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舜華 第十章
    她睡在棉絮上,一點也不安穩。

    意識好像一團爛泥,她想自其中掙脫,但不管她怎麼拉,就是無法讓自己全身而退。

    有一陣子,她意識完全斷絕,沉在黑暗之中如同死去一般,接著,身子頭重腳輕,直浮於上,似要飄飄上天。

    她心裡總覺不妙,這時點……不就是絮氏舜華死去的時候麼?果然,只是讓她多一年壽命……只讓她經歷絮氏不可能看見的風景後,就要走了麼?

    她還想留下來啊……雙臂隱隱發熱,是咒文開始起作用了?到最後,她還是失敗了嗎?她不是這身體原本的主人,她本來就是侵佔,可是,可是……

    能不能趁這時候讓她回她本來的身體?她不想死於非命,她還有很多渴望想要滿足,她……

    自雙臂持續發熱之後,她發現她沒有那麼輕盈,慢慢地又降落下來。遠方持送來樂音,她聽不真切,只知是樂師染的「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啊……雖然她並非顏如舜華,這一年她想她過得很值得,認識許多人,自白起的庇護下走出,開始學習庇護他人;她也終於懂得什麼是男女間的喜歡,尉遲哥……她很惋惜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再去成長,讓自己成為尉遲哥的另一片簷,讓他偶爾也能喘息,放下肩上的重擔……

    朦朧的意識裡,她察覺自己似乎不穩地落在棉絮上,細細麻麻的綠色枝葉將她纏了住,隨即枝葉四面八方迅速鋪攤開來。

    「舜華?舜華……她的右臂怎了?誰下的手?」是尉遲哥隱怒的聲音。

    「……是連璧拿刀劃的。奴婢們要阻止,但他……他不停割著當家右臂,血流如注都不肯罷手……」

    舜華沒有辦法細細將每一句聽清,她忙著站穩,想抓住朝她展來的枝梢,但每每她穩住一陣後,枝梢又自她手中消失。她身子又浮起,足邊枝葉輪番攀纏住她,不讓她脫離太遠。

    「當家,戚大少去弔祭了。」這是英的聲音,不知他會不會為她的垂死感慨一番,至少他不必再寫《京城四季》了,每每他寫,都在吹捧尉遲哥。

    「戚遇明麼?」那聲音,有些累。

    尉遲哥,尉遲哥,她對不起他!

    「當家,是不是……咱們也要……」

    「戚遇明是多此一舉。絮氏舜華雖被白起看中,卻是皇室忌諱的人,依規矩,名門富戶當家不必去弔祭,他已是多餘,我再親自去,怕有人連絮氏舜華的屍體都要對付了。你跟連璧分別去上柱香,什麼話也不用多說。繼續差人混在裡頭注意棺木動靜,若然棺木裡有……不論發生什麼事,照稟不誤。」

    「是。那……當家不問白少與柳家小姐的婚事麼?」名門富戶間各自注意其動態,是必要的啊,尤其白家將與柳家合親,這算大事。

    「什麼?」尉遲恭應了一聲,順著問:「婚事如何?」

    「延了。家有喪事,三年不論婚嫁,這算北塘習俗。柳家希望白少將絮氏當一般食客給葬了,白少拒絕,堅持絮氏與白姓相當,婚事暫緩無期……」英輕聲道:「我跟柳家的下人打聽過。柳家老爺為此事發火,三年後柳小姐已超齡,要是白少不肯將絮氏當一般食客葬了,那婚事免談。」

    「是麼?這樁婚事要散了。」他聲音裡並沒有多餘的喜悅。

    舜華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尉遲恭又道:

    「等連璧回來後,叫他跟崔家伶人收拾收拾。你吩咐下去,要是我不在時,崔當家醒來,叫照顧她的人說一句『絮氏舜華死了』,她若眼露喜色,叫連璧他們馬上離開京城;若她回『絮氏舜華還沒死』,那……一切照舊。」

    英一臉疑惑,仍是承下。

    對不起,謝謝你,尉遲哥,舜華心裡感激,知他在履行那句「誰先走,另一個人就負責善後」的承諾。對不起,對不起……

    陸陸續續,她聽見許多人在說話,其中有蚩留的,尉遲哥居然把神官帶入崔府,這真是膽大妄為了。她隱約聽見蚩留的無能為力,尉遲哥的默不作聲。

    緊跟著,她無法再聆聽週遭發生的一切。愈至後面,她愈是驚險,好幾次整個人輕飄飄騰至空中,眼見一切禁錮就要鬆開,僅僅只有一枝條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細細麻麻的枝葉,如當日蚩留給她看的咒文,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些枝葉想盡辦法纏住她,這些咒文……不是為崔舜華,是為她而生嗎?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間,睡倒在她身側,她看不見,但明白那人是誰。她滿心酸澀,使力地抓住那枝條,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鍥而不捨重複同樣的舉止時,忽地,大量枝葉猛地攀前吞食她,將她用力壓在它們之下,緊跟著,她穩了,再次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再也不見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葉。

    「當家。」這一次她很清楚地聽見門外有人在細微的樂音裡輕喊。樂師染還在彈?

