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故事中的兩位主人公在綠色長椅上約會以後過了約星期。在一個明媚的上午10點半左右,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普季岑娜出來拜訪自己的熟人後,思慮重重、黯然神傷地回到家裡。
有這麼一種人,對他們很難說出什麼最典型、最有特點的個性能一下子整個地形容他們;這是那些通常被稱作「平平常常」、「絕大多數」的人,他們確實構成任何社會的大多數。作家們在自己的中長篇小說中大多努力選取社會的典型,形象地、藝術地表現他們,這種典型在現實生活中完全是很少能遇見的,但是他們幾乎比現實本身更為現實。波德科列辛*作為一種典型,也許甚至是誇大了的,但絕非憑空捏造。有多少聰明人從果戈理那裡認識了波德科列辛後,立即就發現有幾十、幾百他們的熟人和朋友跟波德科列辛相像得不得了。在讀到果戈理的作品前他們就知道,他們的這些朋友就是波德科列辛這樣的人,只是還不知道就該這樣稱呼他罷了。在現實生活中新郎面臨婚禮時跳窗逃走是極為罕見的,因為不說別的,這樣做至少是很讓人尷尬的;但是有多少新郎,甚至還是些可尊敬的聰明人,在婚禮前卻在自己內心深處準備承認自己是波德科列辛。不是所有的丈夫時時處處都高喊:「TuI』asvoulu,Georgedandim!*但是,天哪,全世界有多少丈夫在他們的蜜月後卻幾百萬次甚至幾十億次重複著這一發自心扉的呼聲,而誰又知道,也許就在婚禮後的第二天。
就這樣,我們不再做更認真的說明,只想說,在現實生活中人物的典型性彷彿被摻了水,所有這些喬治·當丹和波德科列辛確實是存在的,每天在
*果戈理喜劇《結婚》中的人物。
**法國莫裡哀的喜劇《喬漢·當丹》中的話,「你是自作自受,喬治·當丹」。我們面前奔來奔去,往來穿梭,但是似乎處於稍微稀釋的狀態。最後,為了真理的全面性,需要附帶說明一下,整個兒如莫裡哀塑造的喬治·當丹一般的活喬治·當丹,在現實生活中也可能會遇到,儘管很難得碰上。我們就此結束我們的議論,它開始變得像雜誌上的批評文章了。但是在我們面前畢竟還留著一個問題:小說家該怎麼處理那些普普通通、完全是「平平常常的」人,怎麼把他們展示給讀者,使他們多少變得能使人產生興趣?在敘述中完全避開他們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因為普通人無時無刻都大量地構成了日常生活事件中必不可少的環節;避開他們,也就破壞了真實性。光用一些典型去充塞小說,或者,為了引人興趣,甚至乾脆讓一些古怪和虛幻的人物佈滿小說,那麼是不真實的,大概,也不會引起興趣。據我們看來,即使是在普通人中間,作家也應該努力去尋找有意義的和有教益的特色。例如,有些普通人的本質恰恰在於他們始終一貫和一成不變的普通性上,或者,更好的是,儘管這些人的非凡的努力無論如何想要脫離平常和保守的巢穴,他們的結局去仍然是依然故我,永遠只是墨守成規,那麼這樣的人甚至具有某種自己的典型性——普通人的典型,他們怎麼也不想當他本來當的普通人,千方百計想成為與眾不同和有獨立精神的人,卻又不具備絲毫獨立的本領。
我們故事中的某些人就屬於這一類「平平常常」或「普普通通」的人,至今還很少向讀者交代清楚他們的情況(我承認這一點)。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先生,她的兄長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正是這樣的人。
