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戲冷郎君(下) 第十三章
    冷夜語淒涼的哭聲迴盪在整個寢宮內。

    ——這是我生平第二次痛哭到如此撕心裂肺的地步。第一次是什麼時候?感覺好像已很遙遠。

    那一次,母親把我塞到一個陌生人的懷裡,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拚命地哭,拚命地叫,哭喊到嗓子啞掉,還是喚不回母親。

    從那以後,我就告訴自己不要哭,因為當一個人不再要你的時候,再多眼淚都無法挽回。我不要再為不愛我的人傷心痛苦,我不要再為拋棄我的人哭泣流淚。我想要變得堅強,就沒有人能再傷害到我。

    可遇到你之後,我所有強作的堅強統統被你的柔情打碎。我已記不清究竟為你哭過多少回?流過多少淚?但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因為我再也沒有那麼多眼淚可以為你而流!所以現在,就讓我哭個痛快吧!

    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傷心!痛哭!流淚!軒轅昊……

    我、發、誓!

    ****

    又一封邊關告急的文書置於書案,卻是迦濼國與北方各蠻族聯盟作戰,原本好轉的局勢又嚴峻起來。玄昭清俊的眉輕蹙,看來戰事還要拖延下去。他批示讓兵部增援軍力後,推案而起,遙望窗外景致——落葉搖黃,已是深秋。

    ……軒轅昊帶兵出征已近年餘,除了例行公事飛書回傳,竟無隻字片言問起冷夜語,倒似全然忘記有這個人一般。玄昭眼眸瞇了起來:宮中應有軒轅昊埋下的眼線,想必冷夜語與自己夜夜同室而寢早傳入他耳中,以軒轅昊的個性,自然不能容忍……玄昭嘴角微露苦笑,這本是他刻意安排,以絕軒轅昊的念頭,但隨著時日推移,原先的得意慢慢消退,惆悵日漲——

    冷夜語那夜一場痛哭後,便絕口不提軒轅昊,心境也似乎突然平復,竟還漸漸有了笑顏。玄昭見他日益露出笑容,本是大大歡喜,但不久就覺察不對勁。冷夜語那淡淡的笑容宛如面具,讓他抓不到真實的氣息。若說冷夜語從前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拒人千里之外,如今只是換成淺笑盈盈,卻一樣的不容他人窺探內心,甚至將自己封閉得比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玄昭用盡心思,也打不開冷夜語的心扉。

    玄昭想到心煩處,他雖意志堅韌,也不免失落,長長歎了口氣。回身坐定,眼光落在案頭的幾本奏折,臉色沉了下來。他近一年都未曾踏入後宮半步,只與冷夜語朝夕相處,兩人雖始終以禮相持,流言蜚語早已漫天亂飛。自有些愚忠臣子頻頻上諫,要他以江山社稷為重,臨幸妃嬪,以求子嗣,玄昭只是一哂,未加理會,誰知這班朝臣竟聯名上書,說什麼要清君側,除佞臣。玄昭此刻越想越氣,驀地有了主意,一擊掌,一個黑衣男子悄聲走進御書房侯命,卻是無影,他自離開軒轅昊後,便回到玄昭身邊隨侍。

    玄昭傳了密旨要他解決那幾個囉嗦臣子,心情稍微輕鬆,問道:「冷公子呢?是否還在雅閣練劍?」

    無影稱是,道:「皇上可要無影請公子過來?」

    「不必了,朕只是問一下,不打擾他練劍。」揮退無影,玄昭面上微微漾起笑意——看來那日送劍給冷夜語是半點不錯。冷夜語性情淡漠,對宮中人事更是不聞不問,每日裡只是在雅閣專心習劍。若非玄昭鼓動他練劍,以冷夜語的清冷淡泊,還真不知要如何排遣心中孤寂……

    心中孤寂麼?玄昭慢慢斂了笑容,輕聲一歎——我還以為已經漸漸撫平你的傷痛,其實你不過是將冷漠孤獨藏到心底更深處了吧,拒絕任何人的碰觸……我倒還寧願你像起初那樣把什麼痛楚都發洩出來,以不至於現在,我無法琢磨你的心……

