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情燈 試閱內容
    元宵節,夜空顯得漆黑深幽,似乎為了襯托天燈的美好。

    京城裡最繁華的龍門大街擠滿了百姓,無論是道地的京城人抑或由外地趕赴這場盛會的人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興奮與喜悅的笑容。

    「胤哥哥你看,這是我昨天做好的天燈。」秦幼芙揚起雀躍的笑容,自僕傭手上接過扎得十分精美的天燈。

    「這真的是妳自己做的?」上官胤揚起眉,薄唇揚起寵溺的淺笑。

    雖然他的話裡滿是不信任,但是黑眸裡頭卻有著滿滿的愛意。

    「當然是我自己做的!」秦幼芙噘起粉嫩的小嘴,一臉不滿,「我娘生前說過,天燈上面寫的願望是給玉皇大帝看的,所以許願的人要自己誠心製作天燈,然後親手把願望寫在上頭,這樣才會靈驗。」

    看著秦幼芙粉嫩的小臉,上官胤有說不出的滿腔情意。

    他剛毅的嘴角微微揚起,黑眸看向她手上的天燈,大掌一伸,就想要取過來。「讓我看看妳許了什麼願望。」

    「不要!」她雙頰驀然刷紅,急忙將天燈護在後頭。

    上官胤揚眉,「不要?為什麼?」

    他們之間何時有了秘密?記憶中的她總是樂於與他分享所有的事情。

    「少爺!我們小姐女孩家的心思您還不明白?」秦幼芙的貼身婢女天藍笑睨著他。

    還有什麼呀!小姐所有的心思不都在上官胤身上,連許的願也都是與他有關,這還需要看嗎?

    女孩兒家迂迴的心思,上官胤的確是不太能明白。

    「小芙,妳看,上頭那是什麼?」他突然指著天空這麼說。

    秦幼芙順著他的手指往天上看去,但是她左看右看,根本沒有什麼東西,黑壓壓的一片,連月亮也被雲朵掩蓋。

    當秦幼芙與天藍一不留神,上官胤立即伸手取過秦幼芙手上的天燈,接著定眼一瞧──

    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秦幼芙

    秦幼芙娟秀的字跡躍然於雪白的綢布上,上官胤可以感覺得到,她的一筆一畫無不帶著最誠摯的祈求。

    「討厭!胤哥哥真是個小人!」發現手上的天燈竟落入心上人手中,秦幼芙害臊地羞紅了臉,急忙探手想取回來。

    上官胤高舉手中的天燈,讓身形只至他胸口的秦幼芙怎麼跳都構不著。

    「還給我啦!」秦幼芙噘著小嘴不斷的往上跳。

    瞧她像只小兔子般的可愛模樣,上官胤忍不住以空出的手輕撫她的小臉,「別惱了,我讓妳看看我的天燈。」

    聞言,秦幼芙才靜下來睨著他,「既然如此,就拿來給我看看。」

    上官胤轉頭示意,跟在他身後的僕人隨即將他的天燈拿至秦幼芙面前。

    「小姐您瞧瞧,這是我家少爺做的天燈。」舜吉來到秦幼芙面前,雙手捧著一盞扎得十分精細的天燈。

    它正如同上官胤給人的感覺,是如此一絲不苟般。

    秦幼芙低首一瞧,粉嫩的雙頰瞬間更紅了。

    因為,她瞧見天燈上頭上官胤蒼勁有力的筆跡龍飛鳳舞地寫著──

    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上官胤

    「咱們倆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上官胤不顧身旁來來往往的人們,也不管奴僕的雙眼直盯著主子瞧,薄唇輕輕貼上秦幼芙粉嫩的雙唇。

