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臨送冬,四季更迭,整整過了十個寒暑。
「媽,求求你不要再講了!」
自從上星期王家來提親後,朱飛絮被母親三不五時的疲勞轟炸搞得快精神崩潰。天下母親一個樣,都希望自己的小孩好,偏偏她家的更嚴重,凡事都以「我是為你好」逕自替她作堅,再這樣下去,她怕自己會瘋掉。
從小到大,她習慣委曲求全以換取息事寧人的順從個性,可以不計較母親愛掌控他人的行為,唯獨婚姻一事,攸關一輩子幸福,她不得不鼓起勇氣對抗母親的強權作風。
「這門攀龍附貴的親事,別人求都求不來,你還身在福中不知福,淨把富貴往外推?」
含辛茹苦把她養大,好不容易熬出頭,替她找到一張頭等艙的長期飯票,她竟然說不要,她是嫌從小到大吃的苦還不夠嗎?榮華富貴都送到她面前了,她在拒絕什麼?
「你也不想想看,王家對我們有恩,王大謙喜歡你,再加上家境富裕,這既可償還恩情又可當富家少奶奶的好親事,你打燈籠上哪裡找?」看女兒一副無動於衷,朱母越說越氣。
王家在市區精華地段有好幾棟房子,雖不像股票上市上櫃的大財團有錢,家底比起一般小康家庭已是豐厚有餘,一輩子享盡富貴不是問題。
最重要的是,除了家境好之外,王家人個性寬厚善良、樂善好施,不像一般有錢人家,重視門當戶對,只要嫁入王家,根本不會有婆媳不合的間題。
「媽,婚姻不是還債的工具,我跟大謙個性不合,做不來夫妻。」自從母親知道王大謙對她有意思開始,這句話她不知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還是無法改變母親先入為主的觀念。
「沒有一起相處過,你怎麼知道適不適合。」朱母冷哼一聲,以過來人的經驗,一口駁回。
「媽,愛情不能勉強,我對他沒有男女之間該有的感覺。」她要的是那種會讓她發自內心深情一笑的男人,而不是只會對她呵呵傻笑、讓她無趣到想去撞牆、卻又因他的好而愧疚不已的男人。
「愛情能當飯吃嗎?」朱母忿忿地瞪了女兒一眼。「我跟你爸當初還不是愛得死去活來,換來的是什麼?去他的狗屎一場!」一想到拋妻棄子的男人,她就滿心怨恨。愛情會害死人,她不要女兒重蹈覆轍,受苦一輩子。
「媽,這是兩碼子的事,你不能混為一談。」父親帶給母親的傷害太大了,每次一講到父親,母親就一肚子燒不完的怒火。
「不說你怎麼知道愛情會害死人?!」朱母氣惱著女兒不知享福的死腦袋。
對不切實際的愛情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要它做什麼!