    ****

    蟬紗宮燈靜默無聲地吐著微弱燭焰,殿內碧玉丹爐不斷裊裊流溢著龍涎香霧。玄昭掀開緯帳,如往常一樣,見冷夜語所睡的錦榻上已沒了人影。他披衣起身,出了寢宮,一路向雅閣走去。

    秋月皎潔,星光數點,將閣前的池塘照得波光粼粼。水面倒映出白衣男子的俊美風姿,劍氣如虹,帶起落葉飛花,片片朵朵,均凝繞在男子身周,隨劍流轉飛旋,映著男子白衣墨發,翩然出塵,令人目眩神迷。

    玄昭靜靜佇立池對岸,目光閃動,隱含激賞——冷夜語確實天資聰穎,悟性極高,又日以夜繼地苦練,時日雖然不多,劍術卻可說是一日千里,進展神速。折落一段樹枝,玄昭微微一笑,倏地縱身,足尖在水面浮萍上幾個輕點,已躍過池塘,手腕一振,樹枝向冷夜語頸中劃去。

    他身形奇快,冷夜語卻似一早料到他會出手,輕笑一聲,竟不回首,銀劍反手指向玄昭眉間,逼他撤招自救。兩人一來一回,過起招來,招數越來越快,月色下只見兩團朦朧人影裹著銀芒吞吐,卻聽不到任何兵刃相接的聲音。

    突然兩人一頓,冷夜語銀劍已捲上玄昭手中樹枝,輕輕一絞,樹枝脫手飛出。他隨即垂劍:「第十七招,比昨夜還多用了兩招。」語氣略帶遺憾。

    玄昭撿起樹枝細細一看,展顏道:「你前幾次都將樹枝絞裂,今天卻絲毫無損,這力道控制可是比之前更自如了。」丟下樹枝,拍了拍手上塵土,笑道:「只怕再過幾個月,我就得另請高人陪你練劍了。」

    冷夜語淡然微笑,也不答話。他適才已練了半天劍,鬢邊微汗。月華在他玉白泛著淺淺紅暈的面上籠了一層瑩亮光澤。玄昭心猛地一跳,情不自禁伸手,想摸下他臉龐。冷夜語一側頭,玄昭摸了個空,甚是尷尬,訕笑道:「我想替你擦汗……」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是。」冷夜語笑容不改,舉袖輕拭。

    玄昭暗自歎氣,這樣的情形已有多少次了?每每他有什麼親暱舉止,冷夜語總是面帶那種他捉摸不透的微笑巧妙迴避,讓他心有不甘卻無法動怒。

    他怔怔瞧著冷夜語,心下百般不是滋味——冷夜語,將近一年的朝夕相伴,還是比不上你和他短短幾十日的相處麼?你對他真的用情如此之深,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了嗎?我,在你心裡,究竟有無一席之地?

    冷夜語被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臉微微一熱,側首避開他視線,一時也找不到話題。兩人默默站在月色下,各自想著心事。

    「……夜深露重,回去罷……」玄昭最終打破了沉默,去拉冷夜語的手。

    「好」冷夜語似是不經意地抬手一捋頭髮,不著痕跡地避過了玄昭伸來拉他的手。

    玄昭再一次落空,心中連日來本已在煩惱看不透冷夜語的心思,此刻不禁對他接連的婉拒升起一絲薄怒,定定看了他半晌,一言不發,轉身邁開腳步,走得極快。冷夜語一怔之後,暗中歎了口氣,不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月華似水,在兩人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

    回到寢宮重新沐浴更衣後,冷夜語片刻便已入了夢鄉。玄昭聽著他輕悠漫長的呼吸,卻怎麼也睡不著,喜愛之人日夜盡在眼前,卻觸摸不得,對他不啻一種折磨。玄昭無聲苦笑了一下,卻也無可奈何,心底好生嫉妒起軒轅昊來。