    她的右邊有人起身,她確切地聞到了他的氣味……不怎麼好聞。或者,裡頭還有自己的味道。

    「進來吧,怎了?」尉遲恭疲累地問。

    英進門後,低聲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華的屍首燒了。」

    「燒了?」尉遲恭迅速抬眼。「怎麼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燒了她的屍首,將她的骨灰暫置白府裡,擇日與她爹共葬。」

    尉遲恭尋思片刻,問道:「那日你去上香,可注意到什麼了?」

    「聽說我去前,有靈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華的屍體一直留在她閨房裡,白少不許人將她搬動。我私下問人後才知她死後,白少沒有出過那扇門,就連柳家差人來,他也是在那間屍體房內回著話,直到戚大少去時,他才出來見客。那天晚上後,聽說服侍絮氏舜華的婢女被白少親手打殘,轉賣出去了。」

    尉遲恭想起那叫七兒的婢女。她是個機靈人,卻不能算是一個好婢女,太容易被收買,他心裡已知那婢女的下場,不問她轉賣至何方,只問:

    「你去時,白起在靈堂前麼?」

    「在,神色正常,沒有異樣。如果有人說,這是一對生疏的兄妹,英也不會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復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斷然不可能將她依一般食客之禮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將來他打算將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裡,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對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實在無法斷絕與柳家合親,因此選擇折中之法,將絮氏舜華屍身火燒,暫掩喪事,以最快的吉日將柳小姐迎過門,再擇日將絮氏與其父合葬。」

    尉遲恭聞言,眉間微皺。現今四國皆以土葬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喪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後再談,就是將屍身暫且遁去故作無喪,所謂遁,就是讓死氣自府裡消除,死氣來自屍體,是以燒屍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觀念燒屍不留全屍是大不德之事,將來是要雙倍還給死者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因而小富家之上,從不做這種事。

    白起在寵愛舜華的情況下,居然做出這種事……

    他回頭看床上昏迷的人兒,輕輕碰著她毫無血色的唇、沒有進食下的削瘦臉蛋。他心不在焉地問:「柳家怎麼回?」

    「白少此番作法雖大壞名聲,但柳家十分滿意他對婚事的看重,雙方敲定在一個月內成親,今晚燒屍之後,已經開始拆靈堂了。」

    「……是麼?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爺們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報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門後,尉遲恭和衣倒在她身邊。他目前沒辦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戲水圖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會燒屍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斷然不捨燒屍,就算明知舜華借他人之身活著,他也會尋處風水好地將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頭微地沉重,看向身邊的人兒一會兒,小心將她摟入懷裡,讓她整個身子枕在他的身體上。

    他沒有料到白起會燒屍。當務之急,他先救舜華要緊……他本以為白起會做足日子才讓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懷裡的人兒醒來不是舜華,他該怎麼辦?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墳,否則他根本沒有任何名義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墜冰窖,彷彿回到那一陣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張開眼,恐懼今日還會看見誰的屍身,但他是當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當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華要是真的……許多事還等著他。他是尉遲家的當家,不可能再持續守護她的日子……幾天了呢?他思緒微鈍,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兩天……他得恢復正常的日子。他拉過外袍緊緊將她包著,偷隱隱痛著,試著讓自己入睡。

    一具、兩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過棺木,送著他們的最後一程,來到最後一個,他腳步猛然停頓。最後一個……只有六具,怎會出現第七具?恍惚的意識知道棺木裡是名女子,心裡極為排斥上前看個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裡的是伊人,他不會太悲傷,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連連失去至親,他已經受夠,所有的悲傷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夠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尉遲哥。

    有人喊他,他回頭,一名年輕女子負手微垂首笑著。這女子,不如崔舜華身長,他隱約可以看見她額際美人尖,膚色白,穿著北塘短衣,未有外衣,因為她長年躺在床上,不需外出的短外衣。

    他心頭大驚。

    不要出現在我夢裡!舜華,不要入我夢裡!誰都能入夢,就是你不准!他怒極生恨,失態地將這女子一把推離棺木附近。

    剎那間,他身子猛然震動,意識尚是昏沉,但已醒了過來。全身佈滿冷汗,心裡驚懼猶存,懷中有具身軀輕輕扭動著,令得他以為回到他少年時。

    此時此刻如同他少年時,尉遲家裡的幾個娃娃,比府裡灰色的氛圍嚇到夜裡不得眠,他一回府就爬到他身邊,連夜裡他都會被幾個孩子壓到驚醒。

    直到半年後,孩子忘性大,又活潑起來,但他當時正值少年孩子轉成人,自是難以忘懷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學蟲子爬,又是誰死了麼……他麻木地想著,一個人的心得掏出幾次老天才會罷休?天一亮他得平靜些處理喪事,不能再驚嚇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強迫合目,試著讓自己心境平緩入睡。

    倏地,他睜開眼眸,全身僵硬。

    懷裡的身軀像只發育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來扭去,扭得極慢,一會兒停下休息,一會兒又賣力扭著往上爬。

    終於醒來了麼?是……誰?他曾自問若是崔舜華歸來,他該當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願想。

    但,此刻他發現這隻大老鼠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蓬頭垢面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雙手已經扣在她的細頸。

    要是崔舜華,就殺了她吧。

    就算你沒有機會再回來,也要殺了她這個罪魁禍首!好不好,舜華?

