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神日那天,兩頂轎子錯身而過的密會,原來對方是柳家千金。為什麼與白起哥有婚約的女子要殺她?
太後要崔舜華殺絮氏之後以洩恨,原來,崔舜華早就動手了!
原來她是個蠢極的笨蛋,日日想著要做個好小姑,以為沒有人在乎絮氏之後,搞了半天,每個人都等著 手裡的刀落下。
白起哥……沒有察覺嗎?還是白起哥在默許了?絮氏真的拖累他了嗎?
舜華捂著臉,只覺得十指冰涼,自臉而下,落入五髒六腑裡,凍得她好難受。明知白起哥不是那樣的人 ,但心尖上還是有剎那動搖。
也許,白起哥是下意識忽略;也許,白起哥有意指示,要不,為什麼與她沒有仇恨的柳家千金會想害她 ?
如果是以前的絮氏舜華,是絕對不會相信白起會動手的,但此時此刻,在她成為崔舜華幾個月後,她居 然懷疑起白起了。
原來……她也是會被周遭環境影響信念,那……白起在經年,不若少年那般單純,她也不用太意外。
不,白起本就不單純,她早知道,但因為把他當自家兄長處處都會替他想,哪怕他後來一月難得與她見 面一次,有時都覺得快不認識白起了,她仍然全心信他。正是因為這樣的信賴,白起有心要下手,太容 易了!
沒有絮氏,也許他沒法再依附半個名門,但絮氏不在,皇室將會放掉對白家的監視,他可以大展拳腳了 ,何況那時他有家世清白的柳家了,對他只有好沒有壞,白起重利,當然明白什麼對他才重要!
她隱隱覺得思緒往偏路走,在找人遷怒,在找人當替死鬼,但她無法控制,最後,她受不了再懷疑白起 下去,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把腦裡亂七八糟的思緒全拋諸腦後。
她美目通紅,拼命思索著。如果她連夜把絮氏舜華帶離北塘,去南臨去大魏,甚至去西玄都好,此刻帶 走絮氏舜華,應該不算晚!
等到了他國,再找個真真正正的好大夫,把絮氏舜華體內的毒全去得干干淨淨,從此管他的北塘,就那 樣落地生根……
然後呢?
她這個假冒的崔舜華呢?那時還會存在嗎?
因為絮氏舜華死了,才會有她這個假貨的存在;如果絮氏舜華沒死,又怎會有她呢?她又怎能帶走絮氏 舜華?
她想起白起將皂球丟進湖裡的那一幕……絮氏舜華生前沒有得到過皂球,所以,不管她再怎麼拼,也不 可能無中生有嗎?絮氏舜華的命運真的無法改?
可是,她真的很無辜啊!她沒有害過旁人,甚至,沒有公開說過一句別人的不是,為什麼人人都要來害 她?就因為她是絮氏之後?
她忽冷忽熱,只覺得自身快要大病一場,她現在不能倒下。絮氏舜華的生命在倒數計時,還在等她救… …還在等著她……
先前她強自控制沒有痛打大魏名醫,讓他先走了,現在她狠狠咬著拇指,專心一致地想著絮氏舜華一事 ,是以沒有聽見門輕微地被打開。
有人自她身後猛然抱住她。
她渾身一顫,嚇得大叫出聲。虧得她正咬著自己手指,舉臂在前,要不,依來人的大力擁抱,早就碰觸 擠壓到她柔軟的胸口了。
這一日連連被害的驚恐,令她反應極快,手肘用盡力量一推。來人一時不察,震退幾步,舜華立即起身 奔前,動作一氣呵成。
她有這番靈敏的動作,是不是也該歸功在她冒充崔舜華經歷許多危險之故?要是那個還不懂世間惡人俯 拾皆是的絮氏舜華,定會嚇得來不及反應!
她要拉開距離的同時,後頭那人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她吃痛叫著,置之不理,任著他扯裂她的束環。
她的長發頓時披散,無所遁形。
她回頭一看,是名陌生男子!但陌生之中又帶幾分熟悉,她暗暗一叫,是先前欺伊人的那男子!
那男子也驚叫一聲:“不是青娥?”隨即驚訝又叫:“好美!美人兒,你這是……要嫁我了嗎?好!我 娶!我娶!”
舜華聽得他胡言亂語,明知長發早散,但她怒氣爆裂,根本不承認這種人會是她的夫婿!要她任命?絮 氏舜華莫名其妙已經認了一次,要她再認一次,她還不如直接飛升西方極樂算了!
她見過這非禮男子又湊了過來,不再遲疑,暴力舉起桌子,痛擊那男子。她趁機越過她,想奪門而出, 但門推不開。
她錯愕。用力又推了推,聽得外頭鐵鏈撞擊聲,分明有人將門死鎖住了。
驀地,她腦中浮現青娥離去前,仍是行止緊張兮兮……
不管她再怎麼示好,還是要害她!還是要害她!她害過誰?她害過誰?她到底害到誰了?剎那間,舜華 眼透恨意,咬牙切齒——
那是什麼?尉遲恭眼尖,在燈火通明下,瞥見丟在矮腳桌落的一把扇子。
他撩過珠簾,拾起那把扇子,一打開來,扇面正是北塘商人間流行的山澗瀑布,十個人裡就有九個人有 這把扇。他想起他曾將同樣的扇子送給舜華,不由得回頭掃過二樓視野內的所有珠簾後的女子身影。
接著,他暗自失笑。事關舜華,他便處處在意了麼?
