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已年近七十,但因為保養得當,再加上一生都養尊處優,所以看起來不過五十幾歲,肌膚仍然頗為光滑,目光炯炯。
她原來是宰相的千金,後來嫁入皇宮成為貴妃,生下第一個兒子後便母憑子貴成了皇后,兒子當上皇帝她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可是皇帝兒子自幼身體不好,不到五十便一命嗚呼,讓她在中年喪夫後又老年喪子,不可請不悲哀。
可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否則也不會在暗潮洶湧、充滿陰謀的後宮一直穩坐後位;兒子去世還有孫子,明天就是她小孫子的登基大典,到時候她便會成為太皇太后。
做皇后的時候她輔佐夫君,做太后的時候她輔佐兒子,成為太皇太后的她,也一定會繼續掌權,因為她的小孫子才六歲而已。
不過說實話,其實她更喜愛她的外孫——左秋航。
自小左秋航就是皇室子弟裡最聰慧的一個,無論是習文練武或是待人接物,他都表現出一個蓋世英雄的泱泱大度。
小孫子年紀太小,又繼承了兒子的孱弱體質,如果讓他繼位也難保皇室的安穩,所以她在再三斟酌之後,決定大膽地將帝位交給左秋航。
可是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機會,左秋航居然拒絕了!
到現在她還處於一種不敢相信的狀態。
然而左秋航拒絕繼承皇位的理由就更荒謬了,他居然說做皇帝之後必須戴皇冠,那麼他漂亮的長髮就必須束起來了,他才捨不得。
聽聽、聽聽!
這簡直是反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人?
一個男人這麼在意頭髮幹什麼?
她當時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乾瞪眼。
不繼承皇位也罷,反正他肯輔佐小皇帝就行了,此外她很想把長樂公主許配給他;他們是表兄妹,一旦成親就是親上加親,俗話說:姑表親,輩輩親,這簡直是最好的安排。
長樂公主是太后最喜歡的孫女,她不僅外表美麗,而且心靈手巧,個性又溫婉體貼,絲毫沒有驕縱之氣。
最喜歡的孫女許配給最喜愛的外孫,這是太后打的如意算盤。
萬萬沒想到,左秋航居然又拒絕了。
太后這次被氣得快嘔血了。
她知道年輕人往往腦袋不清楚,可能會被一些狐狸精給迷住了,她相信這世上沒有比長樂公主更適合左秋航的女子,所以繼承皇位一事她可以妥協,娶長樂公主一事她卻一定要辦成。
那個渾小子!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不把她這個太后外婆看在眼裡了?
豈有此理!
太后心裡的怒火熊熊燃燒著,看著依偎在左秋航懷中的左顏淨,她恨不得能把她碎屍萬段。
可她畢竟不是平凡人,經歷過許多危險的考驗,所以她沒有像長樂公主那樣大喊大叫發洩怒氣,只是目光冷冽地盯著那個已成為王妃的小乞丐。
她是個名副其實的乞丐,身材瘦小、滿臉菜色,除了一雙眼睛大得有些離譜,顯得有些小聰明之外,她那雙招風耳也像個下賤的貧民一樣,既可笑又可恥。
她那不知禮儀,見到太后也不下跪的愚蠢模樣,讓太后很想把她丟到荒郊野外喂狼。
這樣的貨色也配成為王妃?
皇室的尊嚴該往哪兒放?