    他對上她那雙虛弱但盈著淚花的美眸。

    她見到他眼底藏著的殺機,流露短暫錯愕,馬上有氣無力道:

    「絮氏舜華還沒死。尉遲哥別掐我,我喘不過氣來。」

    她身下的男子身軀輕輕一震,立時鬆了手。她嘴角想上揚卻沒什麼力,她撐著所有力氣,細細看著他的臉。

    「親親尉遲哥,你是不是……出現消不去的皺紋了……鬍鬚真黑,鬢髮怎麼淡了……」

    他舉起手指,輕顫地拂過她的黑眼圈、乾燥的唇,在沒有血色的膚色上顯得更為明顯的眼下傷疤。

    他又對上她的眼兒,她的眼兒盛滿許多對不住、許多憐惜,崔舜華豈會有這樣的眼神?唯有另一個舜華才會這樣看著他。

    「伊人……」他沙啞道。

    她娥眉成八字,委屈地說:「這時候,你居然想起伊人……」

    「看上她……比你……日子好過太多……」

    她豈只委屈,簡直是滿腹心酸。她連眼眸都一塊八字給他看了。

    「……那可怎麼辦?你已經讓我看光你的頭髮了……除非你剃頭……跟我日子也挺好的……我還能讓你當孩子寵呢……」

    「跟她,日子可以無悲無喜;跟你,我……我……」

    舜華看著他,忽然轉移話題,輕聲道:

    「我以為我鼻子壞了……親親尉遲哥,你好臭……頭髮也臭……」

    「我臭了多久,你就也臭了多久。」他柔聲道。

    她聞言,想苦笑卻連這動作也做不出來。「尉遲哥……我好困……」

    「那……別睡太熟,好不好?」

    她輕應一聲,快要合上眼了。「我現在好像全身踏踏實實地落在這身子裡了……我好累,想再睡一陣,但想到……如果我不跟你報聲平安,我會睡得不安穩,於是叫自己硬醒過來。」

    「嗯,你這習慣真好。」

    「我……很平安的結束今天了……我告訴你了……」

    「……嗯。」

    「那我睡了……」

    「好。」

    「雖然我倆都很臭……我不嫌,親親尉遲哥也不能嫌,我吻吻你,我想在夢裡也有你的氣息……」

    「好。」

    她聞言心滿意足。對準他的嘴重重壓下去,他的唇尚有鹹水,舜華還來不及吸吮,就挨不住睏意,但她死也不肯離開他的嘴,就這麼雙眼一閉睡著了。

    一頂寬轎停在白府前,尉遲恭自轎裡出來,回頭拉出另一名年輕女子。

    女子自是舜華。她氣色尚未完全康復,藉著妝點掩飾她憔悴的面色,她本是要舉右臂,卻感一陣劇痛。

    「左手。」他道。

    又不是小狗,她心裡抱怨,但仍是滿面歡喜地伸出完好的左手讓他牽起。今日她穿著緋色的深衣,衣面並無多餘繡物,僅在袖邊同樣繡著金紅二線。

    她消瘦不少,鮮麗的曲裙深衣襯著她腰間不堪一握,美眸在瓜子臉上顯得比往日還要圓大漆黑。

    她見著兩人彼此袖上金紅,面上微微發熱,笑道:

    「我站穩了,不會被風吹走了。」

    他看她一眼,道:「可別逼我在你足上繫繩。」放開她略涼的手指。

    舜華往白府看去,果然白府大門掛著大紅燈籠。這也許是好事,她想,白起選擇了最聰明的路,忘掉絮氏舜華,然後積極向前走。

    她記得,白起的夢想是以北塘為起點,而後成為富甲天下的金商,現在他正在這條道路上,還沒有出錯過,她絕對為他喝采。

    管事出來迎客。他身上衣物也是喜氣洋洋,家僕婢女都換了新衣,全部掛上喜燈,就等著明天白府夫人入主了。

    她才隨尉遲哥步入正廳,就聽見白起溫煦的聲音道:

    「難得見兩位一塊來白府啊。」

    她抬眼一看。白起就站在廳裡,此刻正值春日午後,廳裡光線不明,在他身下印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他穿著碧澄澄的衣袍,寬袖也是繡著金紅雙線。她清醒後聽英提及,當日白起被絮氏舜華之死震住,連素服都沒有換上,直到戚遇明來訪後,他更沒換下喜氣衣物,可以說是省了喪服這個開支。

    白起正好與她四目交接。舜華心裡一嚇,直接退後一步,白起神色自若,如同往日一般,但她總覺得他眼底藏著什麼,令她心驚肉跳。

    尉遲恭上前一步,半是掩去舜華的身影。他語氣和緩道:

    「絮氏之事請節哀順變。」

    白起笑道:「多想尉遲兄關心。舜華……我說的是絮氏舜華,我本預料她不過十五,她能活到十九,算是極好的了,我不會悲傷。」

    舜華聞言,暗地吐了口氣,不悲傷就好不悲傷就好。一抬眼,沒被尉遲哥遮住的另一半正好又對上白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她心一跳,莫名起了寒意。

    白起又道:「聽說我家舜華走時,正巧舜華你也生了一場大病。你身子從未如此單薄,可見那場病很嚴重,如今看你康復,我也未你感到高興。」他目光停在她的袖上,笑得更為開懷。「北塘男子提親以金紅雙線表真心,你崔舜華居然也學這招,你與尉遲兄的好事將近麼?」

    尉遲恭自袖袋取出一物,道:「祝你與柳小姐百年好合。」

    白起打開錦盒,是一對龍鳳上品玉珮。白起是商家,看出這對龍鳳出自大魏,玉珮上帶有香氣,顯然特地被薰過好幾日。要說北塘百變的香味,唯有崔家才有。他微微一笑,道:「這是你與舜華合送,我當然一定要收下。」

    舜華心裡高興。她不怎麼願意送給柳家小姐,但,送給白起她萬分樂意,不枉她在病中特地趕著在北塘尋幾味香料搭配。

    她笑著補上一句:「這經過蚩留大人神力加持,可保你們和睦一生。北塘境內,怕是再無人拿得到這樣珍貴的物品。」

    「那真是要謝謝兩位了。今日我時常在想,四大家一向各自管事,雖有商事上交流,但要論到深刻交情,那是說笑了。倘若我們能做更深入的合作,天下金商,也許手到擒來。」

    舜華眼一亮,但又有片刻遲疑。一有深刻交情,那女眷來往是必然。她真的不想再見這個嫂子。

    白起本想再說話,驀地看見崔舜華虛弱地自尉遲恭身後輕拉住他的手指,尉遲恭立即轉身,扶她到椅子坐著。

    白起將他的舉動盡收眼底,尉遲恭沒有言詞關懷,舉止有分寸,但隱隱透著親暱,顯見兩人感情已非單純的魚水之歡、肉體之樂了。

    他眼底無波,嘴裡揚笑:「舜華不舒服麼?聽說前陣子你身邊閹人在你昏迷時割傷你的右臂,讓你大量失血,這等閹奴你怎麼還沒殺了他?」

    舜華皺眉道:「殺人是犯法的。」

    白起失笑:「這種話居然也能從你嘴裡說出來?你大徹大悟了麼?那是好事啊!如果你……能再早些明白,我想你定會長壽綿綿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轉頭跟舜華說道:「舜華,先上轎等我。」

    舜華猶豫一會兒,點頭。

    白起見狀,也不挽留,喚來婢女扶她出去。「舜華先離開也好,雖然我已遁屍,但我家舜華的死是事實,要是讓你沾上怨氣,夜夜惡夢就不好了。」

    「怨氣?」舜華訝道。

    白起不以為意道:「她畢竟未及雙十而走,就算我已滿意她的年命,但她自己又如何能滿足呢?她一直認為她能健康活到老,我從不打破她的幻想,你說,她這樣去了,豈不是有怨氣?」

    舜華聞言,短暫擺開婢女扶持,上前說道:

    「白兄不要想太多。無論如何,絮氏舜華蒙你照顧才能快活這麼多年,就算她中途有怨,到最後也會想開來。」她忽然作揖,白起眼底抹過迷惑,尉遲恭撇過頭。舜華又虛弱笑道:「白兄寧願遁屍也要與柳家合親,我傷病未癒,到時就不去參加白兄喜宴了。」語畢,隆重再作一揖,讓婢女扶著出門。

    白起即使心裡有疑也掩飾得當。他往尉遲恭看去,兩人四目交接。白起笑道:「這崔舜華,個性大改啊。一個人,在短期內,怎能將個性改得如何徹底?莫不是裝的吧?」

    尉遲恭沒有回話,他自寬袖裡取出小幅畫軸,在白起面前攤開來。

    白起面無表情地看著畫裡戲水的女子半天。「尉遲兄意欲為何?」

    「跟你換樣東西。」

    「這畫,本是我的啊。我跟你索討幾次,你皆不肯退還,如今倒拿來跟我易物。」他笑。

    「當日,我雖取走此畫,也交給畫樓老闆千金。」

    「為千金而違背主子的話,他已被我革職,永不得進入白家商行。我願千金雙倍換你,請將此圖還給我。」

    「這對尉遲我無價之寶,不賣。」

    白起哈哈一笑。「你這商人哄抬的本事真不小,居然說是無價之寶。此圖是我繪,要我再仿一幅,也不是難事啊。」

    「白起,你已經畫不出同樣的神采了。」

    白起笑容劇斂,隨即又笑:「你好眼力。這圖裡的女子……是我心中重要之人,圖中女子神采,正是仿自她歡喜的表情,自她去世後,我試繪幾張,畫至五官,卻只能勾出她的美人尖,就再也下不了筆。但,又何妨呢?與柳家合親比這些圖啊什麼的還重要,我知道她活過,也就算了。」

