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出邊關時,永昌王派遣的特使終於追上了紅塵一行,也奉上了一顆如鴿蛋般大小,黑黝黝毫不起眼的丹丸,卻是事關紅塵生死的解藥。
「解藥在此,還請賀蘭皇守信放回我永昌國兩位王子殿下。」
特使捧著盛藥的錦盒,高舉過頂,單膝跪在紅塵馬前。是個五官普通到沒什麼特徵的年輕人,胸膛因長途趕路而喘息起伏著,嗓音也有些沙啞,臉色帶點病態的蒼白。
幽鳳舞兩人被押到陣前,一見那特使,兩人不約而同皺緊了眉頭。原來永昌國歷來的習俗,無論男女老少,最是愛美。尋常百姓一生大半時間都花在了打扮上,更毋庸提殿堂上,個個臣子都是姿容都麗,體態風流。
哪知永昌王此番竟派了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前來。那十一王子也不管三七廿一,毫不客氣地大聲嚷道:「喂,你是王上新招的臣子嗎?怎麼以前沒見過你?長這麼其貌不揚。」王上哥哥素來最愛美麗之物,如何突然轉了性?
年輕人猛地抬頭,瞥了他一眼,十一王子渾身一寒。倒不是年輕人的眼睛長得醜,相反,那雙眸子眼角彎彎,十分清澈好看。可瞳孔裡,完全看不到絲毫溫暖,有的,只是一種叫冷漠的東西。
他雖在眾兄弟中年紀最小,但在永昌宮裡是出了名的狠,稍不如意就將服侍他的宮人責打賜死,可此刻面對年輕人的雙目,竟控制不住地發起冷來。
似乎看出了他的害怕,年輕人突一笑,頓時如春回大地,眼裡的冰即刻融做春水漣漣:「小臣若涯,見過十一王子。」
再沒有什麼事物比看到這平凡的人忽然綻開無比動人的笑容更來得震撼,所有人的思緒都有瞬間的空白。年輕人猛彈身,把藥盒奮力拋進道邊的樹叢中。
隊伍亂翻了天,那可是賀蘭皇的解藥啊!百餘人爭先恐後地衝進樹叢。紅塵也是一驚,雙肩微聳就要躍起,一隻白潔的手掌驀地橫過他面前。
「有詐。」
像是印證他的揣測,幾乎下一秒,一聲巨大的爆炸響起,震耳欲聾。無數枝葉泥土濺起半空,掉下來混著殘肢碎骸,血雨紛飛。
空氣裡,充滿了血腥和哀號,驚馬嘶鳴。
硝煙瀰漫間,若涯已靈巧如風掠至唯一的那輛馬車上,一腳踢爛了車廂。當胸抓住兀自昏睡不醒的男子衣襟,提了起來。
一把尖刀隨即抵上毫無反抗之力的伏羿喉頭。
水晶般從容優雅的容顏驟然色變:「住手!」
若涯當真住了手,避開君無雙的目光,低笑道:「無雙公子的人,我怎敢得罪。只想請公子應承,放兩位王子殿下回永昌,今後也絕不向永昌國出兵征戰。」
紅塵盯著他手裡尖刀,要殺伏羿,他正是求之不得,森然開口:「你似乎威脅錯了對象。沒有解藥,休想我放他倆離去。」
「是嗎?」
若涯笑容不減,握刀的手腕微微一沉——
「我答應你!」又短又促的四個字如冰珠彈出,雙臂輕描淡寫地一拉,鐐銬的鐵鏈「錚」地從中斷開,君無雙淡然垂眸:「若有食言,如同此鏈。」
魔教的無雙公子,果然和江湖傳說中一樣的深不可測!若涯外表仍維持著鎮定,內心卻已一寒,敬畏大起。撤回刀,掌心吐勁,一股力托著伏羿身軀平平往君無雙馬前飛去:「無雙公子,完壁歸趙。」
一個跟斗翻回幽鳳舞兩人身後,飛快割斷了兩人捆索。
「蠢材,誰讓你這麼簡單就把人還了?」十一王子甫得自由,就劈頭蓋臉地罵道:「王上怎麼派你這笨蛋來救我?抓住伏羿,還怕射月國不對我永昌俯首聽命?至少也要等我真正脫了險才能放啊!」
面不改色地聽他一口氣吼完,若涯才聳聳肩:「夠了沒有?」一把將十一王子雙腳騰空地拎起,蒼白的臉浮起冰冷笑容:「若非收了令兄萬兩黃金,我才懶得來救你們兩人。為何要殺伏羿?沒錢賺的生意我從來不做。」
「混帳,你敢這樣對我說話?快放我下來!」少年細長的丹鳳眼足足瞪大了一倍,下一刻,就被戳進他胸口衣裳的刀尖嚇白了臉:「喂,你不是說從來不做沒錢賺生意的嗎?你殺了我,可沒人付銀兩給你。」