確實,沒有什麼比做一個例如這樣的人更懊喪的了:具有富裕的家財,高貴的姓氏,像樣的外表,不錯的教育,人也不蠢,甚至心地善良,可同時卻沒有任何才能、任何特長、甚至任何古怪行為、任何一個自己的思想,完全「跟大家一樣」。財產是有的,但不是羅特希爾德那樣的富翁;姓氏是清白的,但從來也沒有標誌過什麼;外表是體面的,但很少能表明什麼;所受的教育是正規的,但是卻不知道用到什麼地方去;智慧是有的,但沒有自己的思想;心地是好的,但缺乏寬宏大量;等等,等等,一切方面都是如此。世界上這樣的人異常之多,甚至比覺得的多得多;如所有的人一樣,他們被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才智有限的,另一類「聰明得多」,前者要幸運得多。對於才智有限的「平常人」來說沒有比把自己想像成是不平凡的、與眾不同的人更容易的了,他們毫不猶豫地以此為樂,聊以自慰。我們的有些小姐只要剪短自己的頭髮,戴上藍色眼鏡,自稱是虛無主義者,馬上就相信,戴上眼鏡後他們便立即有了自己的「信念」。有的人只要在自己心裡感覺到點滴全人類的和善良的感受,便立即確信,誰也不會有他這樣的情感,他在總體發展上是個先進者。有的人只要口頭上接受某種思想或者沒頭沒尾讀了頁把書,便馬上相信這是在他自己的頭腦裡產生的「自己的思想」。在這種種情況下厚顏無恥的幼稚(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會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所有這一切令人不可思議,但卻時時刻刻都能遇到。果戈理在驚人的典型皮羅戈夫*中尉身上把這種厚顏無恥的幼雅;把一個蠢人對自己和自己的才能的毫不懷疑的自信絕妙地表現了出來,皮羅戈夫甚至並不懷疑自己是個天才,甚至高於所有的天才;他自信到一次也沒有向自己提出過這種疑問,不過,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疑問的。終於,為了滿足道德感情受了侮辱的讀者,偉大的作家不得不鞭笞了他一頓,但是,看到這位大人物僅僅是抖了抖身子,在挨了打以後為了補足精力吃了千層餅,作家也只能攤攤雙手,不管自己的讀者了。我一直為果戈理筆下的這位偉大的皮羅戈夫只有這麼低的軍銜而痛惜,因為皮羅戈夫是那樣自鳴得意,隨著年資增長和職銜陞遷他戴的肩章的穗干將越來越粗,越來越打轉,他也就更容易把自己想像成例如是個出類拔萃的統帥;甚至不是想像,簡直就深信不疑,升了將軍,怎麼會不是統帥呢?這樣的將軍後來在戰場上慘遭失敗又有多少?而在我們的文學家、學者、鼓動家中又有過多少皮羅戈夫?我說「有過」,但是,當然,現在也有……
我們故事中的人物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京屬於另一類人;他屬於「聰明得多」這一類人,儘管他從頭到腳渾身都沾染了要出人頭地的願望。但是這一類人,正如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的那樣,比起前者來要不幸得多。問題在於,聰明的「平常人」即使有時候(也許是一輩子)把自己想像成出類拔孽的天才,但是在自己心底還保留著一條懷疑的蛆蟲,它能使聰明人有時完全陷於絕望而告終;如果他屈服於命運,也已經被深入內心的虛榮完全毒害了。不過,我們舉的例子無論如何是個極端,絕大多數這類聰明人的遭遇完全不是這麼悲慘的;僅僅在暮年時肝臟多少會有損害,如此而已。但是,在順從和屈服以前,這些人終究是會異常長久地鬧騰一通,從青年時代起直至與世無爭的年齡,而一切全是出於要出人頭地的願望。甚至還會遇到非常奇怪的情況:出於出人頭地的願望有的正派人甚至下得了決心
*果戈理著《涅瓦大街》裡的人物。會幹卑賤的事;甚至也常有這樣的事:這些不幸的人中有的不僅正直,而且甚至還很善良,是全家的神明,用自己的勞動不僅贍養自己的家人,而且還養活他人,結果又怎樣呢?一輩子不得安寧!他曾這麼好地履行了自己做人的職責,這樣的想法絲毫也不能使他安寧和得到慰藉;甚至相反會刺激他,他會說:「瞧,我一輩子在忙什麼了,就是這一切束縛了我的手腳,就是這一切妨礙我發明火藥!假若沒有這一切,我一定能發明什麼,不是發明火藥,就是發現美洲,--確實我還不知道會發明什麼,但是一定會發明的!」這些先生最本質的特點是,他們這一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確切知道,什麼是他們應該去發現的一什夕是他們準備奉獻終生去發現的,火藥還是美洲,不過,說真的,他們矚望發明所受的痛苦和煩惱也夠得上哥倫布或伽利略那份命運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正是這樣開始他的人生的,但還剛剛開始。