    他的大掌爬上她不盈一握的柳腰,忘情地吮吻她最甜蜜的美好。

    身後,早已按捺不住的人們開始鼓噪,不消多久,漆黑的天空中升起盞盞天燈,像星子般在天空中閃耀,成了最動人的美景。

    而兩人的天燈,早已假奴僕之手,緩緩地自兩人身旁飛向天空。

    這一年,秦幼芙芳齡十六,而上官胤是二十三歲。

    ★★★

    如羽扇般的黑睫一搧一搧的,接著緩緩將眼睛睜開,一雙水瞳中猶如綴著黑亮的水銀。

    粉嫩的雙唇勾起甜甜的笑容,白皙的小手撐著粉腮,臉上充滿了期待。

    「夫人,您醒了。」天藍看著坐在身旁的秦幼芙睜開了雙眸,便開口道。

    「嗯。」秦幼芙嫩白的纖指掀開身旁的轎簾,看了看窗外的山中景致,之後轉過頭看向天藍,「還要多久才到達?」

    「車伕說,過了這個山頭就到京城了,我想,大約再一個時辰就可以抵達了。」天藍方才趁主子假寐時小聲地詢問過車伕。

    「那麼咱們能在天黑前抵達京城了?」

    想到不消多久就能再見到心上人,秦幼芙的心中洋溢著喜悅,但是下一瞬間,她的心又被不安的情緒渲染,眼眸中的光彩瞬間消失。

    他,見到她後會喜悅不已嗎?

    他,看見她時會欣喜若狂嗎?

    其實,她不需要他的熱情擁抱,也不需要他忙著張羅,替她接風洗塵,只要他在見到她時輕喊她的名字,說一句「妳來了」就好。

    秦幼芙要求得不多,僅僅是他一個淺淺的笑。

    何時開始,她對丈夫的要求變得這麼低了?真是可笑,這樣的兩人還是夫妻嗎?

    一絲苦澀的笑意爬上秦幼芙絕美的小臉,心像麻花般被緊緊扭著。

    天藍不明白主子的心思,小嘴勾起雀躍的弧度,「我想,少爺見到您,一定會開心地將您抱起來轉圈圈!」

    天藍還記得,從前只要上官胤出遠門幾日,回到家一見到秦幼芙,總是不顧眾人目光,毫不避諱地抱著妻子,細訴對她的思念。

    「別胡說。」秦幼芙抿著唇一笑。

    想起過往,她的嘴角總是忍不住揚起。

    但是下一刻,她又想起那一夜,自上官胤口中聽聞兩家長輩過往的恩怨後,她的心總是擰著,完全不因為時光荏苒而消逝。

    天藍是個大剌剌的女孩,沒有注意到主子眼底那抹濃得化不開的憂愁,自顧自開心地說著上官胤甫從京城舉家返回揚州時,他們小兩口甜甜蜜蜜,可是羨煞了許多未婚配的女子。

    秦幼芙沒有開口制止,眼神卻飄向窗外漸漸有人煙的景致,一顆心開始因為逐漸接近京城而狂跳。

    他還好嗎?還是像從前那般俊朗嗎?

    秦幼芙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問他,腦子裡轉了千百萬個問題,但是她很清楚的明白,當她見到他時,一定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吧。

    約一個時辰過去,馬車緩緩駛入京城,沿著龍門大街向前駛去。

    黑眸望著已經五年沒有再踏上的龍門大街,秦幼芙的心是激昂的,因為這裡是她與上官胤的起點,她永遠忘不了,在這個地方,他第一次拉著她的手,與她閒話家常,細訴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而今,已物是人非。

    秦幼芙看著她以前最愛的綠豆糕餅店換成了當鋪,她最常與他一同喝茶的茶鋪成了麵攤。

    而當那些依舊未變的店舖映入眼簾,與腦海裡的回憶相互重迭,她還是可以拼湊出兩人相互依偎的身影,只不過,那也已經是過往了。

    人生明明這麼長,但是,五年後的今天,她再踏入京城,為什麼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緩緩地,走了好幾個時辰的馬停了下來。

    「夫人,已經到了。」天藍開心地掀開轎簾望向外頭。

    秦幼芙感覺到自己的心幾乎跳出胸口,她的手是顫抖著,但是她很努力的隱忍內心的激昂,將手交到天藍的手上,讓天藍扶著她步下馬車。

    嬌小的秦幼芙身上穿著淡黃色衣裙,黑長的秀髮柔順地盤在頭上,簪了一支金步搖,在行走時發出叮噹響聲。

    她自小就如出水芙蓉般美得如天人,就算經歷了半個月的奔波,依舊美得令人驚艷。

    粉唇微啟,抬眸看向眼前雄偉的屋宇,那粗狀的樑柱、立在門前的一對高傲石獅、兩扇漆成紅色的大門,以及那黑底金字的匾額大大地寫著「宰相府」三個字,剎那間,她卻步了。

    「夫人,您怎麼了?」天藍不解地看著主子呆立在那兒,一點走入府裡的動作都沒有,於是開口問。

    秦幼芙回過神,有些慌亂地扯著嘴角,「沒什麼,我只是想……」

    「您又在想什麼了?」天藍沒好氣的睨著她。

    在揚州時,癡心的夫人天天看著大門,無一天不盼著上官胤高大身軀會出現在門外,越過門坎走到她面前,然而現在人都在這裡了,兩人之間不再是京城到揚州那遠得像天與地一般的距離,為什麼夫人會感到不安呢?

