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一震,急忙抹去眼淚,捲起絹書胡亂往懷裡一塞,風驚雷已連蹦帶跳奔進屋,後面還跟了兩人,放下手裡尚在冒熱氣的幾個包子,眉飛色舞:「喂,老狐狸,我可幫你打聽到了無雙的下落,你怎麼謝我啊?」
轉向那兩人笑道:「把你們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跟你們教主說罷。」
那兩人必恭必敬施過禮:「是,屬下等聽驚雷公子吩咐,細加詢問城中弟兄,得知左近只有射月國專遣特使經天山來京城向新復帝位的煊帝覲見獻貢,前日方到使館。煊帝卻於數日前已離京前往天山,那些特使便逗留京中等候。屬下等之前潛入使館,聽到他們交談,原來射月國的新王本也一同來京,但在天山飛雪中救得一人後,卻又折回了射月國。」
「回射月國?」紅塵再也坐不住,呼地站起。風驚雷倒是笑悠悠:「知道在哪裡就好辦多了。老狐狸,你先吃點東西,好好睡上一覺,明天咱們就出發去射月國。」想到又有新地方可以大玩一場,他摩拳擦掌,極是興奮,一敲扇子:「我也正好順路再去風雅樓拐一下,替碧落醫病。」
紅塵聽他說得興高采烈,嘴角一牽:「誰說要帶你一起去的?你就給我乖乖待在這裡。」
喝令那兩名教眾:「你們留下看住他,沒我吩咐,不准他離開竹外軒一步!」拿了個包子邊吃邊走,眨眼便隱入夜色。兩名教眾對望一眼,抱臂左右守在了門口。
風驚雷目瞪口呆,隨後氣得跳腳:「死狐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不就是不讓我去救碧落嘛!這麼愛呷醋,酸死你這臭老狐狸!」抓起包子狠咬一口:「虧我還好心怕你餓著,氣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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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鴻雁,長風萬里。邊關連綿的峰巒山頭浸浴在初夏日色下,積雪融消匯流成洋洋大河,蜿蜒流淌進射月國內。紅塵,就沿著這灌溉了無數農田的河道,踏上了射月國的土地。
從京城出發,披星戴月連趕了月餘路程,滿身風塵潦落,面具下的下頜也冒出一片青密鬚根,無暇修臉。終於來到這完全陌生的西域國度,離無雙,也越來越近了。卻不知,無雙的傷勢可否痊癒?無雙,是否記恨著他在雪地裡毫不容情的那重重一掌?……
酸澀和惶惑一點點慢慢切割著他的心臟,不顧正身處都城熙熙攘攘的來往人群之中,他駐足,仰望明淨高天,引得不少路人不明就裡,紛紛效仿,誰也猜不到那氣度軒昂的高大男子只是為了不想讓他人瞧見眼角閃爍的淚影。
「無雙,無雙……」
喃喃低喊著,過往種種已經分不清是誰傷害了誰,也不願再去分清,他只知道,不能失去無雙……
愛過、怒過、恨過、躲過、悔過,千徊百轉,終於明白:即使疲倦得寧願放棄一切,忘卻一切,最後浮上眉間、湧入心頭的始終是那一抹水晶般的影子。一顰一笑,時隔三年,反鮮明得彷彿就在昨天。
要他不恨,很難。可要他不愛,更難。再怎麼掙扎,他還是逃不出情網。
無雙,就似魔花,在他體內、腦裡深深地紮了根,揪著心,纏著肺,附骨吸髓,分分秒秒地滋長……
刺骨鐫心,消魂蝕魄。無處逃,無法避。想拔,便得血肉支離,痛不欲生。
怎能失去?
黯然半晌,垂下頭向前方路邊的客棧走去,打算等入夜再設法潛進射月宮中一探究竟,在那之前更得好好沐浴梳洗一番,怎麼能讓無雙見到他如此一身邋遢落拓?
