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自己身邊時停下了,「誒。許楊讓我問你要不要參加數學競賽,發給我們班的准考證有兩張,他不想浪費。」
顯然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沒興趣。」身邊果然很快傳來回應的聲音。
在等待下文。卻沒有了下文。男生拖開椅子安靜地坐回了位置。
完全沒有想過問一問京芷卉嗎?
這就是130分和148分的差距嗎?
即使浪費也不能多問一個人嗎?
心裡湧起一陣酸澀。
數學課,當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一道習題時,會留下十來分鐘無聲的空白。一些人在奮筆疾書,另一些人在茫然地發呆,直接等待老師公佈答案,哦不,是直接等待老師叫柳溪川或謝井原來公佈答案。
普通的問題不會輪到謝井原來回答,僅僅靠溪川就可以隨便應對,但那只是對溪川而言的「普通問題」,對京芷卉的話,就是拿完基礎分後要考慮考慮盡力而為的壓軸題。
很不甘心,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老師想要的是完完整整的正確答案,就不會叫起除了溪川和井原外的第三人。京芷卉討厭這種默契。
「誰因為誰轉到K班」這種話題已經成為過去。現在越來越慣常的情況是聽見「柳溪川」和「謝井原」的名字被相提並論。
所以當芷卉從期中考排行榜前走過看見又一次出現的醒目黑洞時,心中翻騰的是惱人的平衡被打破的快感。
排在文科班第一的名字再次被挖掉。不用想也知道原本存在的是總與謝井原相提並論的那個名字。特別特別討人厭的名字。
即使自己的排名下滑了一位,京芷卉還是不被人察覺地揚起了嘴角。
然而這種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
「溪川,你的名字又……」
帶著不被人察覺的愉悅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口,因為看見後座男生正抄著的筆記。
明明遠沒有自己的筆記漂亮和工整。
芷卉突然意識到這其實根本就不是130分和148分的差距。那一秒,好像隻身迷失在了漆黑的森林,抓不住任何光亮。
「哈?又怎麼了?」同桌的女生已經被她的呼喚吸引著抬起頭來。
「被挖~掉~了。」聲音降下了幾個八度,咬牙切齒般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噢,不用管它啦。以前陽明也有第一名被嫉妒者或者崇拜者挖掉名字的現象。」溪川似乎並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嫉妒麼?」芷卉勉強地擠出一個頗為難看的笑容坐下了。
嫉妒和崇拜。
我對你的感情,顯然不屬於後者呢。
在柳溪川尚未出現的年月裡,謝井原也只在每次考試過後偶爾被人提起,那個時候,京芷卉是這個校園中最風光的奇跡。
活潑開朗是天性,也能在一切場合出入自如,身為每次校內大型活動風趣幽默的女主持,既能和一般男生互稱「哥們兒」,也能在被傳和年級裡所有帥哥都有緋聞的情況下驕傲得目不斜視。學習名列前茅,體育更是強項。如果有正規評選的話,鐵定她就是聖華中學的校花了。
而現在,這位毋庸置疑的校花天天隨便套一件寬大的校服啃著包子衝往學校,為成績和排名斤斤計較,考了令很多人羨慕的130分卻還是鬱悶得想要撞牆,最後,還淪為嫉妒別人的人。
真是可笑。
站在老師辦公室門口拚命展開、撫平上午被自己揉作一團的考卷的京芷卉覺得這變化實在太可笑了。
世界上有什麼事情能讓人像重新投胎一樣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呢?
