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鐘的溫暖 正文 第五話
    [一]

    得到官方消息是在兩天以後,到化學辦公室班級指導老師處領安全宣傳手冊時,顏澤到底忍耐不住開口問道:「啊老師,現在外面都在傳我們班要轉進新同學,是真的麼?」

    「呀,你們消息還挺靈通。不過也是時候告訴你了。今天她就會過來,還得麻煩你待會兒去物業部幫她領一套課桌椅。」

    「那倒是沒問題,可是,賀新涼不還沒有同桌麼?」

    「耶?我們班是單數人數?」

    「四十七人。」顏澤露出「被你打敗了」的無奈表情。

    「啊我怎麼一直記得是五十四人吶?」

    徹底被打敗了。「老師你除了教四十七個人還教了七個鬼魂麼?難怪工作壓力這麼大。」

    「不要嘲笑我……」老師心虛地端起杯子嚥下一口開水,「那麼把李超調到賀新涼身邊,讓新同學和裴嘉瑩同桌好了。聽說新同學很漂亮,放在賀新涼身邊我還有點不放心。這樣全班都完美了,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坐。絕對不會有戀愛滋生的溫床。」

    「……」顏澤表情痛苦地摀住額頭。「您老人家是把季霄當成女生還是把我當成男生了?」

    「誒?啊——你找誰?」老師的身體往門的方向探了一點,目光越過顏澤的肩線,找到了最佳救場人員。

    顏澤條件反射地回過頭去,與此同時聽見了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

    不是幻覺。

    記憶裡一段不算太遙遠的時光,找準了軸對稱線,對折過來,沒有絲毫誤差地與現實重疊起來。

    「老師好。我是來自法國英久私立高中的轉學生,蕭卓安。」女生的嘴角牽起來,力度恰到好處,下唇線彎出一段漂亮的弧度。一切如同精心設計。就連聲調也還是一如既往地自信從容。「好久不見吶。」這句是臉的朝向轉過細小角度後對顏澤說的。

    手突然流失了氣力。

    安全宣傳冊散落一地。

    有那麼多線索。怎麼就完全沒有往這個方向聯想?

    開學三個月後突然(符合她隨心所欲的作風)從法國私立學校(她當時不就是去法國的私立學校了麼)直接轉入市重點陽明中學雙語班(只有她身為市政府要員的老爸才會如此神通廣大)。

    可是,之前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的回歸。

    就算是現在,已經如此鮮活地站在眼前,還是充滿了不真實感。

    「嗨——」

    連一向伶牙俐齒的顏澤也頓時語言無能。

    「啊你們倆以前認識麼?」班導插嘴問。

    何止認識。

    顏澤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態度面對這位「舊新人」。

    無法面對轉學生蕭卓安的人不止顏澤一個。事實上,夕夜對老友的敵意比顏澤想像的更濃。在走廊上第一眼看見顏澤身邊的卓安,夕夜的驚訝神色只有十分之一秒。隨之而來的,是比常年的高山凍土層表情更恐怖的冷漠:「你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卓安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不知怎的,顏澤覺得兩人有針鋒相對之勢。

    並非錯覺。夕夜率先以不屑語氣的反問開戰:「你覺得你回得來麼?」

    沒等卓安答話,女生兀自繼續說道:「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出現,你把我們都當成什麼了?蕭卓安,你根本就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位置了。」

    雖然語調依舊平靜,甚至臉上還帶著些微笑意,但卻具有無敵的威懾力。連旁觀者顏澤都感到汗毛逆立。顏澤從沒見過夕夜這樣的語氣和表情。

    夕夜看著對方的眼睛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轉身進了教室。

    走廊上的卓安露出詭異的笑容:「誰說我要回到原來的位置了?」

    而同為熟人的賀新涼,則直接採取視而不見的擬態空氣法,經過卓安身邊兩次都形同陌路。

    顏澤感覺到教室後半段這小圈子的氣壓明顯變低了。

    [二]

