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流溢,花影綽約。佈置得綺麗香艷的室內,兩名舞姬輕舒玉臂翩翩起舞。牆面鑲嵌的巨大銅鏡映出婀娜身段,霓袖曼揚間撩起無限春色,惹人遐思,兩雙水汪汪的柔媚眼波更不停地送向逍遙榻上的紅衣男子。
又喝了一大口烈酒,紅塵懶懶垂下了手。腳邊已橫七豎八斜倒了好幾個空壺,一身酒氣,星亮的雙目卻不見絲毫醉意,反透著幾分煩躁。
沒用!以為來風月場所廝混一番或能稍稍減滅心中邪念,結果卻喝了半天悶酒。面前這殷州城內第一花坊雲雨塢的兩大花魁鏡花與水月,使出渾身解數也根本提不起他半點興致,整個心,完全被那一抹水銀色的身影佔據了……
再也容不下其它。
「別跳了!」 發洩似地丟開手中空壺,扔下一張銀票,有些步履不穩地往外走。
「段公子?」兩名舞姬同時停下歌舞,相對一望,其中一個高挑身材的款款上前,暱聲道:「公子可是嫌奴家與水月伺候不周?」甜甜一笑,露出個淺淺酒窩,雙手挽上了他臂膀。
「很好,只不過我有要事,改天再來吧。」紅塵撥開鏡花,盡量展開笑容。沒辦法,對著溫香暖玉的女子就是無法沉下臉。
眨了眨明眸,鏡花反倒拉長了臉:「是奴家姐妹倆姿色平庸,入不了公子的眼嗎?」暗暗磨了下牙,來過雲雨塢的客人,哪個不被她倆迷得七葷八素的?這姓段的倒好,只知一味喝酒,連手都沒摸她們一下,傳揚出去,豈不丟盡鏡花水月的顏面?
「就是啊!天色已晚,公子何必去意匆匆呢?」水月也嬌笑著挨了上來,吐氣如蘭,對著紅塵輕輕吹了口氣:「難不成公子家有河東獅?嘻,這麼急著回去!春宵一刻值千金,段公子就留下陪陪我姐妹倆,可好?」
被兩人嬌嗔佯癡地纏著,若換做以前,他早已動情,但眼下只覺一片虛情假意,索然無味。一搖頭歎道:「兩情相悅,貴在發乎情,交於心。紅塵無意與兩位逢場作戲……」話未盡,已自一呆,記得這正是當日君無雙說過的,他卻不知不覺地照搬了出來,不由苦笑。
君無雙的一切,似乎已滲透到了他全身每一處。甩著略有些昏沉的頭腦,紅塵推開兩女走了出去。
就在他拐過牆角的瞬間,鏡花水月一直掛在臉上的媚笑憑空消失,轉過身,齊齊跪倒在那巨大的銅鏡前:「主人,奴婢無用,留不住他,請主人降罪!」
緩緩地,銅鏡後響起一個低沉而極富磁性的聲音:「我自有安排,你們先退下!」
「是!」
鏡花水月垂首屏息倒退出房。室內寂靜下來,卻聽「咯咯」幾聲輕響,銅鏡慢慢移入牆壁,一片柔和燭光自鏡後瀉出。
銅鏡後,竟然別有洞天。
燭影搖曳下,一身繡花綢衫的男子慵懶如貓地趴臥在湘妃榻上。烏亮長髮遮住了大半面龐,瞧不出年齡,看不清容顏,惟有眼波一閃間,亮如秋水,但瞬即又恢復了那懶散模樣。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自己塗了艷紅丹蔻的纖美長指,淡淡望向挺立榻前的頎長男人。
「伏羿,你何時對男人有了興趣?不過,你的眼光卻太差了些,那個姓段的醉鬼一臉死陽怪氣,有哪點值得你動心了?居然拖著我在這裡一看幾個時辰,嗯?」
「哈,你竟沒看出他戴著面具麼?看來,做這面具的人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妙手!」磁性的低笑在室內激起迴響,頎長男子一側頭,雙目在燈火掩映中現出海水似的藍:「他的酒量倒也不錯,與你我有得一比。想不到翔龍天朝的將士也不儘是廢物。」
「那也只是個能喝酒的廢物罷了。」慵懶男子毫不客氣地冷笑一聲,打斷他的誇讚,眼中寒光掠過:「你我一年一聚,是為共商奪取中原的大計。你卻在個小小的守將之子身上浪費時間!伏羿,父王對你冀望深重,你可莫讓他失望才是。」
