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 市一條僻靜街道的某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有一幢九十年代初造的板式小高層,S 市檢察三分院就坐落在這裡。而故事開始的經濟重案起訴課作為這裡起訴處的一個下屬科室,也就坐落在這幢建築的五樓。
機關的中午總是一天中最吵鬧的時間——打撲克的、下象棋的、走四國的……
當然也有閒著無事瞎磨牙、亂嘮嗑的——
「哎,我說課長,上次不聽老王說他家那口子給你介紹了個外資公司的公關經理嗎?怎麼樣,見過面了嗎?」問話的是課裡算是資格比較老的助檢小江——外號「老八」的他一向是這大院裡有名的閒話集中營地。大家都在私下裡說要有什麼事讓他給知道了,那可絕對是會在一星期內傳遍整個司法部的。
當然這只是個笑話,但也從中可見誰要是敢把這種涉及到點個人隱私的事告訴他——那他就等著成為眾人古怪目光的焦點吧。
被他問到的魏采此時就有種被毒蛇瞄上了的感覺。彷彿掩飾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摸了根煙點上,他有點含含糊糊的道:「什麼呀……上次提過以後老王就沒聲了,不過也是,人家花朵一樣的姑娘哪看得上我們這種窮鬼啊?」
在公檢法司的相關機構裡,確實也就數檢察院是個最清水的衙門了——幾乎和效益稍好一些的國企拿差不多水平工資的檢察官們在這個城市裡絕對是算不上什麼消費貴族的。
「哎呦,魏科長你這也就太妄自菲薄了——怎麼說也是年紀輕輕就一副處級,又是名牌大學畢業,長得也一表人材,還說這話。哎,還不是眼界太高……哪像我呦,沒辦法——也就只好和我家那口子湊合湊合了。」老八一副酸酸的口氣,樣子倒是頂得意的。他去年才結的婚,物件是號稱「三院一枝花」的秘書課小唐,也不知怎的就會看上了他,兩人談了沒多久就修成了正果,很是讓許多等著他們分手的旁人跌破了眼鏡。
說起來,老八也比自己小幾個月呢——可是彷彿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般,這些結了婚的人就可以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四處打聽別人的交友情況,又動不動就給說什麼「是時候啦」,「別要求太高」一類的讓人聽了生氣的話。
魏采有點煩躁的站了起來,「我出去一下,有什麼事你先給頂著。」也不等老八回答,他自顧走出了滿是喧鬧聲的科室。狠狠抽了一口手中的煙,他有點自虐式的猛地嗆咳起來,眼眶裡也辣的有點濕濕的。把頭輕輕靠在吸煙區的白牆上,他微微閉起了眼。
人到了三十還沒把自己關進婚姻的牢籠是件很惹人煩心的事——自己倒沒什麼,就是周圍人的眼光啊、話語啊,都會開始變得有點意有所指——想到昨天電話裡老媽幾乎是憂心忡忡的關照自己快把這事給辦起來,魏采就有種說不出的心煩的感覺。
自己也不是一點努力也沒有做啊——有什麼機關組織的單位間聯誼自己一般都會參加;同事們介紹的物件也都中規中矩的會去看;甚至連收費高昂的白領聯誼俱樂部也咬咬牙繳了錢加入,可是那些女孩子……稍有姿色的一聽自己在檢察院工作就有點面色微僵,總算不嫌自己職業的一聽他還住在單位配給的宿舍馬上也一副「沒房的男人也敢出來跑」的神氣。這麼幾次以來,自己已經實在覺得相親活像一場自尊心大考驗了。
可是自己還能有什麼辦法——從邊遠小城裡考出來的自己好不容易才能留在這個大都市工作,每月本來就不厚的工資還得寄上一部分給家鄉的父母,餘下的部分除了維持自己的生活又怎麼可能買得起這個城市裡昂貴到離譜的商品房。而這喧囂繁華的都市裡,一個沒有自己棲身之所的男人是絕對會被摒棄在稍具點學養的女性的擇偶範圍之外的。從心底輕歎了一聲,看看手錶上班時間也是差不多了,魏采掐滅了香煙餘下的部分,往辦公室走去。
離的老遠就聽到處長那大嗓門正在門裡大肆演說:「……咱檢察院這票女孩子啊……」
推開了門,魏采輕輕咳嗽了幾聲——總算是阻止了處長每次來的例行演說。四十來歲的處長從外表看也是一風度翩翩的中年帥爹,可不知怎的就和老八特別臭味相投,每次一來他們課就和老八閒扯個沒完,也就是這個原因讓魏采雖然討厭老八的八卦也不敢在言詞上有什麼激烈的表示。
「哎,小魏回來啦?」
