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醫療儀器運作的聲音響著,陽光透過窗欞灑入病房,卻沒有為病床上昏迷的人兒帶來一絲希望。
偌大的頭等病房裡,官澤韜右手纏著繃帶,額角的紗布遮掩住縫了五針的傷口,滿臉鬍渣,模樣憔悴,坐在病床旁,彷彿被下了定身咒,左掌握著床上人兒柔若無骨的手,動也不動的靜靜凝視。
喬景誼雙眼緊閉,面容蒼白,頭上裹著一圈紗布,平躺在病床上,若不是胸口還有因為呼吸而起伏,了無生氣的模樣,真的很像已經魂歸西天。
前晚的車禍,造成一死三傷,酒駕的對方送醫後不治,司機和官澤韜傷勢都未危及生命,可喬景誼卻陷入昏迷,至今已是第三天的下午,仍舊沒有醒來,等得官澤韜心急如焚又束手無策,內心備受煎熬。
「官先生,你自己也有傷在身,要多多休息啊!」
特聘的專屬護士Miss林見官澤韜像尊雕像似的一直守候在妻子床邊,感受到他的情深意重,不禁既同情又感動。
官澤韜置若罔聞,憂慮的眸光未曾移動一分一毫。
這樣的狀況,他怎麼可能有辦法休息!
醫生明明說她沒有立即的危險,可為什麼她還不醒來?
大掌輕撫那猶如沈睡般詳寧的容顏,他心疼得無以復加。
景誼是如此的纖細脆弱,要怎麼與病痛抵抗?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躺在床上的是他,而不是她!他比她強壯,比她勇敢,比她更放不下心愛的對方,即便是倒下了,也絕對會努力醒來,捨不得讓她擔心難過。
「你要把自己照顧好,等她醒來,才能好好照顧她呀!」Miss林好心給予安慰和鼓勵。
這年頭,英俊多金又這麼愛老婆的男人簡直比北極熊還珍貴,病床上被他所愛的女人可真幸福,希望她也能幸運度過這一劫才好。
「妳去把醫生叫來,叫他們再仔細檢查,到底為什麼醒不過來?」官澤韜久未開口的嗓音低沈沙啞。
「晚點醫生就會來巡房……」Miss林看了看手錶說道。
「現在!」他不耐的低吼,霸道的堅持。
Miss林噤若寒蟬,趕緊依言照辦。
官澤韜眉心緊擰,煩躁的吐氣。
他沒辦法這樣枯等,卻什麼都不能為她做,如果這間醫院的醫生醫術不夠高明,他不排除轉院的可能。
他把額頭抵上兩人交握的手,誠摯祈禱。「景誼,妳快醒來吧!」
霍地,掌中的柔荑有了幾不可察的動靜,他心口一震,陡然抬眸,緊張的來回審視她的臉以及最先有反應的柔荑。
纖指又輕輕動了動,靜止的眼睫也微微輕顫,官澤韜一顆心高高懸掛,目不轉睛的屏息等待。
未幾,她緊閉的眼簾緩緩掀起,目光先是沒有焦距的望向天花板,凝聚焦距後隨即看了看四周。
「景誼?!」他小心翼翼的輕呼,生怕嚇著了她,壓抑著內心的欣喜若狂。
聽聞叫喚,喬景誼把目光挪向他,對上他的視線,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忽然被他抱住。
「老天!妳終於醒了!」確認她會響應他的叫喚,視線可以和他交會,官澤韜的心情相當激動,忍不住一會兒緊抱住她,一會兒捧著她的臉瞧,狂喜之情溢於言表。
「走……」喬景誼一醒來就受到這麼激烈的對待,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
「妳受傷了,先別起來,我去叫醫生。」察覺她想起身,他輕按她肩膀,低聲哄慰,習慣性的欲在她眉心印上一吻,這才赫然發現胸膛被她的小手抵住,還有瑟縮的反應。
他困惑的頓住動作,柔荑的抵制雖然力道很輕,阻隔的距離也只有一臂之遙,他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一推,被她推得好遠……
欣喜的感覺凍住,他納悶地問:「景誼,妳怎麼了?」
「先生,請問你是誰?」喬景誼比他還納悶。
輕聲疑問卻恍如雷殛,劈向官澤韜。
她醒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是誰?!
心中霍然一陣恐慌,他趕緊鎮定心神,僵硬的牽起嘴角。
「景誼,別開這種玩笑了……」他安慰自己,是她頑皮的惡作劇。喬景誼定定看他,眸底有著防備。
這男人好奇怪,為什麼他對她又親又抱?又怎麼知道她的名字,還一副跟她很熟的樣子?還有,她為什麼這麼虛弱?