「大王兄教訓的是,伏羿謹記在心。」
斂了低笑,伏羿一躬身,湛藍雙眼卻直視男子:「揮軍中原,建我射月國千秋基業,是父王也是伏羿生平夙願,伏羿絕不或忘。」一頓後浮起微笑:「倒是大王兄你,終於肯再喚父王了。父王得知,必定歡喜得很。」
「我不是你的大王兄!」男子寒眸似刀橫過他,美麗的面容頃刻烏雲密佈。
「從我逃出射月國的那一日起,就已不再是你的大王兄伏離。我如今,只不過是個叫厲黃泉的活死人而已。你,可聽清楚了。」
嫵媚的眼波充滿警告意味,在伏羿面上冷冷流轉數圈,方收了回去。厲黃泉一撩肩頭長髮,懶懶站起,細眉深鎖:「你若真的中意那段紅塵,把他抓來玩玩就算了,何必費心計去劫持他父母?還好吃好住地養在雲雨塢,哼,簡直糟蹋糧食。」
伏羿藍眸閃動,驀然仰頭大笑:「錯了!錯了!我怎麼會真個喜歡他?」
「那你處心積慮對付他做什麼?」厲黃泉眉頭皺得更緊:「剛才為何不將他拿下?那段飛焰生性倔強,連日用刑也不肯吐露半點軍機,若以他獨子性命相挾,量他不敢再充好漢!」
「原本有此打算,不過如今,我對天朝的軍機已沒有多大興趣了。」伏羿笑容裡帶上一絲莫測高深,慢吞吞自寬大的衣袖裡掏出一方絲絹,抖手展開:「他可比翔龍天朝十六州守將加在一起更有價值,呵呵……」
修長有力的手指摸上絹畫中銀衫男子的唇瓣微一摩挲,藍眼精光暴漲,邪氣畢露:「君無雙!殷州城文人墨客競相結交的無雙才子,暗地裡卻是賀蘭皇朝的遺孤宸鴻太子,有趣啊有趣!這樣的獵物,呵,才有意思。」
「原來如此。」厲黃泉的目光也停注在畫中男子,一頷首:「我明白了,你想設計讓他與龍氏先鬥個兩敗俱傷,再坐收漁人之利。那姓段的或許是個好餌。」
「不是或許,而是絕對!」伏羿仔細捲起絹畫,很慎重地放回袖中,微笑道:「我在君府的眼線錯不了。只要掌握那個段紅塵,就等於抓住了君無雙的弱點,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那就該盡早擒住姓段的,免得夜長夢多。」厲黃泉冷冷提醒他。
「不急,好戲要慢慢看才過癮。」一瞥厲黃泉不以為然的神情,伏羿傲然揚了揚下頜:「你放心,我看中的東西從來都跑不掉。你也知道,貓抓到了老鼠是要玩個痛快才會咬死它的,就像你對那個人一樣。」
「住口!」
厲黃泉麗容驟然變色,影如鬼魅自榻上彈起,手一抬,伏羿線條分明似雕刻的臉上立即浮起五道深深指印。
挑挑眉,伏羿若無其事地笑了。厲黃泉緊盯著他,胸口不住起伏,顯然心情激盪到極點。良久才平息,一拂袖,從他身旁走過,再不看他一眼,只森森道:「若敢再提起他,休怪我不顧兄弟情分。」
話音一落,人亦渺渺。
摸著高高腫起的臉,伏羿聳聳了肩,踏出密室,緩緩走到門外,鏡花水月兩女正靜無聲息地跪在地上。
「他酒裡的毒下了多重的量?」
「回主人,再過半個時辰即會發作。」
「好!」湛藍的眼眸泛起凌厲懾人的笑:「君無雙,你在黎州毀了我眾多得力手下,現在,也該換你嘗嘗心疼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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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或許是喝多了,頭,好暈……
紅塵揉著發漲的太陽穴,東倒西歪地進了君府,雙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軟軟地使不出力。好不容易來到後院,他撐著樹身稍憩,眼睛卻情不自禁地瞧向不遠處透著昏黃燈火的竹屋。
無雙還沒有睡,他此刻,在做什麼?