那無疑第一件就是高三。
「怎麼,沒有訂正?」許楊看著這張褶皺異常的試卷疑惑地問。
「唔,不會做。」
明顯是搪塞似的答案,老師卻不依不饒地繼續,「不會做可以借謝井原的試卷看啊……」
當頭一棒。
「……謝井原……呃……如果不那麼友好的話……」原來他在老師心裡也還是逃脫不了纍纍「前科」的人,心裡稍微好受一點,「那借柳溪川的試卷也可以啊。」
當頭又一棒。
不要說「溪川啊,考卷借我訂正一下」這種話絕不可能從京芷卉的嘴裡說出,就連數學考試這回事都小心翼翼地完全不能提及,生怕說著說著就被對方不經意的一句「啊芷卉,你幾分哪?」給堵得啞口無言。
在目睹了京芷卉幾乎要哭出來的痛苦表情之後,深感莫名其妙的老師終於掏出紅筆開始教授題目。
「這個立體幾何啊,其實我覺得用空間向量做還比較方便,像你這樣到處設未知數很容易弄錯……」
京芷卉其實並沒有認真聽講的心思。
明明已經做到了基本上「善解人意」的老師,偏偏在女生將要邁出辦公室的前一秒不識相地又追加一句教育:「雖然你已經很優秀,但以後還是要多向成績比自己好的同學學習啊。」
從辦公室到教室的走廊頓時變成了一條灌滿水的管道,每一步都彷彿在與窒息作抵抗。連光線也紛紛避禍似的逃走了,導致行屍走肉一樣的女生在台階處趔趄了數次。
走進教室的時候,語文歷史和英語老師都在。整個教室飛揚著各科考卷以及數不清的驚喜與哀歎。
京芷卉埋頭走過講台回到座位,柳溪川在前面和語文老師爭一道題的答案,謝井原往前看的目光好像有些失焦。
直到走到座位邊才意識到,好像這一路走來,謝井原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一個地方,那就是自己手中那張皺巴巴的數學考卷。突然血氣上湧,應該是看見了吧,分數。
被不斷傳下的考卷全部堵在了京芷卉的桌上,女生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低著頭一動不動。導致後座的男生不得不一邊詫異一邊上前一步從桌上分開芷卉和自己的考卷。
被怎樣看見分數,都無所謂了吧。
過了一會兒,身體被來自後面的力量輕推兩下,一句低沉的話語被旁邊傳來的鉛筆盒落地的聲音遮得嚴嚴實實。芷卉再也忍不住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踢開凳子轉身沖男生怒吼。
「想嘲笑就大聲一點啊!你不是萬年第一天之驕子嗎?何必在乎別人怎麼想我怎麼想?反正除了某個人你也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早就想嘲諷了吧?那又何必一直忍到現在!反正我就是這麼差勁的人真應該向你們好好學習呢!」
聲音響到讓教室裡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該傳下去的試卷全都停在半空,所有的目光都遞向教室後方,連喋喋不休著的三個老師都啞然失聲。
隨便吧,反正都無所謂了。
長達30秒的沉默。
不過,為什麼男生仰視自己的眼神這樣茫然又無辜?有點不對勁吶。
芷卉不自在地把音調降下來,但語氣中分明還帶著怒氣,「你剛才跟我說什麼?」
「我說借我一下英語考卷。」
「哈?」
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答案。
還以為是對方沒聽懂自己的話,男生進一步解釋道:「我是說把你的英語考卷借我訂正一下。」
女生的目光轉向自己桌上那張得到滿分的英語考卷,又一次啞口無言。完全沒注意到呢,心思都放在了什麼地方?
深秋午後的明亮光線終於在捲土重來的傳考卷的嘈雜聲中緩慢地氤氳開來。
這場「在沉默中爆發」風波,也在無數目擊者事後跑來關切地詢問「那個沒人品的謝井原對你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啊」之後,被京芷卉尷尬的「誤會,呵呵,誤會」平息了。
冬日沉悶失色的空氣裡,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上,某些真實又細微的感情在醞釀,濃重的呼吸被實體化成看得見的白色霧氣,懸浮在清晰度所剩無幾的視野裡。
那些字連成句,那些語氣與音調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溫柔聲音無邊無際地朝自己蔓延過來,微微刺痛了耳膜。
1
初冬的早晨,教室裡瀰漫著一層白霧似的水蒸氣,室內溫度明顯比屋外高很多,窗戶上蒙著半透明的薄紗。
因為期中考試的歷史成績非常糟糕,所以歷史早自修理所當然變成了邵茹的自我檢討會和批鬥大會。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第一節課是數學,許楊比預備鈴早來了兩分鐘等在前門邊,踏進教室時正逢邵茹激動地說著「你們要把上廁所的時間都用來背歷史」,於是很遷就地跟了一句「那你們就把上廁所以外的時間都用來做數學吧」。
換來了邵茹的白眼和講台下幾聲零散的笑聲。
氣氛總算是緩和了一點。
可是正當此時,年級主任鐵青著臉出現在了窗外,示意邵茹出去。沒過多久,邵茹站在門邊朝裡面招了招手,「沙杏久,出來一下。」
「好像不是什麼好事呢。」
八卦的溪川捅了捅芷卉。
「唔。表情不太好。」
果然,教室外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嘈雜的爭執聲。但是聽不清具體什麼內容。正想繼續關注的時候,卻被許楊一句「柳溪川,上來做題,脖子不要伸那麼長」打斷。
可以用「須臾」來形容吧。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裡,沙杏久摔著門進來,眼睛隱沒在劉海後的陰影裡,光線進不去。教室裡所有學生都看向她,當事人像是被按下「delete」鍵刪除了表情,看不出所以然。
年紀主任從窗口一晃而過的臉陰沉得好似颱風過境。抓向心臟的好奇心溶解在一片靜謐中。柳溪川不間斷的粉筆觸黑板的「篤篤」聲在這無邊的沉寂中顯得尖厲刺耳起來。
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吧?