左顏淨不是不懂規矩,見到高貴的人要下跪,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因為這是用無數頓毒打換來的血淚教訓。
一開始她是被太后如刀子般凌厲的目光給震懾住,等她想起來要下跪時,左秋航卻從身後緊緊地攬住她,不准她下跪。
「別跪。」左秋航在她耳邊小聲說。
「咦?」
左秋航的手摟緊她的纖腰,送給她一個溫柔的笑容。
奇怪的是,在看到他神情自若的笑容後,左顏淨心中的惶恐與騷動也漸漸平息下來;她不卑不亢地迎視著高辛國最尊貴、最神聖不可侵犯的女人。
太后的殺人目光宣告無效,只好對左顏淨不聞不問,目光轉移到令自己又愛又恨的天才外孫身上。
「在你的心裡,還有哀家這個外祖母的存在嗎?」她字字如刀地厲聲質問。
「當然有。」左秋航恭敬地回答,「在航兒的心裡,沒有比外祖母更親近的親人了。」
「是——嗎?」太后刻意拉長聲調,強調她的不滿。「哀家怎麼不覺得啊?連終身大事都不對哀家說,你的心裡有哀家嗎?」
「太后,航兒這麼做是有苦衷的。」
「哦?說來聽聽。」太后的怒火已升到最高點,表面上卻益發平靜。「你有什麼苦衷?」
「航兒的妻子名叫顏淨,她出身寒微,論身份自然攀不上皇親國戚;倘若告知太后,太后一定會加以阻撓。航兒不想多生事端,想先娶了她再向太后稟奏,待航兒與她有了夫妻之實後,太后應該會接納她吧?航兒知道太后疼愛我,那麼太后也一定會因為疼愛航兒而疼愛她,所謂愛屋及烏,不是嗎?」
太后不怒反笑,「好一個愛屋及烏!你就這麼愛一個下賤的乞丐嗎?」
「她雖然是個乞兒,但絕不下賤。」左秋航嚴肅地道。
「放肆!在哀家的眼中,這些該死的廢物都是下賤無恥的!你也知道她出身寒微,你也知道她不夠格攀上皇親國戚,卻偏偏娶了她;你置鍾情於你的懷柔於何地?置一心想提拔你的哀家於何地?現在做出這種醜事,整個皇室已因你而蒙羞。」太后厲聲暍道。
「航兒自知這件事做得有些鹵莽,但愛由心生,身不由己,比起在意外人的流言蜚語,航兒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心意與顏淨的幸福。」
「你這是任性妄為、不識大體!」太后嚴厲地駁斥。
左秋航無奈地苦笑。「太后,如果您一定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但是顏淨已經是我的妻子了,這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事實。」
「誰也更改不了?」太后冷笑,「你打算如何對待懷柔?」
「柔兒是個美麗出色的女子,她應該有更好的歸宿。」左秋航沉聲道。
「你認為還有比你更出色的男子嗎?」
「有。」左秋航立即回答,「不是航兒輕視自己,而是在出遊的那幾年之中,航兒才見識到真正的高手能人,讓我這只井底之蛙開了眼界,再也不敢夜郎自大。更何況婚姻之事,不一定要論身份,情人眼裡出西施,即使太后認為那些男子不足以和我相比,或許柔兒會覺得他們比我好上千萬倍呢。」
「不!不會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我從小就認定你了。」一直沉默的裴懷柔忽然插嘴。
她的話讓左秋航閉上嘴巴。
對於這個死心眼的女子,他還能說什麼呢?
「聽到了嗎?」太后在椅子上緩緩坐下,貼身太監已在她坐下前鋪上從宮裡帶來的黃綾軟墊。「柔兒的心裡只有你,如果你丟下她不管,那就是親手埋葬了她一生的幸福。」
一生的幸福……
左顏淨的心陡然下沉,從裴懷柔一直癡癡望著左秋航的眼睛裡,左顏淨已經感受到這個女子的深刻情意;難道她真的做錯了?她毀了一位公主的幸福?