    ****

    「哦,御陽王爺不日便要班師回京了麼?」玄昭看著手裡剛送來的邊關急件及迦濼國的求和書,頭也不抬,問跪在書案前一臉風塵僕僕的信使。

    「托皇上鴻福,王爺英勇,我朝大軍已擊潰敵兵大獲全勝,那迦濼國王也於陣前暴病身亡,新即位的女王願與我朝聯姻,永結秦晉之好。」信使恭恭敬敬地道。

    玄昭微一頷首,也不置可否,叫宮人領了信使下去。一丟文書,輕輕伸了個懶腰,靠著背後厚厚狐皮褥墊,胸口沉沉的,竟無半分喜悅之情。他眼神慵懶,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今冬第一場飄雪。

    悵然一笑,心頭益發沉悶不堪。不知不覺,離他帶冷夜語回宮已過了一年,他原本下定決心要讓冷夜語徹底忘了軒轅昊,轉而慢慢接受他的情意,但如今信心卻忍不住動搖起來。雖然冷夜語未再提過軒轅昊,也不似先前那般消沉頹唐,玄昭仍無法親近他分毫。他疲憊地一手支頤——冷夜語!我還是沒能讓你忘記他麼?他就要回京城了,你,會怎麼樣呢?……

    一陣嗟蹉,玄昭出神片刻,走出書房,任飛雪飄落一身,寒意襲體,思緒倒反而變得清明,暗自嗔怪——玄昭啊玄昭,虧你當日還誇口,要用一生一世來等他接受你,眼下不過短短一年,你便想要退卻了?豈非同那一走了之的軒轅昊無甚區別?這般半途而廢,又如何能留住冷夜語?他精神一振,甩了甩頭,似乎要將原先那些雜念拋離腦海,也不叫宮人隨侍,大踏步走向雅閣。

    向來風雨無阻在那裡練劍的冷夜語今日卻不見蹤影,玄昭一愣,隨手叫過一個在附近打掃的雜役來問,那雜役一指前邊的梅林:「回皇上,公子練了一會劍,就去梅林了。」

    ……

    漫天飛絮卷揚穿越在幽靜林間,輕舞飄搖,襯著滿眼嫣紅的、雪白的、鵝黃的梅花,絲絲冷香沁人心脾,似要將人無止境地沉醉其中。

    冷夜語依舊白衣墨發,悠悠閒閒地倚著一株梅樹,目光在梅花飛雪間流轉巡迴,唇角若有若無地含著一絲淺淡笑容。

    一年前的自己,是在聽風小築看到冬日初雪。他在雪中想著軒轅昊,還有當時那個小臉凍得通紅的丫鬟,是叫雀兒吧……冷夜語嘴角揚起,原來時光流逝,有些東西卻反而會沉澱得更深。

    前方一株紅梅開得正艷,燦若朝霞,滿樹紅意漸漸幻成了一身紅衣的軒轅昊,笑著拉起他的手。

    「……我有樣好東西給你看……」

    「這株叫雙色梅,是梅花中的極品,原本長在後山,千萬棵中也只得這一株。我一直派人守著花期,今日凌晨才完全開放,我就把它從後山挖了過來。」……

    「呵呵……」冷夜語低聲笑了起來。眼光溜過整片梅林,各色梅花爭奇鬥艷,但確實見不到一株雙色梅。「我,還是喜歡你給我的那一株……」冷夜語微笑著自言自語。

    ——世間自會有其他梅樹,比雙色梅更勝一籌,但千萬棵之中,我卻只喜歡那一株。世上也或許有其他人,比你尚更多情,但千萬人之中,我也只在意你一個。你,就是我心裡獨一無二的雙色梅。

    「你我就像雙色梅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耳邊似乎響起蠱惑魔魅的嗓音。

    冷夜語輕輕闔上眼簾,思緒恍若飛回到那個靡麗時刻,他搖散了滿頭長髮,在紅衣男子的溫柔激情下沉溺迷亂了一切……

    「……軒……轅……昊……」在心底最深處藏匿了無數個日夜的名字終於自唇間無意識地逸出,透著無盡相思,絲絲縷縷飄散風雪之中。冷夜語沉醉在昔日追憶裡,容光煥發。

    玄昭一手支在樹上,直直望著不遠處冷夜語那無憂含笑的臉,如遭雷擊,渾身無法動彈——那樣的笑容!那樣的冷夜語!是想到了誰,令你如此歡愉?但我知道,你此刻想念的決不是我!

