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霜天。
蘭漏更深。寒露丹楓,葳蕤落華庭,殘紅枯黃,鋪就滿地冬夜蕭瑟。
宮闕鱗次櫛比,巍峨沉寂如眠獸。黑夜闌珊中,猛然響起幾聲極不相稱的淒楚號叫,割裂靜謐,隨風飄散。
聲音,來自宮城中最有權勢的人——金盛皇朝第六代皇帝慕容四海的寢宮。
玄朱門外,重兵圍守。鐵甲長戟,映月寒光閃爍,殺氣森然。
門內,厚重華麗的描金宮帳裡外三層,被碧犀牛角鉤挑起。燈焰暗紅吞吐,一個十五、六歲的纖瘦少年被數名侍衛強按著頭顱、四肢,趴跪在寒氣四溢的白玉磚上。
少年的臉已被打得紅腫不堪,嘴角也破裂了,流著血,根本分辨不出本來樣貌。被撕扯得破爛的衣服碎片下露出的身軀,同樣佈滿瘀痕,青一塊紫一塊。
他在侍衛大力鉗制下不停地掙扎、顫抖,像落入獸籠的傷獸,喘息著持續無用的反抗。雙眼腫得幾乎無法睜開,卻仍然死盯著前方,儘是切齒恨意。
雕刻有九龍戲珠圖案的巨大純金座椅,和寢宮一樣散發出冰冷氣息,代表著九五之尊的無上威嚴。
此刻,一隻保養修飾的非常得法,形狀近乎完美無瑕疵的男性手掌,正搭在座椅扶手上,修長手指緩慢而有力地撫摩著猙獰的獸頭圖飾。另一隻手裡,握著三尺青鋒。雪亮鋒利的劍身,就深深地紮在當今皇帝慕容四海的心口。
高大的身軀已經冰涼多時,僵硬地蜷曲在椅腳邊。明黃織錦的龍袍業已被自己的血染紅,呈現令人心怵的赭褐色。
震驚、憤慨、不解、憎恨……種種複雜的表情都凝固在屍首方正俊朗的臉上。似乎至死,都不相信自己會喪生對方劍下。
「為什麼?」少年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了嘶啞質問,瞠裂的眼角血絲殷殷。「九州皇叔,你為什麼要殺害我父皇?」
「你說呢?我的真兒好皇侄。」好聽的嗓音懶洋洋地響起,低沉而悅耳,充滿成熟男人的致命誘惑。
手,終於放開了劍柄。盤踞龍椅的白衣男人,不帶笑意地微笑:「當然是謀朝篡位。」
他有著一張與慕容四海相似但更年輕的面龐,漆黑如墨的頭髮整齊地攏在腦後,眉宇間寫滿專屬於帝王家的雍容冷酷,鼻樑挺直,勾勒出不言而喻的狂妄。嘴唇卻很薄,微揚的嘴角比不笑時更漂亮,仔細看,才發現帶著獅子玩弄獵物時的殘忍。
男人好整以暇地欣賞著少年太子慕容真困獸般的表情,抽出條織功精細的純白絲巾,慢悠悠擦拭起自己剛握過劍的手,繼續微笑。
「真兒你不用那樣瞪著我。告訴你,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多年。」
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輕踢腳邊屍身,「論才智、論武功、論治國經略,我樣樣都勝過你父皇。就因為他比我早出生幾年,就把我的一切都擋到了陰影裡,我慕容九州絕不接受這樣的命運。」
冷冷注視著屍體,他綻開一縷笑容,那笑容背後流溢的深厚積怨,強烈得叫人難以忽視。
「皇兄,我留你全屍,已經對你仁至義盡。」
慕容真目眥盡裂,怒吼嘶叫:「你弒君弒兄,天理不容。你們這群亂臣逆賊,一定會遭報應的,一定會!」
他陡然瘋狂地掙扎起來,力氣奇大。鉗制他的侍衛沒料到他還敢反抗,竟被掙脫。
慕容真揮舞著拳頭衝上前,眼看就將揍上慕容九州鼻樑,慕容九州卻只是微微噙著冷笑,竟不躲避。
眾人眼前驀地一花,有條人影飛快從慕容九州身後的簾帳躍出,擋在慕容真面前。
慕容真的拳頭頓時被一隻手掌大力包握,再難前進半分,緊跟著胸口劇痛,「喀喀」傳來兩聲肋骨碎裂。