    夕照的最後一縷光線湮沒在放課後的喧囂聲中。

    男生們不知疲憊地奔跑在綠茵場上。三朵濃重的陰影斜斜地平攤在操場跑道的邊緣。

    晚風往復穿梭。

    如果只是夢境,也是近乎真實地存在過的夢境。

    「三。」

    坐在中間的女生看了一眼手錶,停下正在吃的關東煮數道。兩旁的女生雖然詫異但也立刻放下食物。

    「二。」

    遠處的城市圖景雖天色的暗淡而逐漸模糊不清。

    「一。」

    整個校園的路燈從路的盡頭開始,一盞盞順次亮起來。三個女生同時笑起來。

    「表真準吶。」顏澤感歎了一句。

    但卓安卻完全沒在意這種現實主義的細節,兀自說道:「吶,你們知道麼?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後才知道。」

    「為什麼?」顏澤好奇。

    這種問題自然由科學發言人夕夜來回答:「因為距離。光線從太陽傳播到地球需要大約八分鐘時間。」

    「啊,好神奇。」小女生的驚訝顯而易見,「那麼,我們現在看見的其實過去的光咯?」

    「可以這麼說。」卓安點點頭,「這句話令我著迷的地方在於,太陽熄滅光芒後的這八分鐘,其實和往常一樣溫暖。直到真正的黑暗降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會覺察這只是虛幻的溫暖。」

    「聽上去有點恐怖。」顏澤重新開吃。

    夕夜笑起來:「這有什麼恐怖的?你的感覺還真和正常人不同。我倒是覺得有點感傷。不過……放心吧,太陽的壽命肯定比你長。」

    「是麼,那就好。」兩年後的還在高中物理考試中算出太陽壽命只剩十年的顏澤,當時無條件相信夕夜的話,無比寬心地專注於關東煮。

    沒有注意到的情節。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沒有注意到的時光。

    是什麼在發出即輕又緩的腳步聲慢慢離開?

    沒有注意到的卓安,當時歎了口氣。只有夕夜詫異地看向了她不安的側臉。

    最後一盞亮起的路燈光線將黑暗徹底吞噬。

    所以想像不出,沒有光的時候,時間會變得多麼冰冷而漫長。

    短暫的隱憂之後,卓安乾脆地跳下欄杆轉身仰頭對兩個同伴說:「回去吧。」

    當時的顏澤怎麼能夠想像,不遠後的將來,以為永遠都最穩固的三人行友誼被輕而易舉地打破。

    一個對另一個說:「你根本就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位置了。」

    而回答是——

    「誰說我要回到原來的位置了?」

    [三]

    勞動技術課,全班分成八組,圍桌坐。

    按照教室座位區域劃分,顏澤所在的這一桌局勢空前緊張,數數成員就明白了:顏澤、夕夜、裴嘉瑩、季霄、賀新涼,以及蕭卓安。

    老師正心無旁騖地傳授電烙鐵使用技巧。顏澤在桌下偷偷掏出手機。

    「你會和卓安重新在一起麼?」

    是不是有點太八卦了?以前是死黨的時候都從不過問同伴的戀情。顏澤按下清除鍵一個一個字都刪掉。

    「剛才體育課籃球練習賽夕夜和卓安差點打起架來。」

    陳述句。但太有長舌嫌疑。況且,人家未必關心小女生間的明爭暗鬥。繼續刪除。

    「你覺得卓安為什麼回來?」

    這應該是每個人都在考慮的問題吧。還沒等按下發送鍵,手機就率先振動起來,顏澤只好放棄已寫消息先看來信。

    居然正好是賀新涼的。顏澤條件反射抬頭看坐在正對面的男生,果然也低著頭看桌下,原來無聊的人真不止自己一個。

    不過關注點好像略有差異。

    「我昨天晚自修後試探過季霄了,你要知道結果麼?」

    顏澤沉不住氣,緊張地望向身邊的男生。季霄立刻覺察到奇異溫度的目光,側過臉低聲問:「怎麼了?」

    「沒,沒事。」女生慌忙地低下頭重新開始發短信。

    「如果是壞結果就別告訴我啦。」

    賀新涼發短信可謂神速:「我無法判斷好壞,不過他肯定不喜歡顧夕夜。」

    「哦。是麼?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我要交女朋友你沒意見吧』。他一點都不在意地問『你不是一直有女朋友麼』。真冷漠啊~」

