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 第四部 第十章
    然而,直至結婚公爵既沒有在清醒時也沒有像他對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預言的那樣「在夢中」死去。也許,他確實睡得不好,做了惡夢;但是在白天跟人們在一起時他顯得十分慈和,甚至頗為滿意,只是有時候思慮重重,但這通常是一個人的時候。婚禮在加緊準備著,將在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來訪後過一個星期左右舉行,在這麼急促的情況下即使是公爵最好的朋友(如果他有這樣的朋友)也必然會對他們企圖「拯救」不幸的癡子的努力感到失望。有傳聞說,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的拜訪部分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和他的夫人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出的主意。但是,如果出於無限的好心他們倆願意挽救這可憐的癡子脫離深淵,那麼,當然,他們也只能限於這種淺微的嘗試;無論是他們的處境,甚至無論是他們的心境(這是很自然的)都不適於做出更大的努力。我們已經提到過,甚至公爵周圍的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對他。不過維拉·列別傑娃只是獨自灑淚,還有她坐在自己屋子裡的時間多,比過去少去看公爵了。科利亞這段時間裡辦了父親的喪事;老頭死於第二天中風,這是在第一次中風後過了八天以後發生的。公爵對他們家的痛苦表示極大同情,最初幾天在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那兒常常幾小時地陪著;他也參加了葬禮教堂裡的儀式。許多人注意到了,在教堂裡的人們不滿地竊竊私語著迎送著公爵;在街上和花園裡也是這樣:當他走過或者坐車經過的時候,便響起了竊竊私語,提到他的名字,指指戳戳,還聽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名字:人們在葬禮上還尋找她,但她沒有參加葬禮。大尉夫人也沒有出席葬禮,列別傑夫總算及時制止了她去。安魂彌撤儀式給公爵留下了強烈的痛苦的印象;還在教堂裡的時候,他回答列別傑夫的什麼問題,對他低語道,他第一次出席東正教的安魂彌撒,只記得童年時在鄉村教堂裡參加過另一種安魂彌撒。

    「是啊,就像不是那個人躺在棺村裡,還完全是不久前我們還請他坐在主席位置上,記得嗎?」列別傑夫對公爵輕輕說道,「您在找誰?」

    「沒什麼,我覺得……」

    「是羅戈任嗎?」

    「難道他在這裡。」

    「在教堂裡。」

    「怪不得我彷彿覺得有他的一雙眼睛,」公爵惶惑地說,「這算什麼……他為什麼來?是邀請的?」

    「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邀請他。他可完全與死者不相識。這裡各種各樣人都有,是公共場所嘛。您幹嘛這麼驚訝?我現在常常遇見他;最近這個星期裡,在帕夫洛夫斯克這裡,我已經遇到他四次了。」

    「從那時起……我一次還沒有見過他,」公爵喃喃說。

    因為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還一次也沒有告訴過他,從那時起遇到過羅戈任,所以公爵現在得出結論,羅戈任不知為什麼故意不露面。這一整天他陷於深深的沉思之中;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那天白天和晚上都非常快活。

    科利亞在父母去世前就與公爵取得了和解,他提議邀請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當儐相(因為事情很迫切,已刻不容緩)。他為凱勒爾擔保,說他會舉止得體,也許還「很中用」,至於布爾多夫斯基就沒什麼好說的,這是安靜謙和的人。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列別傑夫向公爵指出,既然已決定舉行婚禮,至少何必在帕夫洛夫斯克辦事,而且還在人們來別墅消夏的旺季,何必要如此聲張?在彼得堡甚至在家裡不是更好嗎?公爵對於沒有這些疑俱的意思是十分明了的;但他回答得簡單扼要,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意願一定要這樣辦。第二天凱勒爾未見公爵,他已被告知當儐相。的事,在進來之前,他停在門口,一見公爵便舉起右手,彎曲著食指,像發誓似地喊著:

    「我不喝酒!」

    然後他走到公爵面前,緊緊地握著和抖動著他的雙手,聲稱道,一開始當他聽說公爵要結婚的事時,當然,他曾經是反對者,並且在打彈子時還宣佈過這一點,不是什麼別的原因,而是因為他為公爵認定了;並且懷著朋友的焦急心情每天都等待著看見在他身後的人應無異於德羅安公主這樣的人,但現在他親眼看到,公爵所想的比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想的至少要高尚十二倍:因為他需要的不是顯赫,不是財產,甚至也不是聲望,而只是真理!高貴的人物的好惡太為眾人所知了,而公爵不當高貴的人,說真的,他的教養太高尚了。「但是混蛋和各種各樣的小人卻不是這樣看問題;在城裡,在家裡,在會議上,在別墅裡,「在音樂會上,在酒鋪裡,在彈子房裡就只是關於即將舉行婚禮的閒言碎語、喧嘩嚷鬧。我聽說,有些人甚至想在窗下起哄生事。而且是在所謂新婚之夜!公爵,如果您用得著一個忠誠的人的手槍,那麼,我準備用掉它半打高尚的子彈,讓您第二天早上安然從喜床上起來。」他擔心從教堂出來時會湧來大批渴望見到新人的人,因此建議在院子裡準備好水龍帶;但列別傑夫表示反對,「用水龍帶會把房子徹底衝垮。」

    「這個列別傑夫在對您耍詭計,公爵,真的!他們想把您置於官方保護之下,您能想像到這點嗎,還連同您的一切,您的自由和金錢,也就是我們每個人區分於四足動物的兩樣東西!我聽說了,真的聽說了!這是干真萬確的!」

    公爵記起來,似乎他自己也聽到過這一類話,但是,他自然沒有加以注意。就是現在他也只是放聲大笑一陣,便就忘了。列別傑夫確實忙碌了一陣子;這個人打的主意總彷彿是靈機一動產生出來的,由於過分急切而使事情變得複雜,節外生枝,離開了原先的出發點而向四面八方岔開去;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生中很少有什麼取得成功。後來,幾乎已經是舉行婚禮那一天,他來向公爵表示悔過(他有一個始終不變的習慣,總是會向被他算計過的人懺悔,尤其是未能得逞的情況下這樣做),他聲稱,他天生是個塔列蘭*,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他仍然只是列別傑夫,接著他向公爵但白了全部把戲,還使公

    *法國外交家(1754一1838),此處用以比喻慣於玩弄手腕,狡詐多變的人。爵產生莫大的興趣。用他的話來說,他是從尋找高層人物的保護開始的,以便在必要的時候可以依靠他們,於是他就去找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甚為困感,他很希望「年輕人」好,但是他宣佈:「即使有挽救的願望,這種事上他不便採取行動。」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則既不想聽他也不想看見他;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和ω公爵只是連連揮手。但是列別傑夫他並沒有氣餒,跟一個瘦律師商量,這是個受人尊敬的老頭,他的好朋友。「這幾乎是恩人」,那人做出結論說此事完來可能辦到。「只要有智力失常和精神障礙的權威性證明」與此同時,主要要有高層人士的保護。列別傑夫沒有沮喪,馬上在有一天甚至帶了醫生來見公爵。這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頭,來住別墅消夏的,脖子上還掛一枚安娜勳章。帶他來的唯一目的據說是為了看看地方,認識一下公爵以及暫時是非正式地而是所謂友好地告知有關他健康的結論意見。公爵記起了大夫對他的這次拜訪;他記得,列別傑夫還在上一天就纏著他,說他身體不好、在公爵堅決拒絕醫治的情況下,他突然與一位大夫一起來了,推托說他們倆剛從捷連季耶夫先生那兒來,他情況很槽,大夫有話要對公爵講講病人的情況。公爵稱讚了列別傑夫,並十分高興地接待了大夫。馬上他們就伊波利特的病交談起來。大夫請求詳細講一下當時自殺的情景,公爵對事件的敘述和解釋完全吸引住了大夫。他們還談起了彼得堡的氣候,公爵本人的病,還談到了瑞士,施奈德。公蛋敘述的施奈德用的治療體系和各種故事使大夫產生濃厚的興趣,以致耽了二個小時;與此同時還抽了公爵的上好的雪茄,而列別傑夫則有維拉送來的可口飲料。大夫是個有妻室和家庭的人,竟對維拉說起特別的恭維話來,惹得她深為氣忿。他們分手時已成為朋友,從公爵家出來後,大夫告訴列別傑夫,如果所有這樣的人都要置於保護之下,那麼該讓誰來當保護人呢,對於列別傑夫悲痛地敘述的迫在眉睫的事,大夫狡黠和詭詐地搖搖頭,最後指出,不用說「隨便什麼人都要跟人結婚」,「這個迷人的女人有著非凡的美貌,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以使有財產的人傾心迷戀,除此而外,至少我聽說,她擁有從托茨基和羅戈任那兒得到的大筆財產,珍珠鑽石,衣物傢俱,因此眼前的選擇不僅沒有表現出親愛的公爵所謂特別惹人注目的愚蠢,相反甚至證明了他的乖覺睿智、聰明穎悟和精明練達,因而也就促使我們得出一個相反的、對公爵來說完全是愉快的結論……」這個想法使列別傑夫大為驚訝;他就此罷休,並對公爵補充說,「現在,除了忠誠和甘灑熱血,您從我身上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我就是懷著這樣的肝膽來的。」