「想想看你父親跟野女人跑了以後,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如果沒有王家,我們早就流落街頭了。」當初要不是有王家好心收留,安頓她們母女倆,她們哪還能安穩活在世界上。
「恩情跟愛情是兩碼子的事,你不能勉強我嫁給一個我不愛的男人。」她才十九歲,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她想要自由呼吸,不要婚姻束縛。
「愛情連個屁也不值,它只會讓你盲目,只會讓你瞎了眼,蹉跎一輩子的幸福。聽媽的話,找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比追逐不切實際的東西要好多了。」當初她就是相信愛情沒有什麼道理,才會一頭栽進去,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要的是能分享生活上喜怒哀樂的心靈伴侶,而不是只會呵呵笑、舉止無措的男人。」光想到王大謙每每看到她,一股勁兒猛傻笑的二楞子表情,朱飛絮就欲哭無淚。
地朱飛絮如果是個貪圖榮華富貴的女人,這椿婚姻不會有問題,偏偏她看重的是王大謙無法給她的精神交流,這樣的婚姻像個囚牢,只會讓她窒息。
「談的來就能填飽肚子嗎?媽平常是怎麼教你的,做人要務實,不要光想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她已經耳提面命多少次了,偏偏女兒左耳進右耳出,跟她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父親一個樣。
「媽,勉強的婚姻到頭來只會製造出不快樂的怨偶,你又何必執著用這種方武報恩呢!」朱飛絮好言相勸,希望母親能將心比心,不要將婚姻的不幸福延續到下一代。
「媽是為你好,你以後就知道了!」朱母固執的觀念根深柢固,聽不進反對的聲音。
「媽,我累了,明天再說。」她知道再爭執下去還是一樣,不同理念的人,永遠沒有交集點。
「累、累、累!藉口一堆!」朱母火大了,自從上次王家來提親後,她不知跟女兒說過多少次了,偏偏還是牛一樣拗的脾氣,說破嘴也沒用。「媽已經答應王家,下個月讓你們結婚,進房去給我好好想想,王家對我們的恩情以及大謙對你的深情!」撂下話,她不管女兒答不答應,硬是作主結下這門親事。
「媽,你……」朱飛絮不敢相信,母親竟然不顧她的意願,擅自替她決定未來的人生。
「你年紀輕,不懂事,媽這麼做也是為你好,媽不希望你重踏媽的覆轍,將來後悔吃苦。」朱母放下身段,苦口婆心勸道。
自從丈夫離開後,朱母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女兒能有好的歸宿,不要跟她一樣,為愛落得悲慘的下場。
「媽,你愛人方式太沉重了!」知道再說也是枉然,朱飛絮丟下話,轉身往房間走去。
身陷牢籠的囚鳥,這刻終於體會到當年父親離家出走的心情,要不是母親事制難相處的個性,這個家就不會四分五裂了。
*
黑暗的房間裡,窗外月光灑進一片迷濛,映照在朱飛絮一臉無助的細緻臉蛋上,平添一股美麗與哀愁的氛圍。
十年前,父親離家出走,母親繳不出房貸,房子遭法院查封,被迫流落街頭的她們,有一餐沒一餐的,經常處在挨餓邊緣過日子。要不是母親剛好病倒在王家門口,被善心的王先生救起,或許她們早已不在人世了。
這十年來,王家人一直待她們很好,除了以低廉的房租幫助她們解決住的問題外,還介紹母親到王家投資的工廠上班,讓她們在經濟上無後顧之憂。
王家人默默行善的義舉,照亮生活陷入困頓、舉目無依無助的母女。她知道她對王家應當竭力以報,以償還沉重的人情債,然而她卻做不來以身相許的報恩方武。
愛情跟恩情是兩碼子事,為什麼要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迎合對方的要求?她無法勉強自己跟一個她不愛的人過一輩子,那種身心靈的折磨,比要她去死還痛苦。她知道她的想法太過自私,她卻是堅持己見。
她能體會父親頭也不回離開她們的決心,也清楚知道父親想要的只是單純自由的呼吸,而不是母親專制的高壓手魄。
這些年來,母親為了她,吃了不少苦,她知道她應該要當個聽話的孩子,以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她卻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不要有人多想法,單純接受母親安排的一切。
老天爺,為什麼這世界上有還不完的恩情,為什麼她不能開心做她自己?為什麼要被他人逼迫過著痛苦的日子?
她只是想單純過她想要的人生,真的很難嗎?