他看見一名大魏名醫喜滋滋地自梯間出現。這人有點眼熟……他想起來了。
他去白府時遇見這位大魏名醫,是替絮氏舜華看病的。這麼巧?
他對尉遲家的侍從道:“去問問嬤嬤,今晚崔當家來過麼?”他將扇子舉至鼻間輕輕嗅著。明明春回樓 裡香氣甚重,但他總是過於敏感,似是聞到扇柄上若有似無尉遲家最新制作的皂香味。
北塘裡只有一個奉肥皂為聖物的女子,每天就算跟著他忙到半夜三更,也一定要沐浴才能入睡,時日一 久,她一近身,即使身上配著香囊,他都能隱隱聞到她身上的皂味。
沒過多久,隨從回報:“當家,嬤嬤說今日崔當家沒來,但戚大少來時,身邊跟著俊俏青年,那時她沒 注意,現在仔細想來,有那麼點神似崔當家。”
舜華怎會跟戚遇明湊上?喜歡戚遇明的該是那個崔舜華才是……他思緒一頓,發現自己居然算起她與戚 遇明碰面的次數了。他又聽得侍從道:“嬤嬤說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來,是因為那俊俏青年笑容可掬,不 像崔當家以往那般。”
尉遲恭尋思片刻,又道:“戚遇明在回字廳麼?”
“是。今晚當家包下了功字廳,戚大少在回字廳。”春回樓的字廳都是讓北塘商人談生意用的,雖然照 樣有姑娘作陪,但姑娘純屬點綴,幾乎只彈琴,若然字廳裡的生意談成,這些姑娘就能多些獎賞,是以 春回樓裡不賣身的姑娘們相當注重才藝。
侍從見尉遲當家往回字廳去,不由得有些錯愕,連忙跟上。
中途有些姑娘見他衣冠華麗,一見就知富戶以上的主子,主動想親近上來,尉遲恭揮揮袖,讓她們回去 。他步進春回樓間相連的通道時,簾子後是一排私房,他走過其中一間被鐵鏈鎖上的私房,目光略略停 了會兒,心裡疑惑,但他心不在焉,仍往另一條通往回字廳的木廊上走。
“啊。”侍從忽然脫口。
尉遲恭回首,順著侍從看去。一名青樓紅顏抱著琴神色驚慌,匆匆離去。
“她是誰?”尉遲恭問。
“當家,白天崔當家被人追時,這位姑娘躲在轎子裡見死不救,後來崔當家不准別人找她麻煩。”這位 侍從正是白天尉遲家青年。“沒想到,原來她是春回樓的。”
尉遲恭看著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門口,大好夜色,除非天大急事,她抱著琴急欲逃命是為何?
他成為北塘四大名門富戶當家時,正是十六歲,至今二十余,其中經歷多少冷暖,看過多少險惡,對於 世間人心他自是比舜華知曉太多。
有些人,並不是你一時善心放過她,她就能安心度日的。
他心裡一沉,想起那間鐵鏈鎖住的私房。春回樓裡,哪需要鐵鏈鎖房?
“去把嬤嬤找來!”尉遲恭快步返回原路,回到鐵鏈鎖的私房,他使力搖晃,沒有鑰匙,根本無法開門 。他二話不說,踹向左邊靠牆的門板。
第一腳,門板只是晃動,他毫不猶豫的再踹第二次。那力道,讓左邊的門板整個被踢歪入室。
不住低位的呻吟,令得他先看向臥倒在地的男子。好幾道翻肉的刀口子在男子的背上、手臂跟褲腳上, 鮮血淋漓,他認出是先前調戲伊人的男子,心頭不由得一跳,接著,有道銳利的視線落在他面上,尉遲 恭往牆角看去,燭光勉強照到牆角椅上,纖細的腰身,男子的裝束,黑色的長發略嫌凌亂的遮去右臉直 瀉而下,一雙美目直勾勾的盯著他看。
尉遲恭立即掃著她的周身,除了右邊寬袖被刀劃破外,衣著上並未染上任何血跡,他仍是目不轉睛,但 頓時松了口氣——也正因為這口氣,他才察覺自己一直是屏息的。
她一雙美目還在看他,緊緊抿著的嘴,忽地動了動,防備中帶著幾許敵意的話冷冷冒出:“你也是來害 我的嗎?”
她的左手攥著一把鋒利匕首。她緊緊扣著,卻沒有把刀尖對著他,她不是害怕,她在戒備。戒備他,還 是所有人?
他瞥了一眼滿身傷痕的男子,舉步來到她面前,漫不經心道:“舜華,你是不是忘了做什麼事?”
那雙黑白極為分明的秀眸看著他,沒有吭聲。
他溫聲解釋道:“今日你還沒跟我報平安道晚安,尉遲府裡全都報過了,就差你一個。你不說,要我怎 麼合眼休息?”
她聞言,蒼白的臉有一絲迷惘,隨即隱去。
他蹲在她面前,說道:“你吃了什麼,怎麼身上有股味兒?”
“……臭豆腐。”
“臭豆腐嗎?”他嘴角上揚。“春回樓外的臭豆腐攤嗎?好東西。”
“可是很臭。”停頓一會兒,她忽然道:“白起要去柳家千金,他如願了。我沒有阻止他,為什麼他跟 柳家小姐要害死我/”
“是白起跟柳葉月害死你的?”
