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在青磚之上死命抓擦而發出的脆裂斷響,五指一陣痙攣過後,封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當胸的一劍只是始招,青和的輕哼中,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手足關節處陣陣絞痛,已是被重手法盡數挑斷。
又快又狠的招式,根本不曾留下半點餘地。
被冷汗模糊的眸子費力地抬起來,卻是怎麼也看不清眼前的少年到底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封凌……」半晌之後,勉力凝神,才重新找回青和冷冷撇下的聲音:「忍痛不發出聲響……是怕這個白癡聽到會難過麼?不過我只能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再怎麼遮掩,怕是都沒有用了……」
薄薄的身影緩步移到他的眼前,站定,斜斜垂下的劍身,漫不經心的樣子,只能看到鋒刀上的血絲凝於劍尖,一縷又一縷地緩緩滴落。
胸腹部之間一陣氣血翻湧,封凌勉力張開雙唇想說些什麼,已有腥熱的液體重重嗆了出來。
眼前一片模糊,汗和血都已經流得太多了。
可是耳邊那種一直掙扎著的,像小孩子一樣無力可笑的渾濁抽噎……
離觴,他是哭了嗎?
「還有,離觴你實在是太吵了……」
空氣之中一聲悶響。青和踢向離觴腹部的重重一腳,已是讓他身體蜷起,連喘息也噎在喉間。
若有所思地將目光在封凌、離觴二人身上轉了幾轉,青和將身前離觴的頭髮一把拽緊,強迫他對上自己的臉,眼睛已是微微瞇了起來。
「離觴,我一直想著要怎麼把你送給我的東西都一一還給你!若是讓你簡簡單單地就死在劍下,未免太過便宜……
「我本是想著留足三個月慢慢陪你耗,不過現在像是沒有那個必要了,我想了些更有趣的東西……」
不帶任何起伏的句子,聲音並不大,青和一聲冷嗤之後,已將手中的離觴摔開,慢慢上前幾步,雙手撫上那張冠絕天下的奇琴,嘴角竟是緩緩挑了起來。
纖細烏黑的琴弦,一如既往的柔韌珵亮。隨手一撥,便是清脆鏗鏘之音,絲毫看不出幾月之前七弦盡毀的痕跡。
修復至此,想來此中種種,封凌必是大費周章,彈心竭力。而所為之事,不過離觴一笑而已。
曾幾何時,合封凌、離觴二人之力,天蠶琴下,流出的是天底下最動人的樂響。
但對青和而言,妙音若斯,也不過代表著一段又一段慘烈屈辱的回憶。
越來越濃的怨毒之色湧上雙眼,偏偏染在他不斷增大的笑意中,讓人連肝腸五臟也寒迫得抖了起來。
離觴瑟縮著蜷在牆角,在青和身影的壓迫之下,不僅不敢稍動,竟是連呼吸也拚命屏住,只怕發出半點聲音。
惶惶不安維持著的靜謐,終於在青和抬手的一瞬間被徹底擊破。
完全看不到底是如何出手,薄薄的琉璃已化作青色的閃電劃破空氣。不過「嚓嚓」數聲,天蠶琴飛起,七根琴弦卻已是盡數斬斷,被青和牢牢拽緊。
比蠶絲更加輕盈柔韌的模樣,看上去完全沒有半點威脅性,少了琴身的襯映,黑色的斷弦此刻軟軟地垂在青和的手掌之中,連光澤也似乎變得柔和起來。
若非親眼所見,又有幾人能夠想到這樣細軟的絲線,竟能在和天下最鋒利的琉璃劍相交之時,發出類似於金屬激烈交擊時候的鏗鏘之音?
「這把琴……果然是不負盛名,區區幾根琴弦而已,不僅讓琉璃出了鞘,還逼我用上了三成的內力……」
那種帶著迷惑的自言自語,聲音輕輕地,不祥的預感卻瞬間湧遍封凌的全身。
對他的穿胸一劍,對離觴的連施狠手……青和既是有心而來,這些舉動就不會讓他覺得太過意外。
最壞的結局他也想過,大概就是和離觴一起死在青和的劍下而已。
可是眼前……有些他想像不到,卻近在咫尺的腥冷味道,卻讓他連靈魂也抽搐起來。
離觴正在一點一點地爬向青和腳下。
已經嚇成那個樣子,滿臉亂七八糟的淚痕,很多地方都在流血……為什麼還要拚命地朝前爬?