應該有什麼改變了吧?
紛紛議論隨著下課鈴的驟響而鬧騰起來。
「好像哭了,我看見的。」
「可能麼?她那種人會哭?月球發光了吧。」
「別那麼損。誰沒有難過的時候。」
「他們說是因為江寒啊。」
「江寒?高二時『錦衣夜行』的那個?」
「嗯,A班的,傳說長得像仙道彰嘛。」
「沙杏久的BF啦。」
「我聽到的版本怎麼是『長得像籐真健司』咧?」
「拜託,傳說也要有點敬業精神,那兩人差太多了好不好。」
「哎呀,不管不管了,快說江寒怎麼了?」
「他啊—我也不知道。」
他怎麼了?
話題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突然戛然而止變成斷點,好令人索然寡味。知道謝井原和A班的人一向老死不相往來,所有人的期望都寄托在了京芷卉身上。眾望所歸者自己心裡的好奇也像籐蔓一樣往上長,終於在第二節課間做完廣播操後跑去了A班以借書為名打探消息。
「阿江麼?早上生著氣走掉了到現在都沒回來。」在走廊扎堆的女生中好不容易找到秋本悠,語氣間卻也猶猶豫豫不敢斷言。
「哈啊?果然和他有關啊!」
「……說來我也知道一點。」
嗯,果然沒找錯人,如果連她都不知道那就徹底沒戲了。
「他們倆出去玩拍了大頭貼啦,然後沙杏久的那一套當天就在公交車上掉了。」
「啊?和這個有關係?」
「被校長撿到了。」
「……哈?有沒有搞錯啊!這麼衰的事情都能發生!」
「更糟的是就前不久阿江還因為模擬聯合國競賽得獎在校會上接受校長的頒獎。而且大頭貼上阿江和沙杏久都穿著聖華校服,他一下就想起阿江了呀。」
「那校長什麼態度?」芷卉急急地追問道。
「唉,他能有什麼態度?他一點態度也沒有。」
「那是什麼意思?」芷卉有點一頭霧水。
「校長既不贊成也不反對,他是不太注重這些東西啦。只不過大概昨天說漏了嘴讓我們班主任知道了,他是最反對這事的,而且從一開始就說得特別難聽,什麼『K班的不良少女自己不學好也就算了,還勾引帶壞了我們A班的優秀男生』。昨天下午放學後我去辦公室交作業時就看見他在向你們班主任嚷嚷。」
「……怎麼能那樣說!太過分了。」
「所以阿江才生氣咧。何況……」
見秋本悠欲言又止,芷卉著急地用手肘捅了捅她,示意繼續。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雖然是我的推測,但並不是沒有根據,現在其實是『司馬昭之心』……」
「喂,你有完沒完啦?自己人搞那麼多鋪墊!」
「哦。總之就是,我們班主任想讓阿江和顏悅學姐在一起。」
「哈啊?什麼跟什麼啊?阿江和顏悅學姐啊?」
「你別忘了顏悅學姐上學早,比我們還小一歲咧。」
「可是可是為自己女兒找BF那也太不靠譜了吧?」
「在班主任看來那可是很靠譜。阿江又聰明,家境又好,比顏悅大,人又帥。所以他才總是動員阿江上P大。」
「呃—原來是因為學姐在P大啊?」語氣在句末微微揚起,芷卉一副「心生悲哀」的恍然大悟。
雖然秋本悠始終吞吞吐吐說一句留半句,但事情已經相當明朗。高中生戀愛這種事本來很正常,被老師家長阻止也很正常,可是眼下這件似乎脫離了正常軌跡,朝光線湧來的反向疾馳而去。
年級主任,也就是A班的班主任之所以極力阻止這事,完全是因為沙杏久的出現攪亂了他招江寒為女婿的計劃。
怎麼看都像是陰謀。
至少是不怎麼磊落。
複雜得讓人心煩,感覺就像歌裡唱的「成人世界的背後難免總有殘缺」。京芷卉像生吞一隻蒼蠅般地噁心,決定不再去想這事。但明明下定的決心又在踏進K班教室的那一秒被擊得粉碎。
沙杏久是真的哭了。沒有看見眼淚,可是趴在課桌上的女生的肩膀明顯在抽動。年級主任居然還站在講台上自上而下指著她埋在臂彎裡的腦袋罵:「叫你家長來,我倒要問問像你這樣不要臉的女孩是怎麼養出來的!」
站在教室門口的芷卉頓時一股怒火湧進胸腔,蔓延至各神經末梢,快要暴漲出來。
冰冷的氣息像海水從身後緩緩漫過頭頂。
是聲音。
「老師,請注意你的言辭。」
一瞬間,芷卉還以為站在自己身後的是謝井原,回過頭才看見江寒。和往常有什麼不同了。
記憶中的這個男生簡直就應該改名叫「矛盾」。理科強到可以和謝井原比肩,文科弱到每篇作文都要用「啊,光明—」來湊字數。眉目清秀非常帥,也常常拽拽地四下看,可是要命的是一笑就出來兩個酒窩,可愛得讓無數為之傾倒的少女心徹底粉碎。所以連傳言也分叉出「像仙道」和「像籐真」兩個南轅北轍的版本。
雖然表面上很拉風,但在極端熟識的芷卉的眼裡完全是沒長大的模樣。再加上這可憐的男生被秋本悠強行認作「弟弟」,那麼,就可以理解芷卉此時在他眼裡看見謝井原式的凜冽是多麼震驚。