    「這圖你不要了嗎?」

    白起停頓片刻,直視著他。「尉遲,你本事。這半年多你收買那些與我跟管事說得上話的僕人,不讓他們告訴主子你來訪,次次停在舜華房裡。要不是七兒禁不住打,證實你對舜華沒有任何不軌,今日我不會輕易放過你。」

    「戚遇明那夜跟你說了什麼?」

    「他要我節哀順變,審度輕重,舜華走了,真正重要的是我的未來。我這才改變主意,選擇遁屍。你喜歡舜華?」

    「嗯。」

    「哪個?」白起挑起眉。

    尉遲恭沒有答話。

    白起微笑:「我的舜華走了,所以你選擇對你未來有利的崔舜華麼?我們還真像啊。你說,你要拿這幅畫跟我換什麼?」

    尉遲恭道:「你種的那盆南臨香葉。」

    白起訝道:「我在我舜華房外培植的那盆南臨香葉?你來看舜華時連它都注意到了嗎?」他尋思片刻,歎了口氣。「看來我是換不到這幅畫了,我的舜華喜歡那香葉味道,在遁屍時我連那盆香葉都一塊燒了陪她。尉遲兄,你討這盆南臨香葉是為了什麼呢?」

    尉遲恭看著他半天,慢條斯理道:「你知道為什麼。」

    「因為崔舜華交不出給陛下的香囊,這才打起我南臨香葉的主意?」白起微笑:「恕我無能了,那是唯一一盆香葉,我燒給舜華了,管事可以作證。」

    尉遲恭聞言,捲起畫軸,道:「那就罷了。早在半年前,舜華就已派人手上南臨收購香葉,我先向你討那盆香葉只是預防萬一。」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我還有事要辦,多謝賀禮,我不送客了。」他送尉遲恭到廳門,又看一眼他手裡的畫軸。忽道:「崔舜華的身子可不是這麼容易睡得,她心在戚遇明,身子卻肯給你,你尉遲恭是睡了她幾次,才為她這般勞心至兩鬢轉淡?你沒想過她還會給其他人睡去麼?早知如此,我何必以禮待之,先睡了柳葉月,也就不必遁屍,她只能嫁白起這人了。」

    「白起!」

    轎簾一掀,舜華本是半躺在轎裡,見他一進來,掙扎坐起。她笑:

    「親親尉遲哥……」她見氣氛不太對,訝道:「南臨香葉沒拿到麼?」

    尉遲恭沒有答話,坐進轎子。起轎後,舜華軟綿綿倒向他,他想起白起那譏諷的言語,沒推開她,讓她繼續躺在他腿上。

    她看見他手中那畫軸,伸手欲拿,尉遲恭立即避了開來。

    「別看。」

    「又不是不能看的春宮圖……」不就是白起畫的舜華戲水圖嗎?能有多神秘?他手指不小心輕觸到她頸間,隨即馬上縮回,她笑咪咪又拉回他手指,她伸出左手臂滑進他的寬袖裡,與他溫暖的臂膀相觸。

    「尉遲哥,這就算肌膚相親啦。」她滿足笑出聲。「反正沒人看見。」

    「你不怕被人說話麼?」

    「跟尉遲哥一塊被說閒話,我不怕。」她坦承道:「我心裡喜歡你,總想碰碰你,這本就是無可厚非。難道尉遲哥不喜歡?」

    尉遲恭聞言,俊容稍有軟化。「談不上喜不喜歡,但你愛做就由你了。」

    男人多半言不由衷,她見識到了。舜華笑道:「那我就盡量做了,親親尉遲哥可別抗拒啊。」

    尉遲恭唇畔笑意加深。舜華見了,微微安心,方才尉遲哥必是與白起起了衝突,才會這麼不快。她心裡仍當白起是兄長,不願這兩人相互仇視。

    尉遲恭忽道:「白起對柳小姐一直以禮待之。」

    「嗯?」她合上目,笑道:「也許各人表達方式不一樣,白起有南臨血統,天性保守很正常。香葉白起不肯給嗎?我想也是,沒關係的。」

    他指腹輕輕撫著她眼下傷疤。「你道,他對你好些,還是柳小姐好些?」

    又要提柳葉月麼?舜華不太願意,仍答道:

    「若論小時,他是對我好些,雖然白起管得嚴,但在許多地方是寵我的。」所以,她終究釋懷了,不會懷疑白起,不恨白起為何要選擇一個會害死她的人。「但,他燒屍執意娶柳小姐,出乎我意料外,我也鬆了口氣。至少,我沒有擋住他的路,我想,除了利益之外,現在他定是非常喜歡柳小姐的。」