離觴,我知道你喜歡那把琴,知道你即使什麼都不記得了,卻還是每天都抱著它。
我知道你剛剛能夠彈出最簡單的調子,知道你一直想完完整整地奏上一次給我聽。
可是離觴,它現在已經被毀掉了,如果你真的喜歡,我……我會像上次一樣,費再多的心思也好,也會把它修補好再送給你。
所以現在我求求你,不要再動了,不要在這個時候再去招惹青和……
「離觴……」
他只能含糊不清地掙扎著喊出這麼一個字,一直勉力壓抑的血氣就重重地嗆了出來。
青和冷眼看了很久,一直到離觴爬到他的腳下,勉力仰起頭滿是哀求地看向他時,才慢慢地把身體伏下來。
「你……捨不得這把琴?」
離觴拚命點著頭回應。
「因為是封凌送給你的,還是你早已經想通了其中的秘密?」
「……」
「你現在是在求我還給你?」
「……」
「可是,既然是這樣的東西,你怎麼還會以為我會還給你呢?」
幾乎已近耳語的聲調,卻讓離觴一時愣在那裡。青和微微一笑,把肩上的衣裳隨手扯了開來。
「無論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這樣的傑作,你總歸是不會這麼容易就忘了吧?」
後肩的地方,深深陷進去的一塊黑色傷疤,那麼醜陋的樣子,連時間也無法完全癒合。
離觴的眼眸像是被什麼狠狠戳了一下,混沌已久的死水淺淺盪開,黑色瞳孔的深處已是震驚地輕抖起來。
「你是想起什麼來了麼?」慢慢將衣服重新拉上,青和已將頭別了過去,「不過想不想得起來都沒有關係,你既是想彈琴,那……我便給你個機會好好彈吧!」
「嗖嗖」的幾聲利響,青和手腕微動之下,琴弦撕破空氣,疾射而出的聲音。
封凌的手指開始劇烈痙攣——被痛楚逼到極致之後,再也無法忍耐地從喉中發出聲聲悶哼。
七根琴弦已分別扣住了他的手、足、雙膝處的經脈,最為粗韌的一根更是直接扣住他的脖頸,本已是重傷纍纍的關節之處,現在只要弦絲那一端的雙手略一牽扯,就是一場撕裂般的極刑。
青和斜眼瞥了瞥目瞪口呆的離觴,開始將弦越收越緊。
「離觴,如果你動作快一點,在他被痛死以前,你能把這些弦彈斷一兩根也說不定……」
嘲諷著的句子還未全落,離觴的身體早已是趔趄著撲了上去。
明明一直都是瑟縮膽怯著的樣子,又早被青和擊傷,誰也不知道,他在那一瞬間到底從那裡獲得的那麼大的力量和勇氣。
尖利的、讓人神經緊繃的激烈動響,是牙齒在拚命撕咬著的聲音。
這樣的七根琴弦,本可以讓修長纖細的手指在彈奏之時盡顯雅致,此刻卻是深深地勒進離觴的雙掌之中,早已是鮮血淋淋。
「很好,離觴……手掌廢了,你竟還懂得用咬的了?做了這麼久的白癡,你現在像是多少想起點什麼來了吧?」
漫不經心的詞句間,青和手腕略轉,琴弦大震,離觴口舌之處一陣血肉飛濺,已是再也支持不住。
「到此為止了,離觴!現在無論做什麼都已經沒用了,你就在那裡看著封凌是怎麼樣一點一點慢慢死去的吧。我想說的就是,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本會讓他死得痛快很多……」
其實距離並不遙遠,這些句子在封凌的耳朵裡,卻是在天際一般,模模糊糊地,從未有過的疼痛折磨,幾乎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聲音也淡了,世界也淡了……漸漸飄忽起來的一切,讓他的瞳色也一點點地黯淡下來。
最後能抓住的一點信念不過就是,絕對不要把離觴一個人拋在這裡。
只是在他再次凝神,勉強有所知覺的時候,看到的卻是離觴爬在青和腿下,緊拽著他的褲腳,拼著最後一點力氣重重磕著頭的情形。