    「我是想,我沒有事先告訴胤哥哥一聲就來到這裡,會不會太唐突了?」秦幼芙纖白的小手絞著絲帕,很認真地思索,「我想,我們今日還是先找間客棧住下,明日通報後再來吧。」

    聽到這樣的話,天藍差點昏倒。

    「夫人!這裡可是您的家,您回家還需要通報才可以入家門嗎?」真是奇怪的想法,天藍真不知道是自己太笨,不懂夫人的心思,還是夫人因為已經有五年沒見到丈夫,所以感到害臊?

    「這……」秦幼芙抿著唇,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裡會是她的家嗎?她的家是在揚州那個沒有他的地方吧。

    「別這啊那的了,我現在就教人來開門。」天藍只當她是害臊,因此主動走上前去敲了敲大門。

    秦幼芙看著寬闊的大門,一顆心隨著天藍的敲門動作而快速跳動。

    只隔著一道門,他,就在門裡。

    而他,會歡迎她嗎?

    秦幼芙的腦海裡掠過無數可能的狀況,但是,當他那雙含著冰霜的黑眸躍上心頭時,她的心不禁震了一下。

    敲門聲很快就獲得回應,門僮前來將門打開。

    「請問有什麼事嗎?」門僮不解地看著陌生的天藍。

    「大人呢?我們是來找宰相大人的。」

    「請問有拜帖嗎?」

    「什麼拜帖?宰相夫人來找宰相大人,還需要拜帖嗎?」天藍擰著眉指向站在後頭的秦幼芙,「這位是宰相夫人,所以可以讓我們進去了嗎?」

    門僮並不認得宰相夫人,他探出頭看了看秦幼芙,只見她清新脫俗的氣質的確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兩位等等,我去請管家來。」

    「什麼?夫人可是禁不起在外頭風吹日曬,快讓我們進去。」天藍性情衝動,想直接推開門僮衝入裡頭。

    「天藍,別這樣。」秦幼芙上前拉住她,美眸看向門僮,輕輕地微笑,「就勞煩你替我們通報一聲。」

    「好,您等等!」門僮看著秦幼芙如天仙般的微笑,心都酥了一半,連忙應答。

    天藍瞪著門僮急忙走入裡頭的背影,嘴噘得老高,「真是過分,您可是少爺的妻子,怎麼入家門還得經過下人同意?」

    「咱們沒有來過這兒,他們也是職責所在,所以必須這般小心。」秦幼芙曉以大義,但是她的心卻緊緊的擰著。

    自從上官胤離開揚州,這五年來他從未回去看看她,而她,也從未得到過他的邀請,來到京城的家。

    對她來說,這個地方不是她的家,而是他的。

    真是可悲,做妻子的從未到過丈夫在外地的家,這算什麼?

    這時,年邁的王管家從裡頭走了出來,當他看見秦幼芙時,老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

    「夫人,您怎麼來這裡?」王管家是隨著上官胤從揚州到京城來的老僕,也是看著上官胤和秦幼芙自牙牙學語到結為夫妻的老人家。

    「管家,我這次前來,是因為娘她……」秦幼芙勾起淺笑,細細地說著前來的目的。

    ★★★

    綠樹成蔭,花木扶疏的園子裡,一名身穿黑袍的高大男子與另一名身穿紫袍的男子正坐在池中的亭閣裡。

    「皇爺,皇上這回可是打定主意欲娶恩愛姑娘,不曉得您的看法如何?」黑袍男子手執淺杯,狹長的黑眸看向另一名男子。

    金浚揚起淺笑,慵懶的望了男子一眼,「什麼時候,宰相大人也開始管起皇親國戚的婚事了?」

    「我並沒有管,就算要管,也是九卿之中的奉常官的事,我會開口問是因為關心。」上官胤以杯就口,喝了口茶。

    他墨黑的長髮隨意地綁在身後,那雙與子夜一般黑的眼眸中帶著對好友的關懷。

    「你關心我的感情事?那為何不好好關心你自己的呢?」金浚顯然不想將自己的感情暴露在陽光下。

    聞言,上官胤的嘴角揚起微乎其微的淺笑,那笑是苦澀的,有著一抹不為人知的苦楚。

    「我的感情?」他將淺杯放在石桌上,口吻裡有著無比的沉重。「如果我能想的話,那該有多好。」

    五年前,他毅然決然地離開揚州,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張淚漣漣的小臉,現在回想起來,他都懷疑自己是哪來的勇氣。

