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K班 正文 第10章
    秋本悠毫不避諱地展開手裡的「成績測評表」,「考成正弦函數了。」說完還笑,挺不在乎的。

    芷卉一看,也跟著笑起來,「跟我一樣呢,難兄難弟。」也攤開了手裡的測評表。

    兩張成績排名走勢圖,曲線像正弦函數一樣大起大落。不同的是最後一個端點,秋本悠的停在了波峰,而芷卉的停在波谷。

    男生撓了撓頭,靦腆地笑著說:「我就不掏出來刺激你們了。呵呵。」

    1

    高三的班委即使再像擺設,但關鍵時刻還是會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以「身為班委的你們」為開頭分配些任務。

    領了期末考試成績單的最後一天,芷卉跟在井原身後慢慢走到校外,身邊匆忙跑過的學生們無一不滿臉帶著「終於解放」的喜慶。

    就在剛才,兩人還神色凝重地站在辦公室邵茹面前。

    「身為班委的你們代替全班同學去探望一下柳溪川吧?」

    沒有任何理由推辭。

    如果可以完全置身度外,也許芷卉反而能更坦然熱情地接受這個任務。可換成「是我沒有拉住她」的現實前提,再表現得積極倒顯得有些做作。

    真可笑呢。

    為什麼自己會變得這樣虛偽?

    心裡嫉妒她也好,恨她也好,都只是「內部消化」的小心思,從沒想過要怎麼害她。究竟是如何走向這樣惡毒的一步,自己也沒意識到。

    如果真的恨她到了這個地步,那麼又為什麼裝作善良去探望受傷的她?

    假設她摔下去,不止負傷而是就這樣「順從民意」地死去,那麼自己這種行為是算過失殺人還是故意殺人?自己的心理是將歡呼雀躍還是追悔莫及?

    「呀,芷卉井原?」身後不遠處響起的女生聲音打斷了芷卉的思緒。

    轉過頭去,原來是秋本悠。

    此時井原也已經轉過身停在了前面兩步開外,「你啊?考得怎樣?」

    秋本悠毫不避諱地展開手裡的「成績測評表」,「考成正弦函數了。」說完還笑,挺不在乎的。

    芷卉一看,也跟著笑起來,「跟我一樣呢,難兄難弟。」也攤開了手裡的測評表。

    兩張成績排名走勢圖,曲線像正弦函數一樣大起大落。不同的是最後一個端點,秋本悠的停在了波峰,而芷卉的停在波谷。

    男生撓了撓頭,靦腆地笑著說:「我就不掏出來刺激你們了。呵呵。」

    「你站在這裡已經很刺激我們了。」秋本悠笑得更深一些,「你們這是……一起回家麼?」

    「喂,亂說什麼。我們奉命去看望柳溪川而已。」

    「哦?她現在怎麼樣了?」

    「去了才知道啊。」

    「我也想去。」

    「哈啊?」

    「帶我去嘛。」女生皺著小臉央求道。

    「呃,受不了你。那就一起去吧。」

    「這樣才對。好歹人家也是在我們A班的隊列裡發生的意外。身為A班的班長我……」

    「行了行了,這種白爛宣言留著待會兒當著人家面去說。」男生無奈地轉過身往前繼續走。

    「其實我懷疑,」秋本悠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那不是意外。」

    「嗯?」芷卉還沒明白過來。

    男生倒是反應很快地回了頭。

    「……我是說,柳溪川摔下去,不是個意外。」一字一頓地表述。

    芷卉一驚,全身血液頓時凝固了。

    只是腦子裡想著其他的事,手不自覺地有點鬆開。

    只是被想著的那些事恰恰讓手不自覺地有點鬆開。

    只是因為想著的事而生出的情緒讓手有點鬆開了。

    只是這樣,僅僅是這樣而已。

    如果時間倒流的話,也許根本不會以現在的方式發展。邪惡的念頭明明是轉瞬即逝,卻決定了現實的存在。

    秋本悠,你發現了一切麼?