    伊波利特這些日子也讓公爵分心。他差人來叫公爵的次數太頻繁了。他們家住在一幢小屋子裡,離公爵家不遠;小孩子們,即伊波利特的弟弟和妹妹喜歡這幢別墅,至少是因為可以躲開生病的兄長去花園玩;可憐的大尉夫人則完全聽從他的擺佈,十足成為他的犧牲品;公爵每天都得為他們勸架,調解,病人則繼續稱他是自己的「保姆」,同時因為他扮演調解者的角色而似乎敢於蔑視他。他對科利亞非常不滿,因為他幾乎不到他哪兒去,先是留在瀕死的父親身邊,後來又陪著成了寡婦的母親,最後,科利亞又把公爵即將與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結婚這件事作為嘲笑的目標,結果使公爵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最終弄得他發脾氣,也就不再來看他。過了兩天,大尉夫人一早便款款而來,流著眼淚請求公爵到他們家去,不然那個活寶會把她一口吞了。她還補充說,他有一個重大的秘密想洩露給公爵。於是公爵去了。伊波利特希望和解,還哭了起來,哭過以後當然更加怨恨,但是只是不敢說出來罷了。他的身體狀況很糟,從一切跡象來看,現在已經不久於人世了。他並沒有什麼秘密要告訴,唯有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也許是裝出來的)說出的強烈請求「要當心羅戈任。這個人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公爵,他可非是您我之輩,這個人只要想幹,那是不會膽戰心驚的……」等等,等等,公爵開始詳細地詢問,他想要得到若幹事實;但是除了伊波利特的個人感受和印象外,沒有任何事實。伊波利特非常滿足,他終於把公爵嚇得夠嗆。開始公爵不願意回答他的一些特別的問題,對於他的主意「甚至哪怕是逃到國外去;到處都有俄國的神父,在那邊也可以結婚」,他也只是報以微笑。但是,未了伊波利特講了下面一個想法:「我只是為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擔心:羅戈任知道,您是多麼愛她;他就會以愛換愛;您從他那裡奪走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他會殺死阿格拉婭·費利帕夫娜;雖然她現在不是您的人,但您還是會感到難受的,不是嗎?」伊波利特達到了目的;公爵離開他的時候魂不守舍,神情恍惚。

    公爵聽到這番有關羅戈任的警告已經是在婚禮前一天了。這一天晚上,在婚禮前最後一次公爵與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見面;但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未能使他放下心來,甚至相反,近來她越來越增添了他的惶惑。過去,即幾天前。每當與他會面她總是想方設法竭力使他開心,他那憂鬱的神態讓她害怕得不得了:她甚至嘗試唱歌給他聽;最經常的是給他講她能記得的一切可笑的事情。公爵幾乎總是裝出非常好笑的樣子,當她講得激動的時候(而她往往講起來很投入),有時會顯露出卓越的才智和豁達的感情,這時他也確實會對此而發笑,看到公爵發笑,看到講故事使公爵產生了印象,她自己也欣喜萬分,開始感到自豪。但是現在她的憂慮和沉思幾乎每小時都在遞增。公爵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看法已經確定不移,不然,她這一切現在自然會使他覺得莫名其妙和不可理解。但是他真誠地相信,她還會恢復過來的,他完全真實地對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說,他真心實意地愛她,他對她的愛確實包含著一種猶如對一個可憐的病孩的愛,而對這樣的病孩是很難、甚至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公爵沒向任何人解釋過自己對她的感情,甚至也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即使不能迴避這樣的談話也是這樣。他與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一起坐著時,也從來不談及「感情」,彷彿兩人都發了誓似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他們平時那愉快活潑的談話。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後來說,這一段時間她望著他們,只覺得賞心悅目,歡喜異常。