前邊大道突然一陣喧嘩打斷他思緒,看見行人個個面帶惶恐,退縮進兩側屋簷下,一條熱鬧街市頃刻沉冷,連咳嗽都不聞一聲。他正在奇怪,身後一個老叟甚是良善,將他拉到邊上,悄悄道:「小哥,莫站街中擋了監國大人的路,可是要掉腦袋的啊。」
「什麼監國大人?」紅塵目光越過齊步走近的一隊精甲銀鎧的兵士,落在當中的八駕車輦,隔著薄薄紗幔,一人盤膝獨坐,隱約可辨是個衣飾綺麗的男子。
「噓——」老叟示意他噤聲,自己卻忍不住多嘴:「看你穿戴是中原人,當然不清楚。那是我國二公主的王夫,也就是新登基的大王的姐夫。你可千萬別惹到他,以前大王還當三王子時,都對他禮讓幾分。」
三王子?!紅塵失聲大叫:「伏羿做了新王麼?」年前同風驚雷四處遊蕩時,雖無意中聽教眾說起射月國王位更迭,他也興趣缺缺,聽過就算了,並未細問。孰料新王竟是那狡詐多端的伏羿!當初伏羿的那顆假雪融,將他害得何其淒慘。無雙若真落在此人手中,哪還有什麼好事?
那隊兵士忽聽有人當街直呼大王名諱,無不色變,怒喝著抽出腰刀圍上。那老叟和路人嚇得紛紛逃散,一個統領模樣的刀頭直指紅塵鼻尖,剛叫了聲拿下,已被紅塵一腳踢飛。
兵士們頓時炸開了鍋,一窩蜂圍攻上來。紅塵出手如風,又撂倒幾人,兵士們哇哇大叫卻是泯不畏死,反攻得更急。紅塵不禁頭疼起來,正要痛下殺手,車輦裡陡然飄出一聲:「停!」
刀風呼聲即刻消弭,紗幔掀起,露出那王夫好一張俊朗面龐,一雙眼睛卻在日光下泛著淺灰,淡到接近無色,瞧著甚是詭異。在紅塵身上溜轉一圈。
「好身手!」淡淡的讚美攜帶稀稀拉拉的掌聲打破寂靜,男子朝紅塵勾了勾手指:「不如來我門下役事,勝過你浪跡江湖百倍。」輕輕一笑,道不盡傲然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
紅塵冷冷瞪他一眼,懶得與他囉嗦,抱起雙臂,拒絕之意自然不言而喻。那王夫向來在射月國呼風喚雨,一呼百應,幾時受過這等疏落?淺灰眸子殺機立騰,但稍縱即逝,沖紅塵冷笑兩聲,放落紗幔:「回府!」還在地上申吟打滾的幾個兵士忙著爬起,東倒西歪地跟在車後,全無來時神氣。
車遠人渺,街市方才恢復了生機。先前那老叟又蹭近紅塵,連連歎氣:「你這小哥怎麼不識好歹,居然敢得罪監國大人?他不光是我國王夫,還是鄰邦永昌國主唯一的同母胞弟,惹上監國大人,你可甭想再在西域立足了。」
等找到無雙,他才不會再待在這遍地胡兒的鬼地方!紅塵一哂,也不去駁斥那老叟,轉身去客棧投宿。那掌櫃見他打了王夫的侍衛,哪還敢留他住宿惹禍上身,苦著臉請他另投別處。紅塵無奈,連問了街邊數間客棧,都被拒之門外,直至日薄西山,才在近郊找得家小客棧落腳。
滌去滿身僕僕風塵,梳洗停當,已是初更時分。他草草用過晚餐,向小二打聽得王宮所在,提氣直奔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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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知鬼不覺躍入宮牆,面對連綿屋瓦,紅塵一時眼花繚亂,不知該從何找起。正巧有個巡夜侍衛走過,他一手從後面扼住侍衛脖子,低喝道:「不許亂叫!你可聽說宮裡新來個叫君無雙的中原人?他住在哪裡?」稍稍鬆開一點手臂,讓那快被他勒死的侍衛呼吸幾口空氣。
他只是抱著僥倖一問,那侍衛卻遙指十餘丈外一座燈火通明的華殿戰戰兢兢道:「……他在,在大王殿內,咳……」
紅塵大喜過望,點了侍衛暈睡穴將他拖進附近花叢。幾個起落躍近華殿,趁長廊裡兩組巡夜侍衛擦身交錯的一瞬間翻上屋簷,腳背勾住了琉璃瓦,一個「倒掛金鐘」。手指蘸了唾液無聲捅破一點織雲紋窗紗,湊上眼睛——
錦氈上,書案後,端然趺坐一人。銀衫玉冠,正聚精會神盯著案頭一副畫卷。屋頂吊著數十顆鴿蛋大的明珠,寶光流溢,同殿內四角的冰綃宮燈交織輝映,投落銀衫人面上,幽澹如月……
無雙……霧氣無法控制地漸漸模糊了紅塵的雙眼,想哭的衝動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嘴角扭曲得厲害,卻是因為狂喜。
就如呆住一般,怔怔地、傻傻地望著那熟悉的清貴容顏。耳邊傳來梆梆更漏,才驀然神回,憶起自己為何而來。費力深深呼吸調勻紊亂心跳,伸臂推窗,心裡滿懷期待緊張——無雙看到他,是不是會驚喜地說不出話來?還是,因為那日雪中一掌而冷眼相對?