「這倒是實話!你這樣的臭脾氣,就算賣進青樓,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敢要?」見少年氣得滿臉通紅,若涯冷漠的眼底閃過一絲微亮,突地將他扔上身邊一匹馬背,狠狠在馬臀上刺了一刀。
馬登時馱著還在叫罵不停的少年發瘋似撒開蹄子狂奔。幽鳳舞大驚,急忙拉過匹馬追了上去。若涯哈哈大笑,也翻身上馬,一揚鞭,朝著相反方向飛馳。
赤紅駿馬上,紅塵根本沒理會諸人來去,只木然看著君無雙橫抱伏羿走回馬車,安頓他躺好,又慢慢走回。
「……你為什麼不帶他逃走?」
那副他以為堅不可摧的鐐銬居然形同虛設,無雙其實隨時都可以從他身邊離去。一陣強烈的恐懼攫住了紅塵心臟,手不知不覺攥緊韁繩,青筋浮現:「你只是因為他的傷勢過重,經不起逃跑顛簸之苦,才會如此順從地跟我走的嗎?」
而他,還抱著虛無飄渺的幻想——無雙對他,或許還有著一點點的情意,就那麼一點點也好……
「你告訴我究竟是不是?君無雙,你回答我!——」
嘶啞地大吼,似要將心裡全部的不甘、憤怒都發洩。
君無雙沉默著,良久,才逸出一聲低低歎息,神色倦然。
「我若走了,你肯就此放手麼?」
「絕不可能!」紅塵驀然彎腰,用力扣住他手腕將他提上馬背,牢牢箍在胸前,湊著潔白的耳朵,一字一句道:「我絕對不會再放手!如果你逃走,我一定血洗射月!」
指甲深深陷進了君無雙肌膚,即使有血滲出,他還是下死力抓著,恨不能將自己整個人從這傷口嵌進去,融進去,跟他的血、他的肉合為一體,再也不分開。
蹙著眉,君無雙沒有掙扎。古井般幽邃深黑的眸子裡,漾著說不出的悵惘和疲倦。
他累了,累得無力再去回憶什麼,回應什麼,只靜靜聽著從背後傳來的怦怦心跳。他感覺得到,這個緊抱著他的男子確實愛著他,像個被拋棄又不甘心的孩子一樣,固執任性地纏著他,明明內心軟弱又裝出一副強硬的姿勢,索求著他的愛。
如果沒有奄奄一息的伏羿,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次為這個他應當愛了十五年之久的男子動心。可是沒有如果,他的心、他的情,已經毫無保留地付了出去,給了伏羿。
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如紅塵所說,如那冊絹書上所寫,在十五年前,就給了這個一次又一次將他的心踩在腳底,重重踐踏的段紅塵。
付出就無法再收回,錯過也無法再挽回。
當初捧出了所有來贖罪、哀求,可紅塵不肯要。等他願意回頭看他的時候,他卻只剩下一個已被掏空瀝干的軀殼,沒有什麼可以再付出。
「……我……好累……」
輕輕閉目。頭頂艷陽高照,身畔耳鬢廝磨,心頭,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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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那天,留守新都望眼欲穿的十三王叔終於盼來了共乘一騎的紅塵和君無雙,瞧見教眾從隨行的馬車裡架出一臉病容的藍眸男子,聽旁人說是射月國的大王,不禁心裡一咯登。伏羿既然未死,那血咒自然也未解開……
忽略十三王叔詢問的眼神,紅塵命人將伏羿押下收監,手底摟緊了君無雙:「你別盤算著去救他,我已吩咐下去,只要你一出現他的牢房前,看守就立刻砍下他的人頭,你也不想他死吧。」嘴裡狠狠威脅,胸口卻疼得厲害。
君無雙微微頷首,這似乎已漸漸成了他在紅塵面前的唯一反應。歸途中越來越蒼白接近透明的面龐無悲無喜,甚至都沒有回頭望伏羿一眼。