    從他發現事實那天起,他沒一天不後悔自己怎麼會窺見藏在父親遺物裡的秘密。

    也是從那天起,他逼得自己不能再繼續心繫妻子的一顰一笑。

    金浚沉默了一會兒,喝了口茶,低沉的嗓音才緩緩逸出口,「你能忘了她嗎?」

    能忘了她嗎?上官胤低著頭,刻意壓抑的感情令他咬著牙道:「我想,我是能夠忘得了她。」

    就算難以做到,他也得試著去做。

    儘管無法遺忘,他也必須逼自己不去想她。

    「一定……我一定能的。」上官胤補上這句話,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金浚聽。

    此時,一道纖細的身影從花叢中竄了出來。

    「你們又在說什麼悄悄話了?」童恩愛雙手扠腰看著兩人,以曖昧的語氣道:「不覺得你們兩人感情太好了嗎?」

    金浚看出她眼裡的促狹,嘴角勾起笑,寵溺地望著她,「我跟胤本來就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一同說話有什麼不對嗎?」

    上官胤的父親是揚州賣墨的家庭出身,經過一番苦讀終於功成名就,成了掌管貨幣鹽鐵的金曹官,因此,上官胤從小就隨著父親出入宮廷,與年紀和他相當的金浚成了莫逆之交。

    雖然六年前發生了一些事,讓上官胤舉家遷回揚州,但是在定居揚州一年後,先皇駕崩,身為現今皇帝唯一的叔叔,金浚力薦上官胤回朝廷效力,在金浚的支持下,上官胤成了當朝宰相。

    童恩愛噘著粉唇,一屁股坐在石椅上,單手撐顎,以一種帶著鄙視與不解的眼神望向上官胤。

    「童姑娘,在下惹惱妳了嗎?」上官胤不解的看向她。

    雖然他對這個小妮子不太熟悉,只知道她自小失去母親,父親是前朝掌管兵馬的兵曹官,在一場戰役中為國捐軀,留下唯一的女兒,當時的皇后看她十分可憐,便認她為乾女兒,將她留在宮裡。

    「你是沒有惹到我,只是我真的非常不明白一件事。」童恩愛那雙骨碌碌的大眼還是不肯放過上官胤,直直盯著他。

    「願聞其詳。」

    童恩愛怒瞪他一眼,才開口說話,「你不是已經有妻子了嗎?」她記得,五年前為了參加他的婚禮,金浚還帶著她一起到揚州去。

    「在下的確是已經娶妻。」

    聞言,童恩愛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旺,「既然你已經娶妻了,為什麼還讓三公主金樂嵐跟你靠得這麼近?」

    童恩愛怎麼看,都不覺得上官胤像是始亂終棄的男人,可是他表現出來的卻又不是如此。

    「靠得這麼近?有嗎?」上官胤揚起一邊的眉頭。

    「哪沒有,你心裡應該很清楚,金樂嵐十分喜歡你,皇上也一直想撮合你跟她,既然你已經有妻子了,就應該告訴她,男女授受不親,教她別把身子黏到你身上才是。」想起前天在御花園看到的那一幕,童恩愛就有一把火在胸中燃燒。

    她向來討厭做作又愛講究排場的三公主金樂嵐,一心希望上官胤能將三公主推得遠遠的,最好是把身在揚州的妻子接到京城居住,才能斷了金樂嵐的冀望。

    上官胤聽見童恩愛嘴裡說出「妻子」二字,心猛然一緊,薄唇微啟,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勾起尷尬的笑容不語。