    「不是。」

    「什麼?」

    他垂眸看著她,道:「舜華不打算讓他知道你麼?」

    舜華一愣,抓著他的手。「別說!別說!」

    尉遲恭注意到她的手微抖著。他安撫道:「我不會說。」

    她驚悸猶存。「連璧害我、伶人害我、青娥害我,我確確切切地知道,他們要害的對象不是我。可是,她的目標一直是我,她願意花一整年的時間害死我,不是利刀馬上殺了我,也不是下劇毒讓我眨眼死去。這一年來,她有無數的時間反悔,可是她沒有……若她知道我是絮氏舜華,她會再來一次的。」

    「舜華,這一次我在你身邊。」他哄道。

    舜華鎮定下來,有點惱自己的軟弱。她可以硬著頭皮為連璧去踩過那條冒犯皇室的線,為其他人做一些絮氏舜華不可能做的事,讓自己學習堅強。但,唯有這件事,她始終無法跨過去。

    只要一想起,柳家小姐這一年裡沒有任何後悔的舉動,這一年裡把絮氏舜華會死全歸在絮氏之名的罪孽下,她心裡就無法忍受。這是她一輩子沒有辦法告訴白起的原因。

    「……白起娶她,我便不說,甚至,白起有情於她,我也不說。我不想再死一回,即使白起護我,但相愛的男女怎會看不穿彼此心理?她遲早會從白起那裡知道我還活著。我還想活下去,我……不想讓你再為我善後。」

    他輕應一聲,含著輕淺笑道:

    「相愛的男女會看穿彼此心意麼?你看見我現在的心意了?」

    「自然看見了。你心裡在想,比起伊人,喜歡上舜華,日子要好過許多。」對,她記仇。她輕吻了下她唇間的指尖,注意到他關節微紅。不會是……打起來吧?為了一盆香葉……早知道她會活過建熙四年春,去年她就會差人去南臨找香葉。她埋進他懷裡睡著,低聲說:「尉遲哥,我真喜歡在你懷裡睡著。」

    尉遲恭及時輕托起她的右臂。在她意識迷糊之際,他問:

    「舜華,你道白起對崔舜華觀感如何?」

    絕對好不到哪去,她想著,但實在虛弱疲累,沒有答話。

    「他將柳葉月拿來與崔舜華相比,你道如何?」

    尉遲恭輕輕拂過她的頰面,她已經睡著。他又看向手裡的畫軸,這幅圖他萬萬不捨丟棄,即使,裡頭可以看見白起的感情。

    當他第一次看見這畫時,就知有另一個人魚他同樣在乎絮氏舜華,可以無視她的姓氏。明知愈是眾所注目的商物愈表示他有眼光,但,他寧願他沒有眼光,她只是路邊的小石塊,只有他一人看入眼而已。

    白起居然肯捨棄唯一思念絮氏舜華之物,這表示,他心裡有比懷念絮氏舜華更重要的事物要去爭取。

    他又看著熟睡的舜華。白起陪她度過許多晨昏,這些日子無法磨滅,他能接受她將白起視作兄長,卻不願她發現白起的另一面感情。

    終究,他還是自私的。

    她愈想愈不對勁。

    昔日,白起一句「崔舜華怎能跟舜華比」,如今卻將柳葉月拿來跟崔舜華比,照說,白起如今該把柳葉月看得比舜華還重才是啊。

    天色微暗,英前來轎旁低聲說「找著人了,十指全被砍了」,尉遲恭沉默一陣。舜華聽見有人十指斷了,連忙道:「我可以自己回崔府,不礙事的,我睡前一定寫上情意綿綿的信報平安,你快去忙吧。」

    尉遲恭笑應一聲,本出了轎,又忽然掀開轎簾,與她說道:

    「別想太多,我已叫各商行跟南臨商旅接觸,說不得有那香葉。」

    「嗯。」她笑咪咪,趁著沒人看見時,傾上前閉眼嘟嘴,一氣呵成。

    「……」

    「尉遲哥,現在我是個剛睡醒的尉遲家小孩,需要人哄。」

    「……」

    「唉。」就知他害臊,她也是逗他而已。

    她唉字還沒有吐完,忽地,他吻上她的嘴,她詫異地睜大眼,她後腦勺輕輕但有力地被壓著,通常這表示尉遲哥想吻她。溫熱的氣息灌入她唇齒間,她回過神後,笑咪咪地一塊壓住他後腦勺,熱情地與他唇舌嬉戲。

    不知是他誘惑力太大,還是她走火入魔,他微微退後要抽身時,舜華居然就像個咬住食物不放的大老鼠,嘴唇依依不捨地追逐,下半身已經離開轎椅,眼見就要跟著他的嘴巴出轎……

    「舜華。」尉遲恭用了些勁道,一把推她回轎。

    她滿面通紅,連忙正襟危坐,對著他做唇形:「有人看見嗎?」

    「放心,剛睡醒的尉遲小孩,沒人會注意的。」他放下轎簾,這才撇過頭,輕笑出聲。

    笑聲不止,最後不得不掩住笑意。

    「起轎吧。」

    舜華在轎內見尉遲恭換轎離去,顯然他要去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她摸摸微腫的紅唇,這次尉遲哥吻得重些,害她配合到失了心智,若然哪日她習得真傳,說不定也能將尉遲哥吻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她摸摸發燙的臉頰。寬轎裡空蕩蕩,連畫軸他都記得帶走……她尋思一會兒,確定自己還能撐些時辰,才對著轎夫道:「去白府後門。」

    那句話她始終耿耿於懷。白起怎會那喜歡的姑娘跟崔舜華比呢?在他眼裡,柳葉月怎會與崔舜華一般低劣?

