籐木無聊地看著電視新聞。
淹水的新聞、打棒球的新聞、國際新聞……沒有,還是沒有,沒有任何關於自己失蹤的消息,彷彿他這個人原本就不存在一樣。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也許他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吧?
母親因為他,最後因精神耗弱住進療養院,沒多久就去世了;外祖母扛下照顧他的責任,偏偏外祖母家境又不好,年紀一大把的她一面要出去替人工作洗衣好賺取微薄收入,一面還要忍受外祖父嚴厲的護罵,終也積勞成疾,病倒在床上。
然後,那個自稱是自己父親派來的人,找到了外祖母家,把他給帶走了。
他其實不想走的,但那個人告訴他,只要他離開日本,外祖母就能拿到一大筆錢。
年紀小小的他心想,如果外祖母有這樣一筆錢,就可以不用出去辛苦工作,也能好好養病了,說不定外祖父也會因此而高興一些,不會再罵外祖母了。
於是他答應了。
他記得離開前,外祖母已經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乾枯的手一直握著他小小的手,眼裡淨是不捨。
唯一的女兒走了,如今女兒留下的兒子,她最寶貝的孫子,也要離開她了。
老婦人的淚水不斷落下,嘴裡嗚嗚咽咽,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籐木也很想哭,可是他告訴自己不能哭。
他握住外祖母的手,對外祖母說:"我走了,你就能有一大筆錢喔!你可以不用再去工作了,還可以買好多好吃的東西,讓自己吃得飽飽的喔。"
外祖母只是眼淚掉得更多,乾枯的手握他握得更緊。
最後他要離開前,甚至要費一些力氣,才能把外祖母的手扳開。
在他踏出大門時,他似乎聽見外祖母用著微弱的聲音喊著——
"雅弘、雅弘……"
那是他的名字。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聽見有人喚他的日文名字,因為他從籐木雅弘成了思凡·司圖亞特。
他哭了,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他也是很捨不得外祖母的。
後來,他被帶到蘇格蘭沒多久,就聽見外祖母去世的消息。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躲在房間裡,不吃也不喝,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他們不是會給她很多錢?這樣她就能好好過日子了,不是嗎?為什麼她還會死呢?
外祖母死了,那他在這個世界上,就真的再也沒有親人了啊!
在蘇格蘭,他有著父親、哥哥以及爺爺這些"親戚",但他卻覺得自己在這個家族裡格格不入,連宅裡的僕人都對他愛理不理,只有一位老管家對他還算好,人前人後還會尊稱他一聲小少爺。
他剛到蘇格蘭時,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也是這位老管家捺著性子,一字一句地教他,花了整整兩年才讓他能與其它人正常溝通。
他的哥哥們從一出生就接受嚴格的教育,並且聘請昂貴的私人教師來家裡教他們讀書,只有他必須去上學,因為他只是一個雜種,不需要這麼高貴的教育。
然而他在學校卻也被孤立,司圖亞特家族的名聲誰沒有聽過,這樣名貴的家族子弟來學校就讀,誰敢去招惹?於是同學與老師們都有意無意地避免與他接觸。小小年紀的他,從踏上蘇格蘭開始,就嘗到被忽略的寂寞滋味。
他常常想,他是不是做錯了決定?他是不是應該繼續待在日本,和外祖母、外祖父一起生活?
可是在日本的生活過得好苦,學校裡的小朋友也總是嘲笑他,為什麼大家都要嘲笑他是雜種呢?為什麼母親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哭起來呢?他是不是……真的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從來沒有人認真看待他,直到他長大了,在家族裡的地位還是可有可無,他一直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何當初還要大費周章帶他回來?讓他在日本和外祖母一起過生活不好嗎?