    「……軒轅昊……」又一聲歎息般的呢喃傳入玄昭耳裡,他猛地無法抑制地戰慄起來,死死盯著冷夜語,嫉火摻雜無窮失落化作憤懣狂烈竄升——在沒有我的地方,你終是念著他的名字,露出我日夜期盼卻無緣見到的真心笑臉,只為那個已離你而去的人!而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你真的都視若無睹麼?冷夜語……

    五指用力地嵌入樹幹,玄昭卻似毫無知覺,仍凝望著冷夜語燦爛笑顏。慢慢,眼裡燃騰的怒火熄去,流露著深深憐意和堅定——我不會再讓你成日沉溺在過去的回憶裡,我一定要讓你找回自己!

    雪仍紛紛揚揚地不停飄落……

    ****

    「冷夜語——」

    二更時分,同平日一樣,冷夜語下了錦榻,換上衣衫正想出去練劍,卻聽龍床上傳來玄昭一聲呼喚,他一呆,頓住腳步。

    玄昭掀帳下床,將他拉回榻上坐著,溫和一笑:「今夜大雪,就不要去雅閣了,陪我說會話可好?」

    「……也好。」冷夜語露出玄昭常見的淡然笑容,想抽回被玄昭握在掌中的右手,玄昭卻反捏得更緊,不容他掙脫。冷夜語詫異抬頭,有些奇怪玄昭不同以往的舉動。

    玄昭目光炯炯看著他,也不說話。冷夜語瞧見他眼裡熟悉的情慾,胸口一悸,扭轉頭避開他灼熱的注視:「……你想和我說什麼?……」話出口,就懊悔地一咬唇。玄昭的心思他如何不知,卻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豈非正讓玄昭順勢而上。

    果然玄昭幽聲歎道:「冷夜語……你何必明知故問?……」另一隻手摸上他腰間長髮輕輕撫摩。

    全身一僵,冷夜語倏地站起:「我還是去練劍了。」

    「別走!」玄昭用力一拉,冷夜語右腕無力,被他一帶,又坐了回去。他左臂一抬正要扳開玄昭的鉗制,卻被玄昭先一步抓住肩頭按倒榻上。玄昭跟著合身覆上,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臉上頸中。

    「你——放手!」冷夜語壓低嗓子,怕吵醒偏殿值夜的宮人,面色卻已微微變了。一年來朝夕相處,玄昭的情意盡收眼底,冷夜語只是裝做不知。玄昭確也未逼迫於他,倒讓他慢慢放鬆下來,但眼下的玄昭突然變得強硬,以他如今的身手,還真未必是玄昭對手,不由微驚。

    玄昭俯視著他,漸漸展開平日裡的溫和笑容,聲音卻帶著幾分酸澀:「你還是這樣排斥我……」一鬆手,坐起身來,默然不語。

    冷夜語靠在榻上,也不知該說什麼。玄昭出了回神,側首望向冷夜語歎道:「你就想如此將自己封閉一輩子麼?」他搖了搖頭:「到今天你仍是放不下。」

    「你說什麼?」冷夜語一震,嘴角微一抽搐。

    「雖然你不再提起,可你心裡一直在惦記著軒轅昊——」

    「玄昭——」冷夜語斷然截住他的話,真正變了臉色:「我不想聽到那個人的名字。」

    「是嗎?」玄昭溫和地笑了笑,平靜地道:「那你今日在梅林裡叫的又是誰的名字,嗯?你這般越是逃避在過去的回憶裡,就越是解不開心結——」

    冷夜語霍然一挑眉:「夠了!不要再提他!」長長呼吸幾下,恢復笑容道:「我早已不再為他傷心痛哭,你還擔心什麼?」

    這個淡淡的面具般的笑容騙了我將近一年,若不是在梅林聽到你的深情呼喚,看到你的真心笑顏,我還真琢磨不透你的心,不知該怎樣讓你接受我,但我現在已知道,你其實根本沒有放下他,還為了他始終無視我的情意——毫無預警地,玄昭突然抱緊冷夜語,攫住他淡紅薄唇。