不是孩子氣的頂撞,不是火冒三丈的咒罵,而是冷靜得好似寒意滲入骨髓的「請求」。
—請,注意你的言辭。
用「請」這種字眼和「不要臉」對比,老師和學生的地位彷彿倒置,對不入流行為的尊重也是對它最大的諷刺與不屑。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江寒高二時「一鳴驚人」的另一件事。身為住宿生的江寒因為半夜翻牆出校去網吧被學校保安抓住所以被要求在升旗儀式後讀檢討書,結果「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錦衣夜行,不幸馬失前蹄」的「嚴肅」檢討把整齊的隊列笑得像水蛇一樣扭起來。雖然事後知道那是秋本悠起草的,不過在全校集會上真的把它朗誦出來也是夠脫線的行徑吧?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在周圍所有人都熟視無睹的年歲裡,從「錦衣夜行馬失前蹄」的男孩長成「請注意你的言辭」的男生。像是一棵水杉在眨眼間從樹苗被拔高直上雲霄,過渡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芷卉被鎮住了,呆到忘了把擋在男生前面的自己的身體移開。
同樣被鎮住的還有年級主任,用了整整三十秒的目瞪口呆來表現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得意門生會如此冷靜表達不屑的震驚,連說話都底氣不足地結巴起來,「江,江寒,你你你給我回A班去!」
男生對此置若罔聞,逕直走到沙杏久身邊拽起女生的胳膊,在抬頭的一秒,清晰地看見她臉上的淚痕。看慣了她倔強表情的同班同學都有點不習慣。
江寒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裡拉著她往外走。
「江寒!你放開她!」
年級主任受到忤逆,不依不饒地追上來。
沙杏久停下來用彷彿要把他看穿的眼神盯著他,K班在場的所有學生都聽清了從她嘴裡說出的那句話:「你這樣,顏學姐也不會高興!」
老師一呆,好似心裡最陰暗的部分「霍」地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遁形,頓時惱羞成怒起來,已什麼都顧不得,揚手向沙杏久的臉扇去。
江寒正好轉過身來,條件反射地扳過女生的肩往後推了一步,險險地躲過。年級主任用力過猛沒找到著陸點,一下子重心不穩向側面倒去,恰好摔在講台上,手臂被講台邊緣刮花了。
十分大快人心的場面。
但是芷卉意識到:糟了。
2
果然,預感沒錯。
事情到第二天已經發展到無可挽回的狀態。一早就傳出風聲,學校要開除沙杏久。
本來成績就不好,對師長也不尊敬,再加上早戀,以及,年級主任生造出的一條致命的罪狀:毆打老師。
聽說了的柳溪川不屑地轉頭說:「我太懷疑了。到底是學校要開除沙杏久還是年級主任要開除沙杏久。」
「沒區別吧。」
「切。學校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不過現在話語權在他那兒,我們背後嘀咕什麼都沒用。」
「這個世界實在太不合理了!」
「芷卉,昨天你在場吧?」身後的男生反常地插嘴進來。
「嗯,我在啊。」
「你認識年級主任吧?」
「廢話!」
「你認識江寒和沙杏久吧?」
「……」女生虛張聲勢地推了下男生手裡的書。
「你視力還好吧?」沒完沒了了。連自己都笑了起來。
「夠啦。你就是欺負我們這種有正義感的目擊者。」芷卉明白他的意思。
「我借你紙和筆。」
「我一掌拍死你。」
溪川看著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茫然,一頭霧水。不一會兒,芷卉便遞來「呈情表」讓溪川簽字。
「啊,原來如此,可是我擔心K班的同學這種『聯名上書』的舉動並不能讓校長信服。」
「為什麼?」芷卉不解。
「因為是K班。」
溪川此話一出,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一直都處在「天之驕子」的地位上,卻忽略了最關鍵的問題,年級裡最差的班級,在別人眼裡根本就是缺乏說話權的。
可是事情發生在K班,雖然以交情而言,A班的同學應該也很願意幫忙,但並非親眼所見,僅憑「我們相信她」的理由聯名上書,是更沒有說服力的吧?