*
度過嚴寒冬季,掉落一地枯葉的樹幹開始冒出新芽,春意盎然告訴路上行人,春天的腳步近了。
位於鬧區巷弄內,綠意一片映照暖春陽光中的印象咖啡屋,是藝術家經常聚集出沒的地方。經營這家店的老闆娘本身是陶瓷老師,因為喜歡結交從事藝術的朋友,特地開設平價咖啡店,提供各路人馬聚會兼訊息交流。
「學姊,我該怎麼辦?」朱飛絮一臉怏怏不樂看著窗外步調優閒的行人,昨晚跟母親鬧翻後,她徹夜未眠。
聽完朱飛絮的煩惱,趙醉吟服了朱伯母的強悍作風。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竟然還有上古時代的人存活於世。
「媽執意要我償還王家恩情,可誰賠我失去的自由?」朱飛絮喃喃自語,神飛天地外。是不是虧欠的一方就得任人宰割,永遠沒有說不的餘地?她痛恨自己身處弱勢,痛恨自己說不出拒絕的狠話。
「絮呀!別沮喪,一定有辦法改變的。」真是夭壽喔!硬將一朵漂亮迷人的牡丹花插在只會呵呵傻笑的牛糞上,根本是暴殄天物。
「我媽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瞭解。」醉吟學姊是朱飛絮小時候的鄰居,搬家後,兩人還一直保持聯絡。
「令尊的離家對你媽造成很大的影響。」小時候曾聽街坊鄰居說朱飛絮的父母親是私奔的情侶,後來有了朱飛絮,雙方家長才認同這段婚姻。可惜這樁為愛癡狂的浪漫愛情並沒有畫下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句點。
「我媽只信任眼前看到的一切,不再相信虛幻縹緲的愛情。」愛情傷母親太深,身為她的女兒只能默默承受她對愛扭曲偏激的想法。
「真傷腦筋。」倔強固執的人,要她改變想法是很難的,更何況是曾經為愛受傷的人。 、
「我沒有勇氣丟下我母親不管,眼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朱飛絮想了一整晚,找不到父親決然離開的勇氣。或許面對才是最好的選擇。
「你就這樣屈服,對未來不再報有任何希望?」趙醉吟驚訝她的決定,這不是她認識的朱飛絮。
頂著校花的光環,朱飛絮一向是異性追逐的目標,她聰明的享受男人眾星拱月的仰慕,卻不曾為誰心動。這樣的女孩,不容易隨波逐流,她有自己的主張,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絕不會因為他人的左右而改變自己的想法。而今,為了朱伯母的個人想法,她竟然要放棄下半輩子的人生。
「只有犧牲自己,才是最好的妥協方式。」整夜無眠,朱飛絮考慮到最後還是選擇讓自己痛苦也不要拖累家人傷心的路。母親含辛茹苦將她撫養長大,她不能置之於不顧。
「你在糟蹋你自己。」那個樂觀開朗的女孩已經不見,她對人生的絕望趙醉吟心疼不已。
「只要我母親快樂,其他無所謂了。」母親的倔,朱飛絮最清楚,母親的苦,她也知道。就因為這樣,她才不願母親傷心難過。
「一輩子就這樣托人擺怖,你甘心嗎?」婚姻不是兒戲,她要她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不甘心還能怎樣?對人生的幢憬、對愛情的夢想,不是我想要就能擁有,我不該奢求太多。」她也想要像學姊一樣,追求屬於自己的生活,可人各有命,她的人生注定要斷送在接受王家恩情的那一刻起。
「絮呀!學姊我基本上是尊重你的決定。」原本氣惱她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趙醉吟,眸光掠過交流區上面的訊息,眸底一掃方纔的不悅。「既然此事不可能改變,你倒不如趁現在做一些瘋狂的事來哀悼以後枯燥乏味的人生。」或許不能改變絮呀的命運,然在有限的時間裡,她要幫助她追求不一樣的人生。
「我不認為有此需要。」清楚知道學姊顛覆世界、漠視社會倫理的頑皮個性,她搖頭一口否決。