他常常把這問題拿去問老管家,但老管家總是避而不答。
直到老管家退休的那一天,他才回答了這個問題。
老管家說,因為他身上留著司圖亞特家族的血液,所以他一輩子都必須與這個家族牽絆在一起,然而他卻是個混血兒,身上高貴的血液摻雜了亞洲人的低等血統,所以這個家族才會一直排拒他,拒絕承認他的地位,卻又不願意讓他離開家族,以免家醜外揚。
那是第一次,老管家對他露出憐憫的眼光。
思凡愣在當場,原來,他的出生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擺脫不了司圖亞特家族的詛咒。
他曾經自暴自棄了一陣子,但發現根本沒有人在意他的死活後,他又沮喪地回到現實生活中,繼續過著沒有目的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父親去世、大哥繼承父親的位置,成為家族裡的主人。
即使到去世的那一刻,父親都沒有見他一面。
他傻傻地站在醫院門口,心想說不定父親會突然想見見自己吧?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他也好久沒有見到父親了……
但他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天亮,還是沒有人來叫他進去。當他見到二哥亨利的時候,二哥只是冷冷地告訴他父親已經去世,現在當家的主人是大哥,要他以後識相點。
他聽了之後沒有什麼反應,只能低下頭,看著自己站了一晚酸疼的腳。
他有點想哭,卻又覺得哭泣很可笑。
他哭個什麼勁?反正自己在這個家族裡毫無地位,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幹嘛今天才覺得難過?
原來自己到頭來都只是一個掛著司圖亞特招牌的雜種,不能離開這個家族,卻又得不到應有的關愛與重視,說不定家族裡的人老早就期盼他能早點想開,自己結束生命算了,這樣他們省得還要照顧他一輩子……
所以他轉身,慢慢地走回去。
那天雪下得很大,他的眼淚被凍結在心裡,再也化不開。
雪花紛紛落在他的身上,淡金色的頭髮上覆滿一片白色,他的臉好冷、手好冷、身子好冷,連他的心都好冷……
抬起頭,他看著天上飄下的雪花,吸了吸被凍得通紅的鼻子。
他才不要死呢!
即使都沒有人注意他,他也要活得好好的。
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世界,他才不要這樣白白浪費;至少,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他應該先談個戀愛、先看看這個世界、先留下一些值得一輩子紀念的回憶。這樣,他才不會感到遺憾。
於是在聽見六哥威廉要到日本會見權要與皇太子,順便與日本黑道套套交情的時候,他一反平常安靜的模樣,吵著也要跟去日本。
那些身負要務的哥哥們起先不想理他,但思凡不氣餒,他每天都跑去大哥面前,求他讓自己跟著威廉去日本,即使大哥不見他,他也會站在大哥房門前一直等著,直到大哥終於答應為止。
威廉滿肚子不情願地帶著他上了飛機的頭等艙,結果才下飛機,他就一個人落跑了,跑到機場附近的東京灣。
其實他也不知道逃跑出來能做什麼,一開始只覺得這樣挺刺激的,而且威廉說不定也很高興,可以不用再看見他這張討厭的臉。
後來他漫無目的地走著,遠遠地看到昏黃的天際有一座很大的五彩摩天輪,它是那麼的高大宏偉、那麼的五彩繽紛,好像只要到了那裡,所有的夢想都會實現一樣。
於是他情不自禁地往摩天輪的方向走去,但途中不小心拐錯了彎,結果迷路來到人煙稀少的台場碼頭邊,然後遇到倒霉的津村拓。
一開始他看到一臉兇惡模樣的津村拓,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覺得有點親切,因為他這模樣和以前老是罵人的外祖父有些神似;過了這麼多年,他突然很想念外祖父罵人時那副很有精神的模樣。
於是他像只不知死活的小貓跑去逗弄這只黑豹,卻沒想到,津村拓的反應讓他覺得這個男人很吸引自己!
這個男人沒有虛偽的言詞,討厭就是討厭,一點也不像家族裡的人,即使討厭他,卻還是矛盾地把他硬留下來,不讓他離去。
津村拓一直要趕他走的舉動,讓他更加對這個男人湧起了好感。
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極了,他幹嘛這麼犯賤,人家都要趕他走了,他還死纏著不放?