“我跟崔舜華無怨無仇,為什麼她也要害死我?我本想保住她的身子,她一找到方法回來,我就還給她 ,不叫其他莫名其妙的鬼魂搶走她。結果,卻是她害死我。我本想連璧是閹人,我待他也好些吧,哪知 他聯合那些伶人想害死我。那女人也是如此,我明明已經示好了,不會傷害她,為什麼她也要害死我?”
“他們要害的,是崔舜華,不是你。”
“我沒害過人。”
“我知道。”
你怎麼又會知道?這話舜華本要脫口嗆問,突然間,她發覺他雖然定定看著她,但偶爾瞟向她的右邊。
她跟著轉頭去看,她的袖子被劃道口子。臂上一道淺淺血痕,不疼,她一直沒注意到。這有什麼好看的 呢?舜華心裡有疑,往他看去,與他目光相撞。
她聽到他問:“有哪兒在痛嗎?”這話像哄她。
她又看看右袖下的血,孩子氣答道:“腳痛。”
“……腳?”
她再補一句:“腳板疼。”
剎那間,她覺得他面色似乎有些古怪。
她以為他不了解,又道:“襪上也有血,比手疼。”
他一怔,隨即鎮定道:“舜華,我看看好不好?”
“……好。”她迎上他的目光。
他清朗的面上沒有猶豫,雙手舉過她的右腳,專注地脫下她的靴子。
舜華看著他眉目半垂,小心翼翼又利落的脫下足上的白襪。她見過他幾次恩威並施哄他家侄兒,跟現在 有點兒像,他也在哄她嗎?
他抬起她的白玉小腳擱在大掌間,目光落在她的腳心上。
舜華見狀,不覺有害臊的小女兒心思,反而心中泛悶。她忽道:“這腳也不是我的。”不是她的,有什 麼好看?她直覺抽回腳,但她輕輕壓了下她的足心,她悶叫一聲。
“痛嗎?”
“……很痛。”這樣壓她當然痛。
他頭也不抬道:“不是你的腳,怎會痛得這樣?”他眉頭微微皺起,估量一會兒,又細心的替她穿上白 襪,套上靴子,再看完另一只腳,當他抬起頭時,朝她鼓勵的一笑:“咱們再忍忍,等回家後再上藥。 ”他自然地移過她的右手臂,小心碰觸她的傷口,果然只是輕輕劃傷,不會有大礙。
終於,他心裡可以松口氣了。
“舜華,我替你束發可好?”他柔聲問。
她想起自己披頭散發,悶聲道:“我不要嫁給他!我當尼姑也不嫁!”
“若要依這來論婚嫁,也輪不到他,先是我娶你才是。”他主動探向她腰際,她看著並沒有抗拒,任他 取下她的扇袋。
接著,他又順手握住她的刀柄,對上她的美目。
她有點狐疑卻無敵意,他微笑:“借刀一用。”
她在沉默裡順從的松手,他將扇子取代匕首塞入她手裡,再拿匕首將扇袋割開。他靠向她,雙臂環過她 的身子,以扇袋為繩束起她的長發。
舜華全身籠在他的陰影裡,她微地抬眼,他的下巴就在她頭頂之上,鼻間淨是他的氣息。
他好像沐浴過,她想著,昨天也聞到他剛沐浴的味道。離她最親近的兩名男子,一是白起,一是他,都 被她傳染上日日沐浴的習慣,但兩人身上除了皂味外,氣味都不太相同。
“……尉遲哥。”這三個字自她嘴裡順當滑出時,她覺得好像安心些了。“有沒有人害過你?”
他手上停頓一會兒,才道:“這種事很難說。也許一開始他先害,也許是我先下手為強,當人家主,如 果不多防著,出事的會是自家人,到最後,已經分不清誰害誰了。”
她皺起眉。“為什麼要害人呢?為什麼又要被人害呢?”
“舜華,你道當人家主,該做的是什麼?”
“……”
“眼睛永遠不能閉上。就算一具具屍首送進府裡,旁人可以閉上眼,但當家不能閉。不想看也要看下去 ,看到最後,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族人。只要保住自己族人就夠了,其他的,已經顧不 了了。”他溫聲道。
他說來平淡,舜華卻聽得心驚膽戰。這不是將害人合理化嗎?可是……要是她呢?如果她是當家,是不 是也會跟他一樣?她多萬幸她不是,白家的當家不是她,可是,白家的當家沒有保住她。
她心裡隱隱有怨,隱隱怨著白起論婚嫁居然挑了個會害死她的女人!她下意識抓著他的衣袍,呼吸急促 起來。
尉遲恭察覺她的異樣,不動聲色地替她扎好長發後,看向她,隨即心驚。
他手指輕顫撫上她眼角下的血痕,不是沾上的血跡,而是匕首劃翻的皮肉。“你……”這翻開的皮肉約 指甲大小,有些深度,他忙壓住她眼下止血。
她抬眼望著他。“尉遲哥,崔舜華破相了嗎?”
“……這要讓大夫看過才能確定。”
“大夫要看崔舜華的臉嗎?那我呢?你又在看著誰呢?”
“現在,我在看絮氏舜華。”
舜華本是心緒煩亂,說起話來胡言亂語,沒有特別注意自己說了什麼,但當他從嘴裡說出絮氏舜華時, 她震住,回憶自己先前一番亂語,心頭駭然。
她趕忙對上他的視線。他慢條斯理道:“我以前很少與崔舜華親近,記不清她的容貌,但現在,我確定 我看見的,是那個白府裡心地善良的絮氏舜華。”
她聞言,明知要掩飾,但心裡一酸,淚珠就滾了出來。
尉遲恭脫下外袍,讓她穿上。他的外袍雖是長了些,但北塘商人喜穿曳地長袍,是以她不會不合禮。
“好了,舜華,我帶你回家吧。”他柔聲道。
“……回哪個家?”她哽咽道。
“你想回尉遲府麼?”