    「柳溪川和我們班的人,曾經有過節麼?」

    聽見秋本悠短暫沉默後重新開口,芷卉先是一愣,隨即心中某一塊塌陷了下去。臉上恢復了血色。

    「沒有吧。她不認識什麼人。」

    始終在一旁沉默著前行的男生卻突然開了口,「蔣璃算麼?」

    秋本悠突然猛地定住腳步,眼睛睜圓,「果然是這樣!」

    「誒?這樣是怎樣?」芷卉怯聲問道。

    「太可怕了。」也許是目睹了一切才有的感歎。

    所謂的一切也只是自以為的一切,至於芷卉心裡微揚的塵埃,還是沒有被發現吧。

    「當時所有人都在往上衝,走在柳溪川前面的同學卻突然停下來,甚至還倒退了一個台階,使溪川撞上去重心不穩摔倒。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了。那個人,是蔣璃沒錯。溪川怎麼惹到她了?」

    「這……說來話長。」井原答。

    「……蔣璃根本就是有精神病!」芷卉義憤填膺。

    畢竟,在她看來,「惡意相撞」和「鬆開」有很大區別。至少在找到比自己更惡毒的人之後,心理壓力緩解了不少。即使這和「殺人犯與變態殺人狂」一樣差異甚小。

    2

    「誰啊?」屋裡傳來好聽的女聲。

    芷卉看了看井原,使了個眼色讓他別出聲,應道:「我們是溪川的同學,來看看她。」

    防盜門「啪」的一聲打開了,門後出現年輕女生的臉。是柳溪川的姐姐。

    近在咫尺的回憶。當急救室外被嚇得臉色慘白的芷卉得知溪川只是一條腿骨折而已,終於恢復了神志。一同將溪川送往醫院的秋本悠和江寒始終在旁安慰,還以為是芷卉與溪川感情篤深。

    當日溪川的父母都正好出差。接到通知趕來的是穿著陽明校服的她姐姐柳洛川。

    這位姐姐的記性不錯,芷卉和秋本悠都還記得,目光在兩人臉上停留半秒,就露出「認得你們」的友好笑容。

    即使和善友好,也不是柳溪川那種方式。身為雙胞胎姐姐的洛川在長相上幾乎沒有和溪川的共同點,雖然也能算是漂亮女生,但身材比溪川高挑,長得挺大家閨秀卻完全沒有溪川的聰明機靈,眉眼間一看就知道。

    柳洛川把目光移向井原,看來還沒有遲鈍到分不清江寒和井原的長相,眉頭疑惑地抬高了一點。

    芷卉解釋說:「這是我們班團支書。老師讓來的。」

    女生臉上隨即恢復釋然,笑著把三人讓進去,「進來吧。」

    父母似乎上班去了。幾個人進到裡屋,溪川的狀態大大超出了正常人對病人的想像。

    女生穿著睡衣披頭散髮地靠在床上,抱著巨大的一本《米娜》時尚雜誌在看,除了腳上還打著石膏這一點,完全沒有一個「高三的」「病患」理應具備的自我認識。聽到有人進來,迷茫的臉從書後抬出來,雙方愣了三秒鐘,集體性的無聲立刻被溪川高分貝的「啊啊啊啊,怎麼不打招呼就進來了!」打破。

    這個場面難道用「令人汗顏」來形容就夠了嗎?

