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
放眼而望,青山依舊,碧水長流。
比起不久之前莫言剛下山的時候,所有的一切彷彿沒有絲毫的變化。
但摟在懷裡那具冰涼安靜,卻一直微微顫抖的身體卻反覆提醒著莫言,他的世界,從青和那句「我喜歡你」開始,便是已經翻天覆地。
「青和……」有些茫然地四下走了走,發現懷裡的人還是癡癡愣愣的模樣,莫言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臉頰,小心翼翼地開了口:「青和,已經沒事了。你現在想去哪裡,想做什麼,只要你說,我……我都陪著你,好不好?」
話音未落,肌膚相貼之下,莫言已能感覺到青和的全身瞬間繃緊——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情況下,神經反射能夠做出的最後抵抗,不過如此而已。
「青和,我是莫言……不要害怕,我在這裡。沒事了,真的,已經沒事了……」
反覆囉嗦著的解釋,並沒有什麼說服性。手忙腳亂之下,莫言只能一下又一下地輕拍著青和的脊背,像哄小孩子般地給子他安慰和鼓勵。
他思維敏捷,口齒伶俐,和人鬥嘴從來都是大佔上風,卻從來不曾有過耐心哄人的經驗。之前與落雲和顧真共處之時,兩人對他的不羈個性和小小的壞脾氣都是寵溺有加;後來同住之人換成了青和,更是讓他放肆到無法無天——
反正再挑剔也好,再過分也罷,那只烏龜就算氣到臉色漲紅,說不出話來,第二天也還是會乖乖地回來伺候他。
所以此刻,詞不達意的幾句話才出口,想到過往對青和所做出的種種惡劣行徑,莫言喉頭一陣哽咽,竟是快要說不下去。
「青和,我們哪裡都不去了,我這就帶你回山上去。無論如何,今後我都會一直陪著你……以前的那些事情,你能想得起來也好,想不起來也罷,我……我……」
跪坐在明晃晃的陽光之下,莫言把頭埋近青和的頸間,誓言般的句子裡已經帶上了濃濃的鼻音。濕熱的液體順著青和頸部淡青色的經脈靜靜地滑下,一直落向心臟的地方。
青和空散著的眸子驟然一跳,垂向地面的手指微動,漸漸抬起,像是要撫上莫言的脊背。
天空之間卻是忽然響起了一陣長嘯,伴隨著白色小鷹閃電一般俯衝而下的身影。
莫言咬了咬牙,胡亂地將眼睛一擦,仰頭站了起來。
而青和抬到一半的手臂,最終也是悄聲無息地放了回去。
「莫言……多虧白夜眼力好,終是在這裡找到了你!」
聲音清朗的圓臉少年,肩上站著威風凜凜的白色小鷹。本就是出塵絕代的神采,此刻見到了尋找多時的那個人,更是滿臉掩蓋不住的笑意。
「莫言,你還好嗎?分開以後,我一切都很順利呢!你去藥王谷救的那個人……我是說景落雲,已經按照你的交代安全地送到了他朋友那裡,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他的那位朋友,是叫顧真,對不對?
「他去求師父的時候,我是有見過一面的呢。本來按照規炬,他將景落雲送到師父那裡治病,此後是要自己當藥人做交換才行!
