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不哭 第三章
    金茂大廈最頂層,天齊公司的辦公樓。

    從這座中國第一高樓的最高層望下去,看到的是一片片的樓頂,摩登的大樓,頂上多數荒蕪黯然,像是著了盛裝卻禿了頭頂。

    我詫異這華麗上的荒蕪和喧鬧之外的冷清竟也是這繁華之都的一部分。

    奔忙的人群有時也會抬頭望一望頭上的一線天空,不知道他們了不瞭解,整天嚮往的高處其實是這般的荒涼,拚命要鑽進來,在高度上感受power,遠離的卻是一飯一茶的生活本身。

    這是個空洞的高度,似自由的黃金牢籠,可這是人們自己選擇的。

    現在已是上午九點半,會議開了一個半小時,我依然站在窗前欣賞風景。

    早晨接到小狼的電話,那小孩在太平洋的彼端活蹦亂跳笑語盈盈地說:「璽哥哥,快要放暑假了,你要快點回來哦,我和濛濛哥等你一起去夏威夷度假呢!」

    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沒多說,我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狼,可愛的小狼,沒有了你的生活就像這都市的樓頂一樣荒蕪,我又何嘗不想快點回去呢!

    「璽,請你給兄弟們講幾句話吧。」馬瑞過來拍我的肩膀。

    我最後看一眼窗外的蒼涼,轉身走到主席台上,下面整整二十個人,全是『翼』和『天齊公司』的高級領導人員。

    老的,少的,俊的,醜的,每個人的目光都不同,卻又帶著同樣的不信任之色。

    我說,說我正式介入齊戈掌控領域的第一句話:「我要做The Godfather,『翼』和『天齊』全部接手。」

    不僅那些手下,連馬瑞和月蒼華都震驚。

    「龍洋。」

    「到!」那名人高馬大的中年男人霍然站起來,我笑著揮揮手示意他坐下。

    「你是不是想說我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憑什麼獨攬大權,是嗎?」我語調平穩地問。

    「是!」龍洋倒也夠個漢子,「你對『翼』瞭解多少?你對『天齊』瞭解多少?你對眾位弟兄瞭解多少?你對整個黑道瞭解多少?你對組織的貢獻又有多少?除了你是老大的兒子,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資格擔當重任!」

    「好!說得好!」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直視著他的雙眼說:「龍洋,男,四十二歲,原籍陝西省寶雞市,一九八六年在老家與人發生口角,失手殺人,遂流竄至東北,被東北五虎收留,東北五虎素行不良,惡貫滿盈,你看不慣與之發生爭執,再次逃亡,在西藏認識了『翼』的分部負責人,經他推薦正式加入組織,後三年因在西部表現突出,被提升為西部總負責人,掌管五省兩個自治區,九四年調任上海,目前是『翼』的刑事總負責人,手下六十六名干將,精通偷襲、綁架、暗殺、爆破、營救等技藝,為『翼』做出諸多貢獻,是不是?」

    龍洋不語,目光中卻一片驕傲。

    我輕聲一笑,繼續說:「九六年,在一起營救『翼』高級首領的事件中,故意失手,借刀殺人,事後又把那名手下偷偷處決,目的只是為了公報私仇,因那位高級首領阻礙了你的高昇之路。是不是?九七年,遇一東京女子,迷戀伊,多次私挪公款滿足取樂那名女子奢靡放蕩的生活,後又經她之手向東京黑龍會轉賣『翼』的海洛因,高達一千五百多克,巨款與那名女子一起侵吞。齊戈事件後,陶冶卷重金而逃,當時唯一知情的人便是你,你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造成『翼』人力物力不可估量之損失。又是也不是?」

    龍洋的臉色漸漸蒼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眾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怨憎的目光齊齊指向他。