他倒地,嘴裡鮮血直流,努力抬高頭,望著身前攔阻他的人。
男人長身玉立,面目卻乏善可陳。
他記得這男人叫談笑,幾個月前才由慕容九州引進,接替剛卸任的侍衛統領掌管宮城禁軍,也是今晚逼宮的最大幫兇。
一切,都早有預謀。
「真兒,肋骨斷了,很痛吧,呵!」慕容九州打量著少年由憤怒終於轉為絕望的眼神,心情彷彿十分愉快。「你還只有十五歲,皇叔也不捨得你再受苦,就成全你吧。」
絲巾抹完了最後一根手指,擲落玉磚。聲音還是那麼慵懶帶笑。
「來人,送太子上路。」
看著少年剛才還鮮活跳動的生命,在侍衛不斷勒緊的絲巾下逐漸停止了扭動,成為一具冰冷屍體。談笑眼皮跳了跳。
慕容九州,果然是個比他想像中還殘酷無情萬倍的角色……
「談先生,你在想什麼?」懶洋洋的聲音突兀地穿透他思緒。
談笑微凜,轉頭望向龍椅上的男人。
慕容九州正屈肘托著臉,兩根長指摩挲著下巴,目光冷銳之中帶了絲淡淡譏笑。「談先生是在可憐那孩子?」
談笑知道慕容九州沒有子女。甚至,尚未娶妃,連個侍妾也沒有。
莫說在皇室,便是民間,像慕容九州這樣三十六歲依舊孑然一身的男人,都絕對算得上是個異數。
更何況,這還是個俊美不凡、身份顯赫的皇弟之尊。
根據談笑掌握的資料,曾有不少朝官為了討好慕容九州,向他進獻過從各州府搜羅來的美人兒。
慕容九州照收不誤,但往往第二天,美人的屍體就被下人從皇府側門拋了出來。後來,美人兒變成了各色俊俏少年,卻還是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於是朝野間漸漸流傳起一個秘密——對男女美色都不受用的慕容九州,是個性無能。
流言越傳越厲害,最後傳到了當時的老皇帝耳裡。
老皇帝要兒子趕快擇偶大婚,卻被慕容九州一句沒興趣當場回絕。
想當然耳,原本還在慕容四海和慕容九州這兩個皇后嫡出的優秀繼位人選中搖擺不定的老皇帝,終於下定決心,傳位於慕容四海。
而慕容九州,仍然我行我素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只是多了個嗜好,喜歡收養京城裡被遺棄的嬰兒。
這似乎更證實了流言的真實。慕容九州果真喪失了男人最基本的能力,所以才對男女都不假詞色,也正因為無法播種,才特別喜歡嬰兒。
他的同母胞兄,金盛皇朝第六代皇帝慕容四海,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登基後遵循例法,將眾多兄弟分封外地為王,封藩削權,唯獨特許慕容九州留在京城,封號太平。
種種花、養養鳥,收養幾個孤兒,隔三差五聽出折子戲……慕容九州也確實把個庸碌的太平皇爺當得四平八穩。
一個無法生育嫡親子嗣的皇族,應該也沒有篡位的野心和動機。
慕容四海對九州的表現極為滿意。他大概想不到,一時大意,卻給自己埋下了日後的殺身之禍。
看他死不瞑目的雙眼,就知道他至死不明,為什麼跟他一母同胞,平時深居簡出不問政事的弟弟會在隱忍多年後,親手將劍刺入他胸膛。
談笑卻清楚,所謂的太平皇爺,不過是慕容九州用來麻痺天下人的假面具。
就在他第一次踏進太平皇府那天,他親眼見到,慕容九州捋高了衣袖,正在給個剛被撿回來,全身髒兮兮的奶娃兒洗澡。滿臉微笑,宛如慈父。
然而緊接著,慕容九州做了件讓談笑也為之頭皮發麻的事。
他慢慢地,扼緊那嬰兒纖細的脖子。直到嬰兒停止了呼吸,慕容九州臉上還帶著一貫的慵懶微笑。
這人瘋了——當時的談笑,腦海裡只能閃過這個念頭。
「談先生!」面前的男人還在沉思,慕容九州再次叫了一聲,眼底殺氣電閃而過。
他不喜歡有人忽視他的存在。