「處長——」算是招呼過了,魏采坐到自己位子上,拿出上午還沒看完的卷宗,表示他要開始工作了。
「小魏——」處長卻跟了過來,在他辦公桌前拉了把椅子坐下了,「有件事要告訴你一下。」
「怎麼,又有什麼艱巨任務?」看處長這幅正經八百的樣子,估計是什麼公務了。魏采也不敢掉以輕心,忙把態度調整到洗耳恭聽的頻道上來。
「楊東來那個案子局裡已在起草意見書了,下星期應該就轉到院裡來了,院裡已經決定指定你做承辦人,轉過來應該馬上就會發到你們經重課的。我先給你打個招呼,這回對方辯護律師是李伽德。你可給我悠著點,工夫做做細,別到時候在庭上給三院丟臉。」
「那是當然。」嘴上雖是應著,魏采心裡卻「格登」一下:國貿局外招處處長楊東來貪污案是目前媒體炒得很熱的一個案子,一個不好那是要出大紕漏的——更何況是由李伽德做辯護。
說起這個李伽德,說起來還比自己要小著三、四歲,卻已經是在S市律師屆赫赫有名的人物了——父親是中央裡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自己更是留美回國的碩士——年紀輕輕的就自己開了家事務所做起主任來。後台硬,又多少有點真本事,自然是客如雲來,沒做兩年他的伽德所就擠入了創收前五位的位子,成為司法界交口傳聞的一個傳說了。
魏采自己是沒直接和他接觸過,但已經幾次從同事口中聽過他以一張鐵嘴力挽狂瀾於即倒的神奇故事——此際被處長這麼一說自是有幾分著慌起來,萬一真在庭上被他駁得沒有還手之力——那今後的前途只怕會是一片黯然了。
迷惘歸迷惘,也算在機關裡打滾了幾年的他深知決不能在領導面前給自己漏氣的道理,當下再三向處長保證了絕對拚死力辦好這個案子,才見處長臉色稍霽的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處長一走,課裡就像炸了鍋了,大家紛紛議論這個名案發到課裡是福是禍。魏采卻在一邊沉默著不發表意見——他太知道這個案子對自己的重要性了。劉副處長已屆退休年齡,而上頭也確有意思提拔一個年輕的正處級幹部,能不能抓緊這次機會那真是全看自己的本領了。
正沉思間,就聽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魏采——魏采——你這發什麼呆呢?」他忙抬頭,卻是工會主管活動的曹大姐——曹大姐也是個熱心人,看他年屆三十仍是孤家寡人很幫著著急,無論友誼單位搞什麼活動她都會盡量通知自己。
「曹大姐。」魏采忙恭敬的招呼,又站起來幫著拉椅子倒茶什麼的忙活了一陣,兩人總算是坐定了。
「我前幾天來過了,你都不在。喏,這是陽天集團年度交際會的請柬,是我親戚給我的。聽說陽天美女多的嚇死人,你可一定要給我去看看。」
接過那份印刷精美的請柬,魏采有點介意地道:「陽天那是頂尖的外商公司,聽說裡面接待小姐也有三四千月薪,那裡的女孩子能和我有什麼發展?」曹大姐呵呵笑了起來,重重拍在他的肩上:「小子,別跟個大閨女似的——你不去粘粘人家怎麼知道小姐不要你?年輕人嘛,別縮頭縮腦的,晚上好好打扮一下給我見識見識去。」狠笑了兩下,曹大姐就站起身來道:「我還有事呢,先走了——你晚上可一定得去呀。」說完就風風火火的走人了,只留下魏采哭笑不得的盯著那張請柬,被課員們笑了一下午。
雖說是多少有點自卑心理,當晚魏采還是換上西裝到了會場所在的陽天賓館,這是陽天旗下的一家五星級豪華飯店,平時魏采路過時只有往裡面偷張兩下的份——就算認識不了美女就當參觀也好,阿Q式的自我安慰兼壯膽後,他大步邁入了會場。
當他站到大廳一角,聽到華麗水晶燈照耀下手執香檳的男女們彼此談笑著的話題時,開始有了點後悔的情緒:左側一群穿著光閃閃的晚禮服的小姐們正在討論著巴黎香榭麗捨的服裝店,而右側一群看上去極具精英意識的男士們則在爭論著美金匯率波動對東南亞經濟的影響,至於身後傳來不知是那國語言的談話聲讓他連回頭一看究竟的勇氣都沒有了——在這樣彼此認識的人的聚會中有像自己這樣落單的,,那是注定只有呆立的命運了。