    3

    「我們天天在學校做《龍門專題》那種書,你天天在家裡看《米娜》這種書。怎麼看你都是因禍得福啊。」芷卉裝出憤憤不平的樣子。

    溪川一邊笑一邊抓過梳子梳頭。

    「不過也沒好日子過了。這是邵茹讓我帶給你的。」

    溪川好奇地朝井原從書包裡掏出的東西看去,立刻感到缺氧窒息,「一個寒假要做這麼多試卷?你計算過時間上的可行性麼?」

    井原面無表情地陳述:「算過,存在建立在從睜眼到閉眼的努力上的可行性。」

    「算了吧,我放棄。」溪川「被打敗」地一揮手。

    洛川笑著收起溪川亂扔在床上的書,「她呀,從小就是『開學前一天發動全家給她補暑假作業的櫻桃小丸子』。」

    「我們班作業還要多呢。」秋本悠手指著自己書包插話道,「看那個體積就知道。我就不拿出來了,免得待會兒塞不回去。」

    「這也是好事,」洛川說,「我們學校比你們學校松多了,所以高考升學率也相應地不及聖華。」

    被溪川斜了一眼搶白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吧。」

    走出門,是最深最深的冬季。誰都知道過了年萬物就要奇跡般地復甦,寄托了太多太美好的希望。芷卉卻心無波瀾,沒有仔細觀察過生活的人,因為不知道那些綠意會在四月還是五月瘋長出來,摸不清一個確切的時間,所以也無所謂期待。

    不管期待與否,眼下依然是道路曲折,樹影斑駁。

    雖說放了假比上學時壓力小,但由於期末的全區統考自己沒有考好,在家也沒什麼好氣氛可以享受。每天和同學們在一起,苦是苦,可也有小快樂。尤其是一回頭,就能看見自己喜歡的人,哪怕他低著頭,垂著眼瞼,不說話,也好。

    距離過年不剩幾天了,卻依然沒什麼節日氣氛。父母為了讓自己安心讀書,連親戚間的串門都省略了。甚至連電話,也突然有意識似的少了許多。

    等到父母上班去出了門,芷卉的心裡好像猛地被掏空了,特別想拿起電話打給誰說說話。卻又想不到合適的人。雲萱?似乎話說不到一起去。秋本悠?分班後畢竟生疏了很多。柳溪川?

    還能再提及她的名字嗎?

    嫉妒還是愧疚,算計還是想念?那麼多針鋒相對的情緒織成矛盾的網,束緊了一切思維。

    要說真正認識的開始,到現在也不過四五個月,卻因為天天在一起形影不離變得熟識,突然拆開像從自己身上割了塊肉去。

    就這樣,寫字到一半時突然停筆,寂寞得心悸,抓起電話不由自主地想起柳溪川,掙扎半晌又擱回去,煩躁地起身在屋裡來回轉,沒頭蒼蠅一樣,還自我辯解說是「活動筋骨」,轉過幾圈再坐回寫字檯前,也沒有心思再寫下去,拿出小說來看,又想到「全區統考的慘敗」內疚起來,重新拿起筆再寫,寫到一半又停住。

    循環往復。時間像是走進了怪圈,不僅緩慢,而且捋不順。

    給自己定下的計劃表,第一天總是完成得很好。日子越過越頹廢,不知欠了自己多少帳。不能去想,不能去計算,因為明知已經變成了無底洞。看不見摸不著的黑暗。

    晚上學習到很晚,連母親也心疼得三番五次來催去睡覺,可是真正效率只有自己知道,晚上之所以要熬夜,是為了緩解「白天都在屋裡浪費時間」的罪惡感。

    有時候深夜,母親會披著衣服輕輕掩上主臥室的門,來有微弱燈光的房間坐在芷卉身邊,摸著她的頭說:「你已經很努力了,早點睡吧。」

    芷卉不看她,上了發條似的繼續寫,彷彿沒聽到。能感覺到,這話的情緒不是真正的體諒,而只是懺悔。

    拿到期末成績單的時候,母親一耳光甩過來。無處可躲,無處可逃。

    「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

    這樣的開頭對芷卉沒有絲毫說服力,心裡想著:難道我讀書不辛苦?