    「那麼,我們尊敬的龍大哥,按照『翼』的規則,你當受怎樣的處罰呢?」

    龍洋開始全身發抖,嘴唇發青,會議廳靜得能聽到紙片落地的聲響。

    「革職,斷臂。」龍洋終於咬牙講了出來,眾人一陣抽冷氣。

    我笑起來,從袖口甩出那把陪伴了我多年的蒙古匕首,擲在辦公桌中央。

    「你們面對面殺過人嗎?就這樣——face to face。」

    一陣死寂。

    我一個一個地問:「你呢?你呢?你呢?」

    有的搖頭,有的點頭,卻都一臉惶恐。

    我說:「誰來砍掉龍洋的右臂,誰就可以取而代之,接替他『翼』第四把交椅的位置。」

    龍洋的臉色越來越青白。

    看得出來,有人蠢蠢欲動,有人偽裝得面無表情。

    我笑著拔起刀,走到龍洋身邊,揚起匕首,龍洋猛然閉上了眼睛。

    刀子高高地舉,輕輕地落,最後貼在了龍洋的面頰上,他驚詫地睜開眼,眼眸中映出我淡淡的笑容。

    「別怕,跟你開玩笑呢。」我用刀面拍拍他的臉,轉身重新走到主席台,「各位兄弟走到今天這一步都不容易,都為『翼』立下過汗馬功勞。但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即使是聖賢,也非完人。古人說:論孝,看心不看跡,看跡貧家無孝子;論淫,看跡不看心,看心天下無聖人。老話也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大家都有份私心,或者為了財,或者為了色,或者只是為了一個樂,你們不用鄙薄龍洋,你們每個人身上都有這樣那樣的過失,不要以為做過什麼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別人都不知。齊戈不是昏君,相信我也不是,大家都看得明白,看得剔透,但是沒有揭發出來,為了什麼?為了在不影響全局的情況下,不傷了眾位兄弟的和氣!」

    我點燃一支煙:「可以抽麼?」

    沒有人表示異議。

    「一些事情做過了,一些人傷害了,就像這煙,只剩下一堆灰燼,再計較也沒有什麼意義,所以在可以容忍的情況下,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給大家一定的權利與保障。但是——你們知道你們混了這麼多年,還只是當個手下而做不了大哥的原因麼?」

    「愚蠢與貪婪。他們就像兩塊巨石,綁住了你們的雙腳,邁不動步伐,懂嗎?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再多提,值此災難之際,多事之秋,『翼』更需要大家齊心協力,齊戈時代的功勞,我都記著;齊戈時代的劣跡,我會一概抹消。從今天起,我看兄弟們的忠心誠心,亦看兄弟們的功績表現,所謂的一個朝代一朝臣,已是古之迂腐之論,我不會因我接管了『翼』,就任人唯親,原班人馬不會改動,但我有一個條件,一個月內,讓我看到你們的成績,否則,革職勿論。」

    眾人的目光漸漸變得謹慎小心,以及有一些些的肅然。

    我示意馬瑞放幻燈片,大投影螢幕上出現了陶冶的圖片,眾人再次警覺起來。

    「自古迄今,人們最恨最不齒的就是叛徒、漢奸、賣國賊,雖然各種戰爭各種競爭中,都需要這種人,但事後他們無一有好下場。這個道理相信大家都明白。但是,有時候事情也會有例外,比如陶冶——我們的三爺,從最初就跟著我父親打天下,眨眼已是二十個寒暑,如今齊戈去世了,難道就真的人走茶涼,樹一倒猢猻就散?你們認為呢?」

    「那也難說,或許他想做一把手呢。」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說。

    「叛徒是永遠做不了一把手的,難道他不明白?難道你不明白?」

    小伙子啞然。

    我示意月蒼華,他轉身走出去,隨即便帶著一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和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走進來。

    「陶老夫人,請這邊坐。」我上前攙扶她到主席台落座,她卻死活不肯,雙手顫巍巍地抓著我的胳膊,淚眼迷濛地說:「您就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吧?我半截黃土掩埋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老婆子還要叩謝您救了我家媳婦和寶貝孫子,謝謝!謝謝!」老夫人要下跪,被我架住。