    但是公爵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精神和理智狀態的這種看法多少使他擺脫了許多其他的困惑,現在這已經完全不同於三個月前他認識的那個女人了。現在他已經不去考慮,比如說,為什麼她當初流著眼淚、發出詛咒和責備逃避與他結婚,而現在她自己卻堅持要盡快舉行婚禮?「看來,她已經不像當時那樣害怕與他結婚會給他帶來不幸,」公爵想。這麼快滋生的自信,在公爵看來,在她身上是不自然的,而且,光是對阿格拉婭的憎恨也不可能產生這種自信: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感情要深沉些。是不是羅戈任這樣的結局令她感到害怕?總之,所有這些及其他的原因可能都是存在的,但是對於公爵來說最清楚的,也正是他早已懷疑的原因是,她那不幸的、痛苦的心靈承受不了。這一切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擺脫困惑,但是並不能使他在這段時間裡得到安寧和休息。有時候他竭力什麼都不去想;對於結婚,他似乎確實把它看做是某種並不那麼重要的形式;對於自己個人的命運他也看得過於無足輕重。至於別人的反對、談話(類似與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的談話),他則絕對什麼也不能回答,認為自己完全無以應對,因此總是迴避這一類的各種談話。

    不過,他發現,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非常清楚地知道和明白,阿拉拉婭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只不過她不說罷了。開始的時候,她有時撞上他正打算去葉潘欽家,他看到過這種時候她的臉上的表情。葉潘欽家離去後,她簡直容光煥發。無論他多麼不在意和不多心,但有一個想法卻使他不得安寧:為了把阿格拉婭逼走帕夫洛夫斯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是下決心要大鬧一場的。有關婚禮的流言傳遍了所有的別墅,鬧得滿城風雨,當然,這多少是得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支持的。這是為了刺激對方。因為很少遇到葉潘欽一家,因此有一天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讓公爵坐在她的馬車上,吩咐從葉潘欽家別墅的窗前駛過,對公爵來說這是可怕的意外;照例,等他恍然大悟時,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馬車已經駛過了窗前。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但這以後連續病了兩天;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已經不敢再重複做這樣的試驗。婚禮前最後幾天她變得思慮重重;以往她最終總是戰勝自己的憂愁,重又變得快活起來,但這次不知怎麼比較平靜,不怎麼鬧騰,也不像還是不久前的過去那樣幸福快活。公爵加倍注意起她來,使他覺得好奇的是,她從來不跟他談起羅戈任。只是有一次,那是婚禮前五天左右,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突然差人來說,讓他馬上去,因為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情況很糟糕,他發現她像是處於完全神經失常的狀態:她大叫大嚷,渾身打顫,高喊著,羅戈行躲在花園裡,就在他們家裡,說什麼她剛才看見他了,還說夜裡他要殺死她……要宰了她!整整一天她都不能鎮靜下來。但就在那天晚上,公爵到伊波利特那兒去了一會,去城裡辦什麼事剛回來的大尉夫人說,今天在彼得堡羅戈任去她家找過她,打聽帕夫洛夫斯克的情況。公爵問羅戈任究竟是什麼時候去的,大尉夫人講的時間正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說的今天在花園裡彷彿看見他的時辰。事情只能解釋為純粹是幻覺;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自己去大尉夫人那裡比較詳細地詢問清楚,這才大大得到安慰。

