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頌無門和尚
一早,醉月起床後,在屋旁拔了一堆飛揚草,洗乾淨後,將飛揚草鋪在平台上曬。
阿爹的腰酸又犯,隔壁的大娘告訴她一個偏方,說是用飛揚草燉豬尾骨,可以治腰酸。
「阿爹,你有沒有要送酒給牛叔,我幫您送去。」
這幾日,她沒事就愛往客棧跑,表面上說是去找萍兒,但其實是想去看西門公子。
只要一天沒見到西門公子,她就忍不住唉聲歎氣,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比犯酒癮還糟。
「沒有。哪來那麼多酒送?」奔大把蒸熟的白米,倒在一塊布席上。「你啊,沒事別亂跑!」
「我……我是去看萍兒幫我繡的荷包,繡好了沒有。」硬是找了個借口。
「你去吧!不過,可別喝酒!」
「我不會喝酒的,阿爹,您放心,那,我走了。」
話語甫歇,人就溜了出去。
「這孩子,唉!」
***
跑到了客棧,客棧內空蕩蕩的,醉月倒是早習慣了這景象。
牛大叔肯定還在醉夢當中,牛嬸大概是上街買菜去了。
只是,西門公子和泰山怎麼沒下來,這時候應該早起床了,不會是出去了吧?
醉月跑上樓,探頭探腦的,看見西門擒鷹住的客房門大敞,她好奇的上前觀看。
「醉月……」端坐在桌前,正揮舞手中毛筆的西門擒鷹,看到她來,放下手中的筆。「進來呀!」
「西門公子,你……你在寫字啊!」
雖然說,孤男寡女不可共處一室,但她還是一身男兒裝,而且門又大開,西門公子又是正人君子。
腳一跨,醉月緩步走向他。
「怎麼沒有見到泰山大哥呢?」她好奇的問。
「泰山陪萍兒買東西去了。你找泰山嗎?」
「不不不,我沒有要找泰山大哥,我……我是來找萍兒的。原來她出去了,難怪客棧空蕩蕩的。」醉月乾笑著。「你在寫什麼?」
「沒什麼,隨便寫寫。很久沒寫毛筆字了,今日興起,隨手寫了幾個字。」
醉月哆、哆、哆……哆到他身邊,看著紙上的字,她興奮的道:「這個字我認得,這是三,中間這個字是五。」
「你也識字?」
搖搖頭。「不認識,不過,好多詩人都會教我寫一、二個字,有的記得,有的不記得了。」再看看宣紙上-的其他兩個字:「另外兩個字,我就不知道怎麼念了。」
「這是三墳五典。」
「三墳五典?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醉月自動坐到他身邊,求知的慾望,拼湊出她一臉認真的神情。
她認真的神色,瞅住了他的目光。
「這三墳五典,是上古帝王的書籍名,三墳指的是伏義、神農、黃帝的書,五典指的就是少昊、顓頊、高辛、唐堯和虞舜的書。」
醉月聽的入神,頻頻點頭。
「三墳五典,通常是和八索九丘並稱。」有個認真的好學生,他這個老師,也教的起勁。
「還有八索九丘?」
「八索,指的是八卦之說,九丘是指九州之志。」
「你讀的書,一定很多吧?」醉月一臉羨慕不已的神情。
「你想讀書?」
「嗯。可是,沒人教我,那些買酒的詩人,來來去去,教不到兩個字就走了。」她喪氣的道:「阿爹也不想讓我讀書,他說,女……」醉月及時住了口,差點說出自己的性別。
張著嘴,她呆愣的看著他,他對上她的目光,灼灼有神,看得她臉發燙,心口狂跳。
「你阿爹說什麼?」西門擒鷹眉眼帶笑,等著聽她如何自圓其說。
「他說……他說……」腦袋一片空白,她只能傻愣愣的看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這西門公子,長相真是俊俏,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俊的男人。
那些來買酒的詩人,沒一個人比得上他。
臉頰又熱又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羞什麼,緩緩低首,竊竊的笑意,浮在唇邊。
見她不語,他也不再追問她。
「醉月,你會寫毛筆字嗎?」那些詩人,不知是否教過她。
抬起一張紅通通的臉,醉月輕輕搖頭。「不會,我沒寫過。」
她酡紅的臉頰,煞是美麗,看醉了他一雙狹長的黑眸。
「來,我教你。」她的純真和堅定的求知,令他忍不住想呵護她、教導她。
「你要教我寫字?」抓耳揉腮,她羞答答的望著他。「真的可以嗎?可是,我不會握筆。」
「我教你。」
把他寫過的宣紙,放到一旁,騰出一張空白的宣紙,他挽袖,親自為她磨墨。
「來,你坐到這邊來。」他起身,讓出座位給她。
醉月坐到他方才坐的位子上,看著桌上的宣紙,她滿心歡喜。
以前,她只能在沙地上學寫字,現在居然可以在紙張上寫,而且是西門公子要親自教導她。
雙重的喜悅,迸動著她的一顆小小的心,怯怯地握住筆,她的手還在發抖呢!