她緊緊抿著嘴,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得回崔家。”
“好,那咱們就回崔府。”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沒讓她受傷的雙腳碰地。
舜華立即將臉埋在他頸間,雙手牢牢抱住他。就算他當她是孩子也好,此時此刻只有這個人知道她是誰 !
她不是崔舜華,她沒有那麼壞!
她沒做過壞事,不要再來害她!她已經死過了,不要再來害她!
“當家,人帶來了。”
“嬤嬤,她是你的人?”尉遲恭淡聲問著。
舜華本是窩在他頸間哭著,聞言,微地睜眼。她沒回過頭,隱約覷見地上交錯的影子。其中一名是抱琴 的女子身影,跪伏在地不住發顫。
“是……尉遲當家,青娥只是……不干咱們的事……我這就把她的賣身契轉給崔當家,隨便崔當家處置 吧!”
那跪在地上的影子顫抖更劇烈,卻沒有出言求饒了。也許,她覺得依崔舜華的性子,求饒也沒有用了。 舜華不想理會,只想任性地當縮頭烏龜,把一切交給他,但她又瞟到那顫顫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將她轉賣……” 他道。
“先將她扣在春回樓裡。”舜華低聲說道,還是頭也不回。“等我心思清明了,再決定她的生死。在此 前,嬤嬤給我看著她,她要尋死,春回樓一起陪葬吧!”
她聲音裡沒有什麼威脅性,她也顧不了那麼許多。她聽到尉遲恭道:“就照崔當家的意思吧。”
她把臉更埋進他的頸間。有人跟著他身後,她知道那是他的侍從,她可以感到那侍從驚愕的目光落在她 身上,也或者,這一路上有人一直在往這看,她不想理會,只低聲在他耳邊啞聲道:“尉遲哥,為什麼 我已經示好了,她卻不信我無意害她,反而得威脅她,她才肯信我?”她想起自己明明在鍾鳴鼎食那天 無條件放過崔家所有伶人,但他們就是不信,才會集體合謀害她。思及此,她不由得低歎了口氣。
不知道是她說話還是歎氣的關系,她感覺尉遲恭腳下一頓,又聽她應了一聲。她本想再埋回他的頸間, 他直覺微側,似要避開。
舜華微怔,瞟到他耳輪泛紅,內心更是驚詫。
“……別吹氣,我耳癢。”他平常語氣。
“喔……”她臉也跟著微熱,蹭進他的肩窩。她還以為……他一直把她當小孩看呢。她忍不住補充:“ 我嘴巴臭,是吃臭豆腐的關系,跟我本人無關。”
“你喜歡吃嗎?”
“恩。”她承認:“雖然臭味千裡,但入口才知道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正好看見戚遇明,我還想多吃幾 盤。”
語畢,她聽到大廳裡一陣喧囂,在叫著:“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她是女扮男裝啊!是個女人啊!女人來春回樓做什麼?”
春回樓裡還有另一個女扮男裝,舜華馬上想起伊人,她張口欲言,這正是尉遲恭英雄救美好時機。《京 城四季》裡,伊人自二樓掉下,是戚遇明及時相救,那時絮氏舜華還在感慨要是當時是尉遲恭,也許結 局大不相同。
她猶豫了一會兒,嘴巴緊緊閉上,但她畢竟與伊人有幾面之緣,於是回頭掃過二樓欄旁。眾人驚慌圍觀 著,戚遇明也在其中,她暗松口氣。
猝然間,戚遇明轉頭對上她的視線。舜華微覺詭異,裝作自然地埋回尉遲恭的肩間。
眾人的注意力都在伊人身上,沒有人注意這一頭,尉遲恭明知要掉下樓的是誰,卻沒有回頭相救,他不 慌不忙下了階梯,一直到出了春回樓,舜華還是沒將那句“快去救伊人”的話說出口——
那天晚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
名門富戶間的下人多少相識,消息傳達的功夫比主子間流通更快。白起知道這事時,是正在拜訪柳家時 聽見的。
他聽見院裡的下人閒聊,提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病不算重,是心頭長久的積郁以致風寒入侵,難以 抵抗。
他的舜華還沒因心郁而致身傷過,這正是兩人的不同點,舜華沒什麼心眼,但崔舜華則不然……重點也 不在崔舜華的病體,而是尉遲恭居然連夜留在崔府裡,這兩人之間分明已過曖昧之線,說是已有肌膚之 親怕也不為過了。
下一刻是不是這對男女就要合親了?尉遲家與崔家一合親,那白、戚兩府,真真是永遠要屈居人後了。
白起略感煩躁,仔細想想,每每他煩躁的原因都在想起那崔舜華。
“白公子。”
他轉身,適時將目光調整為驚訝,朝柳家千金一揖笑道:“柳小姐,今日氣色真好。”
柳葉月輕輕一福回禮,柔聲道:“白公子平時事務繁忙,今日特地陪葉月入廟祈福,葉月心裡實在有愧 。”
“哪的話。”他笑。等著柳家婢女拿著上香必備的東西出門後,他才隨著柳家千金一塊出去。“多多親 近廟宇是好事啊,正巧,我也去祈個福。”
柳葉月看他一眼,問道:“是替舜華妹妹祈福麼?”