「還不睡?無雙!」
磁性十足的低沉聲音突然從偏殿傳出,紅塵手指停在窗紗前,僵住。
詫異地看那擁有一雙湛藍眼眸的頎長男子鬆鬆披著件寬大睡袍走到君無雙身後,彎腰抱住了他。因這個姿勢袒露出來的線條如雕刻的胸膛上零星分佈著好幾處紅印,深淺不一,一直延伸到小腹下面……
輕蹭水晶似的雅潔面龐,伏羿一手掩起案上畫卷:「這翔龍天朝的軍機圖,我們明天再仔細研究好不好?你不陪著我,我怎麼都睡不著。」舌尖輕輕佻弄君無雙耳輪,吃吃低笑,手底也不閒著,鑽進他腋下呵癢。
「你又來!啊……哈哈……」君無雙又笑又氣,怕癢地左右扭躲,被逼急了,他一旋身已捉住伏羿雙手,將他抵在書案上,揚起雙眉佯怒道:「看來之前是對你太溫柔了,竟然還有力氣起床來捉弄我,嗯?!」
作勢惡狠狠一口咬住伏羿頸子,卻只是用舌頭輕柔刷過原先吮成的緋紅吻痕,低低逸出數聲清冽迷人的謔笑。
「既然那麼有氣力,你就準備陪我一晚上吧,呵呵……」
手一拉,攤開了伏羿睡袍,低頭銜住一粒紅珠輕輕咬扯。伏羿胸膛起伏,震出幾聲低笑,抱住了君無雙的頭顱,微瞇著眼,全身心都同覆在他身上的人一齊捲入情慾漩渦之中。
殿內春光旖旎,窗外的紅塵卻已癡了,傻了。這一刻只巴不得自己眼睛瞎掉、耳朵聾掉。手腳已經冰冷,可胸口卻火辣辣,似乎被燒得通紅的鐵叉挑破肚皮,挖出他的心在沸油裡煎,再滾。痛到無法用世間任何言語筆墨來形容。
痛到恨自己為什麼還不暈去、死去!!!
風餐露宿,千山萬水,究竟為何而來?只是為了來看無雙與他人蝶鶼情濃?看那雙曾經緊緊擁抱過他的手掌在另一個人身上摩挲愛撫?