眼角一路上有增無減的細密皺紋也是木訥漠然的,紅塵咬著唇默默望著,突然展顏一笑,挽他下了馬:「無雙,我帶你去看看我們住的地方。」也不要十三王叔帶路,逕直穿過油漆味未散的宮宇走向深處。
「王叔說,這裡原是我賀蘭皇朝的京師,當年被叛軍一把火燒得乾淨。龍氏奪了天下後定都他處,這兒就成了廢墟。我去射月國之前,就讓十三王叔使人在舊址重建宮城。」
「這宣和殿是皇帝臨朝的地方,我哪裡懂處理什麼軍國大事了。最多坐龍椅上充充樣子,轉頭就把奏章抱回去給你批。最好是乾脆你替我上朝,你說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匡復賀蘭皇朝登基稱帝,只要你高興,我可以詔告天下,你才是真正的宸鴻太子,而我不過是用來掩護你身份的替身。反正若沒有我的意外出現,你已經做了我這太子該做的所有事情,你做皇帝,九王叔和十三王叔也絕不會反對。」
做皇帝?依稀記得自己曾意氣風發地立下過一統河山的宏願,可眼下,一點激動的感覺都沒有,只有深深的、揮之不去的疲倦……
紅塵興高采烈的話語在君無雙的無聲搖頭下慢慢低落,究竟有什麼,能讓無雙重新振奮快活起來?重現那個清貴優雅的微笑?
捏著君無雙修長的手指,明明人近在咫尺,他卻覺得,離無雙越來越遠……
猛地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埋首白玉般線條優美的頸項,呼吸著熟悉的淡淡幽幽的味道,終於讓心踏實下來:「無雙,無雙……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看住的地方麼?」
寂靜半晌後,君無雙終是輕輕推開尚在喃喃低語的紅塵,澀然走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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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依傍山坡而建,順著草徑行到山頂最高處,滿目蒼翠,青幽幽大片竹林,株株根部露出新翻泥土,分明是剛從別處移栽來不久。竹林後,靠近坡壑臨溪搭著兩間竹屋,窗前的竹几上,擺著副棋具。
深宮盡處,居然有如此清淨脫俗的所在。
紅塵坐在青石凳上,慢慢打量著周圍一切,滿足地笑了:「十三王叔想得真是周到,我說住處越清淨越好,難得他竟把這裡佈置得和君府相差無幾,連屋裡的擺設都跟原來一樣。」
君無雙沒有說話,坐上另一張石凳,臉籠在林間淡淡的霧氣裡,紅塵覺得他的神情模糊而恍惚,捉摸不透。
他如今,完全猜不出無雙在想些什麼,又想要些什麼。
酸澀地扭轉了視線,看著頭頂的雀兒無目的地飛,翅膀在跟他的心一樣空白的天穹劃著雜亂無章的軌跡。
山坡對面也是一座山峰,兩山相距不過六七丈,之間隔著條深溝,不時有些氤氳濕霧像煙氣似飄裊上來,沾衣微涼。小雀兒亂飛一陣後,啾地掠過對面,停在石壁大簇盛開的叫不出名字的山花叢中。
鮮紅的花瓣隱在白霧裡,有種不願流俗的美麗,矜貴絕傲。
他突然衝動地想摘一束下來送給那個同樣清貴出塵的人,就走到坡立處,琢磨著是否該下到溝底再攀去對面山峰,卻驚喜地看到離坡頂十餘丈處山壁凸出一塊岩石,四周紅艷艷的隨風搖曳,長滿與對面相同的山花。
「無雙,你等我一下,我很快上來。」
手足並用地貼幾成直立的山壁溜下,站在那塊岩石上,摘了滿滿一抱才重新攀回坡頂。
笑著遞給還在出神的君無雙:「送給你的,喜不喜歡?」
君無雙凝望著他,眼裡只有點淡淡疑惑。