    「唔——」冷夜語睜大鳳目,想掙脫玄昭懷抱,但玄昭今夜似乎已鐵了心,牢牢不放手,吮吸舔吻著夢中思念過無數回的甜美唇瓣,不顧冷夜語的咿唔抗議和強烈掙扎。

    「……冷夜語,不要再沉迷下去了……接受我吧……讓我來幫你徹底忘記他……」玄昭呢喃著,吻上冷夜語顫抖的喉結,一手拉開了他衣襟。

    「玄昭——」胸膛陡然暴露在微涼空氣裡,冷夜語憤怒的大喊在夜間格外響亮。

    與叫喊同時,左手一拳重重擊中玄昭臉頰,將他震落錦榻。玄昭一聲悶哼,捂面踉蹌退了兩步站穩,放下手掌,右頰已一片烏青,嘴角微滲血絲。他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看著冷夜語,連唇邊血跡也忘了擦。

    掩上衣襟,冷夜語騰的站起,雙拳緊握,清冷明澈的眼眸燃著怒焰,一眨不眨地盯緊玄昭,彷彿要在他臉上燒出幾個窟窿。

    你終於摘下整日淡然微笑的面具,甚至不假思索地毆打貴為天子的我!呵呵,冷夜語啊!是為了軒轅昊麼?是因為我觸犯到了你的禁忌麼?我怎麼付出也無法替代他在你心裡的位置麼?——玄昭驀地仰頭大笑起來。

    ——我一直認為你太傻,太癡,為了那個離你而去的人如此迷失自我!可現在,我發現,其實我比你更傻,更癡!明知你的全部心意都在另一個人身上,我還是千方百計把你留住,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把目光轉向我。甚至容忍你在我懷裡哭著喊另一個人的名字!容忍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絕我的示好!而眼下,我還要容忍你的毆打!

    是的,即使你剛才那一拳打掉了我心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我仍然不願放手!即使你一生一世都不會愛上我,我也不想讓你離開我!因為,我是真的在意你,我想為你擋開一切煩惱憂愁,我不會讓那個不懂得珍惜你的軒轅昊再傷害到你……即使你並不領情,我也還是要那樣做。

    我這個天子,也居然會有如此為情所困,作繭自縛的一天!我果然比你和他更傻——玄昭大笑聲漸漸低沉下去,帶著說不出的苦澀辛酸。

    值夜宮人早被驚醒,但瞥見殿內詭異情形,哪敢入內,一縮頭,又溜回偏殿去了。

    冷夜語原本怒極玄昭突然對他用強,憤然出手。此刻聽到他無奈悲酸的笑聲,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滿腔憤懣驚憎不可思議如潮退去,反升起一絲歉意。他自一年前負傷、喪父連番打擊至今,都是玄昭相伴左右,細心照顧、循循開解,幫他日益振作,又夜夜陪他練劍。人非草木,玄昭的一片深情,冷夜語怎不感動,只是他心裡早已被軒轅昊牢牢佔據,再也容不下後者,是以對玄昭的情意處處躲避。但無形中卻已將玄昭視作極親近之人。

    他鬆開拳,望見玄昭臉上傷痕,心下更是一陣愧疚,囁嚅道:「對不住,我,我出手太重了……我去叫內侍傳御醫來——」

    「不用了。」玄昭攔住他,抬袖擦去嘴角血跡,歎道:「是我太過唐突,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這麼一說,冷夜語越發難受,垂下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玄昭發了一陣呆,見冷夜語仍低頭站在那裡,溫言道:「快睡罷。」自行向龍床走去。