官澤韜心悸,血液在她陌生卻沒有任何虛假的目光下緩緩凍結,空氣突然間變得稀薄。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不認識你!」喬景誼再度開口,坦白直述,渾然不知這簡單明瞭的一句話,卻像抽打在他心中的鞭子,劃開一道傷口,痛楚的流出血來。
他僵住,臉色頓時刷白。
他最深愛的妻子,竟然不認得他?!
病房裡,官澤韜忐忑不安的站在一隅,看著主治醫生和護士為妻子做檢查,並詢問她的感覺和狀況。
官澤韜的心情憂喜參半,她能夠甦醒過來,沒有其它重傷,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值得欣慰,可是,方才景誼剛醒來時的反應和眼神都很不對勁,令他此刻擔憂得猶如置身於冰窖之中,聽著醫生和她的對話,一顆心愈來愈冷。
「……小姐,請妳試著介紹妳自己好嗎?」醫生要求道。
「介紹?」喬景誼愣了愣。躺在病床上還要自我介紹?好奇怪!
「對,因為妳這次發生意外,頭部有受傷,所以我需要評估確認一些問題,請妳說說妳的姓名、年齡、生日、職業……可以詳細一點更好。」醫生噙著和善笑容,耐心誘導。
她看了看一屋子陌生的人,有些惶惑,可醫生的專業權威感還是讓她乖乖聽話。
「我叫喬景誼,景色的景、友誼的誼,十月十三日生,今年二十二歲,剛從C大傳播系畢業……」眾人訝異而凝重的神色令她緩緩停下敘述,不安地問:「有什麼問題嗎?」
「在妳昏迷之前歷經了一場車禍,頭部受到了撞擊,以至於可能造成部分記憶喪失,也就是俗稱的失憶症。」醫生答道。
「失憶?!」喬景誼訝然低呼。
現在是什麼狀況?拍戲還是作夢?怎麼會出現這個字眼?
「是的,因為根據妳剛才的敘述,記憶可能停留在二十二歲那年,而現在已經是七年之後。」醫生繼續說。
「怎、怎麼可能?這太誇張了吧!」她臉色僵凝,震愕失措。
「護士,把電視打開,轉到新聞台。」醫生下指示。
護士小姐明白醫生意思,立刻依言照做,按開掛於牆上的液晶電視,選擇有標示日期時間的頻道。
喬景誼一看,呆若木雞,腦袋一片空白,心情紛亂不已,感覺不可思議極了。
她居然忘了七年之間的記憶?
這麼扯的事,居然發生在她身上?
在此同時,醫生和官澤韜交換了眼神,官澤韜朝病床走近,醫生隨即再向喬景誼問道:「景誼小姐,妳認得他嗎?」
疑惑的目光朝方才忘情擁抱她又意圖親吻她的男人看去——他身形偉岸高大,雖然下巴佈滿鬍髭、額前黑髮垂落,卻絲毫不損他深刻俊挺的五官。
她不能否認他的出色,也因此,如果見過他的話,應該是不會忘記才對,現在沒印象,代表真的沒見過。
「不認得。」喬景誼肯定的搖搖頭。
「景誼!」再次聽到她篤定的回答,一字字彷彿撞擊上他的胸膛,官澤韜抑制不住受到衝擊的心情,激動的伸手揪住她的臂膀。「我是官澤韜,是妳的丈夫,妳怎麼會不認得我呢?妳再仔細看清楚一點!」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可以忘記其它事,但怎麼可以連他也忘了?!
捕捉到話裡的重點,喬景誼不禁錯愕的呆住。
丈夫?他居然說他是她的丈夫?!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醫生、醫生……」喬景誼害怕起來,向醫生求助。
「官先生,你先冷靜一點,別激動,這樣會嚇到病人的。」醫生護士不約而同的上前制止,扳開他的箍制。
官澤韜被護士小姐請到病房旁的客廳等候,醫生則繼續對喬景誼進行檢視,片刻之後,醫生才去向官澤韜說明她的狀況。
病房裡靜了下來,只剩下喬景誼和專屬護士Miss林。
「喬小姐,我是官先生另外請來負責照顧妳的護士,妳可以叫我Miss林。」Miss林上前替喬景誼將被子蓋好,見喬景誼微微一笑,決定把心裡的話一吐為快。「喬小姐,這兩天官先生幾乎寸步不離的守在妳床邊,如果不是很愛妳,他不會關心擔憂成那樣子,連我這個外人看了都覺得很感動。」
喬景誼怔怔看著在替那男人說話的護士小姐,此刻也感到茫然惶惑。
對目前的她而言,這些都是憑空多出來的事,教她一時怎麼接受?