「毛筆不是用抓的。」他把筆拿過來,示範一回握筆的動作給他看。「像這樣,看清楚了嗎?」
點頭,她把筆再接過。「是這樣嗎?」
「手要再提高一點,毛筆要筆直垂立。」他扳著她的手指,那細嫩的小手,活脫脫是女娃的手。
沒點破,他的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拉著她的手,在紙上揮舞。
一橫、一撇、一豎、一捺……
斗大的奔字,躍然於紙上。
「這是奔字,對不對?」醉月雀躍的驚呼。
西門擒鷹點點頭。「換你自己寫一遍,你可以嗎?」
「可以。」她答的一點也不猶豫。「我本來就會寫我的姓。」
醉月學他方才沾墨的動作,筆挪至宣紙上,她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氣,凝住氣,她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怕一吸一呼之間,動歪了筆。
筆落,她一氣呵成,寫了一個奔字。
寫完後,她愣看著自己寫的奔字,和上方那個西門公子幫她握筆寫的奔字,怎麼看、怎麼不同。
坐在一旁的西門擒鷹,凝視著她寫字的表情,笑彎了唇,笑彎了狹長的黑眸。他看得出來,她非常認真在寫,但……
「為什麼我寫的奔字,看起來挺怪的?」醉月蹙著眉,嘟著小嘴。「是這樣寫沒錯呀,可是……真的很怪,歪歪斜斜的。」
宣紙上,上方的奔字,筆走龍蛇,如錐畫沙;而下方的奔字,則若春蚓秋蛇。
「不要緊,再寫一遍。寫字的時候,手別發抖。」他給她鼓勵。「你第一次寫,能寫這樣,已經算是寫的很好了。
他的鼓勵話語,撥走了她心頭的沮喪。「真的嗎?我以為我寫的很糟呢!」
是很糟,沒錯!
輕笑了聲,西門擒鷹知道她需要的是鼓勵,所以他保留了會令她挫敗的話語。
「你多練習幾回,一定可以寫的很漂亮。」
「嗯。」
她點頭,全神貫注在筆上、在紙上。
拉高袖子,他一邊磨墨、一邊凝視著她,她美麗的小臉蛋上,那份認真的神色,為她增添一抹亮麗的色彩。
看著、看著,他呆了、醉了,醉在她嬌俏的神色中。
***
只要一有空閒,醉月就往賞月客棧跑,一來,可以學寫字。二來,能天天見西門公子一面,她快樂的連作夢都會笑。
一進到賞月客棧,一桌人圍著西門公子,醉月硬是在村裡小胖的身邊,找了個縫隙鑽進去。
「西門公子,你在寫什麼?」醉月站在西門擒鷹的身邊,好奇的問。
儘管身旁的小胖,把她擠壓的快喘不過氣來,但能站在西門公子身邊,就算被擠死,她也甘願。
「醉月,你來了。」坐在泰山身邊的萍兒,和她說道:「西門公子在做籌令。」
「籌令?」醉月一仰首,發現村子裡一大堆小孩都圍成一圈在觀看。「哇,怎麼這麼多人?小胖,你別一直擠嘛!」
「大家都喜歡西門公子,所以他們全都來了。」萍兒笑嘻嘻地。「西門公子在幫我爹寫酒籌令,以後客人上門,不只可以喝酒,還可以玩遊戲。」
聽到可以玩遊戲,一大堆小大人,全是一臉興奮。
「我也要玩!」這麼好玩的事,怎能少得了她呢?醉月急急的嚷。
「醉月,你阿爹又不讓你喝酒,你不能玩!」一身肥嫩嫩的小胖,嚷著。
「我……我可以玩的。」醉月的聲音,明顯低弱了許多。
瞪了小胖一眼,醉月盯著西門擒鷹正在寫的籌子,發問:「西門公子,你現在寫的是什麼?」
「千呼萬喚始出來——後到者,罰三杯。」西門擒鷹依照著籌子上寫的念道。
一堆人中,有人起哄著:「醉月,你是最後到的,你要罰三杯.