他會面臨長時間的折騰、一方面不斷地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缺少才能,另一方面不可抑制地要使自己相信他是個有獨立精神的人,這二者的矛盾幾乎還是從少年時代起就使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這是個生性嫉妒、有著強烈慾望的年輕人,而且,好像生來就有一副好激動的神經。他把自己熾烈的願望看做是力量。懷著超凡脫俗的熱望,他有時準備做最不明智的貿然的跳躍;但是事情進行到剛剛要做這貿然的跳躍時,我們的主人公要下決心時,他又總是聰明過頭。這就使他痛苦萬分。也許,有時候他甚至下了決心去幹極端卑鄙的事,只要能達到他理想中的東西;但是彷彿故意的,事情二旦要採取行動了,對於要於這極端卑鄙的事,他又總是太正直了(不過,幹那種卑鄙的小事槽他是隨時都會同意的)。他懷著厭惡的和憎恨的心理看著自己家庭的貧窮和敗落。他甚至傲慢和輕蔑地對待母親,儘管他自己也清楚地懂得,母親的名聲和性格現在還是他功名的主要支撐點。到葉潘欽將軍那裡幹事,他立即對自己說:「既然要做卑鄙下流的事,那就做個徹底,只要能贏。」可是幾乎從來也沒有徹底地去做。再做,為什麼他想到他一定得做卑鄙下流的事呢?那個時候他簡直怕阿格拉婭,但是他並沒有放棄與她的關係,而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拽著它,雖然他從來也沒有當真相信過她會俯就他、後來,在跟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有糾葛這件事中,他突然領悟到,要達到一切全在於錢。「卑鄙下流就卑鄙下流,」那時他每天都以自我滿足同時也有幾分懼怕的心理反覆對自己說這話;「既然卑鄙下流,就索性卑鄙下流到頂,」他時時給自己鼓氣,「在這種時候墨守成規是會膽怯的,而我們並不畏怯!」他輸掉了阿格拉婭,又被情勢所壓垮,便完全心灰意懶,真的把當時發了狂的女人扔給他的錢送來給公爵(而給那女人送錢來的也是一個發了狂的人。)後來他對於還錢這件事後悔了上千次,儘管與此同時他又吹噓這一點,在公爵留在彼得堡時,他確實曾哭了三天,但是在這三天中他也已經開始憎恨公爵,因為公爵過分同情地看待他,而那時他歸還這樣數額的錢,「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決心這麼做的。」但是他老實地自我承認,他的全部苦惱就只是虛榮心不斷地受到壓抑,這種承認又強烈地折磨著他。直到過了很久以後他才看清並確信,他跟阿格拉婭這樣天真、古怪的小姐之間的事本來當真能發展的,悔恨嚙噬著他的心;他放棄了職務,沉溺於苦惱和灰心之中。他和父母都住在普季岑家並由其供養,同時他又公開蔑視普季岑,雖然他經常聽從他的勸告,而且是那樣明理,幾乎總是徵詢他的意見。比方說,普季岑並不奢望成為羅特希爾德,也不以此為目標,這使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很生氣。「既然是放高利貨,那就幹到底,就去壓搾人,從他們那裡壓出錢來,要有剛硬的性格,要做一個猶太王!」普季岑是個謙和,安詳的人,他只是微笑,但有一次他認為甚至有必要與加尼亞認真地解釋一下並帶著幾分尊嚴做了這件事,他向加尼亞證明他沒有做過任何不正派的事,因此加尼亞稱他為猶太人是沒有道理的;如果說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得到錢,那麼他也沒有過錯,他做事誠實,正派,真誠,他僅僅是「這些」事情的代理人,最後,他說,由於他辦事認真,已經在一些最有優勢的人中間享有相當好的聲譽,他的事業在擴大。「我不會做羅特希樂德,再說也沒什麼必要,」他笑著補充說,干而在利捷伊納亞街上會有我的一幢房子,也許,甚至是兩幢,我也就到此為止。」「誰知道呢。也許是三幢!」他暗自思忖,但從來也不說出聲來,一直隱瞞著自己的理想。而命運喜歡和愛撫這樣的人;它會獎賞給普季岑不是三幢,而一定是四幢樓,正是因為他從小已經知道,他永遠不會成為羅特希爾德。