    不可否認,人的智商的確有高低。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卻還是比不過躺在家看時尚雜誌的人。

    一向最親密最溫柔最和藹的人,居然有一天因為一張走勢扭曲的圖紙向你咆哮責罵,一揚手甩出耳光,留下的指印鮮明地張揚在臉上,疼痛刻在心裡。

    最後的必定迎來的那場考試,讓自己的世界下起了一場漫天大雪,覆蓋了單純的美好的無辜的一切。

    心臟被委屈的血液漲滿了。

    明明我在其他任何方面都不比柳溪川遜色。

    明明我始終是個公認的好孩子。

    為什麼非要在如此無奈的衡量標準下輸得慘敗?

    辯解的口張了張,終究是沒有說出任何話,倔強地沒掉下一滴眼淚,轉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正爆出世紀公園燃放的焰火,心卻相反地熄滅了。

    幾年以後,也許無需幾年只要一年,也許無需一年只要轉眼,母親就會後悔。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沒有誰真正能做到惡毒的地步,也沒有誰真正能達到記恨的程度。而被逼無奈每個人都不幸福,也讓別人跟著不幸福。

    高三就是這樣。沒什麼例外。

    4

    大年初一。芷卉被鞭炮聲震醒,爬起來去客廳喝水。發現父母都不在家。奇怪了片刻,才想起昨天他們說過要去龍華寺燒頭炷香祈禱芷卉能考好。

    這些黑的白的正的邪的科學的迷信的都來了。

    如果能變成兩個腦細胞去幫她讀書,父母也會赴湯蹈火地去變。

    想著有些可笑。

    更可笑的是雲萱的父母。

    幾天前,接到雲萱打來的電話,聊了一會兒,說:「我媽給我找了個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被騙了300塊錢還一直在說『太靈了太靈了』。沒救了。」

    「那算命的怎麼說?」

    「你聽了絕對會暈倒。為保證考生安全我還是不說了。」

    芷卉笑著把話筒換到另一邊耳朵,嗔怪著:「少賣關子。我知道你很想說。」

    「他跟我媽說『你女兒的成績啊,那就像黃浦江的水,時高時低』。我媽當即激動不已,握著那騙子的手狂說『對啊對啊說得太準了』!」

    「不會吧?連謝井原這種人都總是在150和149之間時高時低地徘徊呢!誰不是這樣?」

    「顯然一當上考生家長,智商就變低了。」

    5

    燒香向神明祈求。

    占卜預知凶吉。

    我們的命運被誰決定著,我們的軌跡延伸向什麼地方。

    為什麼要去相信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這世上,一定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是我視而不見的,是我痛心疾首想要刻意忽略的。

    6

    大年初六,一直窩在家裡的奼女終於被母親以「整天不出門小心頭上長黴菌出來」的理由打發去買點料酒,「順便可以散散步」。

    芷卉灰頭土臉地嘟囔了一路:「你有見過有人拎著兩瓶酒還能悠閒地散步麼?」突然想起謝井原,拎著四瓶農夫山泉桶裝水在星期天的早晨「悠閒地散步」的謝井原。

    還是忍不住想笑,這麼說來,看美少年的光輝形象破碎也是很KUSO的一件事。

    可是想起井原,卻又難免想起溪川,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也就在剛才,被母親問到「有零錢麼」的時候,自己回答「錢包裡有」的時候,在書包裡翻找錢包的時候突然看見的那樣東西,讓因為時光風化而逐漸忘卻稜角圓潤起來的心霎時出現了新的裂紋。

    自己的書包裡,藏著屬於別人的東西。

    柳溪川的F大加分簽約書。

    享受F大加分的學生,必須簽下這份協議,保證高考時不能填報提前錄取的零志願,並且把F大報在第一志願。

    「如果不簽約的話,就不能享受加分哦,所以這麼重要的事情千萬不能忘了。哦,對了,你和謝井原去看柳溪川順便把她的帶給她。」邵茹的溫柔語氣纏繞在耳畔。

    結果,這麼重要的事,果然還是被自己忘記了。

    不能忘掉的事,總是無意間忘記。而妄想不記得的事情,卻總在眼前擾。

    夕陽下唯美的男生和女生的側影,牽在一起的手。

    像插進心臟的一把匕首,無論是抽出、停留還是繼續深入都會換來新一輪錐心的疼痛。

    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沒有那麼匆忙地跳下車,沒有被騎單車的你撞傷……

    那麼,現在的我是不是會快樂一些?