眼前驟然一黑,濃濃血腥直衝喉頭,幾要奪口噴出。連心肺都嘔出的痛。
「臣幽鳳舞,有要事請見大王。」
恭敬又傲慢的聲音從長廊那端飄來,在夜間顯得特別突兀,懾住紅塵即將跌落的身影,殿內兩人也是一驚。
一人衣飾綺麗華貴,高高昂首,旁若無人地走過跪伏兩側的侍衛,不等殿內傳召,便一掌推開攔在宮門外值守的矢牙,揚長直入。眼角卻有意無意朝紅塵藏身處一瞥,淺灰眸子泛起詭異森冷的笑,雖是轉瞬即逝,紅塵已瞧得真切,正是白天街市所見那王夫。
「大王,監國大人他……」矢牙跟著走進,又不敢攔那囂張跋扈的王夫,只得苦著臉等候大王發落。看見兩人衣衫不整,頭垂得更低。
正在興頭上,突被打斷,伏羿臉色極差,半掩衣襟,都懶得起身,斜睨幽鳳舞:「姐夫返永昌探親,一去經月,怎麼一回來不在府中陪王姐,反來本王這邊?」
幽鳳舞眼光自伏羿轉至君無雙,始終含著絲淡淡譏笑,一指君無雙束髮玉冠:「那是臣的家務事,不勞大王費心。倒是臣想請教大王,射月國的王冠怎會到了此人頭上?臣歸途中聽聞,他還是大王不久前從關外帶回的中原人,非我族類,如何能竊纂國位?」
冷笑著拍了拍胸口:「臣身為監國,又是大王姐夫,於公於私,絕不容大王這般任性胡為。請大王立即下令,將他逐出射月國。」當著矢牙言辭咄咄逼人,竟是半點也不給伏羿顏面。
伏羿大怒,這幽鳳舞分明是來尋釁生事。一拍書案正要發作,邊上潔白如玉的手掌在他手背輕輕一按,登時壓下他滿腔怒火。
君無雙一彈頭冠,微笑道:「好一個非我族類。只是監國大人,你也並非射月族人,這王冠我要不要也罷,卻說什麼也輪不到你頭上,呵。」
一聲長笑,故做未見幽鳳舞鐵青面色,悠然道:「自然,我既坐了這王位,當不會尸位素餐。有我君無雙襄助,射月國揮軍中土,一統河山指日可待。永昌國日後有此強盛姻親庇護,也該慶幸才是,監國大人,你說對不對?!」
幽鳳舞淺灰的眸子已像死灰,萬萬想不到這優雅溫良的男子竟如此口舌犀利,駁得他無言以對。尤其那雙幽邃變幻的眼瞳,對他僅是一瞟,卻已似閃電奔雷,劈開他身子,將他心底諸般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無從藏匿。
那種感覺,如裸身行街,針芒刺背。幽鳳舞強自一笑,仍不甘在他面前落了下風,轉向伏羿:「射月國若真能攻克中原,當然也是我永昌之福。只不過,這千秋大計,大王不同自家兄弟商議,卻對外人俯首聽命,只怕先王泉下有知亦不安樂。」
「本王兄長多年前早已在邊關懸崖投崖自盡,僅剩王姐一介女流,難道要讓本王下陰曹地府去找自家兄弟?」
伏羿答得極快,卻皺著眉。自從月前在水榭暈厥醒來後,他的記憶裡除了與他一同甦醒的君無雙,便是一片空白。好在有個忠心耿耿的矢牙,只道他中了邪,一點一滴將他進宮服侍伏羿十多年來,所知伏羿的身邊事,無分鉅細,悉數相告,倒也說了個八九不離十,不致於在文武百官跟前露了破綻。此刻伏羿見矢牙暗中點頭,知道自己說得不錯,心中大定,朝幽鳳舞示威般地揚眉而笑。
哪知幽鳳舞也是一笑,比他還響:「大王此言差矣,明明大王還有個弟弟,是先王當年自中原擄來的雪彌妃所生,雖然小王子尚未滿月就連同雪彌妃被娘家人偷偷救走,從此流落民間不知去向。如今算來,也該二十出頭了。此乃二公主所言,決假不了,況且小王子出世時,大王已是六七歲的孩童,怎會不記得了?」灰眸一瞇,帶著幾分懷疑審視伏羿一下變得不自然的神情。
矢牙驚出一身冷汗,他可是從未聽過這段王室秘辛。伏羿嚴厲的目光射來,他縮緊了腦袋,不敢吭聲。
這矢牙!害他露出好大的馬腳!伏羿正琢磨著如何圜轉,就聽幽鳳舞冷冷道:「大王這麼說,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呢?還是別有用心,不想找回先王骨肉,免得王位多了一層威脅?嘿嘿!」