    「你怎麼不說話?人家不是說嗎,上官大人能言善道,怎麼現在卻不說話了?該不會是……」

    「妳要說什麼?」金浚擰著眉,看向素來心直口快的童恩愛。

    「你不是打算娶金樂嵐吧?」童恩愛瞠大水眸,那雙著急的雙眸想要在上官胤的臉上找到否認的神情。

    上官胤沒有回話,只是淺淺的勾起嘴角。

    童恩愛慌亂的站起身,氣急敗壞地來到他面前,「你快否認呀!如果你娶了金樂嵐,那你的妻子怎麼辦?」

    她是不認識上官胤的妻子,但是傳言上官胤與他的妻子十分相愛,當時兩人成親,可說是讓不遠千里前去揚州祝福他們的她十分羨慕。

    但是,為什麼當他來京城擔任宰相後,一切都變調了?

    「恩愛,別再說了,他有他的苦衷。」金浚開口要她別再追問,因為他看見上官胤藏在黑袍底下的大掌緊緊地握著。

    「會有什麼苦衷?娶了妻子卻又和其它的女人在一起,不是變心不然是什麼?」同樣身為女子,童恩愛完全站在秦幼芙這邊。

    上官胤帶著淺笑望向她,低啞著嗓音徐徐地開口:「我是變心了。」

    在他平穩的嗓音中充滿了極力壓抑的情緒,童恩愛卻無法察覺。

    是呀!他有了妻子,卻不拒絕三公主時常的探訪。

    對呀!他明白三公主與皇上的用意,卻不嚴正否認。

    如果這不是變心,那是什麼?

    還是,他的心早在那一晚轉身離去的時候,已經有如槁木死灰,無法再復燃了?

    之後,童恩愛怒氣沖沖地說了些什麼,但上官胤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腦海裡映出的只有那張是總是揮之不去的淚顏。

    那只有在深夜才會放縱自己回憶的美眸,竟在毫無防備的此刻躍上他心頭。

    ★★★

    昏黃漸漸覆蓋天際,宰相府裡的奴僕依序將菜餚端上大廳的圓桌。

    秦幼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奴僕們無視於她的存在,自顧自地忙進忙出,連放在茶几上供她飲用的茶杯已空都沒人搭理。

    「為什麼這裡的人都如此沒有禮貌?」天藍在秦幼芙的身旁怒火沖天的說。

    當王管家領著兩人入內後,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人肯正眼瞧她們主僕倆,連供她們稍作休息的房間都沒有準備,彷彿她們是不速之客,一點都不值得費心招呼。

    「沒關係,我們是客,所以就等等吧。」秦幼芙伸手拿起杯子想喝水,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茶水早已喝光,只好再度將杯子放回茶几上。

    她望向桌上已經擺得差不多的菜餚,看見那兒只有簡單的三菜一湯,完全沒有當宰相應有的奢靡。

    這就是他呀!

    粉唇微微上揚,秦幼芙知道,上官胤向來深居簡出,充滿文人風骨的他不崇尚奢華裝飾,也不愛美饌珍饈,簡簡單單是他一貫的原則。

    這時,一道高挺的身影走入宰相府,遮蔽了自門外迤邐而入的夕陽。

    「大人,您回來了。」門僮急忙迎上去,跟在上官胤後頭稟報,「夫人正在等您呢。」

    踏出的步伐頓了一下,上官胤擰眉回過頭,「夫人?」

    見狀,門僮慌亂地搖搖手,趕緊道:「是管家讓夫人進來的,小的只是開門而已。」他曾聽聞主子在揚州老家有個妻子,但是五年來他們從未見她出現,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見到她。

    原先門僮還以為上官胤會開心地詢問妻子現在人在哪兒,怎知他卻冷著一張臉。不過也對啦,主子都已經有了如花似玉又貴為公主的金樂嵐,這個毫無背景的元配又算什麼?

    「她……」上官胤欲言又止,往事在腦海裡洶湧,理不出一絲頭緒,「什麼時候來的?」

    「約兩個時辰前。」

    「人呢?」

    「正在大廳裡等著您。」門僮見上官胤轉過身繼續往大廳走去,趕緊跟了上去,「管家說,先讓夫人在大廳裡等您,說是等您回來後再作打算。」

    上官胤沒有說什麼,但是腳步卻不自覺的加快,甩開跟在後頭的門僮。

    他的心不住狂跳,忍不住咬起牙,手也不自覺地握緊。

    她來做什麼?她還好嗎?她現下變得怎樣了?

