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宇文剎一言,初無修便開了口。他一開口,便立時驚呆了面前那銀紫二妖。他只說了一句話,短短一句話,卻是石破天驚!
「藍老道他不是人,而是一個妖怪!」
「什麼?你說什麼?如果你膽敢戲弄我,看我不一口吞了你!」紫翊只覺背後機伶伶一顫,驚得險些現出紅眸獠牙,不是驚嚇,而是震驚!
「不,我根本不怕被你吞掉一死,只是必須為了燮兒活下去!這絕非戲言,我所說的千真萬確,你們要相信我,你們一定要相信我!這是我親耳聽藍凌對皇兄所說——藍老道他是一個妖怪!他根本就不是什麼殺妖的人!他是一個為了成仙,而專門斬殺同類的妖怪!」初無修情急之下瞠目喊道。喊得聲嘶力竭,震天撼地!
「你說他是妖怪?他是什麼妖怪?」宇文剎聞言也是一顫。不過,不在身軀,而在心頭。顫抖過後,整顆心驀然收緊,一種極端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血妖,與你們、與燮兒一樣的血妖。只不過,他比你們任何一個活得都要長久。他存於世間,已有兩千九百九十九年!」初無修一邊回答,一邊不住乾咳,顯是適才過於激動,喊破了嗓子。
「兩千九百九十九年……難怪,我們自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妖氣。他活了近三千年的光陰,盡收天地精華,已經修練成魔,不再只是尋常妖怪。魔物的法力並不比上界諸仙弱上幾分,只是有『血魂』之劫,血妖能修煉成魔的幾乎絕無僅有。」宇文剎面色一沉,看向紫翊。
「不錯。如你我一般活過千年已是少之又少。但像殷小妖那樣,才修成人型不過一百多年便與血魂遭遇的倒霉妖也同樣少有。」紫翊斜眼嗤哼,心情大為惡劣之下,便拿初無修洩氣。
果然見那剛剛年過十八的少年郎眼眶泛紅,忍了又忍才未立時難過得落下淚來,只是倔強地梗了脖頸,對他不理不睬,單單沖了宇文剎道:「你可知道,藍老道究竟如何逃過血魂之劫,已經修煉成魔的妖怪又要如何才能修煉成仙?」
「不知。」宇文剎皺眉。「莫非他是個異數,活了三千年竟還未與血魂相遇?」事實上,並非不知,而是根本從未聽說過血妖竟可逃過血魂之劫,甚至道而修煉成仙。
「你只說對了一半。」初無修搖頭。「的確,他是個異數,活到了二千八百九十九年,已經修煉成魔,他的血魂才姍姍來遲,降臨人世。那人,便是初氏開國之君,初天嬋。而且,她與藍凌一樣,也注定了是個人間異數。」
「這……你是說……初氏開國之君乃是女子?」紫翊愕然。
「不錯,初氏的開國之君正是一名女子。她的父親乃是前朝大將軍,因昏君聽信讒言,含冤被殺。不僅如此,還株連九族,全家上下百條人命就此葬送,唯有初天嬋僥倖逃過一劫。死裡逃生之後,一心報仇雪恨的她便女扮男裝,以胞弟少將軍初天膺之名,聯絡父親舊部,暗中集結兵馬,終於三年之後另立大旗,與前朝開戰。因緣際會之下,竟在一次負傷時被藍凌救起。」
說到此,初無修又乾咳了幾聲,頓了一頓,方才又急急繼續下去。
「其後,我不說你們也猜得到。血魂與血妖一旦相遇,便是抵死纏綿不休之情。自然而然,藍凌成了她的軍師,不出一年,便助她推翻前朝昏君,建立了初氏王朝。立國之後,傳承子嗣便成了一個難題。初天嬋不願自己死後大權落在旁系之手,偏藍凌是個魔怪,總不能靠他傳後。無奈之下,她秘密挑選了一名世家子弟,與之私通產下太子。卻沒想到,藍凌早已得知此事,並因遭到背叛嫉妒成狂,就在太子滿月那日,潛入寢宮,使用妖術攝取了初天嬋的魂魄,融入自己體內,與之合一。如此一來,便等於將血魂之魂如蠱蟲般寄養於本體!得到了不死之命後,這老魔怪卻還不肯善罷甘休。將太子撫養成人後,又利用其妖魅之術,將一國之君掌控在手中;到我皇兄,已是第三代——」