    「玄昭,我——」冷夜語抬頭,眼含歉疚。

    玄昭微微一笑,走近他身邊,替他理著適才掙扎時散亂的頭髮:「別再想那麼多了,睡罷。」

    這一次,冷夜語沒有閃避,他怔怔看著玄昭烏青的面頰,一咬唇,垂落眼簾,卻有一股無法言語的滋味從胸口慢慢擴散開去。

    ****

    冷夜語倚著錦墩坐在毯褥上,拿了書卷卻看不進去,不由再一次抬眼,望向對面書案後正聚精會神批閱奏折的玄昭——昨夜的臉傷到了今早反更明顯,玄昭便沒有去上朝,叫宮人將奏本送來寢宮批示。此刻專心國事的玄昭沒有平素的笑意,而是面色肅然,威儀迫人。

    眼神漸漸迷惑,冷夜語恍惚出神——清俊的眉眼,溫和的笑容……那是玄昭在他面前的一貫表情,讓他幾乎快忘記了那個時時刻刻像影子般伴隨自己的人是眼前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一國之君。

    ——貴為天子的你,應當是不容他人忤逆觸犯的吧,為什麼你卻能一再容忍我呢?是因為你在意我麼?但你明知我對你無意,為何還能如此執著?……我,看不透你……

    似乎察覺到冷夜語的視線,玄昭將目光自奏折上抬離,擱落御筆,露出溫和笑容:「在想什麼?」

    呃?!——冷夜語驀然回神,臉有些發熱:「沒什麼……」忙低頭盯著書卷。

    「對了,你今日怎不去雅閣?」玄昭微覺詫異,平時這時候,冷夜語早去練劍了。

    赧然一笑,冷夜語斯斯艾艾道:「我只是想陪你——」一眼望見玄昭驚愕神情,急急道:「我害你上不了朝,這個,我要是還若無其事地去練劍,好像不太好……我——」

    他說得彆扭,玄昭眼裡卻慢慢染上笑意:「所以你就在寢宮陪我,呵呵,早知道被你打了一拳有這等好處,我該早些行動才是,啊哈哈——」他摸著臉,笑得極是歡暢。冷夜語也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但猜泰半是在調侃自己,一時漲紅了臉,呆在當場。

    這個羞赧的樣子有多久未見過了?——玄昭眼光漸轉幽邃,起身坐到冷夜語身畔,凝視著他。冷夜語不自在地側過頭去。

    你還是在躲避我!玄昭心底暗歎——冷夜語!我並不想你因為覺得有愧於我,才來陪伴我!我為你做的一切,並非挾恩求報!……我相信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有朝一日,你一定能體會我的情意,自願和我在一起,自願接受我。——可是,軒轅昊就快回京城了,你會怎麼做?

    他近日來內心困擾之極,既知冷夜語並未忘情於軒轅昊,待得軒轅昊歸來,更不知冷夜語會做何反應?若再為軒轅昊心傷一次,恐怕冷夜語就真的從此消頹下去,無人能救了……

    「……軒轅昊不日就回來京城了……」玄昭定定瞧著冷夜語冰雪般冷峭脆弱的側臉,平靜地道。

    遽然一震,冷夜語猛回頭,面上已失了血色,嘴唇微動,卻沒有說話。

    「你想不想見他?」

    手心捏緊又復鬆開,冷夜語恢復鎮靜,無表情地道:「不想。」——不想見他,不想再勾起離別時的痛苦回憶,不想把心頭的傷口再度剝開。

    「……是不敢罷,冷夜語——」玄昭不意外看到冷夜語驟變的臉色,溫和地續道:「你心中若已真正放開,又何必執意不見?你在怕什麼?」

    「不要再說了!」冷夜語霍然站起身:「我去雅閣!」

    「……我陪你一齊去罷……」玄昭一聲喟歎,跟冷夜語出了寢宮,愛憐地望著前面修長而孤單的背影。

    ——他已經成了你心底最深處的禁忌了麼?連提都不願旁人提起。你就寧願一輩子這樣逃避他,眷戀沉溺在昔日的回憶裡,不肯面對現實麼?冷夜語啊!我一定要把你從自己的心牢裡解救出來,讓你明白正視自己的心……