    「Orz這只能證明他不喜歡你吧!和夕夜有什麼關係?」

    「你讓我繼續講啊。然後我問他『你覺得我和顧夕夜交往怎麼樣』,他想都沒想就回答『很好啊』。」

    「哦。」顏澤想不出應該怎麼回復,半天才發出一個字。

    「還沒完呢。接著我問他『那你覺得我和顏澤交往怎麼樣』,你猜他怎麼回答?」

    「拜託你一次說完以免我掀桌。」發出短信的同時顏澤抬頭朝對面的男生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吧好吧。季霄愣了足足有十秒哦~然後搖頭歎氣看了一眼窗外說『連我這麼有自制力的人都想讓你做平拋運動了』。後面就是男人間的玩笑話啦你沒必要知道。匯報完畢。」

    「我搞不懂他那話到底什麼意思。」顏澤老實承認。

    「兩種可能:第一,他反感我和你交往;第二,他反感我同時和兩個女生交往。究竟是哪種你自己揣摩吧。^____^」

    顏澤被旁邊施加過來的力中斷了發短信的動作,發現是季霄在用手肘輕推自己,緊張之餘有點迷茫。男生使了個眼色,顏澤才回頭看見身後的老師已經停止了講課正盯著自己,連忙把手機收進口袋裡正襟危坐開始聽講。

    等到看見賀新涼追加過來的最後一條短信時已是下課時間。

    「自己的幸福要主動爭取哦。Fighting!」

    見鬼。你以為是中央一套八點檔勵志劇麼?

    [四]

    雖然覺得賀新涼的「鼓勵」有點瞎,但從那以後顏澤一直都在思考「怎麼主動爭取」。

    每個課間和女生們說笑也顯得心不在焉。眼睛有意無意朝自己座位邊的男生望去。

    捱到晚自修課間,女生終於找到好借口,按耐不住扭頭輕聲問道:「季霄你16號會來夕夜的生日party麼?」

    「當然了。不是全班都參加麼?」男生詫異地從作業上抬起頭。

    「哦,我只是確認一下。」

    又歸於平靜。尷尬的氣氛擴散開來。

    打破沉默的卻是男生:「你們訂好蛋糕了麼?」

    「蛋糕倒是訂了。」女生趴向課桌,「可是我禮物都還沒買。不知道送什麼。做朋友太多年,有創意又有心意的禮物都送過了。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唉,好頭痛……」發現自己在沒完沒了地絮絮叨叨的顏澤突然從桌上直起身體。

    完了,肯定被討厭了。

    但鼓起勇氣向側面掃去一眼時,卻捕捉到男生臉上不易覺察的一絲微笑。

    錯覺麼?

    「試試送CD給她。」男生的聲音很溫柔,「Every Little Thing的新專輯。上次無意間聽她抱怨想要又沒空上街去買。」

    「這樣啊——」這一刻的顏澤真不知該表現出欣喜還是悲傷的神色。從好的角度考慮,季霄這不是在體貼地給出建議幫自己解決問題麼?從壞的角度考慮,他居然把夕夜想要的東西記得那麼清楚。

    感情的天平究竟是偏向夕夜還是自己呢?

    如果現在不確認,以後可能就再沒有勇氣去確認了。

    「那個,季霄。我爸爸在美國工作,聖誕節都沒法回家,我想給他買個新年禮物寄過去,你這週末能陪我去挑選一下麼?」

    除去夕夜的因素,是否還能幫忙?

    話雖說得有點繞彎,但意思總算表達清楚了。女生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身邊的人。

    男生沉吟半晌:「嗯……週六我要上補課班……所以……」

    全身的血液冷卻下去,流動速度緩慢,甚至沒有力氣回到心臟。女生垂下眼瞼。

    本就不該報有任何奢望。

    「週日下午2點可以麼?」

    女生驚異地瞪大眼睛。

    男生好像會錯了意,帶著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週日上午答應新涼去看他們和南洋模範中學的籃球友誼賽了。」

    這不是重點吧?