一席話,說得二妖不約而同一陣寒顫,好狠毒的報復方式!紫翊便是心腸再冷,也從未想過要為延展自己的性命傷害彤雲,更莫說那鍾情血煞依舊不悔的宇文剎。足過了半晌,才又抬了頭,開口道:「你還未曾解釋,藍老道如此作孽,又如何能修煉成仙?」
「唉,這,這還需我解釋嗎?藍凌既非人,亦非仙,便是所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況,他只是用另一種方式汲取了初天嬋的魂魄將其豢養起來,並非殺人,上界那些神仙星君平日所做無眼之事便已夠多,又怎會特意為此事開眼?」初無修不屑冷哼一聲,面上竟也浮現出一絲看慣世態炎涼的世故。「初天嬋既是女子,也是天子。藍凌攝了上天之子的魂魄後,夢中得到一本天書,天書之中暗示,只要他能以『兵不血刃』之法殺足千隻妖怪,便可脫離妖魔之體,修煉成仙。於是,百年之內,他用盡種種手段,取了八百多條妖怪性命。而那藍濯彥兄妹,便是他從一食人妖腹中取出的神子!他將這對神子養大之後,便不再親自殺妖,只讓他們代勞。而這對神子倒也不負他所望,出手之狠與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短短十年,已經殺妖過百!」
「神子?除了是藍老道自妖腹之中取出,他們究竟還有什麼特殊神力?」紫翊追問道。
「這個倒不曉得,只知那妖怪在城郊村落之中為害,恰有一日吞了一名懷有身孕、即將臨盆的婦人,逃脫不及,被藍老道制住,施了法術,讓它如蛤蟆氣臌一般自己漲破了肚腸而死。但再欲救那孕婦已是回天乏術,只來得及搶下一雙孩兒的性命。藍老道見他們生於妖腹卻可保得性命,便為他們卜了一卦,隨即認定這是一對神子,就將他們帶了回去,自行撫養。」初無修答道。
「就是如此?這秘密倒的確有些意思,但你剛剛說它與藍濯彥兄妹有關,卻有誇大其詞,騙我們上當之嫌!」紫翊一瞪眼,故意露出一對獠牙對初無修道。
初無修見狀,本能一顫,卻堅持立在原地,未曾退後半步,強壯了膽子道:「我不拚死一試,怎知你們一定不肯幫我?如果可以救得了燮兒的性命,別說來求你們,就是要我也如祖上那般,將這條魂魄給了燮兒,我亦無怨無侮!」
「好啊好啊,初無修,你既然如此視死如歸,不如自己將小命奉上。這樣既不會毀了我的千年修行,我今日午膳也算有了著落。如此一來,我就考慮答應幫忙,你看如何?」
聽了初無修一番話,紫翊倒覺比適才還鬱悶三分,氣惱之下,又運用法力將他自地上提起,半懸在空中好一番欺負。直到暗自沉思良久的宇文剎回過神來,才一揚手,解了紫翊的咒將他放下。只見他雙腳才一著地,順過氣來,立刻紅了眼急急向後退開數十步:「不是我捨不得一條性命,只是我是血魂,若是死了,燮兒她不也就……就……我是世上唯一可以保她性命之人啊!」
「哈哈哈哈,你這小子真是天真無比,世上唯一可以保她性命之人?這是殷小妖對你說的?倘若不與血魂相遇,血妖全無性命之憂。說你是世上唯一可以殺她之人才是真的,真要說起來,你根本無須我們相助,只要繼續養尊處優做好你的四王爺,盡量活夠你該有的壽數,她絕不會比你先赴黃泉一步!」