他真的不知道,可是那時候的津村拓對他而言,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他本來是要尋找屬於自己的夢幻樂園,但是他卻迷路了。天色已經黑了,四周悄無人聲,他從來沒有在黑暗中獨處過,他開始害怕起來,他不要一個人。
好不容易回到了日本,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個家族的烙印,他不要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了。
"抱我。"
所以他對津村拓這麼說,然後被他吼得耳朵一陣耳鳴。
好奇怪,不過是抱一下而已,他有必要那麼激動嗎?
這可是他第一次對人這麼要求耶。
而這個男人,也是第一個讓他想要有被他擁抱的男人。
他的肩膀那麼寬闊,躺在他的懷抱裡一定很舒服吧?
儘管這個男人兇惡又對他口出惡言,可是他感覺起來,他要比那些哥哥們親切多了。
唔……他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喜歡男人,也沒注意到自己的性向,畢竟從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就連在家裡,那些哥哥們也當他是透明人一樣,根本吝於施捨給他一點親情。從小到大,他唯一有好感的人,用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而怒目瞪著他的大男人,絕對榮登第一位。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好好的就對一個男人動了情……
嗯,動情嗎?
他談戀愛了嗎?
應該是吧?
不然津村拓對他做"那種事情"的時候,他為什麼一點都不會反感,反而還覺得很舒服呢?
想到這裡,他的臉就熱了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嘗到情慾滋味,沒有想到與喜歡的人做那種事情會那麼舒服……
他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到自己前幾日才被狠狠打過的臀上,就連被那個男人打,他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很幸福。
完了,他真的很奇怪,他該不會特別喜歡被虐待吧?
不過,他歪著頭想了想,如果是被津村拓虐待,那也沒什麼關係;因為津村拓打完他後,都會心疼地抱著他,用溫柔至極的語調安撫他,還會吻他,然後用那雙火燙的大手撫摸他被打疼的地方。
說老實話,他真的滿享受這樣的感覺。如果可以,他有點想天天都和津村拓這麼玩;不過他如果真的做出這樣的要求,一定又會被他吼得眼冒金星吧?
***
胡思亂想了一整天,思凡·司圖亞特終於爬下床了,摸到廚房去找東西吃。
今天已經是第二個星期了,不知道六哥那兒怎麼樣了?他應該氣炸了吧?其實連思凡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遇上津村拓,然後乖乖跟他回家成為一隻家貓。
嗯……算算時間,六哥也該回蘇格蘭去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特地又留下來找他?六哥找得到他嗎?
思凡皺皺眉,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被找到了,那鐵定沒有什麼好下場,氣爆的威廉說不定當場就會把他打得半死!
而且如果他被威廉找到了,一定會被帶回蘇格蘭,那他就不能和津村拓永遠在一起了。
他不想這樣……
思凡爬上窗戶,像只久關在屋裡的家貓,渴望地看著外頭的花花世界,他好想出去走一走啊!
但是他只要一出去就有可能會被發現,然後被架回那個冰冷的籠子裡,他不想要再過那樣的生活,所以他寧願暫時先犧牲小小的自由,乖乖地在家裡等著他心愛的主人回來就好了。
只要等到威廉放棄他,然後回蘇格蘭之後,他就能自由了。
***
思凡發現事情從來就不會像他想的那樣順利。
當他晚上久等不到津村拓回家,開始有些著急的時候,他居然接到威廉打來的電話。
"喂?"他接起電話,以為是津村拓打來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有人用英語爆出一連串的怒罵——
"思凡!你這混蛋!居然敢給我落跑?你想氣死我是不是?要不是看在你至少還掛著我們家族的姓氏,看我不一槍斃了你!"
思凡嚇了一大跳,怎麼會是威廉?他怎麼會知道這裡的電話?