    顏澤受寵若驚地拚命點頭:「週日下午就可以。可以的。」

    [五]

    世界似乎非要「有人歡喜有人憂」才能「情緒守恆」。同樣的地點,顏澤欣喜若狂一個半小時後,另一個女生則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

    「對不起,我已經忘記該怎麼面對你了。」被拽住的賀新涼轉身後沉默半晌,最後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女生努力維持著鎮定:「新涼,我想了很久,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我都不在乎,只要你還在我身邊。」

    「可是,我在乎。」男生推開拽住自己衣袖的手。

    女生一愣。

    「當初毫無徵兆毫無理由的失蹤,隨便丟下身邊的一切遠走高飛。你考慮過我的感受麼?你知道『責任』二字怎麼寫麼?你能不能想像一覺醒來最在乎的人無責任消失剩下你像個傻瓜一樣不知所措?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長時間才從這件事的陰影裡走出來?……抱歉,我還沒做好準備第二次受傷。」

    只有在喜歡的人面前,卓安才喪失慣常的從容,從身後抱住轉身的男生:「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最在乎的人是你。」

    「這就是你的問題。任何時候只考慮自己的感受。」

    「我知道你不會變心的。」

    「蕭卓安,你醒一醒。時針、分針、秒針都只會朝一個方向旋轉,」男生再次推開女生,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回、不、去、了。」

    賀新涼走出教室,順手帶上了門。剛要從樓梯下去,又突然停住,往樓上走了半層,準確無誤地找到目瞪口呆的女生,拉著她的胳膊下了樓。

    「人這麼笨就不要做偷窺狂。雖然變態,但那也是高智商的專利。」

    顏澤漲紅了臉:「我又不是故意……我只是忘了拿……」

    「算了,我對那種愚蠢的作案動機沒興趣。」男生擺了擺手,「回寢室吧,快熄燈了。」

    女生快步朝燈火通明的寢室樓走出幾步,繼而又停下腳步轉身:「吶。你和卓安……」

    男生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那麼點儲備智商很容易消耗光的。所以別人的事就少操心了。」說著把女生硬梆梆的身體扳回去轉向女生寢室方向。「快回去睡覺。」

    「可是我還是忘了拿衣櫥鑰匙。」雖然嘟嘟囔囔,女生還是乖乖回了寢室。

    都說青梅竹馬只是傳奇。

    從無視對方性別的年月就因為鄰居關係開始廝混在一起,直到長成出類拔萃的少年少女,直到有一天從他的自行車後座賭氣跳下來。

    「你這是生的哪門子氣啊?喂!」猛地把女生從呼嘯而過的車輪前拉開,「那是法拉利是法拉利啊!你這樣衝過去撞壞人家,怎麼賠得起?!」

    卓安被嚇了一跳,也笑不出,停下來,從書包裡掏出一堆花花綠綠的信封往男生臉上扔去:「這是什麼?」

    新涼也被砸懵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哎——人家要寫情書給我我有什麼辦法。」

    「這種東西你……你留著幹嘛啊!馬上就應該扔掉!」

    「為什麼?」男生莫名其妙。

    「因為我喜歡你啊!」

    脫口而出後兩人都愣在了原地。

    半晌,男生笑起來:「看來我們倆的共同點越來越多了哦。」

    「誒?」女生瞬間紅了臉。這句話是「我也喜歡你」的替代品麼?