    「陶冶是我們的兄弟,他的母親就是我們的母親,他的家人就是我們的家人,一家人還說什麼見外的話呢?老夫人,請坐,請坐!」

    馬瑞拿起手提電話,撥通,交給老夫人,老夫人聽到對面的聲音,立刻淚如泉湧:「冶兒,你在哪?你在哪兒呀?媽媽得救了,小寶和媳婦也得救了,是你的兄弟救了我們呀,你不要再聽那個死婆娘的話,別再為她賣命,快點回來吧,兒啊……」

    電話斷了,老夫人哭得肝腸寸斷,我示意月蒼華把祖孫倆送出去。

    「陶冶是個孝子,此番叛逃是因為敵方綁架了她的母親與妻兒,『翼』費勁周折,終於於昨天將他們救了出來。我想三爺很快就會回來,他回來後依然是我們的三爺,請大家要如平常一般待他,俗話說百善之中,孝為先,我們的三爺值得我們尊敬。」

    全場先是一片肅靜,隨即掌聲四起,二十人幾乎同時站起來。

    「老大!從今天,我們誓死追隨你!」龍洋聲音亢奮地說。

    「誓死追隨!」眾人齊聲呼應。

    我微笑著頷首致謝:「好了,不多耽擱大家的時間,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請大家各司其職,盡快讓組織恢復正常運作,在此先感謝眾位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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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散去,等只剩下馬瑞和月蒼華的時候,我陡然癱坐到椅子上,就像撒了氣的氣球,迅速癟下去。

    好累!

    月蒼華走到我面前,微笑著:「璽,果然不愧為齊戈的兒子,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我真想不到不動一刀一槍就能穩住軍心。」

    馬瑞也說:「璽,你太讓我意外了,陶老夫人之事你怎麼想起來的?雖然昨夜你讓我救人時我就猜個大概了。」

    我懶散地笑笑:「知道諸葛亮收姜維的故事嗎?我小時侯看連環畫不下數十遍,要收攏人心,最見效的方式就是抓住他七寸,陶冶和姜維一樣,大孝子一個。」

    月蒼華嘖嘖稱讚,馬瑞卻眨了眨眼睛:「璽,你的七寸是什麼?」

    「我?」我笑起來,「我的七寸太多了,哈哈,隨便你抓。」

    「越隨便抓越抓不著。」馬瑞嘀咕一聲,「什麼時候這麼狡猾了?」

    電話響起,我接聽,卻怔住:「秦白?!」

    「是的,這麼久了,虧你還記得我的聲音。」秦白在彼端輕聲笑著,聲音有些沙啞,卻依然動聽。

    「當然記得!」我有些驚訝,因為很久沒有聯絡過,一般是我打電話給秦深,大家談兩句最近還好嗎,然後就是長長的沉默,相對無言。因為秦深的尷尬關係,結果和秦白也就很少聯繫,「最近還好嗎?」

    「不太好。」秦白沉默了片刻方說。

    「怎麼了?」我的心一慌,一種不祥的預感黑雲壓頂一樣罩過來,「秦深他——」

    「深兒他不太好,你能不能來一趟看看他?我擔心他這樣子下去——遲早會出事。」

    我的心如墜谷底,果然!秦深果然出事了!

    雖然每次通電話的時候,他都笑聲朗朗,可是——在心裡罵幾十遍自己是豬頭,急忙問:「你們現在在哪裡?」

    「老家。」

    「老家?!」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沒有聽錯,我現在居住在老家,深兒是看我而來,他——真的不太好,如果你能來,就盡快。」秦白的語氣有一種令我越來越惶恐的感覺,那種無以排遣的蒼涼啊……

    「我馬上去!無論如何麻煩你先照看著他,拜託了!」

    「我等你。」

    我站起身來,馬瑞問:「你真的要去?現在不是時候!」

    「我非去不可!」我語氣堅決地對他說,「而且立刻就去,組織裡的事就先麻煩你和蒼華照應著,有什麼急事電話聯繫我。」

    月蒼華說:「秦深是你的情人吧?」

    「不,情人二字太羞辱他了。我走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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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飛機上,看著窗外的白雲朵朵,陡然想起那次心急火燎地海南之行。往事如昨,歷歷在目,而歲月不再,青春不再,宛如發了黃的老照片,昔日的愛情是否還在?