大睜的眼狠狠盯了半天,打個酒嗝,晃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屋裡。
屋內漆黑一團,被凳腳一絆,紅塵跌跌撞撞摔到床上,摸到的是滿床冰冷的被褥——方挽晴,又不知道跑去哪裡了?也好!他正懶得理她!
獨自傻笑兩聲,合衣而臥。但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只覺頭越來越昏沉,腹中也痛得厲害,他暗自咒罵了一句:人倒霉時,真是什麼都不順心。一發狠,拉過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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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黃燭影下,方挽晴坐在書案邊,低垂著頭,不住絞弄裙角,眼角餘光卻時不時悄悄揚起,望著書案後丰神如玉的優雅男子。
「方姑娘,夜已深,請回罷。」君無雙極力放緩語調,本想板起臉勸她回去,但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樣子,終究說不出重話,只歎道:「無雙已經說過,無福消受姑娘美意,方姑娘何必如此執迷呢?」
方挽晴嬌軀一顫,抬起頭,眼裡淚光隱隱:「君公子難道就不能給挽晴一個機會?」
君無雙無力一搖頭,不語。
方挽晴眼眶發紅,幾乎便要掉下淚來,一咬貝齒強行忍住。心知君無雙對她是毫無眷戀,可在屋裡枯坐了幾個時辰,委實不甘心就此離去,咬著紅唇道:「君公子心目中的人究竟有何出色?挽晴就真的一點都比不上她嗎?」
料不到她居然問得如此直接,君無雙怔了怔,漾起一絲笑意:「他那個人,既莽撞又囉嗦,有時候還笨得很。呵,不過,無雙還是放不下他。」雖在笑,卻幽幽歎了一聲。
「那是為什麼?」方挽晴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君無雙竟然捨她而就那個聽來蠢笨的女人。
君無雙默然,片刻,凝視方挽晴,輕輕道:「那請問方姑娘,又為什麼非要無雙不可?」
方挽晴一震無言以對,君無雙也不等她回答,笑了笑,雙眸光彩流幻。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之。你我俗人,注定跳不出紅塵外。」
淡淡悵惘縈繞耳際,方挽晴細細咀嚼,悲涼油生。
「是無雙言重了,方姑娘莫怪。」長長吐了口氣,起身送客:「無雙送方姑娘回房,請。」
魂不守舍地點了點頭,方挽晴跟在他身後,步入夜色之中。
……
一打開房門,粗重急促的喘息頃刻鑽進耳裡。君無雙目光何等犀利,黑暗中仍將一切看得清楚,見紅塵捂著肚子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簌簌發抖,大驚失色。一個箭步衝上前:「段兄,你怎麼了?」一探紅塵額頭,燙得似要燒起來,更是心悸。
「好……好痛……」 紅塵已疼到口齒不清,聽到他的聲音,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抓牢他手腕:「無雙……無雙……」
「是我。」君無雙一邊安慰,指尖搭上他腕脈,頓時變了臉色,脈象滯滑紊亂,分明是中毒之症!
那夜羅剎兩人,是怎麼守護的?!他再忒般城府深沉,也不禁心頭火起,但眼下救人要緊,一拭紅塵滿臉冷汗:「先忍一忍,我去拿藥來。」回頭對一旁手足無措的方挽晴道:「方姑娘,勞煩你先照顧——」
「不要,不要!」
方挽晴還沒出聲,紅塵卻掙扎著大叫起來,更用力地抓緊君無雙手腕,死死不肯鬆開:「我不要她陪,我又不喜歡她!無雙,你別不管我!我要你來陪我,無雙,無雙——」酒勁發作,又劇痛難當,他神智漸漸迷糊,平時不敢表露的話竟統統湧了上來,拉著君無雙不住口地叫喚。
「好,我不走!我一直都陪著你!」腕骨被不知輕重的紅塵捏得奇痛,君無雙皺了皺眉,卻是歡喜之極。紅塵心中,還是有他的一席之地。
抱起紅塵,朝方挽晴略一點頭示意,便飛掠而出。
這,這兩個人……方挽晴似乎仍未反應過來,可女子的直覺令她渾身一陣發寒,無意識地搖了搖頭,倒退兩步,頹然坐倒:「跳不出紅塵外,他就是你心中牽掛之人麼?」
一掩嘴,低聲暗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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腸子疼得彷彿要絞斷,是不是快死了。
身體被輕輕放到君無雙床上時,紅塵連叫喊的氣力都已耗盡,只能緊咬著嘴唇,籍此保持最後一絲清醒,烏黑的眼瞳因痛楚沒了往日的晶瑩星亮,卻睜得又圓又大,一眨不眨地望著君無雙——好怕!