「沒想到妳好不容易醒來,卻失去記憶……要是換作我被心愛的人忘記,我一定會難過得受不了。」Miss林還在講,因為閱歷不夠豐富,從事這份工作以來還沒接觸過失憶的病人,這個狀況讓她很詫異。
「Miss林。」喬景誼勉強牽唇打斷她,她的滔滔不絕令她頭昏腦脹,心煩意亂了起來。「我想休息了,讓我一個人靜一下好嗎?有事的話我會叫妳。」
「喔,好。」Miss林趕緊退出病房,在客廳候著。
喬景誼才剛靜下來放鬆一些,官澤韜又忽然步入病房,看見他,她忍不住繃緊神經,陡地睜圓眼睛。
那出於反射的防備,雖然幾不可察,但還是使得官澤韜心口彷彿扎上一根細針,不由得眼色一黯,神情益發冷郁。
這種似乎在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失憶情節,令他覺得荒謬無比,可偏偏它真實的發生了,所以就算再難接受,也唯有硬著頭皮面對。
也因此,他不能什麼都不做,他必須試著接近她。畢竟方才與醫生的溝通中,有提及身邊的親友能做的,就是盡量讓她接觸過去習慣的環境和人事物,或許可以刺激她的記憶,讓她想起被遺忘的那段時光。
來到床畔坐下,他習慣性地覆上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光依舊漾滿對她才有的溫柔。
「景誼,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他欲伸手探觸她額頭,她卻像受驚的小動物般閃躲,被覆住的柔荑也抗拒的抽回。
「啊!」喬景誼痛呼,因為抽手的動作太大而扯到點滴針頭。
官澤韜驚愕,頓住動作,看見鮮紅的血立刻冒了出來,連忙叫人。
「Miss林!」
「來了。」Miss林被那緊張的語調給嚇到。
「她手上的針流血了,快點處理。」官澤韜焦急的拿了一迭衛生紙覆住冒出的血,Miss林趕緊跑出病房拿來新的注射針,替喬景誼重新注射。
「要小心哦,動作太大針會跑掉的。」Miss林熟練專業的迅速打好針,叮嚀後再度離開。
「對不起,我不知道妳這麼抗拒我的靠近……」官澤韜這回改站在床前。
喬景誼垂眸,不知怎麼回應。她不能否認,因為她的確不習慣讓一個陌生男人如此親近;但若是承認,似乎很傷他的心,所以乾脆以沉默代替。
明白她的沉默,官澤韜不禁暗歎,嘗到喉間猛然竄上的濃烈苦澀。
「放心吧,在妳允許之前,我不會再隨意碰觸妳。」無奈的被她放逐在記憶之外,在這彼此都覺得無法適應的當下,他也只能調整自己,決定暫時保持距離,以免令她反感。
聞言,喬景誼怯怯抬眸看向他。
他的眉心堆積了濃濃的哀愁,眼神佈滿憂鬱,不知為什麼,她似乎感染到他的心痛,胸口不由得鬱悶了起來。
他似乎對於她的疏離,感覺很受傷?
他說的那些話,雖然是保證,卻彷彿嘔心瀝血才有辦法說出口似的!所以,他的保證是可以相信的吧?
既然,他願意尊重她,那麼,他應該不會拒絕她的請求才對。
「我想見我爸爸媽媽。」她開口說道。
「好,我會聯絡他們。」親人的撫慰對她有益,官澤韜一口應允。
現在也只能向上天祈禱,希望景誼盡快找回遺失的記憶了!
五天過去,喬景誼失憶的狀況沒有改善,只不過身體已休養得差不多,在醫生批准下已經可以出院。
不過醫生也說過,她的情況有可能下一分鐘就恢復記憶,也有可能永遠想不起來,因為腦部的結構太精密,很難預料,也不能保證。言下之意,就是順其自然,強求不來了。
所以即使這幾天以來,她的爸媽和要好的大學同學輪流來看她,像復誦經文似的一直想填補她腦子裡那幾年的空白,她依舊只記得大學畢業以前的事情,關於出社會後曾擔任記者工作,以及和官澤韜邂逅戀愛結婚的過程,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有的只是他們說個不停的那些內容。
而且她很難接受自己已經成為官太太的身份,也不太能適應官澤韜的存在,要不是沒被她忘掉的父母親與一票友人不斷灌輸她這個事實,證明官澤韜和她的關係,恐怕她會將這個自稱是她丈夫的男人拒於門外。
更無奈的是,遠道而來的父母竟然待了三、四天就離開,不但沒有要帶她走,還說為了刺激她的記憶,要她乖乖的跟官澤韜回家!