    不能對從小就沒正經的傢伙抱過高期望,這是血的教訓。男生的笑更深一點,無限溫柔的語氣:「我也喜歡我自己。」

    「去!死!」一腳踢在男生小腿上。

    雖然是暴力的開始,過程也未必有多溫馨,但那的確是年少時最美好的感情。

    最後一次面對面插科打諢的對話,事後回想也是溫暖的。

    卓安湊到新涼身邊:「你第一志願填哪裡?」

    「當然和季霄一起填陽明啊。」

    「……」女生抱著「不要跟男生爭寵」的心理把要吐的一口鮮血忍了回去,「那我也填陽明怎麼樣?」

    「隨便你啊。」

    「喂!你這是什麼態度!」女生終於小宇宙爆發。

    忙於默寫化學公式的男生終於足夠重視地從硫酸和碳酸鈣們中間抬起頭來,「那我應該什麼態度?」

    「你應該問『為什麼』?然後我回答『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啊』。」

    男生擺出「敗給你的韓劇情結」的無奈表情:「你說什麼是公理?」

    「誒?」女生愣了一下,怎麼話題變換這麼快。「經過人類長期反覆的實踐檢驗是真實的,不需要由其他判斷加以證明的命題和原理。」

    「『我們不會分開』這就是公理,所以你不必反覆加以證明了知道麼?」

    ——我們不會分開。

    ——我們回不去了。

    同樣的主語。

    因為一個遊戲變成了截然相反的結局。

    卓安順著課桌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臂彎裡啜泣。淚眼模糊間,突然被不遠處地上的一張紙條吸引了注意。

    [六]

    夕夜的生日其實是11月3日。但因為那時正值期中考試缺乏心情,而且同班的裴嘉瑩生日在同月16號,所以延遲到11月16日一起慶祝。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這一天更不適合開party。期中考試成績公佈日。連核心人物顏澤都因為在班導辦公室看見自己走成正弦曲線的成績走勢圖而情緒低落。

    「唉,人生總會有起伏的嘛。正弦曲線也很正常啊。」新涼安慰道。

    女生趴在桌上鬱悶:「可是現在正值波谷啊。」

    「那你應該這樣想麼:下次就到波峰了。」望著女生「晚上肯定又要被媽媽罵死了」的痛苦表情,男生只好繼續發揮博愛精神,「訂的蛋糕要去拿了吧?我替你去?」

    一張訂購單迅速飛向眼前。好像沒有半點謝意,甚至還沒給半個正眼地揮揮手算是答謝。

    算了,不跟她計較。

    男生套上冬季校服轉身從後門出了教室。

    北風從突然被打開的豁口中灌進來,讓充斥著幾十名學生呼出的暖熱水蒸氣的空間溫度頓時下跌了幾個刻度。

    桌面上看不見的細小塵埃也被吹開一點距離,可是,誰知道呢?

    改變了位置的塵埃,誰能覺察它們彼此之間肉眼幾乎看不到的微小距離?

    甚至連它們自己都覺察不了。只是有朝一日會突然發現自己所處的環境已經與以前天壤之別。

    「那傢伙不在,氣氛果然會打折。」

    顏澤驚異於此話出自疑似竹林七賢之一的超脫隱士季霄之口。「你平時不是一直嫌他吵麼?」

    這裡「那傢伙」和「他」的默認所指都是賀新涼。

    「不過,居然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他是自作聰明採取最短距離走直線撞到牆了麼?」女生雖嘴上無德卻難掩焦急。

    「碰上週五的下班高峰很可能堵車。不過你如果不放心還是去外面看看吧。」男生毫無波瀾的冰冷聲音與背後無聊打鬧的喧囂人群形成鮮明對比。

    「誒?」女生停下腳步。「我?」

    「你這種在教室裡實踐簡諧運動的行為已經持續半小時了。」男生終於忍不住做出「頭暈眼花」的表情。

    「是、是麼?」完全沒有自我意識,「那我還是出去看看。」走到門邊時還不忘強調一句作為補充說明:「畢竟那種冒失鬼撞到牆的可能性比堵車高。」

    季霄笑了笑。

    結果,既不是撞牆也不是堵車。而是「人為災害」?

    往校門方向走了沒多遠,就看見卓安和拎著蛋糕的男生在糾纏。

    ——人這麼笨就不要做偷窺狂。雖然變態但那也是高智商的專利。

    ——你那麼點儲備智商很容易消耗光的。所以別人的事就少操心了。

    不應該插手吧?即使那曾經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顏澤往後退的時候被不平整的路面絆了一下,直接摔向剛停息的雨水形成的「泥潭」。

