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台北還是熱得要死,矽谷卻如春般溫和舒適。
這是阮輕第一次在加州度過夏天,很是舒服。
這裡的早晚稍涼,需要穿一件薄長袖衣服,中午溫度稍高,換一件短袖的即可,只要不在太陽下曬就不會感到熱,晚上睡覺還得蓋一床薄被。
房間裡的冷氣幾乎沒有開過,丁叔想把溫度設定在恆溫二十五度,據說那是對孕婦最適宜的溫度,但阮輕拒絕了,她認為只要不是太熱,自然的溫度反而對人體更有益。
比起熱得人頭昏眼花,即使開著冷氣也會讓人不舒服的台北,這裡寧靜美好得像天堂。
早晨和傍晚,阮輕會去中心公園散步。
小鳥、大樹、天然湖泊、動物、人類……構成一幅幅人與大自然、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美麗畫面。
環境很優雅,氣候很宜人,可是阮輕的脾氣卻越來越暴躁,她覺得自己如果再不發洩出來就會悶死,原因自然還是因為原非。
原非居然跑到歐洲去了。
因為有一筆非常大的生意,必須由總裁出面。
如果這次的定單簽下來,TOM公司每年就可以淨賺到兩億美金,一舉攻佔北歐和東歐大部分的大型電腦市場,所以原非也不敢掉以輕心。
他一去就是一周,期間只打了兩次電話回來。
阮輕很鬱悶,很生氣,很惱火,很想摔東西,很想罵人。
她的害喜越來越嚴重,一天要嘔吐上三四次,每次都把吃掉的東西吐得差不多,嚴重的時候還會嘔出非常苦澀的黃水,按傳統的說法就是「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每次嘔吐,她都難受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手按住胸口,如果不這樣她會覺得整個五臟六腑都會吐出來。
丁叔很擔心她的身體會吃不消,每天變著花樣做各種餐點,可是阮輕的胃口越來越差,原本喜歡的食物看到就討厭,連以前非常喜歡的水果也不吃了。
她現在賴以為生的東西是番茄。
番茄她都是生吃的,酸酸甜甜的,每次吃下去一個,胃就稍微舒服一點,可以撐一兩個小時,然後再吃點主食維持身體的營養,可是主食基本上在她的體內不會停留半個小時,很快又會嘔吐出來。
這種妊娠嘔吐一般是沒有什麼太好的治療方法的,金醫生說只要身體還承受得住,最好就不要用鎮靜劑、止吐劑和助消化藥物,是藥都有三分毒,對小寶寶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金醫生擔心阮輕的精神狀況,他甚至隱約認為阮輕的這種嚴重嘔吐是由精神上的不安定和憂慮焦躁造成的,她沒有一般為人婦和為人母的成就感和驕傲感,心裡只有深深的疑慮和不安。
金醫生決定給原非打一個長途電話。
阮輕無聊得要死。
她現在已經沒辦法從事任何休閒娛樂,看書會噁心,看電視會噁心,廚房連進都不能進,一聞到油煙味更是加重嘔吐。
那個俊美的混血兒高寒經常來家裡吃飯,陪她說說笑笑,偶爾還會主動要帶她出外玩,去看看舊金山的聯合廣場、唐人街、金門大橋和漁人碼頭等,漁人碼頭上有很多海獅,那是阮輕喜歡的動物。
但是阮輕現在連汽車也不能坐。
丁叔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張竹製的搖椅,非常舒服,阮輕現在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側躺在搖椅上搖晃,然後半睡半醒的虛度光陰。
她晚上也睡不好,經常剛剛入睡就又驚醒,胸口灼燒一般的難過,半夜爬起來吃點東西再躺下,可是她不能仰臥了,側臥其實也不怎麼舒服,有時候她甚至坐著到天亮。
一天二十四小時,她能有兩個小時覺得身體還算舒服,就是大幸了。
阮輕從來不知道懷孕會這麼辛苦。
或者,只有她這麼難過吧?
阮輕抱怨媽媽為什麼不來看她,但是媽媽似乎鐵了心要把她推給原非,躲得不見人影。
姐姐阮盈倒是有打過幾回電話,只說她現在人在非洲,過得非常充實而開心,暫時不會回來。
真不曉得她怎麼捨得放棄她那麼寶貝的研究所和研究工作?
阮盈要她安心待在原非身邊,因為他是個非常有責任心的男人,可是……阮輕不想他只是因為責任才照顧自己的。
每個人都在改變,阮輕覺得自己越來越惹人煩,她變得很愛哭,常常默默的流眼淚。
心裡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洞,她不知道該拿什麼去填補。
原非離開的第十天,阮輕的心情極端惡劣。
「阮小姐,還是吃點飯吧,夜還長著呢。」丁誠一無奈地勸說著。
今天一整天,阮輕只吃了兩顆番茄,喝了小半碗稀飯,除此之外就再也不肯吃東西了。
她坐在休憩室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的茵茵草地發呆,夕陽西下,給草坪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輝。
「丁叔,我不是說了嗎?叫我阮輕就好。」阮輕勉強笑著對丁誠一說,「可是我現在真的不想吃東西,吃了也會吐掉。」
丁誠一無奈地搖頭,正想說什麼,阮輕忽然從搖椅上站了起來……
原非回來了!