    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沒有抬起頭看見轉學到我們班的你,沒有好心地向摔倒的你伸出手……

    那麼,現在的我是不是會更快樂一些?

    如果我能夠勇敢一些,決絕一些,執著一些,就不會無奈地放手。

    可是那就不是我了。

    就像誰的成績都「像黃浦江的水,時高時低」,我相信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是必然如此,如果時光倒流,也許可以改變細節,卻無法改變命運。

    所以,沒有如果。

    以至於現在出現了「想起他就立刻聯想到你」的心理,在我看來也是種可悲的必然。

    我很難過,卻不得不接受。

    芷卉的思緒再回到現實的時候,已經紅了眼眶。冷空氣凍得眼睛乾澀,流不出淚來。腳踩在尚未打掃乾淨滿地的煙花屑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剛下過冬雨,那些碎屑還沒乾透,把鞋子濡濕了,腳尖冰涼。

    從拎著酒的自己身邊跑過的一群小孩子,幾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瘋瘋癲癲一路嬉笑著咋呼過去,好像在爭奪什麼東西。不知為什麼吸引了芷卉的注意,甚至停下來轉身看著他們。

    「給我啦!」

    「是我的,這是我的。」

    「啊,明明是我的還給我。」

    「你還是還給他吧。」

    「是我撿到就是我的!」

    一大堆嘈雜的聲音響起來,分不清誰是誰的。突然,唯一的那個女孩號啕大哭起來,除了這種聲音,其他都靜了下去。整條路的安靜襯托著這種尖銳的刺耳。中間還夾雜著默然的集體中某一個低得近似自言自語的聲音「早說了叫你還給她了」。先知般與年齡不符的語氣。

    過了半晌,灰著臉的男孩把手裡的東西遞了出去,芷卉揉揉眼睛想看清,但距離太遠視線又被另一個孩子擋住變成徒勞。只聽見他說:「你們女的真麻煩,只會哭,給你啦,拿去啦,還要不要嘛!」女孩接過去立刻破涕為笑,不一會兒就恢復高興和大家一起開心地跑遠了。

    就這麼輕易地解決。

    非常非常幸福,不是麼?

    可是,你長大之後呢?你會遇上被人搶走的東西拿不回來的情況麼?你會遇上對方不會因為你難過你哭就大方地把東西還給你的情況麼?你會遇見你在乎的人麼?你會遇見你喜歡的人麼?你會遇見讓你想永遠挽留他的人麼?如果被搶走,怎麼辦?

    你會不會預料到將來的某一天,當你的哭泣不管用的時候。

    嫉妒。欺騙。陷害。偽裝。這些都會變成你不得不使出的手段,為了留住你最想遇見的人。

    你能想像麼?

    非常非常可悲,是吧?

    —請還給我吧。

    7

    「……她剛才明明說though和although還是有區別的啦。」女生好像在憤慨著什麼。

    「在這句裡面是沒有的,所以說兩個答案都可以。」男生語調是平穩的。

    如果在想著某人的時候突然耳邊響起那個人的聲音,那麼多半會以為是幻聽。如果在想著某兩個人的時候突然同時聽見那兩個人的聲音,那麼就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了。

    自以為精神分裂的芷卉搖著頭自嘲地笑笑,從入神觀察「小朋友們搶東西」的情景劇中回過神來,轉身便當場石化。

    手裡拿著一張考卷的男生。

    腳上打著石膏,一隻手還勾著男生胳膊的女生。

    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只有兩個禮拜沒見,卻總覺得眉目間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究竟不同在哪裡,又無法細究。

    總之,眼見為實。

    難道還能懷疑自己這是精神錯亂了麼?