紫翊邊說,邊瞟了初無修,見他滿面哀戚,直露出一副痛不欲生之色,不由一陣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本還想再說,卻被宇文剎出言阻止:「紫翊,他與你無冤無仇,何必如此?」
「許是……因為嫉妒吧。世上可沒有一個傻子對我這般癡心!」紫翊一笑,終將心中真實所想說出。反正說出也無妨,宇文剎既不知他的心,自然不會當真。
如此想著,果不其然,見那銀妖直搖頭道:「你若不對彤雲避而不見,自也有人對你癡心如斯。」
「或許。不過此時別再說我了,我只是無聊,隨便戲弄他一番而已。你想如何,便如何吧。」紫翊側了頭,看向宇文剎,不等他開口,心下已知他會如何決定。
只因,他的癡心與那初無修相比,必定只多不少。人越癡心便越癡傻,怕妖怪也是一般無二。既看清了這點,自不願再浪費唇舌規勸。與其如此,還不如先看他欲如何行事,再設法助他一臂之力來得乾淨痛快些。
紫翊腦中如此自嘲,銀妖已開了口對初無修道:「要我助你自是可以,不過你也要助我。」
「好好,你要我如何助你?我必定言聽計從!」初無修立時點頭如搗蒜,毫不猶豫應承下來。
「你說藍老道無端闖到你的王府抓了殷小妖,依我判斷,此事十有八九,乃是出自你家皇兄授意。風都之中人人都知,四王爺乃是眾家皇親國戚中最受恩寵的一位,倘若沒有聖諭,藍凌不會明目張膽出手。」宇文剎口中說著,已一揚袖,使了咒術。
只一眨眼,話音落時,初無修卻發現自己身在花廳之中。不過平日早見慣了殷變耍弄各種法術逗他開心,倒也不以為怪,仍然一心要與宇文剎商量如何自藍凌手中救出他的燮兒:「皇兄授意?皇兄他為何要如此?他明明答應過我不會再派人為難燮兒,他應承的事向來沒有食言過啊!」
「為何如此自然要你去當面問他。眼下也只有他尚能掌控藍老道三分。因此,若要救殷小妖,還是自你皇兄處入手最為穩妥。」宇文剎答道。隨後想了想,又問:「話說回來,你究竟為何狼狽至此?」
「因為藍老道捉了燮兒後,硬說我發瘋患了歇斯底里症,皇兄不問究竟,便派兵封了王府,將我軟禁起來。其間曾來看過我一次,任我如何解釋也不肯相信我根本無病無痛,只說叫我安心靜養,過上幾日便將我接入宮中去住。倘若入了宮,想要逃走求助更是難上加難。無奈之下,我只得將計就計,裝瘋賣傻,騙得那一干守衛降低警惕,趁夜逃出。又用王袍與路邊乞兒換了一身破衣,掩人耳目,出得城來。」初無修聽宇文剎問話,卻也老實非常,一五一十將事情經過道出。接著又怕他反悔,急急追問道:「你還沒說,到底要我怎麼幫你?」
「這個不說,我只是心中還有幾個疑問,需要從你皇兄口中套些話來,這個怕是只有你才做得到。倘若我沒猜錯,之前所說的那些秘密,也是你偷聽那藍老道對你皇兄所說吧?」宇文剎看向初無修道。
「這……」初無修聽了,面上登時一紅,訥訥道:「皇兄賜我金牌,准我隨意出入他的寢宮。我也只是無意聽到而已……」
「未被藍老道發現已算萬幸,否則,恐怕他早取了你的性命滅口!」
紫翊見初無修露出赧色,又在一旁嘲諷。哪知這次他聽了卻不以為然,反而萬般自豪揚了頭道:「便是發現了他也不敢!皇兄說過,若是世上誰敢傷我,他定叫那人不得好死!而且,藍老道也還欠了皇兄一個人情。」
「哦?你且說來聽聽,他欠了你皇兄什麼人情?」宇文剎忙問。想不到紫翊一句戲言,卻又牽出一番頭緒來。他直覺此事應該可以加以利用。