「我?」這遊戲挺有趣的。「好嘛,罰就罰!」
醉月倒了三杯茶水,一個人咕嚕、咕嚕的喝光光。
「我喝了,那我要來抽籌子。」說著,醉月在桌上一堆籌子中,隨便拿了一支。「西門公子,這支籌子寫的是什麼?」
「人面不知何處去——滿臉鬍鬚者,喝一杯。」
語聲甫落,所有人的目光,全調向在櫃內算帳的牛二郎。這裡的所有人之中,就屬牛二郎臉上鬍鬚最多。
但可沒人敢去惹他。要不是看在西門公子的份上,牛大叔早嫌吵,把他們全趕出去了。
「醉月,這支不算,再換一支。」一個大孩子出聲道。
「喔。」
醉月把籌子放下,又拿了另外一支給西門擒鷹看。
西門擒鷹瞅了她一眼,笑道:「焉能辨我是雌雄……」
「什麼意思?誰要罰酒?」醉月急問。
「是啊,是誰該喝酒?」大夥兒啅噪的嚷問。
原先的籌子上,寫的是——無須者飲,但西門擒鷹卻把它解讀成——女男裝者飲。
「哈哈哈,又是醉月該喝酒。」每個人的手指伸出,全指向醉月。
萍兒早和泰山說過醉月是女兒身的事,所以泰山並不感到意外;而泰山也和主子提過。
在場的人,沒人感到意外,倒是醉月一臉不自在。
「我……我……我不玩了!」
她回身跑出了客棧,幾個孩子笑成一團。
望向她奔離背影,西門擒鷹晃首輕笑著。提筆,他繼續幫牛二郎寫著籌子。
***
夜晚,寒風颯颯。
吃過飯後,醉月獨自坐在屋後的小溪旁發愣。
風吹亂了她的發,她也無心去理會,一頭烏黑的秀髮,隨著刺骨的寒風飄揚。
今天在客棧內,她回頭就跑掉了,不知道西門公子,會不會覺得她太沒禮貌了?
可是,當時她覺得很尷尬呀!
不知道西門公子,知道她是女兒身後,會有什麼反應?
她兩手抱頭,彎垂在膝上。
雖然當時她走的匆忙,但她仍有注意西門公子臉上的神情。
西門公子好像並不驚奇她是女兒身。
幽幽一歎,醉月心中悵然。如果他一點都不覺得驚奇,那是不是代表,無論她是女娃或是男娃,對他來說,並無太大差別。
又是一歎——唉!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愁煩些什麼。
整個村子裡的孩子,都喜歡西門公子,又不是只有她喜歡,愁那些做什麼?就算她非常、非常喜歡西門公子,那又如何?
西門公子遲早會離開賞月村,不會為了她,永遠留下來。
想到西門公子也許過兩天就會離去,醉月的心,揪成一團,悲傷的情緒湧上,鼻頭酸酸的,眼眶熱熱的。
寒風一吹,吹落了在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
「醉月!?」
後頭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喚她,她一回頭,西門擒鷹那修長的身形,在朦朦的月光下映現。
看到她的臉,確定是她,他大步跨向前。
醉月急的彎下身,兩手伸入寒冽的溪水中,掬起水,洗著臉。
冰冽的溪水,刺痛她的臉,她仍是咬牙忍著寒冰,一遍一遍的洗著臉。
絕對不可以讓他看見她在流淚,更不可以讓他知道,她是在傷心他即將離去,讓他知道的話,那多難為情啊!