但是超過四幢樓,命運也是怎麼也下會給的,普季岑的事業也就到那為止了。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妹妹則完全是另一種人。她也懷著強烈的願望,但執著多於激動。當事情進行到最後關頭時,她不乏理智,但是即使是不到最後關頭時,理智也沒有離開她。確實,她也是屬於期望出人頭地的「平常人」之列,然而她很快就能意識到,她身上沒有點滴別的獨特之處,但她對此並沒有過多的憂傷,誰知道呢,也許是出於一種特別的自尊。她以非凡的決心做出了第一步實際的行動,嫁給了普季岑先生;但是出嫁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有對自己說:「卑鄙下流就卑鄙下流,只要達到目的,」不像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那樣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會放過說這種話的(作為兄長他贊同她的決定,甚至差點當著她的面說這話)。甚至完全相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有充分根據相信她未來的丈夫是個謙和、令人好感的人,幾乎是有教養的人,無論如何永遠也不會去做缺大德的惡事,正是確信這些以後她才嫁給他。對於那些細小的缺德事,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就像對雞毛蒜皮的小事一樣未加過問;哪裡沒有這樣的小缺德事呢?找的可不是理想人物嘛!何況她知道,她出嫁就可以給自己的父母、兄弟一個棲身之處。看到兄長遭遇不幸,她想幫助他,儘管過去有過種種家庭的誤解,普季岑有時催加尼亞,當然是友好地催促,催他去找差使。「你瞧不起將軍和將軍的銜頭,」他有時開玩笑對他說,「可是你瞧吧,所有『他們』這些人最終都成了將軍;你活到那個時候,就會看到的。」「可是憑什麼他們認為我輕視將軍和將軍銜頭呢?」加尼亞譏諷地暗自思忖。為了幫助兄長,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決定擴大自己的行動範圍:她打進葉潘欽家,兒童時代的回憶幫了很大的忙:她和哥哥還在童年時就和葉潘欽家的小姐們一起玩耍過。這裡要指出,假若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去拜訪葉潘欽小姐是追求某種不尋常的理想,那麼她馬上就會脫離她自己把自己歸入的那一類人;但是她追求的不是理想;從她來講這裡甚至有相當切實的盤算:她是以這一家的性格做基礎的。她孜孜不倦地研究過阿格拉婭的性格。她向自己提出了任務,要使哥哥和阿格拉婭兩人彼此重新回心轉意。也許,她確實己達到了某些進展;也許,她陷進過錯誤,比方說,過多地寄希望於兄長,期待著從他那裡得到他永遠也不會以任何方式給予的東西。不論怎樣,她在葉潘欽家做得相當巧妙:好多星期她都不提她哥哥的事,總是異常真摯誠懇,舉止不卑不亢。至於自己的良心深處,她不怕朝裡窺視,覺得完全沒什麼可以責備自己的。這一點賦予她力量。有時候她發覺自己身上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跟她也許好發怒。也有很強的自尊心,甚至幾乎是虛榮心,只是受到了壓抑;幾乎每次離開葉潘欽家時,她尤其會覺到這一點。
現在她就是從她們那兒回來,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那樣,她陷於憂傷的沉思之中。在這種憂傷中透露出一絲嘲諷和痛苦。普季岑在帕夫洛夫斯克住在一幢並不漂亮,但寬敞的木屋裡。這幢小屋坐落在塵上飛揚的街道上。很快就將完全歸他所有,因而已經輪到他開始把它賣給什麼人了。瓦樂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登上台階的時候,聽到樓上非同尋常的吵架聲,並區分出哥哥的和爸爸大叫大嚷的嗓門。走進廳屋,她看見加尼亞氣得臉色煞白,幾乎揪著自己的頭髮,在房問裡來回急步上著,她皺了下眉頭,帶著一副疲倦的樣子,帽子也不脫就坐到沙發上:她非常清楚地懂得:如果她再沉默一分鐘,不問一聲哥哥,為什麼他這樣急步走來走,他一定會生氣的,因此瓦裡婭終於趕緊開腔問道:
「還是老一套。」
「哪是什麼老一套!」加尼亞嚷著,「老一套!不,鬼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而不是老一套!老頭變得瘋了似的……媽媽在號啕大哭。真的,瓦裡婭,隨你怎麼樣,我要把他趕出家門,或者……或者我自己離開你們,」他補了一句,大概是想起了,不能把人從人家家裡趕走。
「應該寬容些。」瓦裡婭低聲說。
「寬容什麼?對誰?」加尼亞怒氣勃勃說,「寬容他的卑劣行為?不,隨你怎麼說『這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而且,瞧他那副佯子:自己有過錯,卻還神氣活現的。『我不想走大門,給我把圍牆拆了!……』你怎麼這副樣子坐著,你的臉色怎麼這樣?」
「臉色就臉色唄,」瓦裡婭不滿地說。
加尼亞更用心地看了她一眼。
「你到那邊去了?」他突然問。
「等一等,他們又嚷起來了:真夠羞恥的,而且還在這樣的時刻!」
「什麼這樣的時刻?沒有什麼特別的這樣的時刻。」
加尼亞更加專注地打量著妹妹。
「你知道什麼了。」他問。
「至少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我打聽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丈夫比我們倆估計得更正確:一開始他就預言過,果真就是這麼回事。他在什麼地方?」
「不在家。是什麼結果?」
「公爵已是正式的未婚夫了,事情已經決定。是兩位姐姐告訴我的。阿格拉婭也同意了;他們甚至也不再隱瞞了。(那裡在這以前總有一種神秘的氣氛。)阿傑萊達的婚禮又拖延了,為的是一下子同時舉行一個婚禮,在同一天,真夠詩意的!就像一首詩。你還是做一首結婚的詩,也比白白地地滿屋子亂轉要好。今天晚上別洛孔斯卡婭要到他們家,她來得正是時候,還會有別的客人。他們要把他介紹給洛孔斷卡婭,雖然他已經認識她了,似乎要當眾宣佈。他們只是擔心,公爵當著客人的面走迸房間的時候,可別掉下或打碎什麼東西,或者他自己別噗通一聲倒下了,他總會出什麼事。」
加尼亞聽得非常注意,但是使其妹妹感到驚奇的是,這一應該使他吃驚的消息似乎一點也沒有使他產生驚訝的反應。
「這有什麼,這是明擺著的,」想了一下後他說,「這就是說,一切結束了!」他帶著一種奇怪的苦笑補充說,一邊狡黯地探察著妹妹的臉色,依然繼續在房間裡來回走著,但已經安寧得多了。
「還好,你能以皙學家的姿態接受這樣的事實,真的,我很高興,」瓦裡婭說。
「可以解脫了;至少你可以解脫了。」
「可以說,我是誠心為你效勞的,既沒高談闊論,也沒惹你厭煩;我沒有問過你,你想在阿格拉婭那裡尋求什麼樣的幸福?」
「難道我……在阿格拉婭那裡尋求過幸福?」
「算了,請別熱衷於哲學!當然是這樣。當然,我們也夠了,當了傻瓜。我向你承認,對這件事我從來也沒有認真對待過;只不過是抱著『萬一能成』的心理做這書件,把希望寄托在她那可笑的性格上,而主要是為了使你感到快慰,雖然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要垮,我甚至到現在還不知道,你想達到的是什麼目標。」
「現在你和丈夫又要催我去幹差事了;又要對我大講起頑強和意志力的道理來,別瞧不起於小事,等等,我都能背得出來,」加尼亞哈哈笑了起來。
「他頭腦裡有什麼新的想法!」瓦裡婭想。
「那邊怎麼樣,父母高興嗎。」突然加尼亞問。
「好像不高興,其實,你自己也能得到結論;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是滿意的,母親則擔心;過去她對於要把他當女婿來看並不懷有好感,這是眾所周知的。」
「我不是說這個;他當未婚夫是不可思議和難以想像的,這很明白。我問的是現在的情況,現在那邊怎麼樣,她正式同意了?」