伏羿皺眉,答哪一個,恐怕明天都會傳得滿城風雨吧。
僵持中,君無雙一拂銀袖,拉伏羿起身,擁著他懶洋洋走向偏殿寢宮。
「監國大人 ,伏羿怎麼處置那個失散的弟弟,也是他的家事,不勞你費心。我看監國大人這些年一定是為射月國忙裡忙外操心過度,若因此冷落了二公主,豈非伏羿罪過?明日起,就請監國大人無須再返朝議事,免得因為些許瑣事傷了你夫婦和氣。矢牙,替我送監國大人出殿。」
盯著兩人背影,幽鳳舞牙齒咬得咯咯響,半晌狠狠一頓足,推開矢牙,仰起頭大步離去。經過紅塵藏身的窗前,又冷笑一聲。
此人分明早就發現他了,卻不點破。紅塵瞧著他走過長廊,步入濃黑夜色,一時驚疑不定,但很快就被心頭急騰而上的劇痛淹沒。
無雙,無雙……
居然就這樣擁著他人,走進熏香浮繞的寢宮……
一手掀開珠簾,君無雙驀然頓住腳步,附在伏羿耳邊輕聲道:「窗外有人,你莫出手,讓我來解決!」
話音未落,人已如箭離弦倒射,雙袖一翻,兩股大力勢若排海,無聲隔窗拍出。
一切快勝電光火石,紅塵根本還沒反應,胸口已像被尖銳的錐子釘中,一口血濺上窗紗,人撲通墜地。天旋地轉間勉力支起半身,四周已圍了一圈聞聲趕來的侍衛,十幾把明晃晃的刀劍架在他頸中,激起層層寒粒。
可慢悠悠自殿內跨出的銀衫男子,眼神卻比所有刀劍更冷,在離紅塵三尺處停下。形狀優美的粉色薄唇微微翕張,吐出紅塵熟悉的、天籟般清澈華麗的笑。
「大膽狂徒,是受誰指使?若有半字虛言,死無全屍。」
寒意從頭滲到腳,紅塵渾身僵硬。
像渡過了千年長久,才聽見自己乾澀得不成模樣的聲音:「你,不認識我了?」
「我該認識你麼?」君無雙笑容不減,千變萬化的眼瞳裡譏誚、不屑層迭湧現,卻惟獨找不到半點暖意:「不必再枉費心機拖延時間,莫讓我失去耐性。」
修長的兩根手指虛虛抵在了紅塵大張的星眸前,微笑道:「你的眼睛倒也算動人,瞎了可就不太好看了。呵,我再問一次,是誰指使你來的?」
還是和從前一樣清雅出塵的的容顏,說出的話卻字字如針,扎得紅塵體無完膚。
一路上所有的擔憂惶恐瞬間真實起來。無雙,真的忘記他了,徹徹底底,完完全全。
就如同無雙在絹書中所寫的那樣,是用血咒來遺忘他罷。所以,那千種溫柔風情都展現給了那藍眸男子,留他獨自面對刺骨的冷冷微笑——
他就這樣把他忘了?……
「無雙……把無雙還給我,還給我啊!」
紅塵喃喃低語,眼睛漸漸發紅,驀然撲上前就去抓君無雙的衣擺。脖子被頸中刀劍割出幾道血印,一陣刺痛,他都渾若未覺。君無雙卻一怔,本想插落的手指遲疑著停在半途。
聽口氣,這陌生的紅衣男子似乎認識他?但他沒有任何印象……
恍惚之中,身體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回過頭,是伏羿的笑臉。
「無雙,這等江湖宵小何需你親自動手?沒得污了你的手。」咬著君無雙耳朵,輕笑道:「春宵苦短,可不要浪費了大好時光,嘻!」湛藍眼眸慢慢轉為奇異的深綠,閃著濃濃光彩。
每次伏羿動情,藍眸就會變綠……君無雙耳根不由一紅,慾望也不知不覺跟著升起,淹沒了心頭剛冒出一點芽尖的困惑。在伏羿腰間一捏,似笑非笑:「這可是你自己要的,待會可別向我求饒。」
吩咐侍衛將人犯暫押天牢待明日再審,與伏羿攜手進殿,竟不再看紅塵一眼。
兩扇宮門緩緩闔上,隔斷了一切。紅塵一顆心也彷彿被生生夾成兩半,喊得一個「無」字,頹然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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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能,但願自己從此不醒。但重重兩鞭抽上身,肌膚灼疼,終是醒了過來。入眼滿室昏黃,雙臂被鐵鏈鎖綁,高高吊起。身前幾個滿臉橫肉的獄卒正手握皮鞭,上下打量著他。