    從相識到相戀,從相戀到分開,從分開到相聚,相聚又分開,來來去去分分合合間,九年過去了,很快的九年,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走。

    九年,人生又能有幾個九年?

    中國的傳說中,把九看作一個非常神奇的數字,至此再也無法攀越,所以有了九九歸一。

    在西方,九同樣是個神秘的數字,那些大音樂家們,貝多芬、舒伯特等,一個個天才的靈魂,也都在第九交響曲中走到了盡頭,再也無法創新超越。

    人生的九年之坎,對於我們來說,又將意味著什麼?

    九年了,我已不復當年的我。

    我游離於人世的稚嫩於滄桑之間,笑彈著香煙上星星閃閃的灰燼,而時間,就這樣從灰燼的墜落中流走。

    秦深呢?

    想起那頭烏亮的長髮,我的心就會一絲一絲地作痛。

    兩小時的飛行,一小時的車程,感到老家時,天已黃昏。

    聯絡秦白,他們居住在以前我和秦深同居過的房子裡。在驅車前往的路上,往事如電影一幕一幕重現,眼睛發澀,卻沒有淚水可以滋潤。

    和秦深一起去看望爹娘吧,赴美國之後,一去便是六年,除了電話中的問候,再也沒有親眼見過爹娘,想必如今也是滿頭華髮的人了。

    走在那已經很顯老舊的樓梯上,拖沓拖沓的聲音如逝去的歲月一般令人心驚。

    秦白在家門口站著,昔日風流倜儻的他如今消瘦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宛如迎風就倒虛弱不堪的樣子,而印堂發青,更是一臉的鬼氣,我竟怔在台階上,一步邁不上去。

    秦白看到我眼睛一亮,迎上來,見我止步他也止步,自嘲地苦笑:「就猜到你會嚇著,每個見我的人都會嚇著,呵。」

    「你病了?」我走上來,腳底一陣陣地冒涼氣。

    秦白淡淡地一笑:「病了嗎?應該吧,我很早就病了,很早很早,從遇到他的那天起就病了,無藥可救的病。」

    「秦白——」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我就要死了,不放心深兒,所——」

    「什麼?」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痛得皺緊眉頭,我放鬆一點,「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韓璽,你冷靜點。我是真的病了,絕症,每年都是一大筆的醫藥費,已經拖累了深兒這麼久,也該到了一個了結的時候。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再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想早日得到解脫,你能瞭解嗎?我已了無生趣,即使活著,也只是行屍走肉活死人一個,既然如此,我還活著幹什麼呢?」秦白的語氣低緩而沒有抑揚,沒有一絲波瀾,而就是這種死氣沉沉的絕望感讓我驚悸。

    「是因為我父親去世的緣故嗎?」我已隱約猜到一點什麼了。

    「他?!開什麼玩笑!」一直面無表情的秦白忽然激動起來,握著瘦骨嶙峋的手,捏在胸口,似乎要喘不過氣來的樣子,我趕緊上前攙扶住他,他大口大口地呼吸,「開玩笑!我恨他!我恨他!我正恨不得他早早得死掉,死了多好!死了多好!這世上就少了一個禍害,哈哈!我開心還來不及呢!韓璽,你知道嗎?我很久很久沒有笑了,可是最近幾天我連做夢都在笑,我早就希望他死了,他死了我才開心,他死了我才開心……」

    他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我震驚地摟著他,他的身體如寒冬的枯枝一樣瑟瑟發抖,我一直不知道,秦白竟如此刻骨銘心地愛著齊戈。

    「我天天纏著鬧著要安樂死,我要深兒簽字,他死活不肯,他說:『爸,我簽字,我簽了字就馬上跟你一起死!』那個傻孩子!那個傻孩子!」秦白哽咽難言,「如果說我還有一點點遺憾,那就是深兒了,我以前一直以為瑞兒像我,現在才明白,其實深兒才是。他比我還傻,完全像他媽媽,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女人,齊弋啊,這輩子對不起她,下輩子我一定愛女人,讓我們再做夫妻,深兒是她最寶貝的兒子,我卻還要逼他如此……」