白起連眼也不眨,笑答:“不算是。但既然柳小姐提起,還請柳小姐順道為捨妹祈福。”
她淺淺一笑,道:“這是當然。同樣是舜華,葉月瞧,另一個崔舜華沒有舜華妹妹的好運道,有白公子 如此好兄長。”
白起笑應一聲,狀似漫不經心道:“小姐與崔當家相識麼?”
“不,那天萬獸節是第一次見面。”
白起想起萬獸節那兔子裝扮、崔舜華吃火鍋的方式,那心頭煩躁再起。舜華就在家裡,但偶爾回憶近日 崔舜華的舉動,他心頭總是突兀一跳。
萬獸節那日回去,他甚至騰個晚空,找舜華一塊吃個火鍋,舜華拿筷子沾唇再攪到火鍋裡的習慣簡直一 模一樣。
要出柳門之際,他看見一人匆匆而過,明顯在回避誰,回避他嗎?他瞇眼看個真切,她順著他目光,道 :“他是大魏名醫,哥哥對習醫有興趣,咱們請他過府教導,只是他喜歡小酌幾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 兒,現在才回來。”
大魏醫術甚好,但大魏對他來說,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稱名醫,他也不願讓一個他不熟悉的陌生人 去看舜華,他寧願信他找來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鬧事,以後小姐還是避避那人吧。”
這話是明擺著關心。她小臉微微羞怯,輕應一聲,偷偷自睫下覷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 臨血統,眉目流轉時總帶著幾分含蓄雅致,雖然少了幾分北瑭人形於外的神采飛揚,但,這樣俊俏的男 子與他背後的成就,確實是女子心裡傾慕的首選,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結識背景相當的千金時,托人找個機會與他巧遇幾次,果然讓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兩家 婚姻將會以互通利益為主,可她想,白起對她也有幾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沒有西玄開放,但還不致有禮到連牽個手都等到婚後,她有時也看見婢女躲在角落裡與僕人私 混,但他的舉止一直客氣,沒有親密動作。
她想,也許是白起血統裡南臨重禮節的部份在作崇,雖然他沒有逾矩過,可是他處處替她設想,這不正 是他重視她的表現嗎?
他道:“起轎吧。”他轉到另一頂轎子,准備進去時,微抬看向天際。
今日,風和日麗好晴天。
今天舜華一覺醒來,就覺得陽光灑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著窗外風和日麗的好晴在,想著自己內 心還在烏雲密布,夢到崔舜華與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戲。
崔舜華想毒死她,背後是北瑭皇室驅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葉月毒害她,也是有跡可尋,畢 竟絮氏對白起的未來只有壞處,她唯一不解的,為什麼柳葉月要害死她?
毒藥流到柳葉月手裡,由她交給大魏名醫,連大魏名醫都是崔舜華暗地送給她的,可以說,崔氏舜華怎 會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順應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裡就是萬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沒有誤打誤撞進 入崔舜華身上,只怕她就這麼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為自己倒霉大病致死。
親親爹爹以前背著她感慨地說,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牽連,被人誤以為是四國四姓一家親,終有一天,一 定會消失在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個消失的。
她偷聽到了。
她明白親親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動自發把他的話當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兒身的的舜華,自是 無法再延續絮氏。
她很積極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為什麼要害死無辜的她。
舜華掙扎地坐起來,體溫尚有些燒著,她好幾天沒沐浴過,散亂的長發有些油濕,全身也汗油油的,以 前她病了照樣爬入澡桶,因為篤信會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肉體的不適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裡苦 澀消極,連動也不想動,還談什麼沐浴?
她眼兒虛弱地抬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輕男子支著腮,半垂著眼在椅上養神。他脫下外袍,只著長衫 ,陰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誰的。
她低目看著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雙手牢牢握著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幾天回崔府時,他去差人找大 夫,她嚇得不肯讓大夫再來害死她。
“那就找長年替尉遲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遲家名下養的。”他慢慢地說著,就怕她聽不懂。
她點頭,就等於信賴他。她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大夫在看時,他還緊緊拉著他不放。她隱約記得, 那很老的大夫想一並替她的刀傷上藥,但被他拒絕,只叫老大夫親自送外傷藥來,他再幫她上藥,連腳 心的傷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腳趾動了動,那日他十指碰她腳心的觸感猶存,舜華捂著臉好想呻吟,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 求他別離開,至少在她清醒前別離開,別想連壁進來,別讓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時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這麼軟弱,實在丟臉至極,可是他還是留下了。
她心裡微微平靜下來,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記得,當她是絮氏舜華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 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 轉成白家,她大病時他沒有趕回來,但在她燒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識裡留著白起滿面疲倦睡倒在 床頭上的記憶。
她掀開被子,伸展雙足,精神好多了。她套著白襪的腳丫踩在地上時,已經不那麼刺痛了,她嗅嗅袖間 ,幸虧房裡有薰香,不然她早聞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銅鏡前,看見鏡中的崔舜華。她很少攬鏡自照,因為鏡裡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現在,她右眼 下被上了藥,五彩繽紛難看得要命,鏡裡那雙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華的,怎會是崔舜華?