    婚禮前夕公爵離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時,她正處於極大的振奮之中:從彼得堡女時裝師那裡送來了明天穿的服飾:婚禮裙,帽子等等。公爵沒有料到,她對這些服飾竟會如此激動;他自己則對所有的衣物都讚美一通,他的讚美更使她感到幸福。但是她說漏了嘴:她已經聽說了,城裡一片忿忿之聲,而且某些浪蕩公子確實在策劃起哄喧鬧,還有音樂,大概還有特意為此創作的詩歌,而這一切幾乎得到其餘各界人士的贊同的。但她現在偏要在他們面前把頭抬得更高些,她要用獨具風采和富有豪華的服飾壓倒所有的人,「如果他們敢,就讓他們去喊吧,讓他們去打忽哨吧!」一想到這一點她的雙眼就閃閃發光,她還有一個隱藏在心裡的願望,但是她沒有說出口。她希望,阿格拉婭或者起碼是她派來的什麼人不露身份地也將混在人群中、在教堂裡瞧著並看見這一切,為此她暗自做著準備。她跟公爵分手的時候,腦子裡儘是這些想法,那是在晚上11點左右;但還沒有敲響半夜的鐘聲,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派人來找公爵,讓他「盡快去,情況非常糟糕」。公爵趕去時,未婚妻正鎖在臥室裡,絕望地痛哭流涕,大發歇斯底里;很長時間她什麼話也聽不清,不聽別人隔著鎖音的門對她說的話,後來她開了門,只放公爵一人進去;在他身後又鎖上門,便跪倒在他面前。(至少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事後這樣轉述的,她得以偷看到一點當時的情景。)

    「我在幹什麼呀!我在幹什麼呀!我在對你幹什麼呀!」她大聲呼號著,痙攣地抱住他的雙腿。

    公爵陪她一起坐了整整1小時;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說,過了1小時他們平靜和幸福地分了手。這天夜裡公爵還再次派人來探詢,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已經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她還沒有醒,公爵又兩次派人到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那兒去,第三個派去的人受托轉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身邊現在圍著一大群從彼得堡來的時裝師和理髮師,昨天的樣子已蕩然無影無蹤,現在她忙著,像她這麼一個美人在婚禮前只能忙自己的服飾了,現在,正是此時,正在進行緊急商討,究竟戴什麼鑽石首飾,怎麼戴?」公爵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有關這場婚禮後來的全部情況是知道內情的人講的,以下所述好像是真實的。

    婚禮議式定在晚上8點鐘;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7點鐘時已準備就緒。6點鐘起在列別傑夫別墅周圍已陸陸續續聚攏起看熱鬧的人群,而在達裡婭·阿烈克謝耶夫娜屋子旁邊尤其如此;7點鐘起教堂裡也開始擠滿了人。維拉·列別傑娃和科利亞為公爵極為擔心駭怕;但是家裡有許多事情要他們張羅:他們正安排著在公爵房間裡接待和招待客人。不過,婚禮後估計幾乎不會有什麼聚會;除了一些婚禮時必須在場的人以外,列別傑夫還邀請了普季岑夫婦,加尼亞,脖子上掛安娜勳章的大夫,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ω公爵好奇地問列別傑夫,為什麼他想出來邀請「幾乎完全不熟識的」大夫,後者自鳴得意地回答說:「他脖子上掛著勳章,是個受人尊敬的人,為了裝裝門面,」使得公爵大笑一陣。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身穿燕尾服,戴著手套,看起來體面得很;只是凱勒爾仍然有點使公爵和信賴他的人感到尷尬,因為他雖然表現出準備鬥毆的架勢,非常敵意地望著聚在家門口看熱鬧的人群。終於,在7點半時公爵坐在馬車出發去教堂,順便我想指出,他自己故意不想放過任何一種習俗和慣例;一切都是堂而皇之、眾目昭著、不加掩飾地「照章辦事」。在教堂裡,凱勒爾向左右兩邊投去威嚴的目光,引領著公爵在公眾不停地竊竊私語和連連感歎聲中好不容易穿過人群,使公爵得以暫時躲進祭壇,而凱勒爾去接新娘;在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屋子的台階旁他發現人群不僅要比公爵家門口聚集的多二三倍,而且他們的放肆程度也許也是那裡的三倍。登上台階的時候,他也聽到了喊叫聲,以致無法容忍,完全已經打算對公眾說些應說的話,但幸虧布爾多夫斯基和從台階上跑下來的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自己制止了他;他們挾著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帶進房間裡。凱勒爾很是惱人並急著要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站起身,再次照了下鏡子,據後來凱勒爾轉述,她帶著苦笑說,她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接著虔誠地朝聖像行了禮,便走到外面台階上。喧鬧的人聲歡迎她的出現,確實,最初一瞬間曾聽到笑聲,掌聲,甚至哨聲;但過了這一瞬間便響起了別的聲音:

    「好一個美人!」人群中有人喊道。

    「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一切都被花冠掩蓋起來了,傻瓜!」

    「不,您要是找得到這樣的絕色美人,烏拉!」靠近的一些人嚷著。

    「公爵夫人!為這樣的公爵夫人我願意出賣靈魂!」一個辦公室小職員喊了起來,「我願用生命的代價來買一夜的歡愛!……」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走出來時確實臉色白如絹帕;但是她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猶如兩顆燒紅的炭粒向人群閃閃發光;人們受不了這樣的目光;氣忿變成了狂呼,馬車上的小門已經打開,凱勒爾已經把手遞給新娘,突然她驚呼一聲,從台階上直撲人群。所有送她的人都驚得呆若木雞,人群在她面前向兩旁分開,在離台階五六步遠處突然出現了羅戈任,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在人群中捕捉到的正是他的目光。她像瘋子似的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雙手。

    「救救我:帶我走!隨你去哪兒,馬上就走!」

    羅戈任扶著她,幾乎把她抱了起來,差不多一直送到馬車旁。接著,一眨眼,他從錢包裡掏出100盧布的票子,遞給了馬車伕。

    「上火車站,要是趕上了車,再加100!」

    說著,跟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後面他自己也跳上了馬車,關上了門。馬車伕一刻也不猶豫就在馬身上抽了一鞭。事後凱勒爾推托事情發生得太意外:「要是再有1秒鐘,我就會想出辦法,我就不許他們走的!」他敘述這件意外事時解釋說。本來他與布爾多夫斯基逮住一輛湊巧也在那裡的另一輛馬車,趕著追了一陣,但是已經是在途中了,他又改變了主意,認為「無論如何是遲了!強拉也拉不回來!」

    「再說公爵也不願那樣做!」十分震驚的布爾多夫斯基斷然說。

    而羅戈任與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及時駛抵車站。羅戈任走出馬車,幾乎就在上火車前,還未來得及攔住一個過路的姑娘,她穿著一件很體面的深色的舊斗蓬,頭上紮著一條絲綢頭巾。

    「我願用50盧布買您的斗逢!」他突然把錢遞給姑娘。她剛來得及驚訝,剛準備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已經把50盧布塞進她的手裡,並脫下她的斗蓬和頭巾,一古腦兒披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肩上和頭上。她那華麗的服飾太惹人注目,在火車上會吸引別人的注意,直到後來姑娘才明白,為什麼要出這樣的高價向她買這件不值一錢的舊斗逢。