端著酒杯站了會,魏采決定隨便吃一點東西就走人。把酒杯往旁邊的長桌上一放,他轉身走向放置食物的區域——轉身的動作卻是大了點,一下子撞上了身後的女子。「哎呀,對不起——真的很抱歉!」盡量誠懇的道著歉,他卻無法克制的怔怔看著那個絕對是他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幾至無法移開視線——她不只臉孔出眾,那裹在一襲漂亮到極點的晚服中的身材也是極具優美之能事——原來真的有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他呆呆的想著。隨即醒起這大概就是一直在他身後用不知名語言與人交談的女子了,不免感到一陣自慚形穢,偷偷垂下頭去。大概是被男人這樣的眼光看慣了,那女子倒也不以為忤,只是微笑著,道:「沒關係!」聲音如黃鶯出谷,再次在魏采心頭投下一陣小小漣漪。
為掩飾自己的失態,魏采忙點了點頭再次表示歉意,剛想轉身走開,卻被一聲驚叫攫住了視線。
「天啊,羅娜,你的輝夜之心不見了!」只見之前站在那女子一側的另一年輕女孩表情驚駭的指著那女子的頸間位置,而那女子聞言忙緊張的摸向頸間,發現空空如也時也頓時一臉驚慌起來。
被驚叫聲所吸引,周圍的客人紛紛圍了過來。其中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擠了出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的語調沉著而緩慢,顯是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王署長,是我戴的項鏈不見了,那是父親送我的生日禮物,吊墜是價值數十萬美金的名鑽輝夜之心,幾分鐘前我還看到的,一眨眼就找不到了。」就一個一下子失落了上百萬人民幣的人來說,女子的聲音算得上很平靜了。
「哦,」點了點頭,被稱為王署長的男人一臉偵探式的表情。用那雙小而有神的眼睛飛快掃了掃四周,「小偷應該還沒走遠,是不是有什麼人撞過你什麼的?」
站在一邊的魏采頓時臉色一變,還沒等他做出什麼反應,先前那女孩已經指著他大叫起來:
「他!他前面撞了羅娜一下,項鏈馬上就不見了!」頓時全場的目光一起轉向了魏采。被各色好奇、懷疑、鄙夷的眼光注視著,魏采臉色頓時轉為慘白。
站在那裡,他心中暗暗叫苦: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下可好,好好參加個晚會,竟會落到這種跳進黃河洗不清的境地裡。
「我……我沒有……」知道不說點什麼會使自己的處境更加難堪,魏采忙結結巴巴的開口為自己分辨。
「搜搜不就知道了——要真是他拿的,這麼一點時間一定來不及藏起來,一定搜得到。」不知道那女孩為什麼這麼愛打抱不平,還老把矛頭指向自己——魏采一聽這話,頓時緊張了起來。
「憑什麼搜我的身——我沒拿過。亂搜身是犯法的。」作為檢察官,魏采是絕對不甘讓別人莫名其妙的搜自己身的。
「喂,你們有誰認識這個人嗎?」女孩還在一邊瞎起哄。
只見周圍的人紛紛搖頭,一陣交頭接耳之聲在大廳裡響起,聽在魏采耳朵裡真是如火焚心。
「看,連一個認識你的人都沒有——肯定是混進來存心不軌的。」女孩洋洋得意,魏采幾乎想衝上去給她兩個耳光,好叫她停止謠言惑眾。
王署長在一邊皺了皺眉,問道:「先生,你有沒有請柬?」
「有有有。」他忙應著,一邊用手摸遍了全身。
——天啊,人要倒楣真是喝涼水也塞牙,請柬竟找不到了。
看他尷尬的停下了到處亂找的手,王署長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奇特的笑容:「先生,是不是請柬找不到了?」聲音裡明顯有著諷刺的意味。
難堪的點了點頭,看著周圍紛紛投向自己的奇特眼光,魏采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全湧到了臉上,連脖子也彷彿要燒起來般的燙熱。
「那對不起了,先生。作為這個轄區的警務人員,我想我有權要求進一步詢問你一下。」
到了這種田地,魏采只好盡力做到不讓事情擴大——而聽從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雖然百般不願,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請你跟我來。」王署長指了指外面,對魏采道。
「等一下。」丟了項鏈的羅娜忽然出聲,並轉頭對身邊一名高大的男子道,「阿德,你也一起去幫幫忙吧——王署長一個人可能應付不了。」
什麼幫忙——是怕自己逃跑嗎?