「聽侍衛說,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去偷窺大王他們的好事。」有個矮個子用鞭柄拍了拍紅塵臉頰,不無惋惜:「你死定了。就在四天前,蘇宜樂妃仗著是大王寵妃硬闖入殿,還出言不遜。結果被大王下令剜眼割舌,斬去四肢扔進百鳥園,哀號了兩天兩夜才斷氣。我看明天,你也是同樣下場。」
口沫橫飛地還待賣弄他的包打聽,邊上一人低叱道:「你不要命了,在背後亂嚼舌根,不怕大王他們扒了你的皮?」左右張望,似恐有人窺伺。
矮個子臉也一白,卻乾笑兩聲,兀自強道:「怕什麼?又沒有外人聽到。就算聽到,咱們也不會讓那人有機會去告狀啊。」邊說手底邊比了個喀嚓的姿勢。
他話音剛落,就聽牢房外有人嗤笑一聲,火光大亮,數名漢子高舉火把走進,肅立兩側,讓開了一條路。
衣飾綺麗的男子悠悠踏進,灰眸在獄卒死灰般的臉上一掃,譏笑道:「你們剛才說什麼呢?」
「監,監國大人。」
獄卒三兩步迎上,結結巴巴地幾乎要暈了過去,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大人開恩,大人開恩,小的們什麼也沒說。」
幽鳳舞冷笑:「那就是本監國聽錯了?」
獄卒面面相覷,既不敢回答說大人聽錯了,當然更不能說大人沒聽錯。僵在那裡,尷尬萬分。
看眾人嚇得面如土色,幽鳳舞哼了聲,遙指被吊在角落的紅塵:「你們胡言亂語,本監國也沒空來追究。起來吧,這個人犯,我要帶走。」
紅塵一凜抬頭,不知他在弄什麼玄虛。那幾個獄卒剛歡天喜地爬起,又跪了下去,驚道:「丟了人犯,小的們吃罪不起。那是要殺頭的啊。」
「你們方才肆意污蔑大王,就不怕殺頭嗎?」幽鳳舞陰森森地笑了,俊朗的面容在火光下明暗交替,宛如魍魎:「有本監國在,大王那邊自有交代。」
獄卒交頭低議一陣,終於哆嗦著打開紅塵身上鐐銬,將他扶近幽鳳舞。
「好。」幽鳳舞嘴角一揚,輕輕一頷首。那數名隨從接到暗號,不約而同拔刀,手起頭落,幾個獄卒慘叫都沒發出半聲,就做了冤魂。
好狠!紅塵緩緩抹去頸中濺上的幾點血跡,驀然下頜一緊,已被幽鳳舞捏住,被迫抬高了臉——
「我救了你性命,你該如何報答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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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何企圖?」
紅塵沉聲,慢慢問坐在對面的幽鳳舞。出了天牢,他就被帶上一輛馬車,一直進了幽鳳舞的監國府。居然還有侍女伺候他香湯沐浴,最後來到這間佈置得極為風雅的書房裡,幽鳳舞早已備下酒菜,舉杯相邀,盛意拳拳。真是方為階下囚,轉眼座上賓。
但他心裡毫未放鬆戒備,數年江湖磨礪,也早不再是當初大而化之的性格,還不至於相信那白天被他當街挫了銳氣的人竟會好心相救。回想先前在宮內幽鳳舞的言語神情,多少理出點頭緒:「你想招兵買馬,奪下射月國的大權。可惜,我毫無興趣。」
「是麼?」
幽鳳舞這才放下手中杯,笑道:「你適才在宮中,不是還口口聲聲叫著把無雙還給你嗎?呵呵,只要你肯效命於我,等你傷勢痊癒,你我便可聯手對付那兩人。將來功成之日,王位歸我,君無雙就由你處置,何樂而不為呢?」
「……你先前都在暗中窺探?」紅塵撫著脖子上的傷痕,血已凝結,痛卻像把鋒利的小刀,在他心上慢慢地磨,細細地割……
真的能再讓無雙回到身邊,再像從前那樣愛他?