「這,該說,是他欠了皇兄一條命。」初無修不說則矣,一說又是一語驚人!「當初我父皇雖受蠱惑,心中自知多留藍凌一日,對人間來說便是一日禍害,但遲遲拗不過那一個『情』字,戀著那老魔怪不忍殺他。直到臨終前,方下定決心,設計將他騙至地宮之中囚禁起來。只要囚滿九九八十一天,那老魔怪便會化做一灘酸水,再也不能為害人間。卻沒想到,他從前曾許了皇兄一個什麼條件,可以實現他的任何願望;於是皇兄只等父皇一閉眼,便千方百計將他救了出來。就此,藍凌便欠下了皇兄一條性命。」
「地宮?你們那地宮之中有何奇妙之處如此厲害,竟囚得住藍凌這般已然成魔之妖?」宇文剎再問。果然,這秘密一出,便又是非同小可。
「這個十分簡單,你們可曾想過,風都何以成為三朝古都,歷經千年,帝王們卻代代居於此處,即便江山易主、改朝換代都未曾動過遷往他處之心?」說起此事,初無修又挺起脊樑,露出幾分皇族貴胄天生的傲氣來。
「其實別的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地宮之下埋有龍脈!據說,凡是帝王駕崩,不論死後葬於何處,都要魂歸於此,守護龍脈。藍凌體內融了初天嬋的魂魄,只要進了地宮就會受到無名之力的牽引,將他束縛在地宮正中淌有龍脈的深潭之中。因此,平日藍凌是絕對不敢靠近地宮一步的。」
「原來如此,這倒真是有些意思。」宇文剎點了點頭,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不知腦中正在盤算什麼。過了好半晌,才道了句:「好啦,如此說來,便快快回去見你皇兄吧。這次,我們定要來個先下手為強,殺那藍老道一個措手不及!」
說著,沖初無修一彈指,立時將那他身破衣爛衫換回了鑲珠帶玉的華麗王袍,連他臉上那些髒污也一併抹了去,還他英姿俊朗、少年華貴的本來面貌。其後好好將他打量了一番,確定沒有破綻之後,笑道:「準備好了,我送你一程吧。順便,也好探聽一下藍老道的底細。」
***
晌午的太陽很烈。才初夏而已,太陽已烈得好似要將大地上的一切烤化,不給人同那些嬌嫩花枝留下一滴滋潤脈絡的露水。
不過,即便如此,仍有一株花在驕陽之下開得正艷!一株嬌悄雅致,又比尋常花兒多了幾分凌厲高傲的菊。一株逆了節氣、反季盛開的清凜墨菊!那羊脂蔥翠相交的色澤,既別緻又純然精巧,透著說不出的風情。
風情,不錯,就是風情。一個女子,總還是要有風情,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女子啊……
心兒動了,低垂下眼睫,藍濯天抬手去摸自己的耳垂。確切地說,是去摸那一對翠玉耳墜兒。四五日前便去穿了耳,想不到第一個發現這個秘密的卻是藍凌。那日晚上,便叫了她到房中,送了這對墜子與她,說是為師為父早備下的禮,如今也到了該送她的時候。只是她反覆猶豫,到了今日才終於有勇氣戴出來。此刻身上雖仍是一襲俐落的短襟打扮,但總算是換回了女裝,不再與男子毫無分別。
只可惜,這墜子才只戴上了一個,不知為何心尖突然一陣突突砰動,也說不清是疼痛,是慌亂,還是其它,手下一顫,竟將另一隻掉在地上。慌忙拾起一看,倒是沒有摔碎,可瓣蕊之間還是有了一道級細的裂痕,不再完美無瑕,彷彿是在預示著什麼一般。
濯天握著那耳墜,皺了眉,下意識地自二樓望向窗外。不期然,一道白色身影匆匆閃過,進了園中拱門,快步直往後面院落而來。那反射了目光,明晃晃的一片銀白正似一柄利刀,劃傷了她的傷眼。
那是……是藍濯彥?如同她自幼扮了男裝一般,濯彥從小便是一襲血色紅衣,從未變過。如今,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他呢?