    完蛋了。不僅尾椎骨痛得要命,而且這種「斑點狗」形象怎麼堅持整個party啊?女生絕望地坐在地上哀歎人生之曲折多難。

    「平衡木都跳不來的人還想表演特技?」

    嘲笑詞句,卻是溫柔語氣。

    回過神,看見左手拎著蛋糕的男生另一隻手正伸在自己面前,再往上看,與幾秒鐘前面對別人時的敷衍截然不同的神色,少年傷腦筋的表情間參雜著溫暖。校園裡路燈亮起的瞬間,像電流一樣亂竄的光線縱橫交錯在男生平靜的臉上,在女生的瞳孔裡被逐漸放大。

    下意識伸出的手又停在半空,因為剛才的撐地動作而沾滿泥水。

    覺察到女生動作停滯原因的男生笑了一下,沒有遲疑地直接抓住對方的髒手把她從「泥潭」裡拽了起來。

    「我撞牆?是她自己蠢到撞大地吧?」男生把蛋糕遞給兩位壽星,轉頭繼續對季霄說道。

    「我可不像你大腦和小腦長反了區域。」這句是給顏澤的。

    季霄顯然比賀新涼更有人性,問顏澤:「沒摔傷吧?」

    女生沉溺在心儀對象的體貼關懷中,突然被多嘴男生代答一句:「只要洗乾淨就保證沒事。」興致全無,狠狠地瞪他一眼。

    正開著玩笑,身後的熱鬧突然退了潮,顏澤回過頭,看見站在講台上的敲著講桌示意「安靜」的卓安,神經一下子沒緩過來。

    周圍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掛著「怎麼回事?」的疑惑。

    「雖然今天是你的生日party,不過我若是不出來攪局才不能平民憤。」卓安冷冷地對人群中間的夕夜說道。

    顏澤連忙朝前走去,「卓安。今天……」話還沒說完,卻被卓安手舉起來的紙片定在了原地。

    「這是法語小抄吧?不要告訴我這不是你的哦。顧夕夜,你這種卑鄙行為是不是對名次排在你後面的所有人太不公平了一點?」

    顏澤半張著嘴無法動彈,快要窒息。

    夕夜緩慢地走上講台接過卓安手裡的「作弊證據」,垂下眼瞼看了一眼。

    教室裡一片肅靜。

    夕夜的臉上是維持最後一線鎮定的刻意微笑,顏澤分明看見她的眼睛裡控著淚水。女生用顫抖的聲音一字一頓說道:「是我的又怎樣?」

    全班嘩然。

    雖然法語測驗作弊者不計其數,但她是顧夕夜啊。讓人不禁懷疑其所有完美成績的真實性。

    顏澤手腳冰涼地杵在教室中央,眼看著夕夜扭頭跑出門去,眼看著季霄跟著追出去,眼看著卓安臉上扭曲的得勝笑容。做不出任何反應。

    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七]

    那些單純美好的時光到哪裡去了?

    為什麼身邊全是這些惡毒的陰暗的紛紛議論?

    對立。打鬥。爭執。不分青紅皂白砸過來的攻擊。為什麼剩下的全是這些?

    明明心室裡有那麼多柔軟美好的角落,為什麼一定要披上鋒利的鎧甲?弄疼別人又戳傷自己,還傷及無辜。

    我不知道你一個人在黑夜裡走過了怎樣冗長又單調的路程。

    我怎麼也想不到重逢會讓所有人遍體鱗傷。

    巨大的樹木在我們面前投下大片大片歹毒的陰影。

    請告訴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這片黑色森林,重新找到……

    找到從億萬光年外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我們身邊的,溫暖而美好的光線。

    [八]

    夕夜是那種有堅硬外殼的人。情感從不輕易流露。即使失望也看不出悲傷。

    這反倒讓顏澤更加擔憂。

    「我去浦東圖書館自習啦。」女生的笑臉一如既往。

    「我和你一起去。」顏澤抓起書包粘上去。

    夕夜繫好鞋帶直起身,按住顏澤的手臂望向她的眼睛:「我沒事。陪我去那裡你會感到很悶的。」

    女生突然紅了眼眶。

    一直以來,都是你為我著想。

    我卻什麼也捨不得給過你。反而……

    在你關心我的時候嫉妒你。在你原諒我的時候變本加厲。

    「夕夜。對不起。」

    夕夜寬容地笑道:「哎喲,幹嘛搞得像生離死別一樣。我哪個禮拜天不去圖書館?乖啦,在家好好呆著,出門別忘了帶鑰匙。」

    女生的背影隔絕在鐵門外。

    這次是直接掉下來的眼淚。顏澤抬起手用力抹眼睛。

    對不起。

    謝謝你。

    反覆考慮,雖然覺得夕夜為了這點小事去跳金茂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慎重起見,顏澤還是決定做一次鬼鬼祟祟的跟蹤狂。