這個三月前自薦上門,來助他成就霸業的男人,他其實根本就不認識。所有對談笑的認知,無非來自手下耳目的打探。
年三十,雙親亡,未成家,一個非常普通的男人。
不普通的,是談笑的來歷——武林「奇門」當家人。
慕容九州對「奇門」不陌生。
事實上,只要稍有江湖閱歷,就知道「奇門」的厲害。奇門遁甲、醫毒星巫……凡是能想到的奇才異士,十之八九都源出「奇門」。
所以,當這面目平凡,自稱「奇門」當家談笑的男人不請自來,笑容可掬地稱願意助他一臂之力逼宮時,慕容九州略作權衡後,答應了。
弒君容易,要穩定朝堂卻難。
談笑向他獻上一種奇藥「忠魂蠱」,正是對付朝中異己的妙藥。讓他可以先控制住那些對他不服膺的臣子,再逐步換上自己多年來扶植的親信勢力,不用血流成河招致天下怨怒,一樣達到目的。
花最少的力氣,做最完美的事情,是他一向信奉的原則。
當然慕容九州深知天上不會平白無故掉餡餅。談笑幫他,自然有條件。
他深吸了一口氣,揮手示意侍衛將慕容四海和太子的屍體拖出寢宮,緊盯談笑道:「談先生,你說等事成之日,會向朕提一個要求。說來聽聽。」
很好奇,世上有何事能令這高深莫測的談笑也束手無策,要求助於人?
談笑很快恢復了鎮定,朝龍椅上的男人伸出手,笑著吐出兩個字,簡短、清晰、有力:「兵、符。」
慕容九州慵懶的眼神登時完全消失,眸子慢慢瞇起,在宮燈燭焰裡迸射出凌厲銳芒,如離鞘寒劍直刺談笑。
那神態,叫談笑想起了蓄勢撲殺獵物的矯健雄獅。
「皇爺你沒有聽錯,談某不需他物,只想借兵符一用。」談笑重複了一遍,故意很清楚地強調「皇爺」兩字,脅迫之意昭然若揭——慕容九州想真正登上皇位,控制大局,還得借助他對朝臣種下蠱毒。
慕容九州飛快分析了情勢,被威脅的不悅稍縱即逝,他收斂起殺心,又露出那副慵懶模樣,手指輕撫著扶手,似乎漫不經心地笑問:「朕既然應允過談先生,就一定不會失信。只是,談先生要兵符來做什麼?」
目光如炬,似要看穿談笑心臟,他冷冷哼道:「難道談先生也想嘗嘗當皇帝的滋味?」
談笑哈哈大笑:「皇爺說笑了。談某一介江湖浪人,生性懶散,哪有那等雄心壯志?斗膽要兵符,只想跟皇爺借兩萬大軍,攻打玄天府。」
「玄天府?」
對上慕容九州疑惑詢問的表情,談笑那張平凡的面容居然微泛紅意,一個豪邁不羈的大男人,忽然變得如同個青頭小子般忸怩起來。
「不瞞皇爺,談某年前,曾有幸得見那玄天府府宗一面,從此傾慕良深,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可惜用盡計謀,也無法求得府宗再與談某見第二面,談某只好行此下策,借助皇爺大軍,就算把玄天府拆了,也要逼府宗出面。
「皇爺您有所不知,談某對府宗可說是日夜相思……」
他提起心上人,就像放開了水閘似的一發不可收拾,根本沒注意到慕容九州的俊臉開始發青。好個姓談的,動用尊貴的皇家軍隊,竟然只是想替自己搶老婆。傳出去,簡直貽笑大方。
可是,君無戲言。慕容九州再次深呼吸,打斷還在滔滔不絕的談笑,「朕明白了,兩萬大軍隨時聽候談先生差遣。呵,什麼女子能讓談先生勢在必得?想必定是位天姿國色、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談笑聽他應允出兵,不禁心花怒放,一臉陶醉地笑開了,「皇爺您說得沒錯,他名喚蘇傾國,確實人如其名,傾國傾城。呃,不過,他卻不是什麼女子,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男人?慕容九州瞪著談笑,想起他適才那番聲情並茂的表白,突然感覺自己像吃了只死蒼蠅一樣的噁心。