鎮守邊城,不是沒有受過傷,但從無一次像現在這般叫他害怕!怕如果就這樣一命嗚呼,就永遠也見不到君無雙,見不到這水晶般的人了……
「無,無雙,無雙……我……」用盡全力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喊聲,想抱住君無雙,卻根本動彈不得。眼見君無雙拉開他的手走過一邊,他立時心慌意亂,驚恐頓起。
「我不會不管你的。」取了銀針返回床頭,紅塵眼中孩子似的惶恐表情實在是意想不到的有趣,君無雙忍不住好笑,一揚手中細如牛毛的銀針:「別怕,只有一點點疼。」
他又不是怕挨針!紅塵雙眼瞪得更大,偏偏出不了聲反駁。君無雙微微一笑,手起如風,眨眼間已在他十七八處穴位移過,一扎即離,封住了毒素蔓延。
好快的出手!無雙真的是無所不能,連醫術都如此高明!紅塵欽佩之極,若非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他當場就要鼓掌喝起彩來。
君無雙收起銀針,拿過一個淨色玉瓶,拔開瓶塞,清涼香味絲絲沁人心脾。紅塵精神一爽,疼痛似乎減了不少。
「這是我年前自製的祛毒藥,除了天下三大奇毒,一般的毒都能解得。」
玉瓶湊近紅塵嘴邊,紅塵先前忍痛時將牙關咬得緊緊的,此時琥珀色的藥汁順著唇角滴在枕上,卻流不進口中。君無雙一蹙眉,突然含了一大口藥汁,捏開紅塵顎骨,眼簾一垂,覆住了他雙唇。
啊?!電流一樣的強烈麻痺感自貼合的嘴唇急遽擴散了臉龐、脖子、胸膛、乃至四肢百骸……紅塵整個大腦暫停運轉——
君無雙在吻他?!無雙在吻他!!!
終於意識到這一點,紅塵全身的血液似都在一瞬間衝上天靈,心歡喜得幾欲炸裂——無雙在吻他!!!
腹中的痛消失了!嘴裡的藥不苦了!周圍所有所有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連空氣都不復存在。
唯一感覺到的,是那柔軟的、溫暖的嘴唇,無雙的唇……
不是在做夢罷,如果他是因為要救他才吻他,那他很慶幸自己中了毒,真的很慶幸……
癡癡凝望眼前放大的清雅面容,紅塵一動也不敢動,只怕驚破了這夢幻般的一刻。眼皮,卻在藥力緩緩發作下,再也支撐不住,心有不甘而又萬般無奈地闔上了。
時光像停頓了一樣,只有燭焰飄忽跳動,在牆上映出相依的兩個人影,靜靜地,似乎從天地起始就那樣相互偎依著……
如度過漫漫歲月,君無雙悠悠長歎,終於離開了紅塵的唇,支著雙臂,凝視燈光下安靜的人。紅塵已睡著了。
醒時總是熱情狂放、鮮烈如火的人,睡夢中卻出奇的祥寧。一伸手,就可以將這團溫和的火握入掌中……
無意識地,手已撫上紅塵的臉輕輕摩挲,即使隔著面具,掌心裡的肌膚仍是溫暖的,平穩的呼吸噴在手上,絲絲微癢,一直滲進心底……
久久,收回了手,輕若柳絮地走了出去,掩上房門。轉過頭——
天已微亮。
合掌輕擊,夜羅剎自薄薄朝霧浮現。
「段公子昨日去了何處?」君無雙平淡地問,魔眸卻倏地劃過凌厲銳利如刀鋒的冰光雪芒——敢加害紅塵的人,他絕不輕饒!
「回教主,是雲雨塢。」
「翻手為雲覆手雨!殷州城居然還有這麼一個藏龍臥虎的所在,是我先前疏忽了。」
君無雙淡淡笑,優雅依舊。水銀色的寬袖卻無風飄揚,無形殺氣震落竹葉飛花。