    一串又一串的問題在腦裡迴盪著,乾澀的喉頭緊縮,上官胤的視線越過屋門,一雙黑曜石般的鷹眸落在嫻靜優雅地坐在椅子上的一道纖細的身影上。

    秦幼芙緩緩地轉過頭。背著夕陽的上官胤看來彷彿神祇,高大的身軀立在門口,那雙燦亮的眼往她身上看去。

    背著光,秦幼芙看不清俊顏上的表情,不知他究竟是喜抑或是怒。

    上官胤抬起腳跨過門坎,桀傲不遜的黑髮在身後飄蕩著,黑袍披在他結實的身軀上,雙手負於背後,卻不自覺地收起手掌再放開,之後再收緊。

    狂亂的心跳,望著眼前的人兒,他感覺自己像已經有千萬年沒有再見過她了,她的氣息、她的目光,那些他原早已習以為常的一切,現在卻覺得好陌生。

    秦幼芙微啟著雙唇,美眸望向他高大俊挺的身形,那曾經是屬於她的胸膛,如今卻是離她如此遙遠。

    胸中五味雜陳,苦澀得讓秦幼芙幾乎哽咽出聲,但是她緊緊抿著嘴角,牢牢拽著手中的絲帕,逼自己平靜以對。

    週遭變得極為靜謐,彷彿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讓在場的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他,是沒有話要同她說吧?秦幼芙的心隱隱作痛。

    「還好嗎?」她輕輕地開口。

    「嗯。」上官胤應了聲。

    兩人間從那一夜開始的沉默,無時不鞭笞著她的心,寂靜像噬骨的毒藥竄入她的身軀,難受得讓她幾乎支持不住。

    秦幼芙望著上官胤那曾經吻過她全身上下的薄唇,之後再瞧向他骨節分明的長指。

    他的手曾那般溫柔地撫著她的臉,霸道地要她不准離開他身邊。

    而現在呢?

    分別了五年,他給她的音訊是那般少得可憐。

    她提筆寫了一封又一封的家書,托人交給遠在京城的他,裡頭一字一句都藏著渴求,無非是希望他能捎些近況讓她知曉。

    但是,她那些從未提及自己的家書送到他手上後,得到的回音總是那句「一切安好,勿念」。

    這五年來,她從一開始的滿心期盼,直到後來的心灰意冷。

    她知道是自己傻,明明知道他會吝於給她消息,但是每當她從信差手上接過他響應的信時,手指總會不自覺地顫抖,期盼他能多寫些什麼。

    沒有,總是只有這六個字。

    只是她不明白,他的「勿念」這兩個字,是要她別再想念他,還是要她不准再掛念他?

    秦幼芙看著眼前已五年不見的上官胤,心緊緊擰著,疼得她雙膝發抖,幾乎昏厥過去。

    「已經五年沒有見到你了,瞧你,好似過得還不錯。」秦幼芙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逼迫自己揚起嘴角,以毫不在乎的口吻說話,彷彿他們倆根本沒有任何所謂的往日情懷。

    「沒有什麼特別的。」上官胤輕輕的說著。

    瞧他沒有任何喜怒的淡然表情,卻是像利刃般,無情地刺著她脆弱的心。

    其實,她早該知道,對他,她沒有期盼的權利。

    「妳怎麼來了?」上官胤忽然開口問。

    聞言,秦幼芙重重地抿了抿唇,接著揚首笑望著他,「娘說,再過十天就是你三十歲的生辰了,娘要我來替你慶賀生辰,並替她來看看你。」

    「是嗎?」上官胤冷淡的回話。

    他能回答什麼呢?五年不曾再踏入家門,讓年邁的母親殷殷地期盼他歸來,最後還得派媳婦不遠千里來探望他,這種不孝的行為,他又有什麼話好說?