左顏淨開始難過起來。
似乎感受到她情緒的波動,左秋航再次摟緊了她,給她一個溫暖的笑容。
她勉強笑了一下,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活潑、再好強,畢竟還是個小乞兒,除了見過官老爺乘轎騎馬過大街,以及被捉到富貴人家的柴房裡毒打一頓之外,她沒見過什麼尊貴人物,更別說和他們交談了。
她聽不太懂太后的長篇大論,只知道太后很生氣、很生氣,她氣左秋航娶了她而不是長樂公主裴懷柔,太后把她看成一個廢手、一個下賤的人,除了一開始那種像要殺了她的瞪視之外,太后根本連瞄都不瞄她一眼。
「自己的幸福要自己追求,不能完全依賴另一個人,否則這樣的人生是很悲慘的。」左秋航淡淡地說。
「豈有此理!你是存心跟哀家過不去是不是?」
太后說一句,左秋航回一句,終於把城府極深、老謀深算的太后惹惱了。
「豈敢,航兒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啪的一聲,太后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來,差點滾下桌子;見狀,一個眼明手快的小太監趕緊接住杯子。
大廳裡的空氣瞬間凝結,王府的傭人簡直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嚇得膽戰心驚、雙腳發抖。
「東凌王,如果你眼裡還有哀家這個長輩,就馬上把這個該死的賤民丟到大街上,罰她永遠不許再踏入王府半步!然後重擺花燭,馬上與柔兒成親,哀家就在這裡給你們主婚了!」太后終於發威了,端起皇太后的架子。
「航兒永遠尊敬太后、尊敬外祖母,但唯獨娶誰、捨誰這件事航兒不能點頭。這關係到三個人一生的幸福,航兒不能拿婚姻當兒戲。航兒再說一次,顏淨是個聰慧善良的女子,雖然出身寒微,但不是賤民,請太后慎重用字遣詞。」
「放肆!」太后霍然站了起來,氣得渾身發抖,她顫巍巍地走到左秋航面前,揚手甩了他一記耳光。
這一記耳光彷若打在左顏淨的心上,疼得她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幸好被左秋航扶住了。
「皇祖母!」裴懷柔似乎也被嚇住了,她驚叫一聲,立刻上前攙扶搖搖欲墜的太后,「請您消消氣,都是柔兒的錯。」
太后似乎也很難過,她的身子依然在顫抖著,看著左秋航臉頰上的五指印,瞬間老淚縱橫,邊落淚邊搖頭。「我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氣煞哀家了,你氣煞家了呀……」
「皇祖母……」裴懷柔也哭了起來,「您消消氣,柔兒不嫁了,柔兒誰也不嫁了,柔兒永遠伺候您,誰也不嫁了。」
「傻孩子,女孩兒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不出嫁的老閨女會被人笑掉大牙的啊!」
太后擦了擦眼淚,目光重新回到左秋航的身上,一臉哀戚。
「你娘是我最疼愛的女兒,偏偏嫁了個無用的書生,整天只知道唸書、唸書,然後還和一個宮女私通,把你娘氣得一病不起、早早升天。你是她唯一的骨肉,哀家疼你、愛你、寵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指望你早日成材,協助哀家治理好這片大好山河。可是你做了什麼?年輕時擅自出遊,一走就是三年,回來後也不安分,和一些江湖野人來往;這些哀家都可以不計較,少年人總有幾分野性。
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一直是哀家的心頭病,除了溫柔體貼的柔兒,還有誰能給你一個安穩的家?好!男人總有三妻四妾,哀家不反對你娶了柔兒之後再納幾個偏房,可是你看看你現在做了什麼!娶一個乞丐做正室,置哀家的心意、柔兒的情意於不顧,你這是為了什麼?你傷了我們的心啊!」
太后涕淚齊下,連草木都為之動容。
左顏淨再也忍受不了心裡的折磨,大聲叫道:「我是誤打誤撞走進王府的,從來沒打算飛上枝頭變鳳凰;答應王爺的求婚是想幫他的忙,沒想到會陷他於不義,還害太后、公主這麼傷心難過。我真的不知道,我嫁不嫁都沒關係,我不做王妃也沒關係,請太后不要再罵王爺了,我、我這就離開王府!嗚……嗚嗚……」
左顏淨一說完,立刻從左秋航的懷抱中掙脫,就要往外走。
沒想到她會這麼做的太后與公主都愣住了。
「左、顏、淨!」左秋航被她無厘頭的舉動氣得臉色發青。
該死!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丫頭還真會拆他的台,她這個笨蛋哪裡知道這是太后的另一個戲碼。
硬的不行來軟的,太后與公主的伎倆他早就知道了。
這個小笨蛋!