    我聽得心寒體冰,他們到底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秦深呢?他在哪?」這樣不把他逼瘋才怪,可是又著實無法怪罪秦白……

    「他在屋裡,你去勸勸他吧,你去勸勸他吧!」

    脫鞋進去,屋子裡是嗆人的煙味,被子拖在地上,地毯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煙蒂,一個孩子抱著膝蓋蜷縮在牆角,頭髮一披到地,他的身子看起來是如此的單薄。

    「大哥!」站在窗子邊的是大了兩號的小丘,我知道這些年來小丘一直跟隨著秦白,是秦深拜託他的,而小丘那張刀鋒一樣的臉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就是為了保護秦白而留下的永久的勳章。

    小丘,為了一句話而搭上了自己一生的男人。

    小丘走過來,看著我,再叫一聲:「大哥,很久不見了。」

    我想抬手拍拍他的肩,卻被他猛然揮來的一拳打倒在地,嘴角一陣發麻,嘴內腥熱的液體滲出來。

    小丘瞪著雙眼吼:「你他媽給我起來!我今天要好好教訓你這個薄情寡義跟你老子如出一轍的混蛋!你他媽不配做我小丘的大哥!我的大哥是有情有義義薄雲天的磊落男子,不是你這種窩囊廢!」

    小丘在我身上一陣腳踢拳打,最後這個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卻淚落如雨:「你他媽讓深哥吃了多少苦,往肚子裡吞了多少血淚你知道嗎?!Shit!」

    我任他打任他罵,掙扎著爬到牆角那個大孩子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他動了一下,抬起頭,看我。

    我吃了一驚,胸口被什麼撞了一下,那是什麼樣的一雙眼睛啊,迷惘、絕望,沒有一點點活氣的呆滯目光。

    我看見那大孩子挑釁的眼神,他說脫光了衣服跑十圈;我看見那大孩子慾望的眼神,他說跟我上床吧;我看見那大孩子焦灼的眼神,他說我要被你折騰瘋了,我每天都想你;我看見那大孩子癡癡傻傻的眼神,他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秦深,不,那只有秦深軀殼的孩子看著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臉抽搐地看著我。

    我笑笑,儘管淚水如決堤般崩潰:「深,我回來了。」

    我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在那烏亮的頭髮中看到一根一根的白髮如銀,我顫抖著,最終還是撫摩著他的頭,用我最溫暖最體貼的姿勢。

    他哭了,無聲地淚水狂湧,我伸手把他抱在胸口,淚水順著我的胸膛流下來,我擁抱著他,把臉和他的臉貼緊,他的身子很冷,冰涼而潮濕。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在我的胸膛裡安靜地睡去。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一合眼了。」秦白說。

    我靠在牆角,他的頭枕在我的小腹上面,我點燃一支煙,看藍色的煙霧裊裊上升。

    他睡得像個孩子。

    小丘端著一杯水,站在旁邊,看呆住,良久才悶悶地歎一口氣:「人就是這麼賤,輕易得到的便不不去珍惜,而我——傾其一生也得不到。韓璽,不管你多麼混蛋,為了深哥,我會一輩子當你是大哥。」

    秦白軟軟地倒下去,我叫小丘:「快扶住他。」

    小丘說:「他又昏倒了,今天已經是第三次。」

    小丘進行了急救之後,又打電話叫來了主治醫師,醫師最後歎口氣,搖了搖頭,走了。

    秦深跪在床前,緊握著秦白的手,瞳孔睜得大大的,一副驚恐萬分卻極力克制的表情,那無助之至的模樣讓我心疼如絞,我從旁邊攬住他的肩,他扭頭看了看我,有些迷惘,似乎已認不得我的樣子,這讓我更難過,我剛想說話,他卻將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肩窩,無聲的,滾燙的液體很快將我的衣衫浸透。