    「呀,芷卉!」溪川又驚又喜地叫出來。

    有點遲鈍的男生這才從印著「though」和「although」考點的試卷上抬起頭看向面前拎著酒瓶的女生。

    芷卉尷尬地笑了笑,「你們,怎麼在這裡?」

    「嗯……我們到莊秦家補習英語。你是……家住在這裡麼?」

    「是啊。真巧。」

    「唉你英語那麼好都完全用不著補習,有點浪費資源啊。」

    半天才明白柳溪川的話,芷卉笑笑,「我在這兒住了三年都不知道跟自己的英語老師同一個小區。很後知後覺。……你的腿,現在怎麼樣了?」

    「好著呢,去跳高都能打破世界紀錄啦!」

    一直沉默的男生突然把臉轉回來插嘴:「那你還拉著我幹嗎?」

    「因為你長得帥啊!貴公子。」

    男生冷著臉輕哼一聲,「一點都不好笑。」

    芷卉卻依然在笑,而且笑意加深了一些,「看你也不像痊癒的樣子,我也扶著你吧。是要去車站麼?」說著就走上前。

    「不用了,你回家吧。我沒事。你們這兩個傢伙一邊一個攙著我我可受不起。」說著鬆開了井原的胳膊,往前單腿跳了幾步,回過頭開心地說,「我這樣都可以了。」

    「還是讓……」芷卉的話說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嚨裡。

    比聲音速度更快的是動作,男生重新扶住了女生的手肘,面無表情地說:「別逞強了。」

    8

    女的說:「我想你。」?

    男的說:「我愛你,你知道我比愛我自己更愛你。」

    芷卉的水杯僵在唇邊,忍不住往電視的方向望去。韓劇看得正投入的母親聽見飲水機「咕咚咕咚」冒泡泡的聲音轉過頭來,「呀,囡囡要喝水幹嗎不叫媽媽?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芷卉回過神,「坐累了,站起來活動一下。」

    「嗯,也好。要坐下來看看電視麼?」

    現在是流行「懷柔政策」麼?芷卉有點冒汗地擺了擺手端著水杯迫不及待地跑回房間。

    「咕咚—啪」身後再次響起飲水機發出的古怪聲音。

    芷卉卻在母親視線不及的玄關停下了腳步。杯子裡的水因為慣性晃出了一點,灑在木質地板上。

    我愛你。我想你。

    請不要這樣千篇一律氾濫成災了,縱使再浪漫再樸實再發自內心再情意綿綿,也總會有點二手貨或多手貨的感覺吧?難道連表白都可以這樣不動腦筋隨隨便便?

    誰該慶幸,又是誰的不幸,他不是那樣懶惰或愚蠢的少年。

    冬日雨後初晴的日光裡,少年垂下眼,上前一步扶住毫無分寸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緩慢眨了一下眼,動作像被分解成慢鏡,一格一格地跳動,讓人心弦緊繃擔心會突然擱淺在哪裡。最終,還是連貫在一起,光線從哪裡湧來?奔向哪裡?為什麼錯了方向直刺進眼中,瞳仁被硌得酸脹微疼?

    氾濫過來的言語,走著單一的低沉的毫無波瀾的直線,不是「我愛你」,也不是「我想你」,而是,「別逞強了」。

    無限溫柔的聲音。

    明明似曾相識,卻沒有勇氣回憶初遇在哪裡。

    擁抱時男生身上清新的肥皂味,眼簾下襯衫肩線處細密的針腳,明明是夏末秋初,卻感到週遭花香四溢,草種飛揚。時間和空間的齒輪錯了位,卡在了定格的一瞬。身體被他緊緊貼在胸口。心臟被溫暖的血液包裹起來。思緒抽絲剝繭延伸向無限遠。