芷卉回頭看向謝井原,男生頭髮覆著眼,少見地神采漠漠,冬日不穩定的光線在他的臉上明滅。以前都不可想像的,這世界上居然有讓謝井原無能為力的事。
太痛心疾首,太現實。
在年少時的歲月裡,你有一小塊自己的天地,你滿心歡喜為它添上色彩,藍天白雲,空間中塞滿了簡單的友誼、愛戀、課業。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這塊天地間的完美並不能擴展到整個世界。在更大更廣闊的別處,晴朗不是唯一的天氣。
世界的每個角落,都落有灰暗的塵埃。
然而要讓倔強的少年們就這樣認輸,也不是件易事。
令謝井原大吃一驚的是,到中午吃飯時,已經有大半同學在這張呈情表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雖然我也是挺感動,不過在不可能起作用的事情上下賭注不如想想怎麼用其他辦法補救。」謝井原微皺著眉頭。
「誒,你幹嗎那麼悲觀?也許校長會認真考慮呢?」
「我不是悲觀,柳溪川說得沒錯,這擺明了行不通。」
被提及的女生眼下不在座位上,聽見謝井原稱她為「柳溪川」,京芷卉舉起彩旗在心中暗自歡呼了一番。
柳溪川。芷卉。
細緻如微的對比。僅僅是這樣略勝一籌,甚至即使說者無意,也分外令人驚喜。
「喂,你發什麼呆?」
忽略了對方對自己的稱呼似乎不是「芷卉」而是「喂」,女生心情大好,膽量也驟增。
「那麼,打賭麼?」
「……」
「不要用省略號糊弄我。」頗為不屑地朝男生擺了擺手,「你敢打賭麼?」迫切想得到肯定回答的女生又一字一頓重複了一遍。
男生用觀察一隻小動物般饒有興趣的眼神看著她,「好啊,你說,賭什麼?」
「如果你輸了就請我吃哈根達斯吧!」
「你怎麼不用『如果我贏了』這種可能性更大的假設?」
「切。我有必勝的決心。」
「我是沒問題啦,不過,你確定你自己在這種天氣吃哈根達斯是種獎勵嗎?」
「誒?」漫天要價時完全沒有考慮到天氣因素。
剛想重新開口,對話就被教室門口出現的D班一位同學的喊話打斷了,「京芷卉,謝井原,柳溪川同學。高老師找。」
女生一愣神,被井原的起身和「走吧,我們先過去」呼喚回人間時,整個人已經快被實體化的怨念壓死。為什麼每次和他說兩句話就會被人半路殺出橫插一腳!
3
K班和D班有共同的語文老師。所以每次D班的「災難傳喚者」一出現,就意味著K班某人作業又沒交了、默寫又不合格了、背書又不過關了。但這次不可能是以上幾種情況。「京芷卉」「謝井原」「柳溪川」這三個名字被放在一起的組合,一看就讓人心裡充滿安定感。
—自己怎麼會冒出這種想法?