看著紅塵漆黑眼裡漸漸浮起的痛苦陰鬱,幽鳳舞暗喜,知道自己那一番話已打動此人。起身斟滿兩杯酒。
「你若有意,便請飲了這杯美酒,預祝你我早日得償所願。」
一口氣幹盡自己杯中酒,朝紅塵照了照空杯:「請!」
默然半晌,紅塵舉杯一飲而盡。
這一杯酒落肚,幽鳳舞淺灰的眸子忍不住喜色流露,對紅塵態度頓時一改之前倨傲,十二分地親熱起來。頻頻挾菜相敬,席間談笑風生,真似將他當成了心腹知己。紅塵也來者不拒,直飲得一身酒氣醉態可掬,幽鳳舞方一笑,喚進兩個婢女扶他回後園客舍休息。
躺到了床上,紅塵猶自醉話連篇,那兩個婢女捏起了鼻子匆匆關門離去。直到四下萬籟俱靜,紅塵一掀錦被翻身坐起,雙眸亮若寒星,哪還有半分醉意?
區區幾杯,就想灌醉他?暗自哼了一聲,手按上胸腹要穴間微一運氣,果覺血流略有阻滯——
他猜得沒錯,幽鳳舞怎會如此輕易信任個陌生人。酒中果然是下了慢性毒藥。不過,他也不是任人擺佈的傀儡。
幽鳳舞要利用他的身手,他也正好借助幽鳳舞的勢力再尋機會入宮見無雙一面。摸著貼身揣放的那薄薄絹書,滿眼晦黯中終似見到了一絲亮色,慶幸自己從竹外軒動身時帶了這冊絹書。
就算再次見面時無雙仍不相信他所說的,這絹書卻的的確確是無雙親筆所書,不由抵賴。無雙看過後,多少會回憶起往日情景……
曾經那麼愛他的無雙,一定會重新回到他身邊的。
什麼伏羿、幽鳳舞、射月國,統統都與他無關。他只要帶無雙走,遠遠地,去個再沒有凡塵紛擾的地方。
眼前慢慢浮起一層白霧,朦朧晃動著。他彷彿已經看到連片青山鬱鬱,簡陋的竹屋前,他正撩高衣袖,劈著一大堆柴禾。有汗流了下來,身邊那個優雅男子微微笑了,用水銀色的袖子擦著他的汗珠……
一抹臉,才發覺竟是濕漉漉的。原來,真的只要小小的一點幸福,哪怕是幻想,都足以令他的心沉淪。
「無雙……等我。」
耳語般的低喃,飄進涼夜寒風,像拋落靜潭的一粒小石,盪開微瀾便復沉沒。依舊一潭死水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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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月宮中,水榭臨湖。數對鴛鴦白鶴徜徉麗日清波,交頸啾鳴,一派仙家氣象。
突然,「撲咚、撲咚——」
兩枚石子先後從水榭飛出,砸開如鏡碧湖,圈圈漣漪驚碎一池靜謐。始作俑者卻手扶白玉雕欄,藍眸望著驚飛白鶴,一陣大笑。
「人家好好地成雙成對,你去嚇散它們做什麼?」君無雙對伏羿孩子般的舉動不禁好笑,就著先前倚欄半坐半臥的姿勢側了個身,眼簾微闔,呼吸著混糅了夏日陽光暖味的風中花香。
男子陽剛的氣息卻也隨之拂面而來,伏羿彎腰親著他眉梢眼角,嘻嘻笑道:「我是看你曬太陽曬得快要睡著了,這不找點有趣的玩意讓你解下悶嘛。」摟在君無雙腰間的手偷偷往上,就去胳肢他。
「別,哈哈,別鬧了……啊,啊哈哈……」
一連串的喊叫登時衝上雲霄,君無雙睡意全無,好不容易一腳踢開那像麥芽糖似黏在他身上的人,總算緩過口氣,笑罵道:「你這混蛋,看我今晚怎麼收拾你!」
伏羿抹了抹腮上的腳印,故作愁眉苦臉:「你真狠,我這麼好看的臉你也踩得下去。我可是費盡心思在逗你開心啊。」涎著臉又纏到君無雙身邊。
君無雙噗嗤一笑,把玩著伏羿肩頭黑髮,莞爾道:「等你我揮軍東上,平定中原,與你共享萬里錦繡江山之日,那才稱得上真正的人生快事。呵,不過之前,先要解決那狼子野心的幽鳳舞,免得他壞我大計。」
起身遠眺宮牆外綿延河山,挽起伏羿手掌,笑容燦爛,直逼艷陽。
伏羿也躊躇滿志:「沒錯,能與你共享天下,是我伏羿畢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