他和離觴之間,從十歲起就開始形影不離,雖然一直不曾開口說話,卻比任何人都更矜持,更驕傲的離觴,即使是在被他下了藥,前事盡忘的這些日子,也本能般地一直保持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儀容。
現在這般滿臉瘀腫,曲膝卑微的模樣,即使是在夢中,他也是從來不曾想過的。
青和微微一愣,手下勁力梢弛,神色竟也是有些鬆動。
「離觴……」若有所思的片刻沉吟,青和一字字問來,聲音壓得低低的:「你為了封凌,這個樣子來求我……你見過哪一個白癡會有這樣的反應?你竟是不怕我留你三個月,每天換一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麼?」
沒有任何的回答,除了呼吸的聲音更顯急促外,只有更重的鈍鈍磕頭聲。
一抹黯色從青和眼底飛快掠過,手腕一抖,琴絲墜地,他已是將身體別開了。
封凌的四肢終於在重重地痙攣下,暫時的安靜了下來。
「悉悉索索」一陣布料摩擦青磚的聲響,離觴開始一點點朝著封凌爬過去。
對視著目光,緊緊地絞在一起。粗糙瘖啞的單音輕輕響著,從離觴那副幾乎被完全燒壞的嗓子裡透出時,已經分辨不出到底是些什麼。
封凌的唇角卻明晰地揚了起來。
這樣就很好。看著離觴嘴唇蠕動出他名字的形狀,就已是開心而滿足了。
青和剛才對著離觴所問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很清楚,可是到了現在這樣,他們之間誰對誰錯,一點都已經不再重要。
努力伸長了的手臂,指尖很快就可以碰在一起。
在一切即將結束的時候,能夠心情純淨毫無負擔地最後觸碰一次對方,總算是被老天垂憐。
一寸,又一寸,已經是最後不過幾分毫的距離。
離觴長長的睫毛輕眨了一次,又一次,只想把這一幕記得更加明晰。
「離觴最喜歡封凌了……」
白雪紛飛的那一刻,將梅花塞到他手裡時候,指尖碰到的溫度,刻骨銘心的滾燙,所以伴隨著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大概也是發自內心的。
如果沒有這後面欺騙和自責所拼成的歲月,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十歲的時候該多好。
可是明明在夢中也不願意丟棄,最是幸福的一段回憶,想起時為什麼還會那麼痛呢?
離觴茫茫然地將眼光從封凌的臉轉向咫尺之外的琉璃劍——那麼快的一下,被斬下的手指讓手掌變得禿禿的,和封凌的觸碰又隔開了一段距離。而那種骨肉分離的痛苦,竟也是半晌之後才鋪天蓋地襲來。
青和的表情絲毫未變,長劍斜在一邊,除了不斷滴落的血跡,剛才那又快又狠的一斬,像根本就不是他所做的。
離觴所有的力氣幾乎已被耗盡了。所以不過是一個手指的長度就能達到的觸碰,他也已是無能為力。
一次又一次地挪動嘗試,也不過讓他像只被縛的可笑蟲繭般,微微地痙攣一陣而已。
如果不是那一斬,如果他的五指還在……他和封凌已能夠碰到。
可是現在……可是現在……
他終於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是真有咫尺天涯這回事。
不過只剩下最後一步就可以的觸碰,而青和等著要報復的,也偏偏就是這最後一步。
五指盡失的手掌被重重釘在地板之上,離觴最後所聽到的是青和的冷笑。
「我早已說過,你們……我是連死也不會讓你們死在一起的!」
而在此以前,被青和狠手刺瞎的雙眼,早已經看不到封凌是怎樣一副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