「到現在她沒有說過『不』,這就是全部情況,但是也不可能從那裡得到什麼別的表示,你知道,到現在她的害羞靦腆和怕難為情有多乖戾:小時候她常鑽到櫃子裡,在那裡蹲上兩三個小時,只是為了不出來見客人,現在個子長這麼高,可還是那個樣。知道嗎,我不知為什麼想,那邊確實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甚至是她那方面的。據說,她從早到晚一個勁兒嘲笑公爵,為的是不露聲色,但想必每天她都會對他說悄悄話,因為他就像在天堂裡那樣容光煥發……據說,他可笑得不得了。總之也是從她們那裡聽來的,我也覺得,她們那兩個姐姐在當面取笑我。」
加尼亞終於變得陰鬱起來;也許,瓦裡婭故意深入到這個話題裡去,以便洞察他的真正思想。但是上面又響起了喊叫聲。
「我要趕他走!」加尼亞大吼一聲,彷彿很高興能借此發洩自己的煩惱。
「那他又會像昨天一樣到處丟我們的臉。」
「怎麼——像昨天一樣?像昨天——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加尼亞突然驚慌得不得了。
「啊,我的天哪,難道你不知道?」瓦裡婭恍然大悟。
「怎麼……這麼說難道是真的他到那兒去過了?」加尼亞又羞又怒,漲得滿臉通紅,大聲嚷道,「天哪,你不是從那兒來嗎?你知道些什麼?老頭去過那裡沒有?去還是沒去過?」
加尼亞向門口衝去,瓦裡婭奔向他,雙手抓住了他。
「你要幹什麼?你說,你要去哪兒?」她說,「你現在放他走,他會做出更糟糕的事來,會去找所有的人!……」
「他在那邊幹了什麼了?說了什麼。」
「他們自己也講不清楚,也不明白;只不過把大家嚇壞了,他去找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他不在,他便要求見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起先請求她謀個位置,找份差事,後來便抱怨起我們來,說我,說我丈夫,尤其是說你……說了一大堆話。」
「你沒弄清楚說些什麼。」加尼亞似歇斯底里發作一般全身發抖。
「哪能呢!他自己也未必明白說了些什麼,也許,他們沒有全轉告我。」
加尼亞抓住腦袋,跑向窗口,瓦裡婭在另一扇窗邊坐下。
「可笑的阿格拉婭,」她突然指出,「叫住我說:「請向您父母轉達我個人的特別是敬意;日內我一定找機會跟您爸爸見面。』她說得非常認真。奇怪得不得了……」
「不是嘲笑?不是譏諷。」
「正因為不是,所以才覺得奇怪。」
「她知道不知道老頭的事,你怎麼想?」
「他們家裡不知道,這一點我不懷疑;但是你使我產生一個想法:阿格拉婭可能知道,就她一個人知道,因為當她這麼認真地轉達對父親的問候時,她的兩個姐姐也感到驚奇。再說是什麼緣由正是向他致意?如果她知道,那就是公爵轉告她的,」
「誰告訴她的,這不費勁知道,竟然當起小偷來了!這還不夠嗎?就在我們家,還是『一家之主』呢!」
「嘿,胡說!」瓦裡婭完全發火了,嚷道,「那是喝碎了胡鬧的,沒有別的用意;誰捏造這種話的?列別傑夫,公爵……他門自己都是好人;聰明過人。我可不怎麼看重這一點。」
「老頭是小偷和酒鬼,」加尼亞繼續尖酸刻薄地說,「我是個窮鬼,妹夫是個放高利貸的,真有礙阿格打婭眼紅的!沒什麼好說的,真夠動聽的!」
「這個妹夫,放高利貸者,在……」
「在養我,是不是?請你不用客氣。」
「你發什麼脾氣?」瓦裡婭豁然醒悟過來說,「你什麼也不明白。就像個小學生似的。你以為,這一切都會損害你在阿格拉婭心目中的形象?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能不理睬頭號有錢的闊女婿,而心甘情願地跑到某個大學生住的街上,跟他一起餓得要死,這就是她的理想!你永遠也不可能理解,假如你能堅定和自尊地經受住我們這種家境,你在她眼裡就會變得多麼有意思!公爵使她上鉤用的辦法,第一,根本不去釣她,第二、他在大家面前裝做白癡。為了他她把全家搞得亂糟糟的。單就這一點覺得好。咳,您什麼也不明白!」
「得了,還得瞧,它竟明白下明白,」加尼亞令人費解地低語說,「只不過我依然不希望她知道老頭的事。我認為,公爵會守口如瓶,不講出去的。他也會制止列別傑夫的;在我纏著他問時,他也不想全對我說……」