如果是崔舜華本人,哪可能呈現這樣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這種表情是絮氏舜華獨有的 ,崔舜華是無法出現這種神采的。
她摸摸鏡裡的臉,往好處想,她不會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錯覺,鏡裡呈現那樣熟悉表情的美 麗面皮,其實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識移動腳步,蹲在尉遲恭面前,呆呆看著他閉目養神的睡容。
她想起來了,那時白起的確在她燒退那天回來了。她醒來時看見長她幾歲的婢女端著藥碗進來,當時白 起倚在她身邊的床頭睡著,那婢女不知為何竟悄悄上前偷親白起的嘴。
後來她見那婢女匆匆跑離,連藥都忘了留下,令她懷疑在當下她徹底被遺忘了,白起過了事會兒才神色 冷淡地張開眼睛,正巧對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許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著跟她說:“舜華還是 個孩子呢,你婢女年紀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沒能細心照顧你,明兒個我替你換一個吧。”
後來,七兒來了,原先的婢女不見了。那時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麼會想親白起呢? 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樣俊模樣再親還比較值得。
現在,她好像多少能了解了,她凝視著尉遲恭的睡容,他下顎還有暗色胡須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 ,可是……
她心尖顫顫,微地傾前,想碰觸他迷人的嘴巴。太過靠近,他的鼻息淺淺降臨在她面上,她心緒略略走 亂。
驀地,他張開眼。
她秀目微大,自覺心跳剎那止住。接著,可能是她這陣子經歷的風浪太多,她居然能鎮定裝無辜地把臉 往後仰。
她張吲想說“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來掩飾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亂情迷,但,她還沒說出口呢,尉遲恭飛 快地往前頌,在她唇間碰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發燙,直覺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錯,她是第一次有這種……這種……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應 。
她記得當時白起被親時嘴巴緊緊抿著,跟她說完話借她的水盆擦臉後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況完全不同 ,她一點也不想去擦臉擦嘴的……
現在他……在看誰呢?
“我眼裡看見的,是絮氏舜華。”她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撫上她額頭,溫聲問道:“舜華,你還有哪 兒不舒服?”
“……還有點腳軟,但好很多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崔舜華?”
“崔舜華不會睜這麼大眼看人。”
舜華一怔,試著把眼眸悄悄地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最後變成瞇瞇眼再看他。
他撇過臉,嘴角居然在上揚。
舜華面色微熱,拍拍衣袖,爬起來時他上前扶上一把。
“別太使力,小心腳傷。”
舜華應了一聲,看著他扶著自己的雙手,想著她也沒那麼嬌弱,不,不該說崔舜華的身子也沒那麼嬌弱 ……她又聽他說道:“你去坐著,我先替你上藥。等藥上完了,再叫人煎藥吧。”
舜華又嗯一聲,心知他是要趁叫人進來前,先與他談一談吧。她又瞥到那銅鏡,鏡裡的崔舜華腮面微紅 ,秀眸春水,毫無一絲張揚之氣,神韻皆是絮氏舜華所有的,要是有人說崔舜華會有她這種軟弱神采, 她絕對不信。
她連忙坐在床邊,等他搬來凳子坐下後,她道:“我瞧腳傷我自己來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來?行麼?”
她想像自己拱著身朝腳心塗藥的狼狽樣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沒有撇過頭笑,她 真該感謝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個婢女來幫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時,要我允下這些藥只能由我看著,不能教旁人拿去,連一會兒也不准。”他語氣帶些 柔軟,甚至有著贊意。“現在你肯稍卸心防,還是件好事。那麼,我先替你重上臉上的藥吧。”
“……我生病時,說了很多嗎?”她問。沾著濕水的布碰觸她的眼下傷口,令得她一顫。這傷還真深, 怎麼幾天了還這麼痛?
他專注地先清潔她的傷口完後,才道:“你什麼都說了。”
她呆住。“什麼都了?說……那個這個全一字不漏說了?”
“你說,是崔舜華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觀。”
她表演俱全的全說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回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淚 都滑落,淹過傷口,更是痛到像鹽巴在上頭揉搓著,差點以為自己要掉皮了。
尉遲恭見她唇色都白了,眉頭微皺,拉過她的雙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著我衣服吧,你這傷一定是要上藥的。”
抓著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華也許還有點孩子性兒,但連塗個藥都要打滾鬧,她想她會一輩子 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她忍著痛,依言,揪著他的衣襟,任著他重新擦干她的眼淚。
“不問會不會留疤嗎?”他狀似閒聊,轉移她的心思。
那塗在她眼下的藥,簡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鑽進她的皮肉裡在作亂!她猛然揪緊他的衣襟,關節都白了。 她顫聲道:“這臉……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這張臉皮是要陪你一輩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點也不在意麼?”
她一愣,望著他。她卻沒有看向她,仍是專心地塗著藥。
“你認為崔舜華還會回來的一天麼?”他漫不經心地問著。
“……她又沒死,怎不會回來?”
“既然現時有人在害你這個崔舜華,你又如何確定在你來之前沒人害過她?也許早在你來之前,她便已 經被人害死了?”
舜華心頭一跳,忘卻頰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著他,“尉遲哥……她害死我,然後被人害死,這…… 這是什麼道理?”
“崔舜華自大魏得到一本《長生咒》,通過關系托請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來,有人害 她,她也不死——這是她篤信的,當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還有X留。大神官將至天命退職,因此由 下任大神官X留輔助。”
舜華恍然大司,難怪太後曾說與尉遲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將是尉遲家的人。
“既然都有長生咒罵了,為什麼她還……”
“她認定是長生咒,但大神官無法為她保證。我聽你道,太後暗示崔舜華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勢力怎是一 個崔舜華可比?太後要除去你只須下令,你隨時都會消失,如果皇室真這般痛恨絮氏,數百年來為何沒 有動手過?”