「自從跟你在一起之後,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卻好像都沒有給過你什麼。你樣樣都比我強,我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東西能入你的眼,讓你高興。但我一直都希望可以替你做點什麼。」
花在風裡顫慄,君無雙隔著霧,彷彿看到紅塵眼角有些淚光一樣的光亮。
「你從來就要強好勝,把復國稱帝當作最重要的事。我以為光復賀蘭皇朝,償了你多年夙願,你會高興,我們還能回到從前那樣。可現在,皇帝你不想當了,我說喜歡你,你也不願意再聽了。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再做些什麼,可至少這些花是我親手摘的,送給你好不好?」
深深低下頭,雙肩不斷抽搐著,話音消失了。好一陣,才又響起,又輕又抖,像繃緊至極限,被風一割就會崩斷的弦:「無雙,你喜歡嗎?」
「……」
君無雙無言,卻還是接過了那捧紅花。平生首次被個同性的男子送花,本是滑稽可笑的,可他只覺得繾綣蕭瑟,秋氣悲涼。
沒來由地,有種想哭的感覺,但又哭不出,連眼眶也是乾枯的。
紅塵抬頭,卻已帶上笑容,高高興興地搶過花,走進竹屋。
「我來幫你放。」
書桌上有個青田石的筆筒,他倒空了,去溪邊汲了水用來插花。紅紅艷艷的花朵映著滿窗碧紗,煞是熱烈。君無雙坐在床沿,默默看著他忙碌。
「好香的花啊,無雙。」
「這面牆壁太空了,如果掛多幅山水,會不會好看一點啊,無雙?」
「無雙……」
沒人回答。他輕輕地蹲在君無雙身前,仰望。
頭靠著床柱,人,已經睡著了。表情徹底鬆弛下來,紅塵才看清不止眼尾,嘴角也蜿蜒著皺紋。每一條,都像承載不下太多的風霜滄桑彎曲著,刻過那張原本水晶般毫無瑕疵的面龐。
很小心很小心地摸過那些皺紋,眼前白茫茫的,什麼都變得朦朧起來,白霧的中心卻異常地清晰。紅燭高燒,歡聲笑語,是在黎州,他新婚之夜的喜堂上。丰神如玉的銀衫男子翩然而至,瞬間奪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和喧嘩。他,也是在那目光相逢的一剎那,就被牽走了心與魂。
那時的無雙,一個微笑,華麗過滿堂燈火,叫一切黯然失色……
緊緊咬著塞進嘴裡的手指,全身無聲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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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君無雙醒了。
感覺離開射月國後,今天是第一個能稍稍睡得安穩的夜晚。聽著屋外空山寂寂,秋蟲呢喃,他心頭出奇地平靜,放任自己平平躺在床上,透過窗子遙望夜空星華。
有時,似乎寂寞也是一種享受,卻很快被推門聲打破。
紅塵踏著水銀似流瀉進屋的月光步入,臉背光而模糊,手裡提了個枕頭。
「我可不可以睡過來?我在隔壁一個人怎麼也睡不著,咳……」
他掩著嘴忽然一陣咳,雖然盡量壓低了聲音,可靜得怵人的夜裡,還是響起一片急促而隱隱壓抑著痛苦的回音。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喘息著在君無雙身邊躺下,執起他的手腕摸著那串珠鏈,卻驚覺君無雙的手冷得像冰:「你的手怎麼這麼凍?是不是不夠被?我這就去隔壁把被子拿過來。」
「不必了。」
君無雙微一反手,搭住紅塵脈門:「毒性鬱結肺腑,邪火逆太陰、沖陽明心包經。不是我的手冷,而是你內虛外火。」