    ****

    皇師已凱旋回京了,一年的征戰終於降伏敵軍,還帶回無數敵國投誠進獻的美姬貢品,朝野上下一片歡騰。

    金鑾殿上,滿朝文武也均喜逐顏開,因為今天是降國使節拜覲天威的日子,更能見到傳聞中艷絕塵寰的迦濼國新任女王,據說女王是為聯姻而來,不少自持才俊的臣子早已在暗中較勁,盼著若能獲女王垂青,那可真是一腳跌到青雲裡去了。但很快就被出征歸來的幾個將軍潑了一頭冷水,女王一早屬意御陽王爺,哪會將旁人看入眼。

    正自亂烘烘一團,昭帝臨朝,登時殿上靜了下來。有幾個眼尖之人卻見御座後原本空蕩蕩的簾帳內竟放了張椅子,坐著一人,只是隔著紗簾,看不清那人模樣,不禁暗自嘀咕。

    冷夜語坐在簾後,也是納悶,今天不知玄昭中了什麼邪,竟非要拉他一起上朝。耳邊不斷聽得陣陣稱歌頌德,又見什麼各國使節如走馬燈般輪番覲見,早已頭昏腦漲,實在忍不下去,立起身,便待離去。

    剛邁開一步,眼光猛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冷夜語全身僵硬,再也無法挪動半寸——

    軒轅昊!

    即使隔著紗簾,即使隔著遙遙的金階,還是一眼就看清楚了,那錦袍玉冠、王氣縱橫的男子——軒轅昊!一年的征戰沙場,竟未在他身上留下絲毫風霜痕跡,依舊的雍容華貴,依舊的帶著那一抹邪魅的笑容……

    什麼也聽不到了,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什麼也看不到了,只看見那個奪走自己所有魂魄的男子——冷夜語死死咬著唇,血沿嘴角淌落亦不自知。

    ——為什麼你要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要讓我想起好不容易才封藏的回憶?

    我發過誓,不再為你傷心、痛哭、流淚!可為什麼我現在的心像撕裂一樣疼痛?為什麼我還是忘不了你?為什麼我如此無用?

    軒轅昊!軒轅昊!軒轅昊!

    軒、轅、昊!

    彷彿感應到冷夜語心中的狂喊,一直含著絲不屑微笑冷眼旁觀眾人的軒轅昊突然轉首,凌厲的目光似乎穿透紗簾,對上冷夜語無法移動的眼眸——

    細長幽黑的眸子陡然睜大,軒轅昊不可遏制地輕輕顫慄起來。

    他看見我了!他看見我了!——冷夜語踉蹌後退,猛地轉身,從簾後側門飛奔出去。

    ——不想再看到你!因為如果再多看你一眼,我一定會忍不住衝上前抱住你,親吻你,把你狠狠地揉進我的身體裡。我,一定會忍不住的!

    辨不清任何方向,冷夜語一路狂奔著,直到近乎脫力,終於停了下來。靠在道旁廊柱上急遽喘息著,心如擂鼓,幾乎要躍出胸腔。好難受!好痛苦!

    ——軒轅昊……

    「……冷夜語……」熟悉的,日夜在耳邊縈繞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全身驟然繃緊,指尖顫抖著,冷夜語無法動彈地感受著溫暖的氣息向自己靠近,卻在兩步之遙的距離停了下來。