    相對於他的冷然,秦幼芙很努力地表現出開朗的一面。

    「我可以在這裡住下……」她話還沒說完,便瞧見他以詫異的眼神望向她,於是她急忙開口澄清,「一直到你生辰過後,隔天我馬上離開。」

    秦幼芙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到什麼地步,她的心被他的一個擰眉、一陣沉默狠狠的鞭笞著,痛得她得將小手藏在袖子裡,用力地將指尖刺入手掌心,才能忍住不哭泣。

    「隨妳。」上官胤逼迫自己得冷淡的對待她。

    「謝謝。」

    秦幼芙淺淺的笑了。她還以為自己將慌亂的情緒和破碎的心隱藏得很好,殊不知,她顫抖的雙唇完全洩漏了她的秘密。

    望著他,她知道自己是個自私的女人,她不該奢望能在他含著冰霜的眼眸裡看到一絲溫暖。

    是她,害他有家歸不得。

    是她,害他失去與母親共享天倫的權利。

    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對他,她有滿滿的愧疚,但卻又私心地想用這場早已有名無實的婚姻綁住他,因為,這已經是她僅有的東西。

    ★★★

    秦幼芙與上官胤無語地坐在桌前用晚膳。

    她盼了五年才實現的夢想,現在真真實實地呈現在眼前。

    但他們之間是如此沉默,有的只是碗筷碰撞的聲響。

    在她的美夢裡,他會如五年前般細心地為她夾菜,而她也會為他挑起魚刺,再將肉放入他的碗裡。

    不過,眼前這一切才是最真實不過的,不是嗎?

    「這菜做得真好。」秦幼芙喉頭乾澀,努力地想要說話打破悶滯的氣氛。

    「嗯。」上官胤只是隨口應聲。

    秦幼芙用力握緊象牙箸,努力保持嘴角那比哭還要難看的笑意。

    她可以感覺到,圍繞在兩人身旁的奴僕們都以異樣的眼光望著她。

    她知道,她的出現似乎不受歡迎。

    但是,就算她與他有著不能為外人道的恩怨,但是她依舊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呀!難道在房門外,上官胤不能給她屬於妻子與主母該有的尊重嗎?

    原來,一切都只是她的假想,她還以為他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給予她一絲絲的心疼。

    漫長的晚膳用完後,上官胤領著秦幼芙來到後院的廂房。

    他打開房門,看著已經打掃得一塵不染的雅致廂房,黑眸在她瞧不見時沉了下來。

    「這是……」秦幼芙站在他身後,呆呆地看著房裡。

    「妳就先住在這兒。」上官胤轉過身,低首望向她。

    在燭火映照下,她白皙的小臉上有著經過長途奔波的疲憊,眼眸在他冷淡的對待後難掩落寞。

    她,比他記憶中的她還要再美上好幾分。

    如果說,五年前他狠心拋棄的秦幼芙是朵出水芙蓉,那現在經過時間洗禮,原先豐腴的雙頰微微變窄,尖細的下巴讓她的臉型更臻完美。

    她那雙眼眸,雖然現在是黯淡的,但是上官胤可以輕易地在裡頭找出屬於她的慧黠,那靈動的光芒,是屬於文思敏捷的她獨有。

    現下的她,嬌艷得有如一朵雪白的牡丹,盛開在他見不到她的時空之中。

    「我住在這裡?」秦幼芙的眉心微微攏著,「那你呢?這兒是你的寢房嗎?」

    他看著眼前擺設簡單、雅致的廂房,怎麼看都不像是他長年居住的地方。

    「不是,這裡是供賓客居住的廂房。」上官胤的口吻顯得冷然至極。

    聞言,秦幼芙的眼神變得更為黯然,她垂眸看著地上織花的地毯,吶吶地開口:「可以跟你住在一起嗎?」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太過厚顏無恥了,但她還是想要得到她應有的待遇。

    「這……」上官胤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氣。

    秦幼芙不需要望向他,腦海裡就能浮現他黑眸中透出懊惱的神情。

    這時,她抬起頭笑望著他,那輕得不能再輕的口吻裡有著最卑微的渴求,「奴僕們都知道我是胤哥哥的妻子,在他們面前,可以請胤哥哥給我些顏面嗎?」

    她不求他能擁著她出現在奴僕們面前,也不求他能在奴僕面前對她噓寒問暖,她要的不多,只有尊嚴而已。

    一個連賣一串銅錢都不值得的微薄尊嚴。

    「妳不用想這麼多。」上官胤逼迫自己不去看她眼眸裡的悲傷,開口以最殘忍的語氣拒絕,「他們都已經知道我們……」

    「我明白了。」秦幼芙不等他說完話,便慌亂地打斷。

    她最不想從他口中聽到的,就是那句他與她早已是有名無實。

    上官胤的黑眸深處藏著深深的抱歉,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她面前顯露出過多感情,畢竟他與她已經是不可能了。