輕輕鬆開手:「你的毒已經深入內裡,就算現在能找到解藥,也最多保住你性命,落個半身不遂是逃不了的。更何況冰火蟾蜍與天山雪蓮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物。」
他靜靜地說,紅塵也只是靜靜地聽,良久,笑了笑,捧著他臉龐:「今晚的月色這麼漂亮,你就不要再提那些煞風景的事情了,陪我看月亮不好嗎?」
柔和的月光落在他眼裡,亮過滿天星辰。他用指尖細細描繪著君無雙臉上每一分形狀,彷彿想將他的膚觸、溫度都鐫刻進心內。
「如果我真的活不到年底,那你能不能看在我時日無多的份上,重新再喜歡我一次?不要想伏羿,不要想其他任何人、任何事情,只喜歡我?」
君無雙真正愣住。一個輕綿的吻如月華似水覆上他的唇,他想推開,伸出的手卻被紅塵迎住交握。
唇上的力道在加重,漸漸有種冰涼的液體流進他嘴裡,鹹而苦澀。心裡如同有什麼說不出的東西在急遽膨脹,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腔……
「答應我好不好?無雙。就這短短幾個月,陪著我,讓我做一回你心裡最重要的人。等我死後,你去哪裡,和什麼人在一起,都不會有人來阻止你了,無雙……咳,咳……」
含糊不清的哀求淹沒在劇烈的咳喘中,他一邊使勁地咳,一邊用力抓著君無雙的手,似乎不如此做,君無雙就會突然消失。
那一晚,他就一直握緊他的手,咳著,咳著,最後睡著了。
不知道是他感動了無雙,還是因為無雙那一夜也累了,總之,翌日醒來時,他枕在君無雙的肩窩,兩人烏黑的發層疊纏繞,鋪開一枕。雖然無雙的睡顏輕鎖眉頭,帶些無奈,紅塵依然無聲地笑了,很滿足。
隨後的日子也是平淡而寧靜的。死字似乎成了他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禁忌和約定,誰也沒有再提起過紅塵身上的劇毒。秋風清,秋月明,葉兒鵝黃飄搖的時分,紅塵的咳嗽卻反而慢慢少了。
毒,已經轉移到更深的地方。每天清晨,他都在一陣擋不住的頭昏目眩中嘔出一灘暗紅髮紫的血。當然,是背著無雙偷偷跑到溪邊嘔吐。吐完了,他還是會爬下山坡,去採一捧鮮艷沾露的紅花,趕在無雙起床前換掉筆筒裡上一天採擷的漸顯枯萎的花束。然後,靜靜坐在床畔,等著無雙醒來。
那個他曾經以為永遠也壓不垮、累不倒的男子,如今彷彿卸掉了所有的包袱,要把三十年來的覺統統補回來,每每睡到紅日滿窗才醒。而這時,紅塵只覺得心尖像是被漲得滿滿,融融顫顫,全天下再沒有什麼比聽著屋外風吹葉落,看著他慵懶貪睡的樣子更重要。
恨不得自己能化做晨嵐夕霧,就可以毫無空隙地包圍住那個一天疲倦過一天的人,撫平那些怎麼也忽視不了的皺紋。可惜他不是,所以他只能癡癡地望著,讓無雙醒來的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微笑。
笑著纏無雙烹水煮茶,笑著拉無雙窗下對弈。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贏也好,輸也好,無雙始終一言不發也好,他都是一臉笑容。
空山日沉,棋落清鳴。在鳥雀歸巢的掠翅聲裡,同對面的人一齊舉杯,品一口香茗。茶氣淡如煙,氤氳纏綿上心頭,恍惚一刻,便似永恆。
這時候,他也笑得最燦爛,亮過兩山雲霧間明艷夕陽。紅塵如夢,浮世於生,即使他日毒發身亡,魂飛魄散,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再無與無雙相逢的機會,他也已心滿意足。
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