「絮呀!你已經決定糟蹋自己的人生,想想你悲慘的下半輩子,何不趁現在放開心胸,勇於追求不一樣的人生,等到以後嫁給呆頭鵝後才不會後悔青春頁頁留白。」趙醉吟隨手撕下貼在藝術交流區上其中一張廣告紙。
五年前經常來店裡騙吃騙喝、亂攀交情的老主顧邵魯行,鹹魚翻身,居然成為國際知名畫家經紀人。念在以前的情分上,他好心提供大畫家想顛覆以往創作風格的想法。所謂來得好不如來得巧,或許他將會是改變絮呀命運的推乎也說不定。
「旅美知名畫家江天為,徵求裸體模特兒。」趙醉吟將大小的征才廣告紙遞到朱飛絮面前。
「你在開玩笑呀?」朱飛絮瞪著眼前的紙張,被學姊過於瘋狂的想法嚇住。
透過學姊三教九流的人際關係,朱飛絮多少聽過江天為的事蹟。雖說這位大畫家是畫壇難得一見帥到不行的優質男人,但要她在陌生人面前脫光光,讓人評頭論足,她做不到。
「我說絮呀!想想你的人生充滿束縛,何不解脫一切,讓自己徹底瘋狂?」鼓起如簧之舌,趙醉吟開始遊說。
「不行!這太瘋狂了。」個性保守的朱飛絮,光想到要在男人面前光著身子,就夠讓她頭皮發麻。
「就當作穿上國王的新衣在走秀羅!」趙醉吟替她做心理建設。
「那不一樣。」她雖想掙脫一切加諸在她身上的束縛,份不是以這種豪放女的方武來解放自己。
「難道你年輕完美的身軀只想留給不識風情的呆頭鵝看?你不想替自己轟轟烈烈留下最美好的回憶?」趙醉吟為之歎息。
「不是用這種方武。」朱飛絮搖頭。解放自己的方法很多種,不見得要在男人面前寬衣解帶。
「放心,江天為眼界高得很,再加上應徵的人多,你也不一定會被錄取,學姊只是想要你增加不一樣的人生經歷,感受別人對生命的執著與努力。」見她無動於衷,趟醉吟加把勁遊說,「絮呀!不要替自己設藩籬,生命的豐富要靠你去創造,有了比較之後,你才會懂得珍惜往後所擁有的平淡。」只要她肯為自己的人生冒險,依她識人的眼光,她相信江天為相中她的機會相當高。
越是有名望的人,越會讓人懷念曾經有過的交集,她相信以江天為享譽全世界的名氣及出色的外表,到時候就算絮呀嫁人了,她也一定忘不掉生命中曾經有過的大人物。這樣很好,至少在絮呀年輕的歲月裡,曾留下青春不要留白的足跡。
學姊的一番話在朱飛絮心裡發酵。不是跟隨父親腳步離開母親,就是放棄自我,活在母親希特勒武鐵腕作風下。真正能為自己而活的日子,只剩下這段時間了,她為什麼不放開心胸,做些瘋狂的事來悼念往後苦悶的人生?
「好吧!我考慮看看。」她鼓起勇氣,認真思索解放自己長年飽受禁錮的心靈的可能性。
「不用考慮了,人生就是要冒險,偶爾脫軌走出制式生活,你才會知道外面世界的美好。」見她意志動搖,趙醉吟鼓起三寸不爛之舌,繼續鼓動。不管絮呀以後是不是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嫁給呆頭鵝,至少擁有年少輕狂的回憶可供憑弔,對她往後沉悶的人生將是最美好的回憶。
人生就是要冒險。一句話打進朱飛絮平靜如無波深井的心。活在母親專權下,她習慣逆來順受,從來沒想過,她的生命也可以大贍冒險。
「萬一冒險之後的改變不是我所能掌握,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她未雨綢繆想到以後。冒險意味著改變,未來將會怎樣,充滿了變數。
「杞人憂天的結果只會讓你更加裹足不前。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還沒踏出去,就把自己困在死胡同裡,難怪會被朱伯母吃得死死,連吭也不敢哼一聲。
「好吧!我試試看。」手指在微微戰慄中抓著廣告紙,朱飛絮鼓起十足勇氣踏出心裡高築的障礙。只是廳征模特兒工作而已,沒什麼可怕的。
「給自己機會,就能擁有全世界。不管以後會怎樣,至少你對得起自己。」趙醉吟拍拍朱飛絮的肩膀,鼓勵她走出去。
一個美麗哀怨、對人生已不抱希望的小女人,一個遊戲人間、不受世俗拘束的俊男人,兩人之間會發生什麼事,她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