左顏淨嗚咽著看了看他,拚命擦著眼淚。
「王爺,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可是我知道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我不想害你裡外不是人,我還是離開比較好,嗚……大富、大貴、金枝、玉葉,你們都在哪兒啊?跟姐姐走了,嗚……嗚嗚……」
左秋航眼前一黑,上前兩步把她重新鎖在自己懷中,然後對太后說:「話題扯得太遠了,我現在只想聲明一件事——我的妻子是左顏淨,我左秋航此生如果捨她不娶,寧願孤獨一生。」
左顏淨瞪大眼睛看著神情嚴肅的他,小聲道:「王爺,我不值得啦!嗚……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對朋友是真心誠意的,我能結交你這個朋友已經萬分高興了,嗚……還是不要惹太后生氣……」
「閉嘴!」左秋航嚴厲地瞪著她。
左顏淨馬上閉上小嘴,不解地看著氣呼呼的左秋航;師父告訴她,愛一個人就要為這個人好,讓他快樂開心,哪怕自己吃苦受罪也是應該的。雖然她渴望留在王爺身邊,可是為了王爺好,她真的打算捨棄自己的快樂成全他,為什麼他還要這麼生氣呢?
她已經這麼委曲求全了,他還要這麼凶她。真是沒禮貌,哼!奇怪的男人。
搞不好他其實和他那個霸道的外婆一樣固執任性呢。
左顏淨在心裡這?嘀咕著,卻不敢再開口亂說話了。
太后撇了撇嘴;嘖嘖!看來她真的小看了這個貌不出眾的小猴子,原來她還有這般狡詐的心思啊!故意做出願意犧牲的樣子,哭哭啼啼的想惹航兒憐愛。
嘖!這麼陰險的女人,一定不能讓她留在航兒的身邊!
太后冷笑道:「唷!原來你還沒笨到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啊。」
「太后。」左秋航不悅地道:「這樣刻薄就不是您的作風了!請不要欺負單純的她。」
「刻薄?你說我刻薄?」太后這次被氣得差點暈倒,「我這樣勞心費神都是為了誰?我這是為了誰啊?你說啊!」
左秋航不語。
太后忽然說道:「你要娶她也不是不行。」
左顏淨的眼睛一高,左秋航的心卻猛地跳了一下,他知道太后又要耍詭計了。
「但是像現在這樣子的她,絕對沒有資格成為王妃。你看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不懂禮儀,見了哀家也不下跪,一副又呆又蠢的模樣,以後怎麼見其他王公貴族的女眷啊?難道就讓眾人恥笑她不成?」
「太后有什麼高見?」左秋航冷然問道。
「哀家要把她帶進宮去,好好調教、調教。」太后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
「不!」左秋航本能地反抗。
「你也該給我老實一點了,哀家容不得你再這樣胡鬧放肆!」太后陡然揚高聲調,「還是說你已經不把哀家放在眼裡了?」
「航兒不敢。」
「明天就是皇帝的登基大典,你該好好準備輔佐之事才對,豈能耽溺於兒女情長、消磨英雄氣概?為了你好,哀家一定要把這個丫頭帶走。」
「不!絕對不行!」左秋航把左顏淨藏到自己身後,他知道左顏淨進宮後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後宮絕對是有得進、沒得出,早晚會命喪黃泉。
說什麼他也不能讓太后帶她進宮!
「東凌王,你到底想做什麼?」太后的神情更加嚴厲了。
「太后,娶妻乃是微臣的家務事,微臣絕不會讓她干擾到正事,所以請太后把她留在微臣身邊吧,微臣會親自教導她。」
「不行!」太后拒絕了他,「來人哪!把這個丫頭帶著,擺駕回宮。」
「太后!」左秋航一直擋在左顏淨身前,「請不要逼微臣動手。」
「你要造反了不成?」太后怒喝一聲,「來人哪!把東凌王請到一邊,把這個丫頭帶走!」
太后轉身離去,裴懷柔緊跟著她,回頭給左秋航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衝動。
「給哀家好生照料著東凌王,明日的登基大典不必他出席了。」
太后下了最後的懿旨,帶著左顏淨及裴懷柔,怒氣沖沖地離開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