    來到白府後門,天色已經全暗,薄弱的燭光自門底洩漏出來。她轎子停在稍遠處,讓樹遮住,她撩過轎簾,等了一會兒,送隔日蔬果的牛車到達白府後門。她記得因為她自幼多病,許多青菜蔬果都是最新鮮的,今晚進,明天一早她就能吃到,對身子極好。這在白府已經養成習慣,所以,送蔬果的照樣來報到。

    僕人開了門,笑道:「老李真準時。」

    「是是,多虧白少肯於我們這種小戶做生意,要不,我跟我孩子哪活得下去,當然是要準時了。」

    「是啊,白少……人不錯啊。進來吧。」

    那抹餘光被掩去的門板給束了去。

    舜華靜靜思索。看起來一切照舊安好,是她想太多了嗎?

    過了一陣,那老李提著空簍出來,歎道:「這些名門富戶怎麼這樣?」

    「咱們白少可不是這樣的。」僕人送他出來。

    「這是當然。白少人極好,這也真是荒唐,好好一個名門富戶的女當家,怎麼這麼容易讓人睡了去?」

    舜華一怔。

    僕人面無表情道:

    「這種事你可別亂傳我說的,要讓人知道,會以為是白少傳出去。」

    「白少是恩人,我絕不會亂傳。只是這姓崔的不就跟妓女一樣?誰對她有好處便跟他睡去,這種人還配稱名門富戶嗎?跟白少齊名,白少太不值了。」

    「是啊。」

    舜華已經聽不清他們接下來的閒聊,直到最後僕人送走人,在掩門之際,歎了口氣,低聲道:「真是造孽。」

    舜華面皮發麻,雙手輕顫。她……她何時跟人睡了去?怎麼會有這種事傳出?還是,他指的是以前的崔舜華?不,不太可能。要有這種事,哪怕只是留言,戚遇明絕對不管明裡暗地都會拒絕崔舜華。

    北塘風氣沒有西玄開放,但相愛雙方時有親密之舉是正常的,如果有女子傳出亂睡一通的地步,那真是名聲惡臭到極點,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剛才那僕人她看過,他個性沉默,時常被派來清理她院子,七兒有時跟他閒聊他也不理,何時他居然惡毒到造人是非?

    舜華面色又青又白,不住發顫,她極力強迫自己沉澱下來,忽然苦笑。

    原來,她已經把崔舜華看成自己了,她想踏踏實實地走著崔舜華與絮氏舜華的人生。她安慰自己,這只是小事,她沒有做,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再如絮氏舜華以前那樣小小天空小家子氣,那她真擔不起守護崔家的責任了。

    她平靜下來後,步出轎子,在白府後門來回走著,走到其中一角,她東張西望,用力踹向脆弱的泥牆,那一角立時出現洞口。

    狗洞啊!果然有狗洞!小時候她運狗進來,就是靠著這塊洞。她深呼吸,彎下身費力爬過狗洞,中途擦過她的右臂,痛得要命,不禁埋怨起連璧。

    那日她清醒後,才發現她將要養的不少病,而是傷,被刮到稀巴爛的傷,至今還處在虛弱的失血狀態,連璧功不可沒。

    他刮的部分,全是她的傷疤處。尉遲哥沒有追問,她也沒有追問,但她傷好些後,有次連璧正替她換傷時,忽道:「當家上咒時,曾給我看過一回。」

    那時她很冷靜地應聲,連她自己都很驚訝。

    他頭也不抬。「後來,當家在湖畔瞧家樂練舞時,我替當家上藥,發現它們都不見了,這實在是匪夷所思,前陣子當家忽然昏倒,說不定就是它們作祟,我怕這些惡咒潛在當家體內,所以就……」

    「嗯。」

    「我無意害當家。」他輕聲道。

    「連璧,我知道你不會害我。」雖然差點讓她流血至死,但她想,連璧真無惡意。若有惡意,那把匕首該插的是她的胸口,而非她的手臂。

    連璧他……早就察覺了吧?不論他到底是想救她,還是不讓崔舜華復活,沒事就好了。

    她曾與尉遲哥推敲過,那些綠色咒文將她淹沒的同時,正是白起燒屍的時候。也許,在絮氏舜華死去的同時,她的魂魄正游移在兩方,掙扎地要回去那個她熟悉多年與她契合的空蕩身軀,但,如果真的能回去呢?