等反應過來,芷卉氣得直想逆時針擰自己的臉。
「我說,為什麼……」男生轉過身停在半步之遙。
「誒?」
「你總是會做些奇怪的動作啊?」看著女生茫然的神色,只好繼續補充道,「上次是對著音箱跳舞,這次是擰自己的臉。」
「哈?」立刻發現自己的手真的在不由自主地擰著臉。
無力地意識到自己還真是「想出必行」啊,看見男生「你真是奇怪得可愛」的笑容,立刻嚴肅地幾乎是大叫出來:「謝井原!不許笑!」
「哈啊?」
「……殺傷力太大了。」
還沒等男生反應過來,便繞過他面前進了語文辦公室。
現在,不僅僅是「會做奇怪的動作」,還加了一條「會莫名其妙發火」。
其實,也不是真的發火了。之前相處的所有年月,就像謝井原記不清京芷卉姓什麼一樣,京芷卉也同樣只對他有模糊輪廓的印象。有種讓自己發笑的比喻,好像—公安機關用白粉筆在地上給死者勾出一個造型那樣,嗯,很不幸的謝井原在京芷卉心裡維持了整整兩年那樣的存在方式。
靠窗的座位上那個總是用左手撐著頭做題的無言少年的模糊輪廓。沒有言語,沒有表情。
所以也從來不曾知道對方會有這種「展示一下樓房都會垮塌」的笑容。也不完全是笑。是心情落在眼眸裡,輕輕地氤氳擺盪。不用刻意地去牽動眉梢眼角,臉上沒有一分一毫的誇張。
殺傷力太大了。
讓自己感到螳臂當車般地渺小。所以,你不許笑。不許再對我笑。
女生的繾綣心思男生無暇理喻,又或許是真的沒有聽見,總之走出辦公室時,沒看出半點疑問。
「作文競賽這種事怎麼會找上我。」這才是令謝井原更加不解的事。
「你不是語文挺好麼?」
「但是我根本就對文科不感興趣啊。」
「……那為什麼轉到K班?」察覺自己有點明知故問的芷卉忙補充,「也不是完全因為撞到我吧?」
「……」事情已經過去了數不清的時日,以至於再提起時有種「在彼岸」的感覺,謝井原盯著芷卉看了幾秒,張了張口卻沒說什麼,一轉身鑽進了教室。
「喂!不要總是用省略號打發我!」後面跟進來的女生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
「什麼省略號?」柳溪川仰起臉問。
「你的參賽稿紙,下週一交。」芷卉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誒,這是什麼?」
「高老師叫你和我和謝井原參加作文競賽。」
「誒?井原也參加?」
無意間的再次對比,柳溪川對他的稱呼,井原。自己對他的稱呼,謝井原。被追成了一比一平。在感歎「陽明的女生真是開放」的同時,還在幻想「井原這種稱呼從自己嘴裡冒出恐怕會比較肉麻」。
「喂。」溪川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思緒,又問了一遍,「他也參加麼?」
「沒,他又無情地把老師拒了。」
就算自己沒在場,用腳趾也能想像拒人的謝井原冰箱一樣的嘴臉,和被拒的老師臉部微微抽搐的無奈。溪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後排的男生無動於衷地埋下頭去做題。
芷卉跟著樂,一轉身,文櫻正欲言又止地站在旁邊。
4
「找老師?」
「說服校長的可能性會更大些。總之,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把杏久留下。拜託了。」
面對朝自己深深鞠躬的女生,芷卉有點心很累的感覺。無奈地看看旁邊的溪川和謝井原。拉著文櫻朝教室外走去了。
班主任邵茹不在辦公室,英語老師說她昨天沒在場不瞭解情況不肯簽,語文老師在兩個女生說明來意之後推說有急事要外出離開了。只有許楊毫不猶豫地簽了名。
從辦公室出來,經過長長的走廊,起初兩人都不做聲。
「他人真好。」
「唔。好得少見。」芷卉垂下眼,「她們大概都怕得罪年級主任。」
「……我們現在就拿去給校長吧。該簽的差不多都簽了。」
「你等我會兒,我叫上謝井原和杏久。」
「嗯。」
校長室裡,所有人對峙著。
裁決人捧著那張「呈情表」坐在辦公桌後一語不發,彷彿在仔細研讀。
芷卉在太過凝重的氣氛中走了神,想起高一時跟著A班的同學「大鬧校長室」的那件事。起因不過是最喜歡的老師以「工作需要」為名被調去別班,就惹來學生們異常過激的抗議示威行徑,宣稱要「上天入地踏平校長室」把老師留下來。任性如此,現在想著還有點可笑,特別像小孩子的胡鬧。最後還是讓校長大人笑瞇瞇地安撫了兩句打發了。
所以說,聯名上書這種事,即使在A班身先士卒的情況下,也從沒有成功的先例。
芷卉擔憂地回頭看看身後的杏久,目光卻被什麼吸引直愣愣地掉了下去,落在女生被男生牽著的手上。
室內冰冷的地面上好似忽然長出溫暖的花,叫人內心柔軟起來。
在不同尋常的溫度蔓延的同時,校長抬起頭慢吞吞地對年級主任說道:「老顏啊,都高三了,就不要開除學生了,影響不好。讓他們都順順利利畢業吧。」
「啊?可是……」
大多數人心中石塊落地,鬆了口氣。芷卉立刻側頭去看謝井原,揣測著他現在是什麼心情。出於同學情份該高興起來,但這怎麼說也是謝井原的第一次完敗紀錄啊。
男生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連側臉都散發著冷峻,線條銳利又決絕地斷在下巴上。
想在這種「冰箱」臉上看出什麼內心活動完全是徒勞。
「不過江寒,」老校長重新響起的聲音讓人再次緊張起來,「目前學業是最重要的,不管怎樣,要給我考個好大學。沙杏久也是一樣,聽見沒?」
從上高中起就一直蝸居K班,聽慣了「你這樣怎麼高考」「你乾脆別讀了」「你考這麼差有沒有羞恥心哪」「大學你想都別想了」……這些話,所有的幻想早被埋葬在水泥地面下,貧瘠一片生長不出。就連和江寒在一起,也會被指責「不要勾引優秀男生」。
現在卻突然被校長要求「和他一樣考上好大學」。可以麼?真的可以麼?