    沉默就像尖刀刺著秦幼芙的心房,但她嘴角揚起了淺笑。

    她笑自己怎麼會這麼天真,還以為她的出現會讓他感到驚喜;笑自己愚昧,還以為他會給予她一些些憐惜。

    「胤哥哥……」秦幼芙揚首,用力扯著嘴角,將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呈現在他面前。

    「嗯?」

    上官胤低首看向她,沒有錯過她藏在袖中的纖細長指現下是緊緊地絞著,企圖壓抑她的慌亂。

    「娘說了……她希望這回我回揚州去,不是一個人……」秦幼芙的雙頰爬上紅暈。

    「什麼意思?」上官胤挑眉道。

    見他深黑的眼眸盯著她瞧,她害臊地低下頭,小嘴抿了又抿,開了又合,最後才聲若蚊鳴地說:「娘說……希望我待在京城的這段日子裡,能夠為你懷上孩子……娘說,你已屆三十歲了,又是家中的獨子,是時候該要有個孩子來傳承。」

    她感覺自己的雙頰像被火燒著般,燙熱得讓她不知所措。

    上官胤的黑眸盯著她烏黑的秀髮,瞬間暗了下來。

    「為什麼什麼都是娘說的,而妳,沒有任何想法嗎?」他的語氣硬了起來,胸中燃起莫名的惱怒。

    這小妮子明明知道他與她沒有未來可言,為什麼還想要替她生個孩子?

    難道,這五年來她從沒想過未來該怎麼過嗎?聰明如她,怎麼會不懂得替自己的將來盤算?

    秦幼芙抬起頭,小嘴微啟,「這也是我的希望。」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為他生下不止一個孩子,還希望能替他營造美滿的家庭。

    上官胤的黑眸更為深沉,負在身後的長指用力地攏著,「這件事還不急。」

    「怎麼會不急呢?你都要三十歲了,而我……再待也沒有多久。」說著最後這句話時,秦幼芙的心像被用力掐緊般,痛得不可遏止。

    「我說了,這事不急,我有自己的想法。」

    他決然的拒絕,讓秦幼芙呼吸一窒。

    說得也是呀!他不一定要與她才能有子嗣,他可以與別的女子在一起。

    為什麼要到了這般難堪的場面,她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呢?

    「我……明白了。」她頹然地低首。

    「妳好好休息,待我生辰過後就回揚州去吧。」上官胤轉開眼,冷然地說。

    「我明白了。」秦幼芙沒有再望向他,低著頭努力不讓自己的困窘顯露在他面前。

    他沒有再說話,轉過身毫不猶豫地跨出房門,替她掩上門扉,遮去那在昏暗的燭光下無助的嬌小身軀。

    秦幼芙的耳裡聽見的是他不慌不忙的腳步聲,緩緩地、慢慢地,以優雅的步伐離她遠去。

    身子沿著牆壁滑下,她將小臉放入雙膝中,雙手環抱著自己,淚水在這時無法克制地潰堤。

    她明明沒有錯,他為什麼要把這個錯算到她頭上?

    即使她有錯,他為什麼不肯給她一絲絲溫暖,讓她能稍稍平復對他、對上官家的愧疚呢?

    秦幼芙的低泣聲傳入上官胤的耳裡,他努力踏著徐緩的步伐離開廂房,之後腳步越發加快,像逃難一般,最後狂奔了起來。

    回到寢房後,他慌亂地打開房門,將自己關在黑暗的房間裡,頭靠著牆,神色黯然。

    這是第三次了,在她面前,他是第三次不知所措。

    不行,不能這樣!

    上官胤急切地想撫平狂亂的心,一直以來,他還以為自己夠殘忍,能冷酷的將她忘懷,但是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心卻不由自主的開始狂亂地跳動。

    呵!原來他根本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無情、冷然。

    高大的身軀坐在地面上,看著滿室昏暗,他緩緩閉上眼睛,讓黑暗完全圍繞著他。

    但是,她那雙閃爍著淚光的眼眸卻躍入他腦海中,驚得他慌亂的張開眼,逼迫自己回到現實。

    他真想問,為何他與她的相愛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為何上天要讓他愛上她?

    滿室的寂靜沒有給他任何回答,屋外也靜得連一絲蟲鳴都沒有,他就這樣陷入孤獨的氛圍,低落的情緒久久無法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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