西門擒鷹蹲在她身邊。「你在做什麼?」他伸手探探水溫。那冰冷的水,足以凍傷皮膚。「別洗了,你不怕凍傷嗎?」
直起身,醉月直打著哆嗦,她掀起衣角擦著臉。「西……西門公子,你……你怎……怎麼來了?」好冷、好冰。
看她發冰的模樣,他心疼不已,解下披風,披在她身上。
「我先送你回屋子去。」他拉起她,大手攬住她的肩。「方纔我在來的路上,遇見你阿爹,他說你在溪邊坐了好一會兒,叫都叫不聽。你在想什麼?」
進入屋內,暖和多了。
醉月拉了張椅子請他坐,她拿下披風,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去……去看看溪裡有沒有魚?」
她倒了杯茶給他。「我阿爹說他要去昆叔家,幫昆叔看看他釀的酒如何。」
西門擒鷹點點頭。「方纔在路上,你阿爹告訴過我了。」
「他啊,不和昆叔喝到醉茫茫,是不會回來的。」醉月驀地想到什麼似地,眼一瞪,唇角緩緩彎揚。「等一下、等一下,你別走,不可以走喔,我進去拿個東西出來給你看。」
西門擒鷹點點頭。他原本就是來看她的,不會因為她阿爹不在,就掉頭走人。
見他點頭,她安心的轉身進入房間。
一會兒的工夫,她抱了一罈酒出來。把酒放下,她不放心地,跑到門邊,四下張望,確定她阿爹沒回來,她才笑嘻嘻的折回。
「是不是想偷喝你阿爹釀的酒?」西門擒鷹輕笑著。
她鬼鬼祟祟的模樣,像是要做賊似的。
「這才不是我阿爹釀的。」醉月坐到他身邊,驕傲的仰著下巴。「這罈酒是我釀的。」她小心翼翼的敲掉酒罈口的泥封。
「你釀的!?」他的表情,比知道她是女兒身時,驚奇了十倍。
「是埃」她找來兩隻小酒杯。「這和我阿爹釀的酒不一樣。我是用水果釀的。」
「水果?」
「有些來買酒的詩人,和我阿爹熟識之後,下一回再來,總會帶些東西來送我阿爹。其中有一個,送了水果來,阿爹捨不得吃,把水果全留給我,我一個人也吃不完,所以,我就想,或許可以把它釀成酒。」
壇口一開,酒香飄散。
「我先說了,我是還沒喝過,能不能喝、好不好喝,我不知道。」
她倒了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
西門擒鷹端著酒杯,湊至鼻前,聞一聞。「好香,這酒肯定是棒的!」
他的笑容,給了她莫大的鼓勵。「西門公子,你先別喝,我先喝。萬一要是難喝,你就別喝了。」
醉月說完,毫不遲疑的喝了一口。她漾著大大的笑容,朝他點點頭:「好喝,真好喝,你喝喝看。」
咂了一口,西門擒鷹點頭讚揚。「這酒瑩澈透明,清香純淨,酒中帶甜,入口爽適,好酒。」
她也有同感。又幫他倒了一杯。「我把這罈酒,藏在床底下,阿爹還不知道呢,他要知道我偷釀酒,肯定會氣瘋了。」
「怎麼會?你能繼承他的衣缽,他不高興嗎?」
「阿爹他才不要我步上他的後塵,成了酒鬼,他說,女孩子家……」頓了下。都恢復女兒身了,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西門公子,你……你一點都不訝異嗎?」
「訝異什麼?」
「我……我是女的呀。」
笑著,他一雙眼直盯著她看。「你是女的沒錯,一開始我就知道了。」她不會是為了這個,而去呆坐在溪邊吧?
原本,寫完籌子他就要過來看她,可是一堆孩子圍著他,要他再幫他們寫他們的名字在籌子上,這一耽擱,天就暗了。
「你一開始就知道了?是萍兒告訴你的嗎?」
西門擒鷹搖搖頭。「不是,是我看出來的。」
「嗄!?我的裝扮不像男的嗎?」原來他早識破了,難怪他一點都不驚奇。
「為什麼要裝扮成男兒身?」他不解。
「還不都是那些酒樓害的!酒樓引來太多外地人,我阿爹怕那些沒有酒品的外來醉漢,看到我是女娃,會欺負我,所以才要我裝扮成男的。」
「原來是這樣!」
「其實我阿爹真是太多慮了,我又不像酒樓裡的歌妓一樣,打扮的花枝招展,那些上酒樓的人,才不會喜歡上我,我又不漂亮。」咂咂自個兒釀的酒,醉月滿意地笑。「打從我會走路以來,十幾個年頭了,阿爹把我扮成男的,大概他也覺得麻煩。村裡有些人,還真把我當成男的。」
「你阿爹是在保護你。」他看著她。「醉月,你很漂亮,很美。」
「我……我真的漂亮嗎?」她怯羞羞的問。從采沒有人說過她漂亮。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她又羞又雀躍,整個人覺得飄飄然的。
他伸手撥著她烏亮的秀髮,眸中充滿著愛憐。「醉月,你真的很美。」
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凝視著他,她的心緒,掉進了他的黑眸中,傻愣愣的望、傻愣愣的問:「西門公子,你……你……你喜不喜歡我?」她大著膽子問,心口隨地喘急。
她純淨嬌美的臉龐,飄著朵朵紅雲,美的如她釀的水果酒,清香純淨。
「喜歡、當然喜歡。」
他的手,緩緩移過她頰上的紅雲,指腹輕刷過她的朱唇。
俯首,他以唇代替指腹,輕壓上她的唇,她的唇,柔嫩的像花瓣一般。
天旋地轉,是醉了嗎?醉月暈陶陶的,腦袋一片空白。她釀的水果酒,後勁太強,醉的她像飄上雲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