女生愣了兩秒,重重地點了點頭。鼻子不爭氣地一酸,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拚命忍著才沒掉下來。
江寒如釋重負地笑起來,臉上仍有孩子氣的兩個酒窩。
至於謝井原,在踏出辦公室的同時被人從身後揪住碎碎念著「哈根達斯哈根達斯」,頓時有種溺水般的錯覺。
5
和在乎的人並肩而行,會不由自主變得像貓一樣對細節敏感。冬日天黑得早,到放學時已經四下昏暗。
街道呈現出一派喪失光澤的灰色調,玻璃上蒙著霧氣的公交車龐大的身軀擁堵在學校門口。學校裡各式各樣的小轎車再往外一擠,很快校門口被來自各方的黃色車燈織成一張席。
芷卉扯了扯勒得很緊的書包。跟著男生在車縫裡穿行。用「剛從風箱裡出逃的老鼠」來形容這些車輛也不為過,突然插針般往自己身後竄來的一輛把女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揪住男生的衣袖。
謝井原很詫異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也沒掙脫。保持這種姿勢直到過了馬路,女生順勢騰出手拍拍胸口。
「呼呼,好險。」女生笑著抓向自己呼出的一小團白氣。
「我真服了你,這麼大人不會單獨過馬路。」
「哼。算你是過馬路的能手。」很不屑地朝旁邊拋開視線,不一會兒又轉回來,「你覺得吧?江寒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嗯?是啊,長高了。」
芷卉翻著白眼,「誰跟你說這個!我是說性格!」
「有嗎?」
「有啊有啊,因為有喜歡的女生所以感覺變了好多。」
「……」
「以前他根本就不是這樣啊,又傻,又可愛,又幼稚,又脾氣好,又……哎—」
白駒過隙的時間,被一股力量強行後拉的女生正想抱怨,便看見一輛別克從剛才自己腳踩的地方呼嘯而過。冒出一身冷汗。
「說話時要看路啊。」
「……」
男生慣性般地往前邁了好幾步才發現臉色蒼白的女生被落在原地。折轉回來推了推她。
「沒事吧?」
「……」
「怎麼了?」
「……」
「……書包太重我幫你拿吧。」
原本被嚇得不輕快要哭出來的女生突然感到含了一口血就快要吐出來,把停在原地的行為理解為「書包太重」這根本就不是個正常人的思維吧?怎麼開始懷疑對他說什麼都會是對牛彈琴。
芷卉幾乎在用怨憤的眼神回報好心把自己書包接過去的人,甚至想直接掄起書包向對方砸過去。
「吶,我不想去了。」
「哈?」
「就是突然不想去了。」
「……」
「回家吧。」
「我真是搞不懂你。」
「留到夏天吧。今天真的好冷。」
「嗯。」
雖然課業優異,在感情方面謝井原這傢伙簡直遲鈍得比一塊花崗岩好不到哪兒去。所以,也沒有必要勉強自己大冬天去「享受」他請客那個別有深意的冰淇淋了吧,反正什麼深意到他那裡都變成無意義。所以,也沒有必要問出那些在自己心裡蠢蠢欲動的問題。
—如果我是沙杏久,你會像江寒一樣堅定嗎?