「看來,你自己也看到了,除了他一切已經昭然若揭了。現在你還想幹什麼?還指望什麼?如果還存在一線希望的話,那麼這僅僅使你在她眼中平添了一副受難的樣子。」「嘿,儘管阿格拉婭充滿羅曼蒂克,可是這種醜事也會使她望而卻步的。一切都有一定的界限,一切都有一定的界限,你們全都是這樣。」
「阿格拉婭會畏怯?」瓦裡婭輕蔑瞥了一眼兄長,火冒三丈地說,「可是你的靈魂是卑賤的!你們這種人全都一錢不值,縱然她可笑、古怪,可是比我們所有的人要高尚成千倍。」
「好了,沒什麼,沒什麼,別生氣,」加尼亞滿意地又低聲說。
「我只是憐憫母親,」瓦裡婭繼續說,「我擔心父親的這件事會傳到她耳朵裡。哎,真擔心!」
「大概已經傳到了,」加尼亞指出。
瓦裡婭本已站起來想上樓到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那兒去,但停住身,注意地看了一眼兄長。
「誰會對她說呢?」
「想必是伊波利特。我認為,他一搬到我們這兒來,就把向母親報告這件事看做是第一件樂事。」
「他又怎麼知道的呢,請告訴我?公爵和列別傑夫決定對誰都不說出來,甚至科利亞也什麼都不知道。」
「伊波利特?他自己打聽到的。你無法想像,這傢伙狡猾到什麼程度,他多會搬弄是非,他有多麼靈敏的鼻子,能嗅出一切醜事,一切壞事。嘿,信不信隨你,而我深信,他已經把阿格拉婭掌握在手中。即使還沒有掌握到手,也將會掌握到手的。羅戈任也跟他有聯繫,公爵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且他現在多想暗算我呀!他把我看做是私敵,這點我早看清楚了,他幹嗎要這樣,他這是要幹什麼,他可是快要死的人,我真不明白!但是我要哄騙他;你瞧著,不是他暗算我,而是我算計他。」
「你這麼恨他,又為什麼引他過來呢?他值得你費心算計他嗎?」
「是你建議他搬到我們這兒來的。」
「我以為他會是個有用的人;知道嗎,他自己現在愛上了阿格拉婭並給她寫信。她們詳細地探問我……他差點要給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寫信呢。」
「在這個意義上他並不危險!」加尼亞惡狠狠地笑著說,「不過,確實有什麼地方不是那麼回事。說他愛上了阿格拉婭,這很可能,因為是男孩嘛!但是……他不會給老太婆寫匿名信。這是個惡毒、渺小、自負的庸人!……我能肯定,我確信,他在她面前把我們形容成陰謀家,他就是這樣開始的。我承認,我起先像傻瓜似的對他洩露了我的心思;我以為,出於同樣的對公爵報復的動計他會跟我利益一致;他是這麼個狡猾的傢伙!哦,我現在完全看透他了。關於這樁偷竊事他是從自己母親,即大尉妻子那裡聽來的。老頭既然決定幹這事,就是為了大尉妻子。伊波列特突然無緣無故告訴我,『將軍』答應給他母親400盧布,他就這樣沒頭沒腦,不拘任何禮節地對我說了。這下我就全明白了。而他就那樣窺視著我的眼睛,一副得到滿足的神態。他一定也講給媽媽聽了,純粹是要撕碎她的心而得到滿足。他幹嗎還不死,你倒告訴我?他可是過三星期就該死的。而在這裡還養胖了點!他也不再咳嗽了;昨天晚上他自己對我說,已經兩天沒咯血了。」
「趕他走。」
「我不是恨他,而是蔑視他,」加尼亞驕傲地說,「好,是的,是的,就算我恨他吧,就算是吧!」他突然異常憤怒地喊了起來,「我要當面對他說這點,即使他躺在枕頭上即將死去,我也要說!假如你讀過他的《自白》,天哪,你就會知道,他的幼稚到了多麼無恥的地步!這是皮羅戈夫中尉,這是悲劇中的諾茲德廖夫*,而主要的是個男孩!我那時要是揍他一頓,讓他吃驚吃驚。該有多痛快。現在他向所有的人報復,就為了當時他沒有得逞……但這是怎麼回事?那裡又鬧起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終究會忍受不了的。普季岑!」他向走進房間的普季岑喊了起來,「這算什麼,事情到底要鬧到什麼地步?這……這……」
但吵鬧聲很快就越來越近了,門突然敞開了,伊沃爾京老頭怒氣沖沖,面孔發紫,渾身顫抖,無所約束地朝普季岑大發雷霆。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科利亞跟在老頭後面,在大家後面的則是伊波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