遠在京城千里之外,玄天府中,碧寒泉裡,正在滿天星光下沐浴的某人突然連打了兩個噴嚏。
「府宗,您可是著涼了?」一直跪伏在岸邊,向溫泉裡撒放蕙蘭花-瓣的侍女緊張地抬頭問,然後就看見水中那個俊美無雙,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人轉身面對她。
滿頭黑髮隨之甩起連串水珠。寬廣的額頭上,那雙飛揚挺拔的劍眉正微微一蹙又舒展,道不盡男性陽剛瀟灑之美。
雖然伺候這人沐浴已經很多年了,可不幸的是,她依然沒有修練出跟身邊男僕那樣老僧入定般的超強定力。紅雲迅速佈滿雙頰,她趕緊低下頭,目不斜視。
「蘇璇,你見過有會著涼的府宗麼?」
清朗年輕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透著股目空一切的神氣,卻又偏偏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反而認為他天生便該如此驕傲。
「憑我多年經驗,連打兩個噴嚏,一定是有人在背後說我。哼,誰那麼大膽子?」
聲音的主人已跨上岸,就帶著滿身水珠,赤裸著踩在早已備妥的雪白熏香絲墊上,滿不在乎地由一男一女兩個侍從為他擦拭身體。
介於青澀少年和成熟男人之間散發無窮魅力的修長身軀,在星輝下閃著象牙色的光澤,絲毫無懼冬夜嚴寒,筆挺如標槍。
線條優雅的肌肉並不是很發達,但肌理勻稱。有著成年男子寬度和力量的肩膀下,兩側鎖骨凹陷出誘人瘋狂的風情,光潔緊實的胸膛漸漸往下收窄,在細腰後繼續描繪出優美的起伏,惹人無限遐思……
「蘇璇,你又流鼻血了。」蘇傾國雙足猛然懸空,離絲墊寸許——他最怕被血弄髒的東西。
男僕從不爭氣的蘇璇手裡接過巾子,幫渾身騰空的蘇傾國擦拭下-體的水珠。
「蘇磯,還是你的定性好一點。」很平淡的一句誇獎。
蘇磯原來很穩的手臂卻出現了點小小震動,他深吸氣,強迫自己靜下心。
他這只對武學感興趣的主人,是怎麼也不會明白,每天對著那副完美的身體,需要他用多少力氣來克制自己的慾念。
不過,能成為主人的貼身僕役,他對這折磨甘之如飴。
由蘇磯伺候著穿上寬鬆飄逸的天青色衫子,蘇傾國斜坐泉邊青石榻,悠閒地蹺起長腿,轉動著腦袋以便身後的蘇磯替他擦乾長髮,一邊笑咪咪地享用蘇璇端上來的精緻夜宵。
五色繽紛的糕點,飄著誘人香味。光看,他的口水就快氾濫。
除了練武,能吸引到他的第二樣東西便是美食,尤其是蘇璇親手做的各色糕點糖果。
所以,蘇璇經常在他面前流鼻血的小缺點,也就可以原諒了。
「這個千層桂花蓮蓉酥真好吃,我明天還要。」他意猶未盡地舔著唇上的糕餅屑,手又伸向另一隻青花瓷碗。
「唔,這紫芋龍眼水晶湯圓也不錯……」
「府宗,慢慢吃,小心噎著。」蘇璇掩著嘴兒笑,沏上盞采自玄天崖絕壁石縫中的野山茶葉,給蘇傾國送點心,彎月般的眼睛裡滿是寵溺。
就算在人前如何地狂妄,蘇傾國骨子裡,根本還是個孩子。
蘇傾國很年輕,上個月才剛過二十生日,離他接任玄天府府宗也剛好滿兩年。
玄天府歷任府宗裡,蘇傾國是最年輕也是最出色的一個。
蘇璇清楚記得兩年前那天,玄天弟子雲集府內,為老府宗祝壽,同時切磋武藝,考察練功進度。
平時懶惰散漫,沒顯露過任何過人武功的蘇傾國,也被老府宗逼著磨磨蹭蹭下了場。大家本來等著看笑話,誰也沒料到蘇傾國就像柄絕世神劍橫空出鞘,壓住了所有人的光芒。
連老府宗原定的繼任者,竟也沒能在蘇傾國手下走過十招。
那一役之後,再無一人敢對蘇傾國心存輕視。
她跟所有人一樣,震驚之餘都不明白,蘇傾國小小年紀,是如何達到那種天人合一的武學化境的?