魏采死死咬著下唇,看那男子向自己這邊走來,從心底覺得自己已經氣得快冒煙了。
「先生,清者自清。」那男子開口,渾厚的男中音煞是動人,聽在魏采耳裡卻只有讓他更生氣。
「要走就快走!」在心裡把這裡的一干人等全詛咒了個遍,魏采惱火的帶頭轉身往外走去,耳畔聽到王署長和那個被叫做阿德的男子跟在自己身後的腳步聲。
三人走進一間空置的會議室,看王署長鎖上了門。魏采有點茫茫然的站在那裡——審訊犯人自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是自己被審問卻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做自己這行最忌的就是牽涉到任何有關違紀的事,遑論是這種嚴重的罪行了——因此魏采雖然知道此時表白身份可以避免這場恐怖的搜查,但日後要是有什麼不利的傳言自己可真是百口莫辯了——他現在也只好希望事情快點弄清楚,可以快點離開這個倒透楣的地方。
「抱歉!先生,請你脫下衣服讓我們檢查一下。」王署長的聲音是做慣這種事的漠然。
聽在魏采耳朵裡卻是雷擊般的衝擊——見過不知幾次的搜身檢查,輪到自己卻是恐怖的難堪,可在這種境況下自己根本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了。
哆嗦著把手伸向領帶,他知道自己此時臉一定比煮熟的蝦子還要紅——羞憤讓他渾身顫抖,他用力咬緊牙齒不讓氣極的眼淚掉出來。
脫下西服……然後是襯衣。把褲子扔在一邊椅上之後,他全身只剩下一件白色的內褲了。
看到自己不算白的膚色上泛出的惱怒的紅色,居然會在腦袋裡冒出「總算自己身材不算太差」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魏采忙甩甩頭扔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裝出目無表情的看王署長走向自己的衣物,翻檢著搜查。
幾分鐘後他向那個叫阿德的搖了搖頭表示什麼也沒找到。
長長鬆了一口氣,魏采剛想發話,卻聽那王署長道:「先生,麻煩你內衣也請脫下來,我們檢查一下。」
什麼!
魏采被他的話驚得瞪大了雙眼——雖然知道搜查的確是要徹底進行,可是輪到自己卻是在心理上幾乎完全無法接受——大家即使是同性,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被看見身體絕對不是像在公眾\澡堂那樣可以保持若無其事的心態。
看他滿臉猶豫與抗拒,王署長顯得有點不耐煩:
「先生,快點脫我們也好快點了事,你也不想在這裡耗著吧?」
魏采偷偷把視線投向那個阿德,見他面無表情的抱著手臂望著這邊,一臉很無所謂的表情。
緊緊咬了咬牙——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既然已經脫到這種田地了,乾脆再脫一件也無所謂。拚命說服自己,魏采伸向褲頭的手卻是無法克制的顫抖著。
狠狠咬了咬牙,他幾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往下一拉……
……
「對不起了,先生。」輕描淡寫的語氣絕對連半點安慰作用也沒有。看王署長閒閒對自己招呼了聲走出了房間,魏采投向他背影的眼光幾乎要噴出火來。
在他脫衣穿衣過程中始終保持著沉默的阿德這時卻走了過來。
從懷裡掏出一張卡片塞在他手中,男中音再次響起:
「非法搜查他人身體是違法的,如果你要控告的話歡迎隨時來找我。」
對他的態度有點迷惑的魏采低頭看向卡片,當內容映入眼簾時他幾乎差點失聲尖叫起來——
那卡片上赫然寫著:
伽德律師事務所
李伽德主任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