    一個遭受一年毒物侵蝕又沒有絮氏咒文保護下的身軀,她回去後,會落得怎番下場?莫怪絮氏咒文在崔舜華體內拚命拉住她。

    從頭到尾,絮氏咒文要保的都是她,而非崔舜華。白起那屍燒得極好,屍身一滅,世上只剩崔舜華之身能容她,她自然落地生根了。

    她靜靜地看著熟悉的白府後院。

    張燈結綵,天一亮白起就要去迎娶,但今夜沉靜嚇人,不復白天的熱鬧。她一路通行無阻,來到黑漆漆的屋子。她遲疑一陣,推開房門,裡頭仍是伸手不見五指,她卻知道每一樣東西正確的擺設。

    她摸到柔軟的床鋪,上頭還有她慣用的香氣,枕下……她輕訝一聲,是書,跟《京城四季》大小一樣!白起居然知道她最愛看這一系列。她摸了一摸,床上擺了六本。白起他……

    「舜華麼?」

    她彈跳起來,轉身往發聲處看去,但,一片黑暗她哪看得見?

    「是舜華回魂了吧?」那聲音溫溫淺淺,不似白天冷淡。

    舜華聽見他腳步聲,隨即淡淡香氣瀰漫屋內。

    「是舜華喜歡的香氣呢,我讓你挑了許多,你唯獨喜歡這一種,久了,我也覺得不錯。」

    「……白起……」她想澄清一下。

    對方蹲一會兒,驚詫她的開口,接著又笑:「你以前叫我哥的。」

    「……哥……」

    良久,白起才輕聲道:「這聲哥……辛苦你了。你以往叫我白起哥,我知道你為何忽然改口叫我哥。」

    舜華猛然抬頭。

    「我也不是傻子。我想你知道……知道我想成為金商的決心。」

    「嗯……」

    「你知道我想成為金商的原因麼?天下曾有絮氏金商,我不能讓舜華委屈,我要讓金商在舜華有生之年再起。我以為與人合親是最好的法子,舜華年紀輕,又有孩子氣,心地太軟,你只適合風花雪月,不能站在風口上,至少,在痛惡絮氏的北塘,你不行。」

    舜華輕聲道:

    「你說得都對。我不適合你,但你妹妹就很好了,以前我懵懵懂懂的,當妹妹或妻子都好,我不太懂感情,就這麼隨波逐流。如你所說,我孩子氣重,天大的事都有你頂著,但現在,我明白兩者間的差別,哥,你燒屍是正確的。你不要覺得有愧絮氏舜華,你什麼都不欠我。」當妹妹的,會希望兄長好,她真心希望白起能遇上最好的姑娘,若是男女情,她會希望對方所有的好全是她給的。

    「你真這麼認為?」白起微笑:「我燒屍是萬不得已啊。為了要娶到柳小姐,我用盡心思,即使犧牲你的屍身,我也會將她娶到手。」

    「嗯。」她輕應一聲。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然後,讓她生不如死。」

    舜華呆住。

    「沒料到麼?也是。你死時尚不知發生什麼事,我就這樣讓你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懷裡。你是這麼地想活下去……你道戚遇明那夜來跟我說什麼?」

    果然戚遇明是個轉折點。她道:「他也不是多好的人,你不要信他……」

    白起沒理會她,道:

    「他道,在春回樓裡,崔舜華看見那大魏名醫時露出熟識的神情,他故意借崔舜華之名付酒錢讓大魏名醫去找她,果然兩人相識,加上大魏名醫暫住柳家,再一細查,這前後連貫,不就找出兇手了嗎?」

    「……我……不是……自己走的嗎……」她實在不知如何編回來。

    「舜華,你人太單純。戚遇明告知我後,我心知有異,難道我不會問管事,問七兒麼?管事跟我提過大夫換了,七兒證實是姓柳的請來大夫。我連夜找了好幾個大夫來診屍,確認你是被毒死的。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懊悔麼?」

    「……」

    白起似是沒奢望她的回答,又道:

    「我逮來大魏名醫問個翔實,才知道原本他預計你會在她過門後沒多久在睡夢中死去,但他那天泡在春回樓日上三竿,尚是滿身醉意,匆匆來看你,給的藥量過重,這才露了餡,讓你突然死亡。你道,這是老天有眼麼?」

    「白起……」

    「不是叫我哥麼?你放心,我會替你報仇。我千挑萬挑,以為書香世家的女子知書達理,萬不會不利於你,哪知藏著狼心狗肺。這一年來,她懷著什麼心思下毒,我便懷著什麼心思回報她。她想嫁我,好啊,就嫁。嫁過來之後,就是她贖罪的時候。」

    「哥,你不要讓我內疚,這婚事取消……」她雙腿虛軟,心起寒意。

    「一個一個都逃不過。七兒被我打殘,我讓她一輩子乞討,那大夫居然敢自稱大魏名醫,我就讓人削去他的十指,要他再也握不住筆寫藥方;柳葉月敢害你,我要她生不生、死不死,得了柳家一切後,毀去她的全家,當然,最重要,還有你……」輕微的嘶聲,桌上燭火立時照亮房裡。白起正坐在桌旁冷冷地看著她。「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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