大概,那就是老府宗所謂的天縱奇才吧?叫人無從嫉妒,唯有羨慕欽佩。
不過蘇傾國的天分也只限於武學,在生活方面的無知笨拙,常常令她和蘇磯捏冷汗。
譬如,蘇傾國不懂得自己洗澡,不懂得自己梳頭髮,不懂得要用燒滾的水才能泡開茶葉,甚至不懂得如何把衣服、鞋子穿像樣。
只要她和蘇磯一疏忽,府裡人就能看到他們高貴俊美如天神的府宗披頭散髮,光著腳,衣袖一隻長一隻短,無所事事地四處遊蕩。有時甚至還裸露出大片胸膛或半段粉光耀眼的大腿……
她知道蘇傾國不怕冷,可府裡年輕男女鼻血亂噴,胡思亂想者增多,也夠她和蘇磯頭疼的了。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蘇傾國才會學會自理生活?
該找個怎麼樣的女人,才夠資格與蘇傾國成家,照顧這個驕傲起來唯我獨尊,有時卻又像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般的男人?
蘇璇越想越遠,完全沒發覺自己的心態已經夠資格當個標準盡職的老媽子,聽到蘇傾國被點心嗆到了拚命咳嗽才回神。
「都說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
她跟蘇磯忙著拍打蘇傾國背心幫他順氣,搶過蘇傾國手裡不捨得放開的半片麥芽花糕,板起臉:「不許再吃了。」
蘇傾國立時垮下臉,黑亮清澈的眼睛流露出哀求。「再讓我咬一口好不好?」
「不行!」哪有這樣沒骨氣的府宗,為半塊糕點甘折腰?蘇璇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縱容他。
軟的沒用,蘇傾國神色迅速一變,快得幾乎令人無從適應,滿臉肅穆和威嚴,指了指麥芽糕,理直氣壯。「我是府宗。」
對於府宗這個身份,蘇傾國的認識,也不過停留在可以用來跟蘇璇討糕點。他很愉快地搖晃著腿,倏地抓過糕一躍而起,身影搖曳間化出幻影重重,每個影子都得意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兩人,一口將麥芽糕塞進嘴,然後倏忽合一。
「終於吃到了。」蘇傾國笑著走回自己林中寢居,臨走前還不忘揮袖捲走那盞野山茶,「蘇璇,記得明天我還要吃千層酥。」
目送頎長挺秀的背影瀟灑地沒入林中,蘇璇和蘇磯對視,不約而同地搖頭,又異口同聲地歎氣。
***
青冥破曉,天穹第一縷朝陽衝破雲翳,金光灑遍層巒迭嶂,照亮了玄天崖上高低屋宇。黑簷黛瓦,沉凝中透出無限樸實大氣。
東側峭壁陡直險峻,宛如斧削刀鑿。崖頂一片山石平坦如棋盤,突兀地伸出半空。
登臨人生絕頂,一覽天下眾生皆渺小,也不外如此磅礡氣勢。
蘇傾國就筆直挺立在半空的石台上。
黑髮挽起高髻,束以青玉飛雲冠,更添凜然貴氣。一身天青衣衫外面還罩著同色的透明紗衣,輕雲薄霧不時自蘇傾國腳底身邊飄過,攜起衣袂翩飛,飄逸不似凡塵中人。
週身沐浴在金色陽光裡,蘇傾國雙目半開半合,雙手捏著手訣交叉胸前,任山風凜冽,紋絲不動。唯見臉龐明潤如珠玉,隱隱然有瑩光流動,寶相莊嚴。
每個清晨,在石台靜練心訣,是蘇傾國必修的功課。