「現在我們把景落雲送回去,還順手牽羊地把師父給所開的治療方子也偷了出來……想也知道他該是怎麼一副欣喜的表情。
「只可惜,我沒來得及欣賞……把景落雲送到以後,等了許久也不見顧真回來,我……我又想著你那麼急匆匆地離開,會不會有事,留了個短箋在那裡大概把事情說明了一下,就和白夜趕著過來找你了……」
說到這裡,少年聲音已是越來越低,細嫩白皙的臉上,泛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暈。
「多謝你,小晉……」
並不是不明白,眼前的少年夾雜著欣喜和羞澀的表情之中到底蘊涵了些什麼,一時之間,莫言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微微頷首道了聲謝,重新將青和抱起,「小晉,我現在要回山上去了。你……多保重……」
「哦……」
滿是期待的一番話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回應,吶吶地哼了一聲,司晉將頭慢慢垂下。就連站在肩膀上的白色小鷹,都發出了幾聲不甘的嘶鳴。
「你……以後接著要去哪裡呢?」走了幾步,終是不忍,想著司晉站在原地茫然無措的模樣,莫言歎了一聲,還是把頭扭了過來。
「不……不知道。」
雖然是個有些可笑的回答,對司晉來說,的確是句大實話。
他從小長在藥王谷,與蟲蛇、禽鳥為伍,從未涉足過江湖,此時為了莫言叛出了師門,雖然身手不凡,藥理更是在行,卻絲毫不知世間險惡,就這樣帶著一隻小白鷹一路招搖地走下去,怕是不出幾日就被人賣了也說不定。
「既然還沒想好,那就先跟著我回山上,再做打算吧……」
「啊?真的?」
快步走到莫言身邊,司晉已經高高興興地把眼睛彎了起來,「莫言,我就知道你很好……剛才白夜聽著你要走,很是生氣。我就在心裡一直對它說,你是絕對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現在看來,果然沒錯呢!」
他極是單純,並不太懂人情世故,對莫言又是大有親近之心,此刻情緒愉悅之下,也不在意莫言懷裡摟著他人,自然而然地就從背後輕輕一抱,將頭在莫言的脊背上蹭了蹭,然後放開,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
用這樣的方式表示親熱和喜悅,是他從小就和各種禽、蟲之間玩慣的。莫言卻是身體僵了僵,半晌之後,才眉頭微蹙,緩步跟了上去。
而青和藏在莫言懷裡的那雙手,什麼時候滲出冷汗,什麼時候開始抽搐,又什麼時候狠狠捏緊,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
上山之路對身無內力之人而言本是不易,加上懷裡多抱了一人就更是艱辛。
眼看莫言已滿頭是汗,勞頓疲乏的模樣,司晉幾次想伸手將青和接過,卻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搖頭拒絕。
且行且停的一段路,直至天色將黑,竹林掩蓋之下的木屋,才影影綽綽地露了個角出來。
「青和……」司晉回頭的那一刻,聽到的是莫言的細喃,他以前從未聽過的溫柔至極的聲音:「青和,我們到家了。」
離開的時間不算太長,屋內的窗欞桌椅之上,卻已是掩上了薄薄的一層灰跡。
莫言隨手將床榻上的薄被攤開,將青和小心地裹好,挽起袖子,有些費勁地把火架支了起來。
司晉先是有些好奇地在屋內外四下打量,眼看莫言趕路之後絲毫不做休息,幹起這些活來又有些笨手笨腳的模樣,忍不住開了口:「莫言,你都這麼累了,還要幹嘛?要不你先休息下,要做什麼我來幫你好了!」
想了想,莫言站起身來,輕輕地把司晉朝外推去,「小晉,隔壁的屋子空著,今夜你就在那裡稍做休息,至於我這裡的事情……你是幫不上忙的!」
「砰」的一聲重響,不待司晉有所回答,房間的門已經重重地捫上了。
熱霧瀰漫,滿屋子的氤氳之氣。
一鍋又一鍋燒得滾燙的水,被莫言費力地灌在了半人高的大木桶裡。
以前被青和伺候得舒舒服服,還整天想著該怎麼挑刺的時候,他怎麼會想過有一天會來做這樣的事情。
「青和,」小心地試了試水溫,感覺已是合適,莫言把青和從被褥裡抱了出來。
「先洗個澡好不好?水……我已經燒好了,洗了以後睡下,會舒服一些呢……」
即使已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給青和脫下衣服的過程,卻是還讓莫言牙齒咬得緊緊地。
一屋子血污混合著精-液的味道,刺激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斑駁的齒印和青紫的痕跡,密密地佈滿身體的每個部分,後肩上被生生挖去那一塊,枯黑醜陋的模樣,已經是怎麼調養也無法痊癒的一塊疤痕。