    以為會永遠記得,如今卻不敢想起。

    寬容的,溫和的,真實的,清晰的聲音。

    —沒事了。

    清晰的,真實的,溫和的,寬容的聲音。

    —別逞強了。

    溫暖的話只有對於一貫冷淡的人而言才彌足珍貴。還以為是絕對零度,事實上卻離「-273」這個數字極遠極遠。

    如今的我只能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無能為力強裝笑顏,揮著手說著「那你們一路小心,再見」,看著你們漸行漸遠,漸漸不見。那樣的距離已經長到不再重要,那樣的溫度我已經感受不到。

    「啪」的一聲,水灑在地板上。

    立刻又傳來「啪」一聲。

    不是從被緊緊握穩的杯子裡漫出的水跡。是從我的眼裡,是從我的心裡。

    9

    「囡囡你怎麼又邊聽音樂邊做題啊?」送水果進來的母親看見女兒耳朵裡塞著的MP3耳線立即不滿起來。

    「哦,不聽了。」芷卉疲憊地把MP3往旁邊一扔。

    已經做好了「惡戰一場」的準備、連「做數學又不是寫作文根本不需要聽歌找靈感」這種說辭都備齊了的母親突然像目標消失似的反而不自在起來。過了一會兒,臉上才換出「女兒終於讓人省心了」的欣慰笑容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女生暗自抱怨著,MP3里的歌多久沒換了?連「我愛的人,不是我的愛人」這種老掉牙的歌還沒刪掉。煩人。重新整理好情緒低下頭看向手中的證明題時,徹底因為剛才走神的成果愣住了,最後一步—

    又∵arctanC=3/4

    ∴所求角的正弦值為柳溪川我恨你

    高一時看過一個電影,叫《靈異第六感》。裡面那個心理學家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鬼魂,還盡心盡責地幫助具有見鬼超能力的孩子走出恐懼,一直非常得意一個方法:在紙上隨心所欲寫下的是自己的心聲,也許連你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心靈極深處的聲音。

    最後的真相大白是他看見自己無意識寫下的字跡: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當時看過的反應是:這結局好離奇。

    那麼,當「所求角的正弦值為柳溪川我恨你」莫名其妙出現在眼前時,還能遙遙事不關己地笑著說「這答案好離奇」麼?

    10

    寒假已經接近尾聲。

    雖然口口聲聲說入了春,家裡的空調還在沒日沒夜地吐著暖氣。是芷卉不喜歡的一種暖,臉總被弄得通紅通紅地發燙。整個人暈暈乎乎。

    因為坐久了,兩條腿明顯有變胖的趨勢,芷卉可不想經歷一場高考直接從美少女轉型為肥少女,所以做完數學準備做英語時就放下筆,在客廳裡轉起圈來。這一做法沒遭到反對,被認為是「適當放鬆」而亮了綠燈。

    正掉頭,聽見門鈴響,忙著去開門,原來是下樓拿報紙雜誌的母親。

    芷卉瞅了一眼母親手中自己訂的雜誌,現在已經不是適合看這種小說類雜誌的時候了吧?

    反倒是母親坐在沙發上隨手翻起來。

    「呀,囡囡,柳溪川這個名字像在哪裡見過。」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芷卉沒慢下步伐,繼續在屋裡繞圈,「不就是上次你跑去學校幫我搶了人家作文競賽名額的那個麼?怎麼就忘了。」