    「深兒……」秦白終於睜開了眼睛,反握住秦深的手。

    「爸!」秦深掙扎著看向他。

    秦白抬起手伸向我,我握住,他說:「答應我,替我好好照顧深兒,別再讓他受委屈。」

    我使勁地點頭:「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不離開他半步。」

    秦白虛弱地笑笑,眼神空洞而蒼茫:「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男人愛上男人的事情?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愛,我們卻要吃盡苦頭受盡磨難?其實我也知道,拜託你也是沒用的,有太多太多的意外會改變人的命運,即使沒有意外,人們自己也會跟自己過不去,就像我……」

    「爸!你休息會吧,不要太勞累了。」

    「沒關係,我難得這麼有興致說說話啊。」秦白依然笑著,伴隨著輕微地咳嗽,小丘扶他半臥起來,餵他飲下一杯水,他喘了幾口氣,才接著緩緩地說:「璽兒,其實我不恨他,如果有恨的話,那也是恨我自己。我告訴你們啊,其實我也有過幸福的生活,那是在念大學的時候,我和戈是同學,我們在一起瘋啊樂啊迷醉啊,青春飛揚笑語飛揚。有那麼一些難得的清晨,我枕著他的胳膊醒來,我將自己的手伸出被子來看,他便取笑我:『這一雙手,要是長在女人身上,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我便感歎說:『可惜了這一雙手,應該是彈鋼琴的料啊。』他便罵我自戀狂,說著,卻又握了我的手在嘴邊蹭弄,我喜歡這種感覺便閉了眼睛不說話,他就痞痞地笑著說:『我給你洗臉!』說著便在我的臉上又吻又舔。不管怎麼樣,他的手總會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緊緊地,緊緊地,好像一輩子都不會放開……」

    秦白從我的手中抽出他的手,舉高,看著,癡迷著,而秦深已經跪不住趴在床頭顫抖,我的眼睛濕了再濕,秦白卻一直微笑著:「那個時候多好啊,沒有社會責任,沒有家庭壓力,沒有任何猜忌,完全的交融完全的相愛,可是後來為什麼分開了呢?每天都像打仗一樣,被各種預想不到的暗刀暗劍傷得體無完膚,最後連彼此也不再相信。我說告訴我你愛我,他卻怎麼也不說;他說別管那麼多,跟我走,我去為你另打一片天下;我說你說你愛我我就跟你走,哪怕傷害所有的親人;他說你跟我走我就說愛你;我跟他吵說你根本沒誠意,他也跟我吵說我無理取鬧;他說那個字頂個屁用啊,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才是真實。我明白他說的對,卻嚥不下那口氣,便開玩笑說你不說那就分手好了,反正大家到哪裡也沒個未來可言,結果……」

    結果就是齊戈一怒之下隻身遠走他鄉,而後悔莫及的秦白卻又要強地咬緊牙關不肯讓半步,一時的任性就釀成了一世的悲劇。

    「璽兒,會背陸游的《釵頭鳳》嗎?」

    「紅酥手,黃籐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

    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

    錦書難托。莫,莫,莫!」

    「其實,我更喜歡唐婉的和詞。」秦白低低地歎息一聲,又開始咳嗽,然後低低地吟詠: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

    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

    咽淚裝歡。瞞,瞞,瞞!」

    「比起我們那一代,你們要堅強多了,韓璽,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是多麼地震驚啊,可是那時候我也已經有了預感,你太容易動情了,也太多情了,這樣會傷了很多人,尤其是像你擁有這麼出色的條件,更是會誘惑別人,即使你不去招蜂引蝶,那狂蜂亂蝶還是如聞花香一樣纏了上來。如果有一點點可能,我都希望深兒能離開你,忘記你,因為他與你不同。可是他雖然離開你了,卻無法徹底忘記,雖然他嘴硬不肯承認,可是知子莫若父,他的心思又怎能瞞得住我呢?有時候我會驚恐地發現在某些方面他和我是如此地相似,所以我更擔心歷史重演,明明相愛,卻咫尺天涯,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希望看到的。」