    「冷夜語……」軒轅昊的心也激烈鼓動著,看著那自己一年來魂牽夢縈的背影,近在咫尺卻不敢觸摸。

    「你還是不想見到我罷。可我,沒法控制自己……」軒轅昊黯淡地笑了。

    ——是的,我沒法控制自己。當看到你飛奔離殿的一剎那,我就不由自主地追著你而來。我知道,你不想再見到我,可我,還是想再看你一眼,想再看你一眼。

    冷夜語喘息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雙肩劇烈抖動著。軒轅昊眼裡抹上濃濃痛楚,又踏近一步,輕輕執起了他垂落身側的右手——優美的手形,熟稔的膚觸,可再也感覺不到肌肉昔日的柔韌和力量,因為這隻手腕,曾被自己捏得粉碎……

    「……冷夜語……」一顆滾燙的淚珠滴落在手上,冷夜語像被灼痛似的一震,重重喘息起來。

    又一顆淚掉落,軒轅昊握著他手的手掌顫動不已:「我也不相信,我竟然會對自己心愛的人做出這種事,你一定很恨我。每次好像都是我在傷害你,可你最後都原諒我。所以,當你那一次折斷了髮簪,說不想再見到我時,我想,你是真的恨著我,不會再原諒我了。我——」

    聲音哽咽著,淚水不斷湧出:「是我逼你離開了我,我真是世上最愚蠢、最無情的人。枉我還一直以為我為你付出很多,以為我是最愛你的人,可結果卻讓你不願再見到我。除了傷心,我什麼也沒有給到你。」

    「我知道,我說再多,都挽不回對你的傷害,我不奢望你原諒我。可是,冷夜語!」吻著細潔的手背,軒轅昊的淚迅速染濕了冷夜語的手:「有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在意你啊!我真的是想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可我,卻做不好。我也是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對,我以為把你留在身邊,讓你日日夜夜感受到我的愛意是最幸福的,我卻沒有好好問過你,究竟喜不喜歡我那樣做。我真是愚蠢……」

    「別再說了……」冷夜語無力搖著頭,嗓音嘶啞。軒轅昊的淚,彷彿從手上滲到心裡,燙得痛人。

    癡癡望著冷夜語墨泉般的長髮,軒轅昊露出艱澀的笑容:「我也知道,我傷你太深,不應該再來見你,惹你生氣。可我做不到,一年前你離開了我,我每時每刻都像瘋了一樣,想來找你,但你一定會不高興的,所以我就去了邊關,如果再待在京城,我絕對會控制不住自己來見你。」

    他溫柔又酸楚的眼光流轉在冷夜語蒼白的側面:「我這一年想了好多,玄昭說得對,我若真的愛你,又怎會讓你傷心離去,是我做的不夠好。你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你並不是非要愛我一人……」澀然一笑,熱流又衝上咽喉,哽住了話語。

    冷夜語顫抖著轉頭,看進他滿面淚痕。這是他第二次為自己流淚——

    肩重重抽搐了幾下,軒轅昊微笑著:「我再也不會做勉強你的事情,我知道,玄昭他對你很好,我——只要你覺得開心,我不會再做蠢事,逼你跟我回去。雖然我捨不得你,捨不得……我真的捨不得你啊……冷夜語……」

    強撐的笑容再也無法維持,軒轅昊伏在冷夜語肩頭,失聲痛哭。淚水濡濕了衣衫,胸膛濕熱滾燙的一片——是軒轅昊的淚啊,那個強勢的男人此刻哭得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

    冷夜語已經無法思考任何東西,只是茫茫然地聽著軒轅昊撕心裂肺的哭聲。

    哭到聲嘶力竭,軒轅昊終於抬起頭,紅腫的雙眼仍不住淌落眼淚,卻綻開一個淒楚之極的微笑:「我今天入宮,就是想找機會再看你一眼,我只要知道你現在究竟過得怎樣?我,我以後都不會再來煩你,惹你生氣了。」

    冷夜語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軒轅昊的淒涼笑容——

    「我,不會再出現在你眼前,惹你生氣了……」軒轅昊一步步倒退著,帶著淚水和笑容走出了冷夜語的視線。

    軒轅昊!軒轅昊!——心裡狂喊了無數遍,顫慄的唇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身體也震駭到麻木,冷夜語眼睜睜望著軒轅昊消失,驀地渾身癱軟,沿著廊柱滑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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