「濯彥!」她喊了一聲,翩然而下,飄飄落在藍濯彥面前。」濯彥,昨天一整日,你去了什麼地方?」
這語氣不似關心倒像質問。出了口,連她自己也覺不妥。好在藍濯彥似乎並未在意,只是捉了他的雙肩,直瞪瞪望了她道:「濯天,你還好嗎?可還會覺得胸口疼痛,頭暈腦昏?」
「頭暈腦昏?什麼頭暈腦昏?」濯天一邊反問,一邊撥開藍濯彥的雙手,退後幾步,皺了一雙描畫過的柳葉眉,狀似思量了一會兒才道:「喔,你可是說我前兩日著了風寒之事?你不在時,師父煎了湯藥給我,已經不妨事了。」
「風寒?湯藥?」這次,倒輪到藍濯彥一陣發愣,又盯住一副娉婷之姿站在自己面前的濯天打量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沒有將心中疑惑問出口。因為,此時他尚不確定問題究竟出在哪一處;便是問了,以濯天此刻狀態,恐怕也不會正面回答他。
只是他這一愣神,濯天立在一旁卻也有了仔細打量他的機會,冷不防開口問道:「濯彥,你還沒有告訴我,昨天一整日到哪去了。還有,這身衣衫看來似乎不怎麼合身,是你的嗎?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穿?」
「這……前日夜間狂風暴雨,我被困在外面回不了府,又著了些風寒,便在一位朋友家留了一日。這衣衫,也是向他借的。」藍濯彥答道。
雖是為了應付藍凌早已想好了外宿未歸的說辭,但要用來應付濯天卻沒那麼容易……
「朋友?你在風都什麼時候交了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也算不得是十分熟稔的朋友,只是年前狐妖為害時,曾救過一個書生,多少算做相識一場,他又非說一定要還了我這個恩情,因此——」
話說至此,已被濯天打斷,「罷了,不必解釋,這本來也是你的私事,與我無關。師父那裡你也不必擔心,他見你不在,也沒有多問,只說你知道輕重分寸,就是偶爾出去了,也會盡速歸來,他不想時時束縛於你,如此而已。」
藍濯彥聞言,心中本想著理清思緒之前不與濯天過多爭辯,一轉念,還是多問了一句道:「師父此時可在府中?」
「師父去尋找四王爺了。昨日瑾王府中傳出消息,說四王爺失蹤了。所以,師父奉了聖旨,要在十日之內將他找回。」濯天答道,話語中似乎還夾雜了一絲歎息。之後,便不再理會藍濯彥如何,逕自轉了身,口中喃喃道:「他失蹤,該是為了那殷小妖吧?也不知,師父能否順利找他回來……」
「濯天……」
藍濯彥望了濯天背影,獨自靜立半晌,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轉身回到自己房中,反掩了門,準備速速換下身上衣衫。
無論如何,他與濯天總算還有一個默契——兩人都刻意對藍凌隱瞞了血妖之事。或許是一種直覺,他不願藍凌知道那銀色血妖的存在。便是糾葛,他也希望這糾葛只存在於自己與那妖怪之間……儘管心中明知這個念頭來得莫名其妙、毫無來由,卻依舊無法控制。
昨日替那妖取了定妖釘出來,運功消耗了大半體力,昏睡到夜間才醒。本想趁那妖怪熟睡之時不備,換回自己的衣衫早些下山,卻遍尋不見,也只好作罷,仍舊穿了他的白袍,一路趕回風都城中。
幸好四王爺失蹤之事分了藍凌的心,他此刻大概也無暇對他顧及太多。而且此行去見那妖怪,總算祛了濯天身上的痛楚……
思及此處,藍濯彥眉鋒一凜,無意間卻發現了此事的一處破綻。只是當時痛苦不堪,心下極端煩躁,竟沒能立刻察覺!在那噩夢當中,他曾聽到一句話:「你傷害宇文剎,就等於傷害她!」
他雖然無力反抗,但也十分清楚,那並不僅是一個單純的噩夢,而是腦中被施了妖咒,為什麼傷害宇文剎就等於傷害濯天?如今細想起來,濯天那日發作時,同樣也是痛在左胸心口處,與自己一模一樣!倘若依照那妖怪所說,他是血魂,與他同命,和他一同承受痛苦乃是理所應當,可濯天的痛苦又是從何而來?