    我說:「您放心,我絕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秦白歎一口氣:「對於某些人來說,從來都以為愛情是一次性的永恆,給過一個人,接下來就不會再有愛的能力,那樣絕對而癡癡傻傻的感情才是愛情,極端地在一起,極端地分開,沒有中間狀態,沒有妥協和退讓,因為這種感情太過強烈,所以也最容易受傷。孤單的感覺總是很強烈,尤其當你愛著一個人,卻發現那個人根本無法如你預想的付出,甚至把你逼到一個人更加難受的境地,可是你依然無法恨他,即使你會痛,即使你會傷,你依然無法恨他,無法與之徹底決裂,表面上說不想他,其實暗夜裡輾轉反側孤獨寂寞地想自殺。那種永遠也無法滿足的愛戀就隨著歲月的流轉一刀一刀把人鑿得遍體鱗傷。也許這就是愛的代價吧?誰知道呢。」

    我黯然,我聽得出字裡行間對齊戈的指責,對我的指責,齊戈已死,秦白將亡,那段感情便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而我們呢?我還能任由秦深再像秦白一樣孤獨地過一生麼?

    秦白從枕頭下摸出一個東西交到我手上,是一個黑色的皮質錢夾:「這是九年前齊戈回來時,我偷偷留下的,現在還是交給你吧,麻煩你轉交給月蒼華,也一消他多年的怨氣。」

    「蒼華?」

    「是的,錢夾絲毫未動過,你打開看看就明白了。」

    我打開,赫然看到月蒼華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笑顏明麗,一臉的陽光燦爛。

    「其實我都明白,所有的迫害行動都是月蒼華暗中指使的,我們曾經有一次會面,他說非殺了我不可,因為戈在午夜夢迴裡總是呼喚著一個名字,一個讓月蒼華痛苦了十幾年的名字。可是他太傻了,戈是那種喜歡付諸行動卻不說出口的男人,這麼多年一直讓他陪在身邊,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不管他做了什麼,我不會怪他,因為我明白一個為愛所困,為愛所擾的人的心情,愛有多深,恨有多重,男女一樣,並不會因為男人更多一點理智而有所不同。它會使人瘋狂,再也看不清事實的真相,總是活在自己的假想的世界裡,擔心來擔心去,總擔心著一朝失去。」

    月蒼華……

    我低低地歎息。

    問世間情為何物?

    竟把這諸多的人折磨來折磨去,不得一刻的喘息。

    「女孩子總喜歡送男人領帶和錢夾,因為領帶可以拴住他,而希望他的錢夾中可以放上自己美麗的照片,向所有的人宣示自己才是這個男人的惟一。現在戈把蒼華的照片放在錢夾最顯眼的位置,不就說明一切了麼?把錢夾交給他吧,讓他後半生也好過點,告訴他我已經原諒他。」

    「我一定會轉達你的意思。」

    「謝謝。」秦白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再次拉住我的手,「深兒很要強,有時候比我還認死理,你以後多擔待著點,不管你以後還會遇到多少更好的男孩,別放開他,千萬別放開他,哪怕只讓他做你的影子,只是別放開他的手。這孩子從小到大吃了太多的苦,他不像你在一個普通而溫馨的家庭長大,看問題可以採取理智而中庸的態度與方式,而他不同,他的性子很偏激,就像我們這些年的流亡苦難,他不向你說一個字一樣。他從小失去母親,讓他很沒安全感與歸依感,而我這一離去,他更是除了你再沒有任何一點點的依賴,我真的害怕他會步我的後塵,我真的怕……」

    「爸!我不要你離開我!」秦深死死地抓住秦白的手,「你是我爸,沒有人能替代你!」

    「傻深兒,如果你真的疼爸,就早點自立,別讓我擔心,我能陪你一時,但陪不了你一世。」

    「我會照顧深兒,你放心!」我攬住秦深,與他並跪在床前向秦白髮誓:「我發誓,從此以後,除非死亡,沒有什麼能再把我們分開!」

    秦白微微一笑,輕輕擺手:「我累了,要休息會,你們去準備晚餐吧,深兒,我想吃你燒的鯉魚呢。」

    「我馬上去做!」秦深站起來。

    秦白揮手,示意我跟上去,我為他掖好被角,熄掉燈,才走出來,讓守在門口的小丘進去:「照看著他點,千萬別大意了。」

    小丘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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