陽光漸漸熱烈,金芒攀上蘇傾國睫毛那瞬間,他霍然睜眸——眸子裡的清亮光華,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齡,通徹天地造化。
他雙臂平舒,足底彷彿有股無形力量托著他冉冉上升,離地半尺,凌空而立。
一管血紅短笛從他右袖滑入掌中。抖手間,短笛前端突然遽長,甩出條九尺長、兩指寬的血紅皮鞭。
凌厲破風聲驅散了周圍雲霧,蘇傾國原本莊嚴的法相在皮鞭幻起的血影中,竟帶上幾分邪魅。
「滅——神——」他清叱,漫天鞭影如巨浪千重。
崖頂飛砂走石,風雲翻湧。本是晴空萬里的天穹也急速昏暗,濃雲深處,隱聞風雷滾動。
每一鞭,幾乎撕裂天地。鞭名「滅神」,萬物俱滅。
一抹懾人寒光驀地掠過蘇傾國瞳孔。猛然凌空一個迴旋,血鞭捲起氣流尖嘯,矯若天龍直掃數丈外的一塊巨石。
鞭影所過之處,堅硬的山石地面像地震般出現條深槽,一直龜裂到巨石根部,然後巨石表面也隨輕微爆裂聲,從下到上綻開無數裂縫。
「府宗,是我們!」一聲大吼及時響起。
鋪天蓋地的鞭影剎那消失。聚集崖頂的濃密烏雲很快散開,露出明淨長天,似乎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只有蘇傾國仍手握長鞭,以真氣懸浮半空,不悅地俯視著幾人滿頭塵土,狼狽地從巨石後轉出。
「蘇磯,我說過做早課的時候,誰也不准來這裡打擾的吧?」
蘇磯一臉惶恐地跪了下去,身後兩名峨冠寬袍的中年男子一揖到地,恭敬地道:「蘇師叔,不關蘇磯的事,是我們倆有急事稟告,硬逼他帶我們來的。師叔要罰,就罰我們吧。」
「哼,仇若痕、楚信,你們膽子越來越大了。」
蘇傾國終於收起滅神鞭,凌空虛踏幾步,悠閒地像剛從庭院散步歸來,板著臉落到那兩人面前。
蘇傾國年輕,輩分卻高。
二十年前,已逾古稀的老府宗雲遊歸府,帶回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宣稱這就是他的關門弟子蘇傾國。
那時,老府宗好些個徒孫都已經行走江湖、叱吒風雲了,這小娃兒的到來,無疑給玄天府裡大伙沉悶的日常生活,增添不少童稚樂趣。
蘇傾國幼時便已出落得俊俏非凡,玄天府上下無不將這金童般的娃兒當寶貝寵著。特別是眼前仇、楚兩人,最疼愛蘇傾國。
但凡這小娃兒師叔開口,哪怕天上的星星,兩人也會去摘下來。
即使蘇傾國如今身份,已是玄天府第一人,可在兩人眼裡,始終都是當年那個拖著他們褲腳、撒嬌討糖果吃的孩童。
所以看到此刻蘇傾國豎起面孔,拚命想扮老成,兩人態度雖然畢恭畢敬,一副耳提面命虛心受教的樣子,嘴角卻都忍不住浮起寵溺微笑。
他們的小師叔啊,簡直一天比一天更神氣活現。
「咳,算啦!你們明知道,我不會來責罰你們的嘛!」
蘇傾國私底下,還是很喜歡這兩個父兄般的師侄,很無奈地清清喉嚨,手掌微抬,一股柔和又醇厚無比的無形大力迫兩人站直腰身。
「你們急著見我,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仇若痕斂了笑容,問:「蘇師叔,您還記得談笑此人麼?」
蘇傾國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