舜華想了想,輕聲道:“我想,太後怕的是絮氏的詛咒。”
他眉頭微揚,眼色略嫌復雜,不怎麼信詛咒之事,但肯前就有個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
這種不協調表情她沒在他臉上看見過,實在有趣至極,她心裡略略放松,答道:“我爹說過,絮氏確有 詛咒——一報回一報。敢動絮氏者,必回報其身。我爹跟我都認為這只是恫嚇的詛咒而已,我也一直以 為皇室之所以沒有斬草除根,純粹只是任由我們自生自滅,早不將我們放在眼裡了,召集想來他們認定 絮氏與西玄徐家相同,西玄徐家出了一個鬼神之女徐達,那絮氏的詛咒一定能成真,就這樣怕了幾百年 ,因而要崔舜華豁出命殺死絮氏……”她倏忽住口,對上他帶暖的目光。她遲疑片刻,道:“尉遲哥, 我……不是莫名其妙找上崔舜華的身?“
是絮氏詛咒成真?崔舜華密謀劃死她,而崔舜華也被殺了,於是她借著崔舜華之身延續性命?
她……她一點也不想要別人的身體,她只想回到那個絮氏舜華啊!夾面隱隱抽痛著,在在提醒著她,此時此 刻這張臉,這副身子都是她的,明明崔舜華的臉,崔舜華的身,但,有感覺的都是絮氏舜華。
“你……怎麼發現我不是崔舜華的?”她喃問著。
“不是我發現的。”他上完藥,將藥泥擱在一旁。“平常我沒特別在意崔舜華,或者,該說我注意的是 她的所作所為,而非她這個人,哪怕她哪天上了重妝我也不會察覺,舜華,你還記得最初你與我同轎時 ,轎裡的X留麼?”
“……嗯,我記得他。”她直瞟著自己的左手。她手指一根根被他心不在焉地摸著,這是……調戲?還 是現在他只是在想事,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尉遲恭又道:“他自幼失眼,對聲調極為敏感,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那日,你以崔舜華之聲開口,但 ,一個人的語調聲量會隨著個性不同,有所差異,最初他聽不出你是誰,正是此因。他篤信你不是崔舜 華,我這才開始注意起你……有些事,即使崔舜華頭撞壞了都不可能去做。”
“什麼事?”她問。
他撇過臉,掩飾嘴角彎起的笑意。正巧,銅鏡在附近,他目光落在鏡中的舜華,她眼兒充滿懊惱似在懷 疑自己怎麼還扮演得不夠真。他掩不住笑,咳了一聲,轉過視線,溫聲道:
“崔舜華不會每天晚上跟在小鬼頭後面來跟我報平安,那時我還微覺詭異,我叫他們每日報平安,是為 安我心,你湊什麼熱鬧?他們了解我的憂心,卻不見得樂於定時報平安。你不然,你以此為樂,你報平 安不是讓我安心,只是想在每天睡前看見我,讓你自己安心,是不?”
舜華抿抿嘴,低聲說:“尉遲哥……是唯一一個對我沒有敵意的好人,我想每天晚上見到你,那讓我覺 得崔舜華的世界還不會教人太難受,也好睡些。”
尉遲恭連眼皮也不眨,就這麼順理成章接受她認定的真實。他沒打算告訴她,在誤以為絮氏舜華是個只 能低賴他人鼻息過活的孩子小姐時,他曾有過瓜分崔家的心思。他不著痕跡,稍稍轉移話題道:
“大神官沒辦法驗證長生咒的真假,但他倦留咒時留下神力,咒文成雙,若是一邊咒文消失,此身主人 暫且離魂,必有歸來的一日。照理說是如此。”修長的男人手指滑過舜華的手掌,慢慢卷起她的衣袖, 露出她的藉臂來。
臂上光滑無物。
舜華死死盯著他指腹在她臂上點出熱度,老半天她才勉強回過神,啊道:“是……咒文在這手臂上嗎? ”
尉遲恭應了聲,又替她拉妥袖子,舜華心跳尚有些歸不得原位,他又問:“舜華當日見過右臂有什麼咒 文嗎?”
“我沒印象……我沐浴時時間都太晚,沒能仔細看過。”她本能 答道,並問:“如果右邊也沒有呢?” 她主動要掀起右邊袖子,卻遭他按住。
她抬眼望著他。
“先前我替你上了刀傷藥,沒有看見任何咒文,兩邊咒文已失,表示此人注定已魂歸西方,還談什麼長 生?她根本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
“……尉遲哥,我可以看一下右手嗎?”
他盯著她一會兒,徐徐地放手,幫她卷起袖子。
她的右手臂被層層白紗包住,於是又看向他。他慢吞吞地解開白布。一道淺淺刀痕就在她吹彈可破的臂 膚上,上頭一樣塗著刀傷藥,但刀痕四周有著奇怪的傷疤,淺淺密密……
“莫不是你在哪跌傷了?這一見就是你擦傷沒及時上藥落下的疤。”
他說得很令人有安心感,但就是太安心了,舜華舉起手臂再仔細看著。她記得她到崔舜華身子裡時,右 臂就隱隱作痛,但那時她心慌意亂。沐浴時也不太願意看這副身子,等過一陣子再看,就是淺淺密密的 傷疤,而後她再跌過幾次,都不太注意傷勢,咒文是什麼模樣呢?