    「哈?她真是你們班的?」

    「嗯,有什麼不對?」

    「她很強麼?」

    「……還好啦。有時……比我……強……一點點。」

    「為什麼K班也有這麼好的學生?」

    「這就叫好啦?你直接把謝井原忽略不計了麼?」

    「對啊,謝井原也是,為什麼你們這種爛班反而臥虎藏龍?」

    「……你怎麼突然問起她來?」

    「這裡寫著『聖華中學柳溪川』,是她麼?還是同名的?」手指著雜誌。

    「誒?哪裡?」芷卉幾乎是以「撲」和「奪」的姿勢把母親手中那本雜誌弄到手的。

    而週遭的空氣,也在雜誌展在眼前的那一秒,結成了冰。

    第×屆××杯全國×××作文大賽一等獎名單

    A組

    柳溪川上海市聖華中學

    11

    「感謝你老姐我吧?上次你複賽還是我推著輪椅送你去的!」

    「得了吧,別提那輪椅。直接讓大家誤以為我是『身殘志堅的先進少年』,我幾世英名都毀於一旦啊。」

    攜功邀賞者被恩將仇報者的白眼橫得火冒三丈,「喂喂喂,有點良心吧。」

    「謝謝你啦,姐姐大人。」

    「這還差不多。話說你難道不打個電話給同學分享一下快樂慶賀一下嗎?」

    「……我跟這裡的同學又不熟。」

    「呀,以前在陽明那麼風光,現在在聖華混不開了嗎?人緣差到這種地步?」

    「……」

    「嗯?」

    「誰說我人緣差我只是不記得電話號碼……芷卉家的電話……我想想……是多少來著?」

    12

    「應該是她吧。」女生以極低的聲調一字一頓地說道。

    「有加分麼?這個獎?」母親還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女兒情緒已低落下去。

    「可能有。」轉身回了房間。

    「那為什麼你沒參加啊?」—被關在房門外的聲音。

    前一腳剛走進房間,立刻就聽到電話鈴響在外面—為了讓芷卉專心學習連房間裡的分機電話線都被拔掉了,有點草木皆兵的感覺。

    母親在外面喊:「芷卉,找你的!」

    穩定了一下情緒重整旗鼓出去,「誰啊?」

    「說是你同學。」

    不會是謝井原吧?

    「喂?」

    「芷卉麼?我是溪川。」

    愣了半拍,指甲已經不由自主地掐進皮膚裡。

    「嗯。我是。」

    13

    遠景—

    寫著「柳溪川我恨你」的地方,被蓋上了厚厚的白色修正液,白與最上面一層黑色的筆跡形成了鮮明反差,這還不夠。

    為了不被人覺察,連反面的這個位置也被塗上了修正液。

    完全看不見了。

    完全無法猜測了。

    讓人鬆了口氣,掩飾得很好,自己心裡最陰暗的那個斜面被削平,可以完全不用擔心被人發現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並不是沒有瑕疵的考卷啊,那兩團白色的補丁是比一行字跡更加鮮明更加醒目的存在。忽視不了。

    也許恰恰是它們,在異常得意地向人招著手—

    我在這裡。

    也可能別人注意不到,也可能注意到了卻無從猜測。可是你忘了麼?最心知肚明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你一直看得見,你一直都知道它們掩蓋的是什麼。

    這是你眼裡漸漸模糊,想故意視而不見的遠景。

    漂移調焦。

    眼下是再清晰不過的近景。

    自己手中厚度與硬度都不容忽視的白色紙張,黑色的字密密麻麻,有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然而跳脫進入你這一小方視界的僅僅是那幾個字—

    柳溪川

    加分20分

    請於×年×月×日之前將此協議書快遞回F大招生辦公室,否則將視為自動放棄。

    足夠明確的表述。「否則將視為自動放棄」。

    「放」字覆蓋上「否」字,重疊在一起,其他字在視線中變形,扭曲。揉捏成團狀,就再也看不見它們。即使依然存在於世界的某個角落,那也已經和我,已經和你,無關了。

    芷卉的嘴角牽起了一個得意的線條,推開了窗,把這蜷縮成一小團的紙張用力拋出,它在這個世界最後的意義就是劃破了天際,形成一道優美的哀傷的弧度。

    原本該大快人心,為什麼望著紙團消失的那個小樹叢,會感覺一把刻刀正伸向心臟,劃出了令人絕望的痕跡?

    為什麼會掩面而泣?

    —柳溪川,擁有了一切的你,請嘗嘗「放棄」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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