他穿著一身銀灰色西裝,頭髮向後梳得很整齊,風塵僕僕,卻又那樣的精悍幹練。
阮輕的腳發軟,她覺得所有的鬱悶和不快都不翼而飛,笑逐顏開地朝原非揮手大喊:「原非、原非!」
可是房子隔音設施太好,原非沒有聽見,他面色嚴肅的走進門,然後逕自上了二樓,洗澡、換上居家的休閒服,連頭髮都沒有吹乾就走進書房。
阮輕傻傻地坐在床邊,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居然只看了自己一眼點,連話都不和自己說?
他當她是什麼?
原非,你好樣的……
阮輕氣得渾身哆嗦,用手按住自己劇烈翻騰的胸口,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她慢慢走到書房門前,一腳端開門,房門沒有鎖,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正坐在電腦前整理資料的原非吃了一驚,抬頭看了看她。「什麼事?」
「什、麼、事?你你你你……」阮輕更加怒不可抑,像京劇中受盡欺負的悲慘小花旦一樣,用手指著那個可惡的男人「你你你」了老半天,卻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我算什麼?你進了門連個問候都沒有?
已經整整十天都沒有見面,就算你不擔心我,難道也不擔心Baby嗎?
難道我除了是一個生育工具之外,連一句體貼的話你都吝嗇給予嗎?
阮輕哭了起來,顫抖著滑坐在地板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大哭,「原非,你這個王八蛋!你為什麼要回來?嗚……我好難過,我再也不想住你家了,嗚……我想回台灣,嗚……你為什麼要這樣欺負我?嗚……」
她現在己經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一心一意要這個孩子了,她的身體遭受如此大的負擔,卻沒有任何人憐惜她,她是在自取其辱吧!
是,她是個自私的女人,她也確實在最陰暗的心理底層偷偷認為,也許她有了原非的孩子,原非就會對她不一樣,就像許多許多的傻女人一樣,以為孩子可以牽絆住一個男人的心。
她是個超級愚蠢的大笨蛋。
男人都想要屬於自己的孩子,卻不想要孩子的母親。
一雙大手握住她的肩膀,沉默無聲,但有力而溫暖。
阮輕又嗚咽了兩聲,受不住那粗糙掌心摩挲自己肩頭的誘惑而抬起了頭,然後大吃一驚……原非的眼神好駭人。
這是阮輕第一次見到他眼中露出這種赤裸裸的慾望,完全出於動物本能的,卻又遠比動物複雜許多,好像只是用眼睛就能把她的衣服剝光,然後這樣那樣……
阮輕忘記哭泣,心口好像陡然壓上一塊大石頭,難以呼吸。
原非的右手猛然抓住她的頭髮,讓她的臉完全抬起,然後吻上去……
老天,這會要了他和她的命!
當原非拉過她的小腦袋,想給她一個獎賞的吻時,阮輕突然臉色大變,猛然推開原非,幾乎是逃難一般衝向洗手間。
把凌亂的衣服稍微整理好,原非無奈地跟隨過去,聽著阮輕劇烈的嘔吐聲,原非頭疼地用手猛打自己的腦袋,自己是哪根肋秀逗了,居然容許她做這種行為?
「要不要刷牙?」這樣問著,原非卻已經主動為阮輕擠好牙膏,把杯子和牙刷都送到她的面前。
阮輕突然變得好憔悴,剛剛還泛著嬌艷玫瑰紅的臉頰如今蒼白一片,更顯得已經沒有幾兩肉的臉蛋凹陷得厲害,凸顯出那雙眼睛更大、更楚楚可憐了。
眼淚還在不停地滾落,阮輕狼狽地用濕毛巾擦臉,「沒事的,一會兒就好。」
原非沒有說話,只是把牙刷給她。
阮輕沉默地刷牙,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刷到一半她又嘔吐起來,這次吐得更劇烈,胃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了;當苦澀到極點的黃色膽汁也吐得差不多時,只剩下乾嘔,那種強烈翻湧的噁心感覺,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發現她的狀況不對,搖搖欲墜時,原非急忙抱住她,匆匆為她擦拭乾淨,大喊,「丁叔,快叫金醫師來,快!阮輕暈倒了!」
這一次阮輕被強行送講醫陸,掛上點滴,補充身體長期以來的營養不良。
阮輕一直在昏睡,似乎要把自從原非離開家之後缺少的睡眠都補回來。
原非這次很老實,主動把剛才的情形向金醫師講了,並且誠懇的懺悔自己沒節操。
誰知金醫生卻搖了搖頭,「這次並非是因為這個原因。」
「怎麼回事?」原非擔心地問。
「對於孕婦來說,如果嘔吐不限於早晨及飯後,而是反覆發作,甚至不能進食,以致吸收營養受到嚴重的影響,就是病態了;如果治療後還不能改善,那麼我建議你們暫時不要孩子,否則對孕婦和Baby都沒有益處,很危險。」
原非沉默了。
金醫生歎了口氣,「我曾經在電話中和您談過,您應該心裡有點底了吧!」
原非點點頭。
「造成這種劇烈嘔吐的確切病因,至今仍未探明,所以也沒有很好的治療措施。我檢查過阮小姐,她的身體很健康,所以我認為多半是由於精神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謝謝,我會好好想想怎麼辦的。」原非看著病床上虛弱的小女人,眼裡是滿滿的疼惜。
他看得出來阮輕的努力,也明白她的苦心。
她愛他,所以想要這個孩子,卻又不想讓原非以為她是想用這個孩子來牽絆他,這種彆扭的任性和驕傲讓原非憐惜。
原非承認自己是個自私的人,他只想要一個能夠和自己白頭偕老的伴侶,而不是可有可無的子孫。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個小女人更重要的了,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比不上。
他已經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