淺密的傷疤上,就算只剩下一句咒文,崔舜華是不是就能回來?
尉遲恭湊過來,一塊與她看著傷口,“我瞧是沒有任何咒文,但你不安心又肯忍著痛,或許可以將你眼 裡疑似咒語的膚上輕劃幾道,一勞永逸。”
舜華心頭一驚看向他,他沒抬頭,還在觀察她臂上的傷疤。她什麼都還沒說呢,他就開始建議,甚至還 提到疑似咒語的傷疤,在他眼裡,也看出她傷痕有幾道很像咒語吧……
崔舜華要能回來,那她呢?能回去自己的身體嗎?
也許她把這問題問了出來,他輕聲答道:“不知道。”
“如果咒文都沒有了,她回不來了,我就能 繼續留下來嗎?還是,她回不來了,我也沒多少日子過呢? 尉遲哥,我信你的,你別騙我。”
“……不知道,神官們沒遇過這種事。”
她心裡微歎口氣,果然啊,她泛起苦笑:“尉遲哥,先前我還傻傻想過,是不是趁著白府裡的我還沒死 ,我趕緊帶絮氏舜華逃命,我就不必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呢,又會到哪去?我想回去啊。”
她心情不穩,呼息有些亂。
下一刻,她更亂了。
他傾前調整姿勢,沒有預警地吻上她的唇。這一次不似先前只剎那碰觸。舜華僵立不動,慢慢感到唇上 的柔軟與他的鼻息。
她後腦勺被輕輕扣住,沒讓她退縮的打算,如果依白起教她的大家閨秀論,早就要拳打腳踢了。
她的右臂輕輕被他拉在懷裡,避開她淺淺的刀傷,她的左手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推開他?她心裡有些慌 亂,手指來回張縮,想到底要拉開他還是……
最後,她指尖輕觸到他的黑發,忍不住順從心裡意志,輕輕撫過他柔軟的發絲。目前尉遲出的雙效合一 的肥皂只有一種,他也在試傷腦筋,所以他兩身上的味道其實是差不多的吧。她唇瓣緊緊抿著,滿足內 心渴望不住碰著他的。
唇上柔軟微微抽離,但距離近到只要她嘴嘟起,還是可以碰觸他的柔軟。她看著他的嘴,心頭一跳,下 意識移開,又與他目光相觸,她又驚又慌地拉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氣氛圍令她感到陌生,比先前他吻時還要心慌意亂。
“舜華在這方面還是孩子呢。”他輕輕說道,指腹蹭著她緊閉的唇。
“……孩子?”白起也說過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說來她心裡有些悶,有種自己好像追不上去 的錯覺。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惱,不由得微笑。“沒關系,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過去的崔舜華死了。你是絮氏舜華,絮氏的詛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這種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個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為我將有個嫂子, 結果這嫂子居然要這樣毒害我……”
“要以牙還牙麼?”他狀似不經心地問。
她一怔,直覺答道:“不要。白起喜歡她,還要跟她成親。”
“……好,他很好。雖然我沒有親生哥哥,不知兄妹相處該如何,但我想,依白起個性,能那樣待我算 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壞……”
“白起談不上信不信鬼神,要與他說麼?”
“不,尉遲哥別說!這一說,豈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攤開來?白起就算重利,也不會再與柳家 小姐成親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歡上人,先前我很氣他沒有察覺……為什麼要娶一個害我的女人?如果 他不喜歡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過,就算柳小姐與白起素不相識,太後還是想要我的命,崔 舜華還是會下手,遲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後,跟白起 無關。她去娶他喜歡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顧,所以,別跟他說,讓他以為絮 氏舜華是病死,這樣就好了。”
她臉頰有大掌摸上,舜華只覺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頭,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氣呢。有人能分享, 讓她心裡壓力不再那麼沉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華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覺得……夠了。
她不好意思笑著,想跟他說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飯了,然後,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丟到澡桶 裡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開口,就聽他道:
“好,我不會主動跟他提,你也別太在意春回樓那人看了你未束發的模樣,真要論,他看見的是崔舜華 的長相,與你無關。”
舜華張大眼。這也太熟譜了?剛才還說就算是崔舜華的身體,現在也是絮氏舜華了,怎麼一轉眼又把壞 事推給崔舜華?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有事崔舜華,無事絮氏舜華?這商人的嘴都是這麼的……天花亂墜嗎 ?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細論,第一個見到你絮氏舜華披頭散發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見的都是崔舜華,他看見的都是絮氏舜華!果然商人之嘴可以抵 萬軍。舜華失笑,而後實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閨秀怎能笑得這般不得體?她臉又微熱,輕聲說:“ 尉遲哥,你懷裡借我一下好嗎?”
溫熱的大掌輕壓住她的後腦勺。她滿臉埋進他的懷裡笑著,她還顧點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著 笑著,她眼兒驀然發熱,淚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裡總是寂寞的,我記得,你來時,雖然話不多,可是我很喜歡,你可不可以……別看絮氏舜 華的臉。”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釋:
“絮氏舜華當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錯亂,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謝謝你,尉遲哥。”他低聲喃著,感覺他一直輕輕拍著她的背。
“舜華?”
“嗯。”她蹭蹭他的衣襟擦淚。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幫我解發重新束起吧。”
舜華本要擦干眼淚,自他懷裡起來,聽得此句,她動作全停,滿面通紅,緊緊抓著他的衣,不知所措, 最後,她選擇繼續埋在他的懷裡,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