他本能地把電話用力摔上,以為這只是自己做的一個惡夢而已。
電話那頭的威廉愣了一下,隨即更加怒氣衝天,好樣的!這小子居然敢掛他電話?原來他以前在家裡的乖巧模樣都是假的?
可惡!氣死他了!
他惡狠狠地踹了一角被綁在椅子上的男人,"王八蛋!居然敢綁架我們司圖亞特家的人!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被綁在椅子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天晚上被莫名其妙綁來的津村拓,只見他凶狠地怒瞪著威廉,卻沒有照往常的火爆性子也跟著回罵過去。
他是聽不太懂英文,不過剛剛他似乎聽到這暴躁外國男人打去的電話,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接的,雖然只有短短的應答聲,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小貓。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火爆的外國男人和小貓有什麼關係嗎?
這時威廉再次撥通電話,還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在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鼓足力氣破口大罵。
"死思凡!你快給我滾回來!大哥要我們快點回去,你不要再玩了!"
電話那頭的思凡愣了三秒鐘,然後第一次,他鼓足勇氣拒絕自己哥哥的命令。
"我不要!"
"你說什麼?"威廉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聽錯?那個總是唯唯諾諾沒有自己意見的小弟,居然有膽子對他說不?
"我不要回蘇格蘭!"然後,他又掛斷了電話。
威廉真的要氣昏了,他深呼吸著,不想讓自己真的被這個死傢伙給氣到吐血。
思凡以為自己真的那麼重要嗎?
要不是看在他好歹還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液,他早就直接派人去斃了他,哪還有這麼多耐心陪他講電話?
津村拓在一旁好奇地看著,當他看見威廉第三次拿起電話的時候,心裡不禁好笑起來。
如果對方真的是那隻小貓,他可真是會惹人生氣啊!
不過,這男人和他的小貓是什麼關係?
難道是情人嗎?
津村拓原本好奇打量的眼光猛地出現了殺意。
如果這奇怪的外國男人真的是小貓的情人的話……他絕對不會把小貓還給他的!
小貓是他的!
電話再次接通了,這次威廉努力把聲音降低,要自己盡量冷靜,雖然他額上的青筋都快爆開了。
"思凡,你別鬧了,綁架你的人我已經抓到了……"他頭痛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快給我滾回來,我不想在日本鬧出人命!"
要是這死小孩再不滾回來,他恐怕真的會把氣都出在這個倒霉的男人身上,讓他當場死得很難看。
"你抓住了津村?"思凡嚇了一大跳。
怎麼會這樣?他一直以為威廉會先找到他的?怎麼會找到津村拓呢?
除非……他腦袋飛快地轉著,除非有人洩露他的行蹤,而且還把津村拓也扯了下去!
可惡!可惡!他馬上就知道是誰會做出這種事情!
沒有想到那個人居然這麼過分!喝酒喝輸了就用這種方法來報復他嗎?真是沒有度量的臭男人!
"津……津什麼?媽的!日本人名字真難念!總之你快點給我滾回來,這個綁匪到時候再看要怎麼處置,看是我們自己解決還是丟給日本警方,還是……喂?喂喂?王八蛋!又掛我電話!死小子,看我等下怎麼好好修理你!"
威廉把倒霉的電話用力一摔,無辜的電話跌落地上,摔得七零八落,這下他再也不能打電話了。
他轉過身,惡狠狠地看著津村拓。"哼,等我看到思凡之後,再來想怎麼樣好好處置你吧!"
即使聽不懂英文,但從那語氣中,津村拓也曉得那叫作威脅。
只是用他來威脅什麼?威脅他的小貓嗎?
津村拓在心裡偷偷冷笑,這個笨外國男人,難道他不知道最好不要惹日本黑道嗎?九條會社的名號一說出去,連山口組都要禮讓三分啊!只要他一出事,九條會社的人絕對不會饒過這個男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會要他償命!
不過,他目前還不急著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暫且就先看看,這外國男人和他的小貓到底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