    這件意外事以異常快的速度沸沸揚揚傳到了教堂。當凱勒爾走到公爵眼前,許多他完全不認識的人立即過來問詢。議論聲頓時鵲起,人們搖頭,甚至嘲笑,誰也沒有走出教堂,都等著看新郎怎麼對待這一消息。公爵臉色刷白,但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消息,他說:「我擔心過,但是我終究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後來,沉默了一會以後,他又補了一句:「不過……處於她這種狀態……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後來凱勒爾自己也把這種反應稱為「絕無僅有的哲學」。公爵從教堂出來時顯然很平靜,也很精神;至少許多人注意到是這樣,後來也是這麼說的。好像他很想回到家,盡快一個人呆著;但是卻沒有讓他這樣。破槽來的賓客中有些人跟著他走進了房間,其中有普季岑,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以及與他們在一起的也認為不該走開的大夫。此外,整幢屋子簡直圍滿了閒人。還是從露台上公爵就聽到凱勒爾和列別傑夫與幾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在劇烈爭吵,哪幾個人看樣子是些小官吏,他們說什麼也想進來到露台上。公爵走到爭吵的人們那裡,瞭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客氣地讓凱勒爾和列別傑夫迴避。幾個想進來的人中為首的一個站在台階上,他已經鬢鬢斑白;但身體結實。公爵彬彬有禮地轉向這位先生,邀請他賞臉光臨。這位先生倒不好意思起來,但還是朝裡走了,跟在他後面第二個,第三個。整個人群中有七八個拜訪者,他們走了進來,竭力想盡可能顯得隨便些;但是沒有更多的自告奮勇者,而且不久人群中就開始譴責這些好出頭露面的人。公爵請進來的人坐下,便開始交談,有人送上了茶水,這一切做得非常有禮貌,謙恭溫雅,頗使進來者感到驚訝。當然,曾經有幾次嘗試想使談話活潑起來,並引到「應該說」的話題上去;也曾提了一些不客氣的問題,發表了幾點「不懷好意的」意見。公爵回答大家既殷切隨便,同時又不失尊嚴,也表示相信自己的客人規矩正派,因而不客氣的問題自然而然地下再提了,漸漸地談話開始變得一本正經起來。一位先生老是說話,突然異常憤慨地發言說,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他都不會把莊園賣了;相反,他要等待並要等出頭,他認為「家業勝了金錢」;「親愛的閣下,這就是我的經濟體制,您可以記住。」因為他是對公爵說話,所以公爵不願列別傑夫在他耳語說這位先生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從來也沒有什麼莊園,還是熱情地讚揚了他。過了1小時,茶也喝完了,客人們終於覺得不好意思繼續坐下去。」大夫和頭鬢斑白的先生熱情地與公爵告別;所有的人都熱情喧鬧地道了別。他們表示了祝願的意見;類如「沒什麼好痛苦的,也許,這反而會變好」等等。確實,也有人企圖要香檳酒喝的,但年長的客人制止了年輕人。當大家都散去後,凱勒爾俯身對列別傑夫說:「我和你會弄出喊叫吵鬧、鬥毆出醜,引來警察;而他,瞧,倒給自己找到了新朋友,且是些什麼樣的人喲,我知道他們!」列別傑夫已經相當「醉了」,歎了口氣說:「他對聰明明智的人隱瞞真情,對天真幼稚的人坦露胸懷,還在以前我就說過他這一點了。但現在我要補充說,上帝保佑了他這個天真幼稚的人本人,把他從深淵裡救了出來,是上帝和眾聖人救了他!」

    終於,將近10點半了,才留下公爵一個人,他覺得頭痛;科利亞最遲離開,他幫公爵換下結婚禮服穿上家常便服。他們熱情地分了手。科利亞沒有多說所發生的事件,但答應明天早點來,後來他證明,在最後一次告別時公爵沒有預示他什麼,看來,甚至對他也隱瞞了自己的意圖。很快整幢屋子裡幾乎誰也沒有留下:布爾多夫斯基去伊波利特那兒,凱勒爾和列別傑夫也不知道去了哪兒。只有維拉·列別傑娃還在公爵的幾個房屋裡耽了些時候,匆匆把房間裡結婚喜慶的佈置除去,換成平常的樣子。離開的時候她去看了一下公爵。他坐在桌子旁,雙時撐在桌上,雙手捧著腦袋。她悄悄地走到他眼前,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公爵困感地望了她一下,幾乎用了1分鐘時間彷彿回想什麼;但是等他想起並弄清一切後,一下子又異常激動起來。不過,最後他向維拉提了個急切而不同尋常的請求,要她第二天早晨7點鐘敲他房間的門,以便去趕第一班火車。維拉答應了;公爵又開始熱烈地請求她別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她也答應了這一點,最後,維拉已經完全打開了門準備離去時,公爵第三次叫住了她,拿起她的手吻了吻,接著又吻了吻她的前額,並以一種「不同平常」的神態對她說:「明天見!」至少後來維拉是這樣轉告的。她走開時為他感到極大的擔憂駭怕。第二天早晨按約走時間7點鐘,她稍微振作精神,敲了他的門,並告訴他去彼得堡的火車過1刻鐘開;她覺得,他為她開門時精神飽滿,甚至還臉帶微笑。夜裡他幾乎沒有脫衣服,但是睡了。照他說的,他今天會回來。看來,結果是,他認為此刻只能也只需告訴她一人,他是去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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