「不!這些都是妖言,我不能被妖言所惑!」
猛地甩了甩頭,藍濯彥突然拔劍出鞘,對著自己左腕割下,打算先將那妖怪埋在自己血肉中的銀線剜出!
殺妖之劍,鋒利無比,輕易便劃開了人類脆弱的皮肉,釋放出其下流淌的鮮血。痛是一定的。只是,那痛尚未傳至心底,一個聲音已驀然隔空而至:「血魂,我知你性烈,可你為什麼連對自己也如此冷酷?」
「宇文剎!」
三個字劃過藍濯彥唇邊,如同刀鋒犀利。但未及揮劍,那妖怪已經落在他的面前,狠狠扣了他的雙腕,一雙眼直盯了他,閃出熠熠妖光。薄唇邊唧了一個森然冷笑,笑中含怒,笑中帶痛!
怒?痛?為何怒?為何痛?怒從何來?痛又從何來?
他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竟胸口發悶,心下砰動陡然加快,急得如同擂鼓一般,焦躁難安。他平日本該是個清冷沉靜之人,即便揮劍斬殺妖怪時亦心如止水,沒有一絲多餘的撼動。唯有他,唯有這宇文剎,好像生生插在他心上的芒刺一般,不能想,不能見,只要想了、見了,便會莫名煩鬱!
妖術!該死的妖術!他一定是被妖術擾亂了心神!
思及此處,他開始竭力掙扎,那妖怪卻又在瞬間看清了他的思緒:「這不是妖術,血魂,我未曾對你施展過任何妖術,你分明已經心動,卻還不明白嗎?這是情!是兩心相吸相纏的情!」
「情?什麼情?為何我要對一個妖孽動情?」
藍濯彥冷嗤一聲,待要運力催動咒術逼那妖怪放開自己,奈何對方動作仍是快上了三分!他方才強行脫出右手,宇文剎已用力反扣了他未及掙開的左腕,緊緊別在身後,手臂順勢攬在他的腰間,空出那掌按向他的腦後,不由分說將那一雙惡毒唇吻吞後個乾乾淨淨。
任他如何凶狠暴戾以對,終是擺脫不得那如影隨形的唇舌,更擺脫不得那令人慌亂失措的溫存纏綿!
慌。他並不害怕,只是發慌。因為他不僅無法反擊對方,更加無法掌控自己,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並非週遭佈滿強敵奸敵明敵暗敵,而是對敵之時竟控制不了自己,倘若如此,面對的便只有死路一條!
死路!不!休想——休想我坐以待斃!
心念動時,口中已充滿了甜腥之氣,一縷鮮血自唇邊蜿蜒而下,藍濯彥猛然清醒。終於……醒了,醒了,也驚了。那血,根本不是宇文剎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在刺痛中清醒過來。適才的一切彷彿一個不著邊際的噩夢。血魂橫在桌案之上,根本從未出鞘,他也未曾割破過自己的左腕,那妖怪更不曾出現在他面前……
是夢。這夢,究竟來自何方?
呵呵……捕捉到了藍濯彥那一瞬間的茫然,造出夢境之人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得意。
濯彥不識情、不懂情。即便他所面對的是與他因緣天定的血妖,就算動了心,卻仍動不了情。因為他早已無情可動。世間常人之情在他心中皆是空空如也。就是對同胞妹妹濯天,他有的也不過是血緣牽繫的本能。他不會動情,更不知如何用情。就在出生之時,他的情弦早已被掐斷、枯萎。
藍濯彥,他注定一生要做個有心無情之人,做他手中的一柄劍!一柄助他早日脫離這紅塵俗世、登上天庭的利劍!只要成了仙,脫了塵,他也再不會有這般揪心之痛!
……一縷清風拂風,淺吟低唱,伴隨著陣陣蟬鳴。舊時那傷心的景、傷情的人,彷彿又回到了面前……
我叫天嬋,初天嬋。
天蟬?天上飛來的鳴蟬嗎?
不是鳴蟬的蟬,是嬋娟的嬋,天上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