麼樣?要不要賭。」
「當然要,白癡才不賭,誰都知道菩提樹是不會開花的。我跟你賭,但是,要怎麼驗證答案?」
「我可以馬上讓你看見菩提樹的花。」
「好啊,走,我知道前面就有幾株菩提樹。」
「不用到巷口,你屋裡就有菩提樹的花。」
「什麼?」燕甄愣住,雙手插腰。「你在耍我對吧?我看起來很白癡嗎?你是不是覺得我腦筋秀逗很好騙?」她忽然很火大,甚至有點歇斯底里。「你,你立刻給我滾!」跟高青梅一樣,跟棠紹文一樣,這些人都當她很笨,才開她玩笑又利用她。
譚真明舉雙手投降。「冷靜,你看著……」他拿起一粒菩提籽,抓來她的左手,放在她的掌心。然後他輕輕以拇指揉開種子,坦露種子內在的風景。「你看仔細,是有花的……這裡邊不就藏著很多花?」她傻住,低頭瞧,果實裡很多顆粒狀的……小花?他指的是這個?
他解釋:「這叫隱花果,花兒開在果實裡,開得很含蓄,只有懂的人,才能看見裡邊的花。」莫燕甄愣住。「這……這是作弊,這不算……」隱花果?她從不知道。「這和我認知的花差太遠了……」
「不是只有大鳴大放的才算花,我不勉強你,雖然你輸了。」
「我沒輸。」芙燕甄說:「總之,我不認同你的答案。」聽起來好像是她賴皮。對,她就是賴皮,又如何?她才不在意譚真明對她的看法。
譚真明點點頭,伸手撇落風衣上的水珠。「其實……你比自己想的更有價值,你可以埋沒,也可以綻放,你有我要的才華,值得我開的條件。」
「我不希罕什麼才華,我只要可以活,能吃飽能睡有地方住就行了,我何必跑到你那裡工作?說不定還要看你臉色,我在我的地盤更自在」
「自在是嗎?」他環顧她住的地方,他那不敢相信她會喜歡這裡的模樣,讓燕甄很抓狂。
「看起來……這裡比較像膽小的動物躲藏的地方。」他覺得這裡破舊、潮濕、昏暗、毫無生氣,更無情趣,怎會有女人讓自己這樣住著?
莫燕甄冷笑,真了不起,真不敢相信,他還是這麼會激怒她。
莫燕甄說:「隨便你怎麼講好了,要不要倒杯茶給你,讓你坐下來慢慢講,反正你臉皮很厚趕也趕不走,你留在這裡,我離開好了。」
「你這麼說,我還真不好意思耗下去了。」
「很高興聽你這麼講,因為我很久沒有拿掃把掃人出去了。」他笑,她的威脅不痛不癢,他不怕,反而覺得有趣。她僵著身子故意隔著距離罵他,像一隻其實膽小,但不得不裝凶的可愛小動物。
「好吧,如呆這就是你要的生活,我沒話講,但是……」他看進她眼裡。「但是我們人,應該為熱愛的而活,而不只是為了勉強維生,不是嗎?!」他將名片放在桌上,離開她的地方。
譚真明走出莫燕甄的店,順手將門帶上。屋上那只幼貓還在哭叫,他稍一躍身,輕易拽下貓兒,藏入風衣,喵咪偎進暖熱的胸膛,立刻止住哭聲。
去見莫燕甄那天,譚真明帶走一隻貓。大概聽膩了它對殘酷世界的咆哮,拽進懷裡帶回家愛。
莫燕甄恨譚真明,他把她的情緒打亂。
他走後,她什麼事都不能做,腦子停不下來,心情很激動,她取消之後預約的客人,被抱怨也無所謂,她確實對這工作沒熱情。等天更黑時,雨停了,她出門散心。發現屋簷喵很久的貓咪不見了,她跳起來看了又看,不見蹤影,本來想買飼料餵它的說,牛電卻不等她,也好,哼,她輕鬆多了呢,牛也喵了一整個下午煩死了。
明明這麼想,為什麼又難受?
她壓抑著氾濫的情感,因為再沒有能力去愛一隻貓,是啊,連一隻貓她都不能愛了。
莫燕甄苦笑,攏緊過大的夾克,自從高青梅背叛她,她再也不養花草,為了賺錢要日夜工作,還去上大夜班,之前搬回家的花草因為她沒時間關懷,漸漸都枯死病死,她才發現,己經連養花草的資格都沒了。
當一個人成日被債務追著,溫飽都有問題,還有什麼資格愛任何事物?到現在每個月不吃不喝還要繳利息給銀行,三萬塊哪!他竟敢還跟她談什麼為熱愛的活?可笑!