沒有絲毫理由的,胡思亂想著。
在畢業班掀起的這場巨大風波雖然平息,但不可預計的,似乎在每個人心裡還湧動著無法平復的波瀾,謝井原除外。
6
暖烘烘的車廂裡,女生的臉被熏得又紅又燙,仰頭向男生望去,謝井原正無動於衷地注視著車窗外,視線幾乎沒有焦點,散漫地在馬路上游弋。芷卉很奇怪為什麼他就不覺得熱?好像那些熱騰騰的蒸汽碰上他便立刻結成了霜。
為自己的古怪想像感到可笑。
心裡卻同時溢出無法理喻的難過。
天空已經從淺灰完全過渡到深黑,特別恰好的,自己所在的這輛車所經過的地方,暖黃的路燈正順次亮起來。像是安靜在向喧囂間延伸推進。神經末梢的血液忽地沸騰起來。
覺察到身邊女生動了動的謝井原收回視線,發現她的手沒抓住任何東西,原本拽住了一旁的扶手,在擋在面前的女的死死地擠過來幾次之後只好鬆手作罷。不像身高足夠的男生右手拉著的是頭頂的吊環。
正趕上下班高峰,雖然車廂裡現在擠得已經塞不下再多一個人,前後左右都在與別人反覆驗證牛三定律的存在,動彈不得,但如果什麼都不抓著的話一旦剎車就會摔倒。
「吶,你拉住我或者書包吧。」男生說著抬了抬拎著女生書包的左手。
芷卉一呆,心裡面某一塊鬆動下去,被四周氾濫的噪音泡漲了。
「嗯。」也就是在低頭的那一瞬,不知道從哪裡借來了勇氣。
伸出的手並不是扶住男生的手臂,也不是自己的書包帶,而是穿過與他人的間隙,向更遠的地方伸去,在視野不及之處雙手交疊,環成圈。完全脫離了正常的範圍。
繼而,把臉貼在了他挺括的藏青色制服上,和自己身上相同的布料,卻是完全不同的氣息,在很久以前曾熟悉過,後來險些忘了,就消融在當時與現在如出一轍的鏡頭裡。
不同的是這次,身高的差異讓女生明顯聽見了鼓點一樣的心跳。
如同被設計般的,四面被堵得死死的,沒有任何出路。無法往後躲開,也不可能將她推開,不知所措的男生只好怔怔地被圈在女生突如其來的擁抱裡。
聽見她對自己說—
「井原。我……」
—這樣叫出來,也不是很肉麻吧?
—懷著特別自私的心,在高三時把前途後途都忘掉了。
—只是想留你在我身邊。
—只是想留在你身邊。
—我……
7
懊惱得事後直想揪自己頭髮。
在那麼浪漫的場景中,女主角突發性地撞進男主角的懷裡,死死地抱住他,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形成定格,然後緩緩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對他說:「井原,我喜歡你。」那樣就完美了完美了啊!
偏偏,擔負女主角重任的是自己這種白癡,真不知道應該算女主角還是女豬腳!在五個字都已經說出了三個的情況下居然轉而怯場。所謂想像中浪漫的告白於是變成了—
「井原。我……好冷。」
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的女生立刻當場石化。
從勇氣像電流一樣突然躥出到莫名其妙地流失,一系列動作的屬性從脫軌變成了脫線。那麼,接下去,被寄托了眾望的兩個人的狀態也只能用「脫線加瀑布汗二人組」來形容了。
懊惱的視線中,自下而上地看見男生利落的臉部線條鬆了下來,極力想保持「冷面」的常態卻再次失敗,笑意從隱約在頭髮後的瞳仁裡漾開,跳躍過光線棲息的顴骨,這次連嘴角也被牽動起來,甚至笑出了聲音,下巴上原本斷面銳利的線條也一起被拉出了柔和的弧度。
懊惱的女生呆呆地望著他這種「連商店的老闆娘看了都會給他打對折」的必殺笑容,自己臉上的表情大概只能用「茫然若失」來描述。
像等待宣判般的,笑過之後總該回答些什麼吧?
「可不是嘛,你真的很冷誒。」
女生在短短幾秒間第二次石化,連眉毛都要抽搐起來。哈啊?我看上去像個冷笑話嗎?
是什麼種了下去,又在心裡當即爆炸開,形成像宇宙裡的星雲一樣退散不了的瑰麗。
是什麼?
是接下去的那句—
「那麼,就不要鬆手吧。」
冬日沉悶失色的空氣裡,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上,某些真實又細微的感情在醞釀,濃重的呼吸被實體化成看得見的白色霧氣,懸浮在清晰度所剩無幾的視野裡。
那些字連成句,那些語氣與音調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溫柔聲音無邊無際地朝自己蔓延過來,微微刺痛了耳膜。
在大笑之後,男生的臉上換出了寵溺般的微笑。女生看見自己的影子掛在他墨黑的眼眸裡,成為唯一的亮光。
無限溫柔的聲音。
—那麼,就不要鬆手吧。
那些年代無從說起的事情,王子踏過玫瑰花的荊棘在床榻邊彎下腰吻醒沉睡的你;執意請求打開水晶棺看一眼你早已被封印的容顏;在午夜十二點挽留倉皇逃開的你,辭樓下殿撿起你遺落的鞋。
即使在童話裡,那樣溫暖而美好的場景也只以奇跡的姿態燦然一現。所以無法奢求自己的王子第二次為自己走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