『可是你說,我該刻個什麼好呢?既然你是烏龜,我就給你刻只烏龜做紀念好了!希望它以後可以陪著你一起長大……』
恍惚之間,那些放肆輕狂、年少無忌的昨天,彷彿就在眼前。
莫言的手指輕輕地摸了上去,觸碰到的卻再也不是那張生動得會憤怒、會猶豫、會對著他說狠話或者哭著認輸的臉。
瘦得不盈一握的腰,骨節突出的脊背和黯淡得沒有絲毫生氣的膚色,目光所及的少年,幾乎已經不像是一副活人的該有身體。
腿的部分才被抬起,一聲細微的低哼,血污和精-液已是從雙-腿之-間慢慢流出,順著青和蒼白的肌理無聲地蜿蜒而下。
滿桶的清水畢竟還是這樣被污濁了。
莫言就這樣一直怔怔地看著。
當那幾縷紅絲滴落,然後飛速地散開,最終消失不見時,一直壓抑著的情緒終於變成了痛哭的聲音。
「青和,青和……」他一逼又一遍含糊不清地呢喃著這個名字,臉緊貼在青和的胸口,散落的頭髮已經垂進水裡。
「莫言,不要哭……你不要哭……」
然後,在他哭得快要絕望的時候,耳邊響起了輕輕的聲音。
莫言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拾起頭來。
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細長的眼睛正怔怔地看著他——青和那雙一直失神的黑色眸子,終是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內外皆傷的身體已是虛弱無力,所以即使是坐進水中靠著木桶壁,青和的四肢還是軟軟地一直向下滑。
眼見幾口水嗆了下來,莫言乾脆也邁入桶內,手臂從他腋下環過,繞至胸前,將他的身體托起。
「青和,這樣是不是不舒服,你很難受?」眼見青和嘴角輕抽一副忍痛的模樣,莫言才驟然意識到,他脊背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被自己身上的衣服布料這樣摩擦著,滋味應該並不好受。
「不難受……」
「不難受才怪!」
很利索地把身上的衣服脫去拋到一邊,莫言重新把青和摟在了懷裡。
肌膚相貼的高溫一時讓氣氛變得有些異常,浸泡在溫暖的水中,除了略為急促的呼吸聲,誰也沒有再說話。
其實,這樣清醒著的赤裸相對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青和剛上山的時候,莫言還是用了這樣的方法為他取暖,才撿回了他的一條小命。
而現在,那麼多瀕臨生死的波折之後,那種毫無芥蒂、坦白無謂的心境,已是再也尋不回。
毫無間隙的距離,如果能一直擁抱到時間的盡頭,該有多好。
只是,長長的沉默卻很快讓水有了涼意。
莫言一聲輕咳,終於還是先發出了聲音:「青和,你靠著我,不要亂動,我給你洗洗乾淨,然後就可以上床好好休息了!」
青和的脖頸仰起,靠在了莫言的肩頭,臉頰與莫言的下頷緊貼,果真是不再亂動。
莫言的手指從青和胸前撫下,用柔軟的毛巾輕擦著他的脊背,小腹,腰臍……
手指滑落到臀股之間時,莫言微微一個猶豫,而青和也在這個時候微微地掙扎起來。
「莫言,不要洗了……」
「弄疼你了嗎?」
「很髒……」
「什麼?」
「我是說,那裡很髒……我很髒……」
本已經平靜下來的聲音,在說到這個句子時又輕輕抖了起來。莫言心下一疼,毛巾已經從手上脫開,沉入水底。
「青和,」半晌之後,伸手捏住青和尖尖的下巴,莫言強迫他對上自己的眼睛,「把這些不愉快的東西都忘了,好不好?以後不要再和我說這樣的話了……」
「沒用的,莫言……是真的很髒……」
「別再想這些了!」
「可是,直的……」
「青和你閉嘴!」
心痛之下壞脾氣的一聲斥吼,空氣裡果然安靜了。
眼見青和嘴唇緊咬的模樣,莫言又是難過、又是懊惱。而此刻,一切言詞上的勸慰卻都顯得蒼白無力。一時之間,莫言心裡情緒紛湧,手上用力,扭過青和的下巴,也不多言,只是重重地吻了下去。
薄薄翹翹的嘴唇,以前即使碰過也只是淺嘗即止而已。
青和雙眼大睜,最初的狠狠一震以後,已是盡力放鬆身體,任由莫言越吻越深。
他們之間,雖是早已經歷性愛之事,這樣的吻卻是從未有過。
而在青和那些生不如死的記憶裡面,身體再被折辱也好,精神再摧殘也好,嘴唇的地方,卻一直是乾淨的。
或許雙唇相碰,代表著一個小小的神聖儀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比身體的糾纏更能貼近心靈。
——而這也是他現在能給自己所愛之人的,最乾淨,最完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