莫燕甄停在菩提樹前,蹲下,拾起一顆菩提果實,放掌心裡,凝視著。
「莫燕甄?是燕甄嗎?」忽然有人喊她。莫燕甄抬頭,是高中同班同學鄭曉茵。
鄭曉茵一身時髦OL打扮,抓住她的手臂嚷:「天啊!真的是你,你怎麼搞的瘦這麼多?你跑哪去了啊?開同學會都通知不到你,嘖嘖嘖,真無情欸,搬家也不說一聲,班長還親自跑去找你我們都超想念你做的飯團呢!」莫燕甄愣著,哭笑不得。
飯團?是,很久以前,她曾是很愛烹飪的女孩,大家聯誼,她最喜歡準備飯團。看大家吃得律律有昧,她就好滿足。可是現在她見了故人沒有歡喜,只有難堪,鄭曉茵的熱情讓她手足無措,因為相較之下,她衣著老舊神情又狼狽。
鄭曉茵拉著她走。「幹麼不說話啊?走,我請你吃飯,我們聊聊。」
「我還有事。」莫燕甄抽手,不看她。「對不起,我有急事,再見。」轉身就走。
「燕甄、燕甄?」鄭曉茵好不識相,竟然追起來,硬抓住她,還喘得要死。「至少留電話吧。」
「0912……」莫燕甄胡亂掰了幾個號碼。最好大家不聯絡,她落魄,只想藏住自己。
沒想到,鄭曉茵很認真拿出筆記本,仔仔細細抄下來。「太好了,我們一定要找一天大聊特聊,我全班同學都不想見,就最想見你,因為你人超好的。」
「噢。」芙燕甄反應冷淡。
「你忘了嗎?當我繳不出畢旅的費用,被老師揶揄,超窘的,結果你竟然哭了,還說『老師不要這樣,曉茵的錢我幫她出』。哈,我都沒哭,你哭什麼?」說著,竟然哽咽,用力抱了抱莫燕甄。「真的……謝謝你……」莫燕甄一陣鼻酸。「我忘了……」那些她都忘記,只記得恨。
「燕甄,我現在很有錢了,在大公司當經理呢,一定要請你吃大餐。對了,你知道那個討厭鬼高青梅嗎?」莫燕甄愣住,猛地抓住曉茵手臂。「你知道她在哪?」
「你幹麼那麼激動?我上禮拜在微風廣場有遇到她,那個討厭鬼,從以前就愛慕虛榮,哪個學長有錢就貼上去,看了就討厭。真沒天理,竟然過得那麼好。」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莫燕甄心跳狂急。
「她一身名牌,勾著一個長得好像金城武的男人喔,我喊她,她竟有膽說她不叫高青梅。天啊,我會認錯嗎?那傢伙化成灰我都不會認錯,更何況她右耳有一顆硃砂痣,一模一樣。什麼她不叫高青梅,睜眼說瞎話,更怪的是她的男伴竟然也說我認錯了,她不姓高。荒謬,不知道她又在耍什麼奸計,她那個人一直最有心機,啊……」莫燕甄揪住她的領子。「你,你有沒有留她的電話?有沒有?」
「你幹麼這麼激動?我神經病啊,我討厭死她了還留什麼電話?而且她都說她不叫高青梅了,誰希罕跟她要電話,你幹麼?你臉色好差,你不舒服嗎?」
「沒有,」莫燕甄一陣無力。「我走了,再見。」
「我再跟你聯絡喔。」鄭曉茵用力揮手。
莫燕甄很頹喪,混亂地走了一陣,眼眶很燙,呼吸急促,然後氣得哭了。
她彎入小巷,虛軟地往屋牆靠著。掌心濕黏,打開,發現方才拾的菩提果實被她捏破,她看見軟爛的呆實裡,密密的淡黃色小花,聞到呆實的甜昧,想到譚真明說的那些話,又想到高青梅很幸福她笑了,不可抑制地哭又笑。
因為恨高青梅,因為對世界對人灰心,所以埋葬未來,自暴自棄,但那個始作俑者竟在享受人生?!有天理嗎?有嗎?!她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仇人成功而幸福,自己,卻過得黑暗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