    直到真正確定對方在圖書館自修室坐著時,顏澤才鬆了口氣。

    看看手錶,三點半。

    三點半?!!!

    回想幾天前曾經跟季霄約好:「那麼下午一點鐘在八佰伴下面的避風塘見面好啦。」

    顏澤瞬間思維短路。

    ——還可能等在那裡麼?

    [九]

    上午第三節課前照例是眼保健操時間。雙語班的教室裡只有一個人還睜著眼,甚至肆無忌憚地走動。其實不必形容得那麼詭異,顏澤是班長。

    走過夕夜身邊時,確認這乖孩子認認真真閉著眼睛執行「擠按睛明穴」標準動作後,輕輕從她的課桌右上角抽掉了一本書。

    顏澤徑直走出教室往女洗手間去。

    「果然你還有這習慣。」

    躲在洗手間裡翹掉冗長的眼保健操的卓安回過頭:「難為你還記得。」

    顏澤抖開手裡被彩色筆畫得亂七八糟的書:「你非要這麼對她麼?」

    卓安並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雙手交叉在胸前:「你這算什麼?為了高尚友誼出頭?我勸你最好不要參和進來。這是我和顧夕夜之間的事情。」

    「夕夜的事就是我的事。」

    卓安從鼻子裡輕輕嗤了一下,岔開話題:「顏澤你喜歡季霄吧?這種弱智都能看出的事她顧夕夜不僅一直裝聾作啞而且還不時跟季霄搞搞曖昧。這就是她對待友誼的方式。你何必呢?」

    揶揄完全不起作用,顏澤反常地鎮定:「你這又算什麼?挑撥離間麼?」

    卓安雖有點意外但未曾流露,下顎斂出嘲笑的弧度:「用不著我挑撥離間。你等著吧,總有一天你也會認清顧夕夜。」

    「請你,不要左一個『顧夕夜』右一個『顧夕夜』。她不欠你什麼。真正令人噁心的人是你。口口聲聲說什麼友情愛情,想丟掉的時候全變成垃圾。那時候既然走掉現在何必回來?回不到原來的位置就遷怒別人,你有沒有找過自己的原因?你憑什麼對我們現在的生活指手劃腳?」

    卓安深吸一口氣穩定住情緒:「你怎麼不問我當初為什麼離開?」

    「你很想說麼?抱歉我沒有興趣聽。我只拜託你……」顏澤抖了抖手裡的夕夜的課本,「收起你這些拙劣的小兒科遊戲。就算夕夜最終點頭我也不會讓你重新進入我們的生活。」

    「顧夕夜只是在為她犯的錯買單,這有什麼不對?」

    「你的意思是自己在替天行道咯?」顏澤輕蔑地笑,「我倒想聽你列舉一下她到底做錯過什麼。」

    「……你將來會體會到她對待朋友的方式。」

    「老實說我已經體會到了。」顏澤坦然地看向對方的眼睛,「那張小抄是我的。」

    卓安懵了。

    「高尚的、替天行道的你居然沒有注意到,這個星期輪到A班在本班教室上課,坐在夕夜位置上的人是我。也不怪你,這大概就是朋友和敵人的區別吧。卓安,你總是只想著自己,從來不會留意身邊的誰。你走了多遠,自己知道。為什麼要回來呢?」

    顏澤的眼神冰冷下去,轉身離開。

    卓安踩著第四節眼保健操的音樂節拍跟出來,靠在走廊上望著顏澤越來越遠的背影,低聲說道:「每一次審判都會留下悲傷的記憶。就算與全世界為敵我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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