老天,她記憶裡的家,是沒有官澤韜存在的好嗎?
想到要跟他朝夕相處,想到他們曾經有過親密關係,她就渾身不對勁!
「連嬸,東西整理好了嗎?」西裝筆挺的官澤韜大步跨進病房裡,揚聲問著從家裡調來、協助專屬護士照顧妻子的資深管家,特地來接妻子出院。
「都好了。」連嬸正好拉上旅行袋拉煉,應道。
官澤韜環顧四周,搜尋的目光在窗邊尋獲妻子的身影。
「景誼,今天感覺怎樣?」
礙於她的生疏防備,他不能再無所顧忌的靠近她,因此刻意保持幾步距離,抑制想要碰觸她的渴望。
「還是一樣。」喬景誼微微揚唇,知道他問的是失憶情況有沒有進展。因為剛剛才想起他,也因為一看見他就覺得心跳加快、不自在,所以下意識繃緊神經,拘謹起來。
點點頭,官澤韜也沒有抱太大希望。
「不要緊,回家後說不定可以想起些什麼。」這話雖然是說給她聽,但安慰自己的成分更大。
天知道,被排除在她的記憶之外,連碰也不能碰她,他的心裡有多麼難受!
「那個……澤、澤……」喬景誼瞧見他眼底掠過一抹受傷,不禁又感到歉然內疚,想喚住他,卻結結巴巴,像唱片跳針。
「澤韜。」他旋踵回身,耐心的重複介紹自己的名字。
以往,她喊他名字喊得多麼甜蜜,此刻卻這般生疏困難,聽得他一顆心宛如被細針扎刺著。
「澤韜。」她漾出友善笑容。努力以自然的語調喚他。
他勉強牽唇一笑,靜待下文。
「對不起。」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見他難過,而她就是使他難過的人,實在是於心不忍。
易地而處,如果是她被最親密的人遺忘,肯定會傷心得吃不下、睡不著,天天哭紅眼睛吧?
但是,他卻能這麼鎮定的面對,還能耐心的誘哄她,可見,他若不是很堅強,就是暗地裡費力壓抑住那些負面的心情。
他搖搖頭苦笑。「不是妳的錯,不用跟我說抱歉。」一切都是意外,怎麼能怪她?
「我答應你,會努力適應、努力恢復記憶的。」喬景誼漾出開朗微笑,給予保證。
官澤韜望向那睽違多日的甜美笑容,陽光在她身後灑落燦亮光芒,模樣仍舊清麗動人,眩惑他的目光、撩撥他的心跳。
不諱言的,這一星期以來,他感覺自己正在經歷生平最混亂的狀態,像是被鬼魅附身,週遭一片黑暗,看不見光明。
她的防備疏離,帶給他莫大的打擊,他需要時間冷靜,接受被她遺忘的事實;而她也在適應不在記憶中的一切事物,所以兩人還沒有好好的針對失憶這件事溝通過。
但此時此刻,聽見她親口承諾願意努力,奇異的驅走了那種絕望的陰暗感,重現曙光。
換個角度想,歷經生死一瞬間,他們沒有天人永隔,她能活下來、醒過來,還安好的看得見對方,其實已經是上天莫大的恩寵了,不是嗎?
所以,如果讓她平安醒來的代價是失去對他的記憶,那也是值得的。
她忘掉他們的過去,他就努力讓她再想起,要是真無法勉強,那製造新的記憶也行呀。
與其郁卒沮喪的度日,不如重新追求她,讓她重新愛上他,沒有什麼好怨天尤人的!
思及此,官澤韜的心情霍然開朗,眉頭不再抑鬱糾結。
「謝謝妳,我們一起努力吧。」他朝她伸手,期盼她卸除心防,不再迴避他的碰觸。
喬景誼微微遲疑的看了看他指節修長、厚實幹淨的大掌,再循著他的臂膀往上移向那透露剛毅性格的方正下巴、厚薄適中的嘴唇、高挺的鼻樑,再對上他炯然有神、宛如鷹隼般的眼眸,一陣電流冷不防地竄過她心底。
眼前這個出色偉岸的男人,居然就是她最親密的丈夫,她深愛的對象!
可惜,他熟知她的一切,她卻對他完全陌生……
這種感覺很奇妙,她有點惶惑,不知怎麼對待他才好!
可是,既然她身邊的親友都承認他的存在,還說他平常對她多麼疼惜寵愛,那麼,她應該要試著相信他才對。
抿起一彎甜美笑弧,她把柔荑擱進他掌中,透過手心傳來的溫度熨貼著她,湧出一道暖流淌進她心扉。
他們相視而笑,從此刻起,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